蘇建平
一天辛勞。我將回家視為一個奇跡
白天流動的諸事反復磨損著
一個活動在塵世的簡約肉體。我知道
諸圣先賢,雖早已死去,仍站在書架上
他們經(jīng)歷過的苦要多于我。甚至他們
從沒有經(jīng)歷過太平歲月,像我正經(jīng)歷的
長達五十年的和平。五十年里我
讀書,寫作,結交朋友,有時痛飲達旦
同學少年多不賤。廣闊的人世
車早已代馬,我們的音訊似有若無
活著,主要是在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消息
下一場酒,下一個門診,下一個禁忌
凡俗肉體從雄心壯志,回到日常纖毫
這些先人早已一一歷過。那近似于一個禪:
每天,我重新出生,我又看著自己死去
多好?。何ㄓ忻刻斓乃?/p>
才有第二天的重生
風無端端地乍起。
市聲慢慢地來到耳邊。
然后我看到了——
有限的事物在跳舞。
無限沉默不語。
并在沉默中將無限注入其中。
深夜,燈光統(tǒng)治了這個世界
我將肉體盡數(shù)釋放:
這緣于我前面十米開外的那棵樹
在夜色中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
它只扎著巴掌大小的地?;蛟S無人
看它。但我看到它在徐徐展開:
肉欲的,無顧忌的,以沉默為語言的
葉子與枝條,這一切與影子的
合唱。晃動,又晃動。
這些長命的事物,正在向我展示
短暫生命可能的藝術。
那是一本古代大師詩集
它在書房里沉睡了多年
傍晚風起,我莫名打了個噴嚏
然后打開了它。卻原來,大師
一生是這樣動蕩,潦草
唯獨在寫詩上,他像一個警察
像一條警犬,到處嗅
不合韻律的地方,以及一頓酒
與一首詩并不等價之處
在這一頁,他寫到太陽又取消了它
他寫到月亮又讓它隱身
他寫到眾多星辰,感知到它們
用冷的光,表達內心的火焰
只有抓住了他所看見的草木
和草木間無形的悲風時,大師才終于
停頓在荒野中,釀出了無盡的酒
并與時間對坐,在荒腔走板的時光中
一板一眼唱著荒腔走板之歌
江南已經(jīng)商業(yè)。昨夜的細雨
此刻仍在下著
往前追溯的星星都在雨幕后
一些事情突然就發(fā)生了——
從夏天,一下子就跳到了冬天
山高水長,你的路也不平坦
經(jīng)過一個個故人莊
江南有酒,溫和如黃酒
你飲過后是否能抵御
一路上的一些壞消息
我透過窗子,看眼前的雨
看見雨背后的雨
看見背后之雨中垂直的雨線
如你,它們給了我空間的視覺
卻像是時間在反復加深
下江南。此地葉發(fā)又花開
目睹這一切的人
贊美又贊美,卻又
沉淪于煙塵時光。一些居民
陷于夢。一兩個發(fā)小
戲耍,他們啊,從未走向
花之深處。一些鐵和金屬
淋了過多的雨。屋子消失的速度
快于老人。老舊的青苔
長在了想象之中??谏嘀?/p>
多寡不定。唯有時間,綁著肉體
跟花一起隨著流水流
上午十點,我在老宅里
翻著書。雕花格子的門窗
透過它,往上,天空被切割成幾塊
往下,庭院里的金桂樹,一邊搖曳
一邊構成一組未完成的屏風
唯有看不見的市聲,從瓶山街
流水一樣灌過來,漫過來
江南太大,像一頭大象
我自己成為它身上的一個跳蚤
躲在一個老宅里,撓著自己的身體
一些事情追著我。我不得不
把江南縮小成眼前的景象
像處理一件公文,點擊鼠標
讓電流在腦子里留下新的回路
一些白天的訪客談起了遠近的新聞
一些紙上的故人絮叨他們自己的瑣事
我們都在經(jīng)歷冬雨水。
廣大的江南,潮濕又寒冷。
這些水,刺入空氣中
并一直在尋找骨頭的縫隙。
年已半百,我們仍然沒有消停
在雨中奔跑的愿望。
身體的一些器官如鐘:它撞一下
在內部產(chǎn)生持久的回聲。
有些東西無法收拾,但我們仍要
收拾自身的血肉。在越來越多東西
不屬于我們時,世上的錨
原來竟就是這一副舊去的皮囊。
這一場雨,沖刷干凈了路。
它也在沖刷我們的眼睛。
它在我們周身徘徊來去,仿佛在說:
得即失,失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