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紅艷,朱夢林
(1.河南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2.北京外國語大學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089)
《金色筆記》是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的一部代表作,其在形式上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是“介于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文學經典”[1]115。不少國內學者從小說中黑、紅、黃、藍四本筆記和內嵌小說《自由女性》的關系出發(fā)解讀這一作品。姜紅從認知的角度解剖整部小說的對話性結構并分析“主人公安娜對自我、對世界的認知過程”[2]。龍茜則從女性自我意識和女性書寫的角度認為安娜的筆記表明“女性不再是物化的對象,而是擁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形象”[3]。姜仁鳳從個人空間、政治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異化角度解讀萊辛《金色筆記》中的日常生活空間及其對自我的破壞性影響,對小說中性、夢和崩潰三大主題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分析,認為萊辛“以此警醒人們現(xiàn)代日常生活空間異化之深廣,個體危機之嚴重,喚起人們突破二元對立思維、超越異化的意識”[4]。國外學者從女性主義和空間角度對《金色筆記》中日常生活的研究也屢見不鮮,如弗雷德里克·卡爾(Frederick R.Karl)、羅伯塔·魯本斯坦(Roberta Rubenstein)等從敘事學、心理分析等角度對其中的公寓、房間等空間形象進行過分析[5,6]。
筆者認為,以上從空間介入日常生活的分析都有道理,但沒有揭示日常生活的真實本質且忽略了以安娜、摩莉、馬莉恩為代表的母親形象對日常生活角色的認知轉變。萊辛書寫了女性作為母親的真實經驗,這意味著自由女性在自身生存困境中的自我發(fā)現(xiàn),然而,她卻沒有深入研究女性作為母親這一身份背后隱含的內在價值及其與自我意識之間的關系。和萊辛同時代的美國女權主義者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有同樣的感受,她在《女性的奧秘》一書的開篇中寫道:“這一問題埋在美國婦女的心底,無人提及,已經有許多年了……當她整理床鋪時,當她去商店買日常用品時,當她選配沙發(fā)套子時,當她跟孩子們一塊兒吃花生醬夾心面包時,當她開著汽車去接送童子軍的小家伙們時,當她夜里躺在丈夫身邊時——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對自己發(fā)出無聲的詰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7]1-2很顯然,日常生活包圍了女性,女性深陷其中,她們?yōu)樯畹蔫滂羲蹍s不知如何逃離。無獨有偶,在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在報紙社會版擔任記者的齋藤茂男也將目光投向日本的家庭主婦群體,在《妻子們的思秋期》一書中,他聆聽和記錄了許多寂寞、苦悶、因喪失生存目標而感到茫然,只能依靠酒精填補內心空虛的家庭主婦[8]。本文擬從對馬莉恩和安娜兩位女性的對比分析入手,深入剖析日常生活的本質并探究女性困境的解決方案。
批評家克萊爾·斯普拉格曾論及安娜與馬莉恩的關系:其一,安娜和馬莉恩的關系與安娜和摩莉之間的雙重角色關系一樣,是雙身關系(Double);其二,“安娜創(chuàng)作的小說《第三者的影子》的題目似乎在談論理想型妻子,包括保羅的妻子穆里爾·馬莉恩,也許還包括瑪麗羅斯,她是非洲保羅的理想伴侶”[9]185。由此可見,斯普拉格傾向于認為馬莉恩是理想型妻子。這也就回到我們對日常生活的第一個批判維度——婚姻中理想型妻子(馬莉恩)與單身母親(安娜)的張力關系。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離異女性是異于常人的存在。斯普拉格認為,安娜的“第三者”概念中似乎有兩個常數(shù),一個是“安娜自己”,另一個是與安娜稱之為“正?!?、真正“傳統(tǒng)”“體面”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妻子們,而事實上安娜拒絕與之有任何關系[9]187。安娜內心的多次崩潰,既可歸咎于其在政治生活、情感生活、作家生活中積累的壓抑與困頓,也應歸咎于日常生活的瑣碎與機械重復。如果擁有婚姻和丈夫是女性完美日常生活的前提,顯然單身還帶著女兒獨居的安娜并不在此列。除此之外,安娜的作家身份是另一個異于常人的存在?!堕w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告訴我們,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作家身份是男性的專利[10]5。身處20世紀中期的安娜,其文學創(chuàng)作處境并沒有太大改變,正如斯普拉格的分析,在安娜/摩莉這一對女女雙身中也存在男女雙身模式,而其中寫作的安娜就是寫作的男性[9]187。安娜的離異單身母親以及作家身份(不被社會容納的非常規(guī)性)導致她將自我囚禁在對幻想中的邁克爾無窮無盡的等待中,還囚禁在她為邁克爾準備食物以及為他日復一日無怨無悔的付出當中。安娜審視著自己的內心,通過夢境回憶過去的點滴,以拼湊日常生活的碎片。通過玩大與小的“游戲”來觀察自己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將自己放空,構想家中的一事一物,然后逐漸延伸到房間、街道、倫敦城區(qū)、英國,乃至世界。通過游戲,她意識到生活不是由偉大的夢想填充的,而是由一件件細小的事物勾勒的,那些“小小的忍耐力”,那些沉在時光中日常生活的一分一秒,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安娜用崩潰(breakdown)和解構自己(即寫黑、紅、黃、藍四本筆記以分開處理自己的作家生活、感情經歷、政治參與以及日常流水賬)的方式來規(guī)劃生活,嘗試在一切如舊的環(huán)境以及日常生活(在邁克爾離開后仍保留著他的房間等)中發(fā)現(xiàn)并保持自我。
安娜的自我尋找與整合,不是革命性的自我解放,也不是自我毀滅式的逃脫(如湯姆開槍自殺一般),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回歸自主與獨立,做個平凡的社會福利工作者——調解他人婚姻生活中的矛盾,從小處為社會貢獻力量,以恢復那個有秩序、友愛、不再分裂的社會。
小說中的馬莉恩是傳統(tǒng)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生活場所是家庭。馬莉恩嫁給理查之后,相夫教子,一年中所有的日子被無窮無盡的家務所淹沒,這種看不到盡頭和意義的日常生活麻木了她的神經,抹去了她對生活的期待與激情,令她感到極度空虛和無比苦悶。她兩次嘗試逃離日常生活,只可惜均以失敗告終。這兩次失敗,區(qū)別在于前一次讓她深刻地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痛苦,后一次卻讓她領悟到日常生活才是她的歸宿。
第一次逃離是酗酒事件。日本作家齋藤茂男曾這樣寫到:酗酒是用酒精代替語言,表達說不出口的情緒,是暗示性的反叛[8]。酗酒是馬莉恩向丈夫求救的信號,是她對日常生活的一次逃離,然而丈夫理查卻選擇忽視,并變本加厲地尋花問柳,以逃脫對妻子的愧疚以及妻子以酗酒形式做出的反抗給他造成的精神壓力。于是,馬莉恩失去了對日常生活的夢想,也失去了作為母親與妻子的榮光與驕傲。她徹底失望,這也為她第二次逃離日常生活埋下伏筆。
第二次,在湯姆(理查與前妻摩莉的兒子)的引誘下,馬莉恩成功逃離了充斥著理查的日常生活。然而,即便脫離了家庭的桎梏,日常生活對馬莉恩的形塑與規(guī)訓還是會像生物鐘一樣提醒她:作為母親的她有每天清晨為子女在廚房忙碌的習慣,導致她自然而然地充任起湯姆的母親,并霸占湯姆生母摩莉的廚房。由此可見,馬莉恩已經內化了母親的角色,即便離開熟悉的家庭,在摩莉家做客,仍然忘不了自己作為母親的身份和照料孩子的職責。因而,對于她離家出走的原因,僅僅歸咎于厭惡照料家庭或者家庭主婦這一身份是十分片面的。作為母親的女性事實上已然很難分清照顧他人帶來的成就感和照料家庭瑣事帶來的瑣碎感之間的區(qū)別。
她曾羨慕安娜的幸福和自由,但事實上她并未近距離觀察過安娜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不受婚姻束縛的單身女性——安娜,與被婚姻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已婚女性——馬莉恩之間,并沒有可比性。馬莉恩局限于家庭的狹小空間中,失去了自由,丈夫的背叛讓這一情況雪上加霜,使得她無限放大了自己作為婚姻受害者所遭受的痛苦,而忽略了由母親身份帶來的成就感。在這種復雜情緒的裹挾之下,她只能逃離。她將一切不幸歸咎于日常生活本身,于是在沒有想明白自己真實處境的情況下就倉皇出逃。只是這次短暫的出逃讓馬莉恩偏離了日常生活而積極投身于政治,甚至瘋狂地學習政治知識,陷入到一種政治狂熱中,陷入完全懸置日常生活的極端狀態(tài)。她為湯姆讀報、去監(jiān)獄見共產黨的領袖以及參與某些漫無目的的游行,如同湯姆的沒有思想的助理機器。直到安娜以查特的一封信說服馬莉恩后,馬莉恩才脫離了虛假的政治夢想,回歸到真實生活中。
顯然,摧毀日常生活并不足以讓人獲得幸福。馬莉恩沒有看清生活的本質,誤以為是日常生活束縛了自己,而通過安娜的疏導和站在安娜角度的換位思考(發(fā)現(xiàn)安娜也有無法逃脫的生活困境,并不是她以為的無牽無掛的自由女性),馬莉恩才認知到,束縛她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她那將自己置于“受害者”境地的思想。因此,逃離日常生活注定是徒勞的,只有認清“受害者”思想的牢籠本質,馬莉恩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突破,重獲自由。而這時,日常生活本身的可愛溫情的底色也將顯露并慢慢明晰起來。
從安娜和馬莉恩的認知轉變來看,萊辛是有意塑造這一對婦女形象來回應當時社會女權運動的宗旨,即“立即行動,使女性充分參與美國社會的主流,享有真正與男人平等的伙伴關系所給予的一切特權和責任”[11]2,而不是束縛在傳統(tǒng)核心家庭價值的妻子角色中。顯然,在萊辛看來,以“受害者”思想綁架女性并以此為出發(fā)點解放女性并不能改善女性實際的生存狀況,相反,只會加劇男女兩性二元對立,使得女性在奪回生活主權的偏激號角中喪失獲得真正幸福的能力。由此可知,萊辛在敘事中對日常生活的書寫似乎給出了一種信號:認知的轉變遠比打破日常生活本身的禁錮更加深刻有效。
從《金色筆記》的內嵌小說《自由女性》來看,其實,安娜和馬莉恩一直都處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因為她們被日常生活毫無波瀾并且瑣碎的外表所惑,暫時封閉了自己對于日常生活的感知。安娜曾經在日常生活的象征性空間——廚房獲得過短暫的快樂與寧靜?!白杂膳浴卑材仍谶@里獲得了“充滿溫情、慵懶和親善的快樂”:“七點起床,為簡納特準備早餐”[12]506;去菜市場采購晚餐的材料;“我去了商店,買了一磅半西紅柿,半磅奶酪,一罐櫻桃醬,一夸脫茶葉,然后做了一個西紅柿色拉”[12]288;等等。雖然她曾經怨恨“家庭主婦病”,并且抱怨“把那么多時間花在瑣碎的小事上”[12]353,但是家庭日常生活的有序性是幫助安娜擺脫瘋狂和無時間感體驗的良藥,這也是“簡納特母親”這一身份之所以能幫助安娜遠離崩潰的原因?!昂喖{特上寄宿學校之后,安娜才體會到她是多么依賴于那份自我克制,那份因為家有孩子而不得不實行的自我克制——早上某個時刻就得起床,晚上得盡快入睡不可太疲勞,因為第二天必須早起,得安排好一日三餐,得調整好自己的情感心態(tài),以便不會讓孩子受到驚擾。”[12]684結尾處,“兩個女人在摩莉的廚房又見面了,摩莉正在那里準備色拉和煎蛋”[12]701以及摩莉最后的感悟“那么我們都將融入英國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12]703,都讓我們看到女性回歸以廚房為象征的日常生活后得到的安寧。
日常生活瑣碎、重復、單調,但是它卻建立起我們對時間的認知、對生活空間的布局、對自身與他物以及他人關系的把握;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建立了自己的生存法則和生存信仰,而這一切是個人能夠自由生活的基石。安娜的作家生活與夢想是在這一基石上壘筑起來的高樓。回到馬莉恩,在文字中透露出來的也是這樣的紋理:在愛情夢破碎的家庭主婦的世界中,馬莉恩的日常就是孩子的一日三餐。這一點,從她短暫地離家來到摩莉家卻無意識地在清晨霸占摩莉的廚房這一舉動中可以窺得一二。即便馬莉恩對生活感到厭倦,但是她沒有被“家庭主婦病”擊垮的原因之一也應該和安娜一樣,即對母親身份的認同。在湯姆失明后,她自然而然地充當了湯姆母親的角色,成為湯姆生活的助手,幫湯姆讀報,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由始至終,馬莉恩始終內化了母親的身份,承擔著照料者的責任,并且享受著這重身份帶來的成就感。由此可見,在妻子和母親這兩個角色中,妻子的角色讓馬莉恩痛不欲生,以致讓她竭盡全力、歇斯底里地非要離開那個家,但是母親這一角色卻讓她得到幸福和安定。不論是出走前照顧自己的兒女,還是出走后照顧湯姆,不都是日常生活的幸福幫助女性走出無時間感困境的寫照嗎?
因此,所謂的回歸,其實就是認知的轉變?!安蛔R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安娜和馬莉恩都是如此。當女性把自己當作“日常生活受害者”納入自我認知時,很難發(fā)現(xiàn)那隱藏在時間海洋里每一朵浪花中折射出日常生活的幸福。惟有像安娜和馬莉恩一樣,通過經歷事件,認識自我,區(qū)分大夢想和小成功,實現(xiàn)認知上的轉變——意識到叛出日常生活的出走只是臨時的避風港,人終究是要回到生活本身;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的樂趣和價值,擺脫受害者角色帶來的傷害,女性才能重新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價值和幸福。小說結尾處安娜對摩莉說出的那個“不寫了”的回答,正是她走向日常生活的標志:并不是放棄了寫作的夢想,而是不再執(zhí)著于去改變世界。也就是說,安娜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明白了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個人微小力量得來的成就也是有意義的。
正如貝爾·胡克斯在《女權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一書中指出的:女權運動的重要性(在它沒有被機會主義反動力量同化的時候)在于它為兩性提供了一個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見面場所,為批評、斗爭和改變提供了一個空間,女權運動可以結束兩性之間的戰(zhàn)爭,它可以使得構成人類關系特點的疏遠、競爭和非人化,被親切、共鳴和關愛所代替。然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些女權運動的正面含義常常被自由組織者和參加者所忽略[13]41。一味地宣傳日常生活束縛了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鼓動她們走出家庭,甚至強化性別對立并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萊辛的《金色筆記》告訴我們,恰恰是女性自身對日常生活本身瑣碎性的偏見,造就了她們的認知誤差。日常生活其實向來如此,它重復、單調,唯有認知到這一點,并接受它,在其中找到自我的平衡點,才能真正突破日常生活的庸常性。在《金色筆記》中,萊辛提供的解決女性困境的方案就是轉變女性對日常生活的偏見,讓她們回歸日常生活,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時間的質感。在小說的結尾,安娜回歸日常生活,一邊從事婚姻調解員工作一邊寫作;馬莉恩則逃離婚姻的牢籠,開了一家時尚服裝店。
通過類似寫作、服裝設計這樣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方式,人們會在日復一日的日?,嵤轮蝎@得審美體驗,從而在重復單調的日常生活中得到樂趣,擺脫日常生活的無聊,恢復對時間的感知能力。如列斐伏爾所言,認識日常生活十分必要,對日常生活的批判也不可或缺,但其意義和目的不是為了摧毀日常生活,而是在賦予日常生活價值的同時,“改造日常生活,轉換我們對日常生活的視角,尋找繼續(xù)前行的可能性”[15]。女性不應該被“日常生活是束縛這一認知”左右,與日常生活“隔離”。事實上,馬莉恩嘗試過與日常生活“隔離”,但收效甚微,甚至差點迷失在虛假政治熱情的幻象之中;作家安娜也曾嘗試過,最終也迷失在剪報的迷宮之中無法自拔——“大量閱讀,剪下片段,滿墻釘簡報”[12]686,整座房子甚至她本人都被剪報所包圍,失去了人本身的位置。又如列斐伏爾所說,日常生活像語言一樣,包括了人之存在的表現(xiàn)形式和深層結構,它既是個體的,也是集體的和社會的,因而對個體具有強大的規(guī)定性和強制性[14]544。突破或者掙脫日常生活的規(guī)定性和強制性的叛逃是一時的,真正的理性應該是認清日常生活的庸常性之后,仍然尋找那縫隙之中的驚奇感以及時間的質感,賦予日常生活以力量,并在其中獲得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