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拖著行李，在浦東機場走到腳痛之時，我意識到我也在逐步抽離這段如夢似幻的歲月。

候機時，我身邊有三部手機在大聲播放短視頻，內(nèi)容都是靜安區(qū)疫情；兩個男人打著電話，粗魯?shù)卣f著宜昌話；其余人低頭看手機，似乎與外界隔絕。想起上次我來這里，還是兩年前，同樣是夜里，窗外司機拉著乘客穿梭在茫茫的大橋上，無休止似的。離開這里以后，我就要從夢幻的云端跌下來了。下面，是沒有美術(shù)館接住我的，有的，是庭院里機警伶俐的小鎮(zhèn)情報局，它是高度團結(jié)的粘稠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粘著一堆難以消解的無聊。這半年，似夢似幻，是我開啟了它，也即將暫時告別，雖然都是我預(yù)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不可遏制地難過了一會兒。

2020年開春，我花光所有積蓄，來見識春染申城。大巴車穿過兜售迪士尼系列飾品的小攤和彎彎曲曲的路徑，把我們送到五光十色的城堡前。遠鐘杳杳，燈火燃燒。朋友興致盎然地給我講解著游玩項目、巡演玩偶、城堡煙火，我雖不求甚解，卻在這占地看似無邊際的童話王國里迷醉，也初步感受到金錢的力量，原來動漫世界能在現(xiàn)實里還原，招來游人如織的盛況。離開之際，這些奇幻的際遇也隨著窗外的景物一同閃退，最后虛幻如煙，久久地盤踞在我的大腦里，難以散去。翌日，春雨綿綿，我們走出門，她掏出相機，對準街景聚焦，我在一側(cè)，用手機拍了張她拍照的照片。路過黃浦區(qū)的居民區(qū)，我不禁抬頭一望，巨大的藝術(shù)海報赫然鋪滿視野，我神情恍惚，難以自持。

這幾幅浪漫的畫面支撐了我的備考歲月。那時，我翻閱著構(gòu)成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的作品，尋找上海的蛛絲馬跡。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穆時英這樣寫：“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一句話勾勒上海，貧富懸殊交織成它基本的經(jīng)緯。雖然我對上海的印象帶有不少社交平臺想象色彩的美化和偶然碰面的神秘感，但我忍不住想說，上海，它是一切。茅盾曾在《子夜》里長驅(qū)直入地描寫上海的現(xiàn)代化象征，最典型的是從內(nèi)地農(nóng)村到上海的吳老爺面對著“一切顫抖著的、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樣射向他胸前”，強烈的心理刺激讓他眩暈猝死，這樣的隱喻再現(xiàn)了它對傳統(tǒng)秩序的切割，以及對我這個普通女學(xué)生虛榮之心的挑逗——我幻想在霓虹燈的迷醉下傾囊消費后，再與《繁花》同步：蕩馬路、看電影、逛公園、喝咖啡。如果有幸考到上海，我還要去攝影棚里拍一組旗袍寫真，在那幾分幾秒里，我就是王琦瑤，窺視著午后大雨如何蔓延到這個都市的犄角，四海為家?？佳心顷囎?，我在海派小說里延伸想象、醉生夢死，直至不省人事，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區(qū)別。

成績出來的那天，我父親歡喜得不得了，他在家做著粗略的旅游攻略，那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對陌生城市的經(jīng)驗性構(gòu)想。我終于有能力帶著父親見世面了，可憐他如今已經(jīng)白發(fā)生。

2021年八月末，我隨父親從宜昌出發(fā)，前往上海。我在臥鋪上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思緒萬千，這條火車軌跡或許和長江的水形有些平行，所以沿途的空氣才會從水潤變得燥熱吧？早些時候，母親給我添了外套，讓我抵御宜昌的冷雨寒骨，一路上我聽到廣播里念出一連串地名，不少是我曾涉足的南國之城，呼嘯之際，我似乎在擠壓的時刻里重蹈往日時光。讀本科的時候，在太原南站，等待綠皮火車帶我蜿蜒至南方的多個城市，我與它們一一打過照面，唯獨對上海踟躕不前。待天色放亮，在火車里顛簸一夜的我們倒精神抖擻起來，不久我們就要見到無數(shù)次被當(dāng)做大事件背景板的大城市了。

抵滬后，我們從人民廣場出發(fā)，在網(wǎng)紅景點的牽引下留下足跡。在日落時分走近上海外灘附近的洋樓堆，在偶有摩托車與行人出沒的巷陌里，在日落余暉側(cè)漏的熟食店鋪里吃吃喝喝。父親不厭其煩地在抖音里記錄著瑣碎的行程，時不時看看有多少人點贊與評論，這也是他動態(tài)里第一次出現(xiàn)城市景觀。在其他視頻里，他一直奔忙在送貨途中，為我的學(xué)費發(fā)愁，我難得看他笑逐顏開一回。在信息時代，網(wǎng)紅市場的宣傳仿佛將一個城市限定在某一個區(qū)域里，也形成我們對一個城市最大化的想象空間。但實際上，它們會與現(xiàn)實有偏差。舉例來說，媒體宣傳鋪天蓋地，曾給我一種錯覺，就是中國只有那么幾種咖啡，但在這里，上海給予每個小眾品牌有光有熱的尊嚴。這里小眾咖啡從不擔(dān)心生意，哪怕熙熙攘攘地與大牌咖啡并肩生存，也不緊不慢地為顧客送上一杯杯芬芳。在這里生活的人也不刻意搜索什么熱門咖啡，走到哪里，想喝就直接點一杯。大大小小的咖啡店，緊挨著，各自安好。它們不是惡性競爭關(guān)系，而是百花齊放，春色滿園。

在悶熱潮濕的夏天，上海街頭的女性大都亮出自己的腿部，深淺不一、胖瘦各異，但都自信亮眼，槍林彈雨般飛入我的眼簾。回到酒店后，我忍不住掀開裙邊，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型。我脫光了衣服，走進霧氣氤氳的浴室，用抹了沐浴露的手揉捏著上上下下的身形，幻想像拉陶坯一樣重新設(shè)計自己，從此不再有美中不足。就在這時，傳來了一陣令人心驚的敲門聲，我警惕地穿好衣服，問了句是誰？門外的人自稱警察，需要進房檢查。我亂了分寸，險惡的影視印象和觸目驚心的社會新聞在我腦海里交織。我望了望墻上的鐘，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了?；艁y中我給酒店前臺打了電話，前臺確認我配合警察調(diào)查就好。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瞥見他的警察執(zhí)照，這才卸下防備。他進了房門后，只是簡單地打量了一番，便讓我去警局錄口供。臨走前我給父親發(fā)了警局的定位，跟隨警察離開。

警察局在一座恢弘的大廈一樓，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在里面身影匆匆。我被交給另外一個粗魯蠻橫的警察，他把我?guī)нM一間房里，自己在門口刷著短視頻。那間房里坐著一排不耐煩的男男女女，穿著簡單，估計也是剛被帶進來沒多久。我在長椅上坐了一個小時，聽身旁的人說，我們那一層被人舉報，好像是人事矛盾，我們接受調(diào)查即可。門外的警察朝我們吼了一句，讓我們安靜。于是在闃然的黑暗里，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擔(dān)心自己剛步入正途，就要被生活殘忍戲弄，不禁悲從中來，落淚紛紛。過了一陣子，門口的警察喊我出去錄口供。我“噌”地一下站起來，慌里慌張去了問詢室。里面的人看了我一眼，問了下我最近的行程，翻了翻我的手機，發(fā)現(xiàn)我的經(jīng)歷過于單薄，與案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于是笑了笑，便讓我和門外的父親相見。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我們所在的這一片街邊依舊有店鋪在招呼著來客。我和父親吃了一頓江西拌粉，他給我講剛才給警察解釋了半天，尤其是怕耽誤明天上學(xué)報到，警察這才破格讓我先錄口供。我驚魂未定，只覺得走出了警匪電影片場。

第二天父親與我從黃浦區(qū)乘坐地鐵到達了閔行區(qū)，他看到我?guī)е欣钸M入研究生公寓才放心離開。我只身來到中文系系樓報到，里面是古色古香的小庭院設(shè)計，幾枝蒼勁有力的竹子挺拔而立，尤為亮眼，仿佛文人的傲骨。為時尚早，我沿著虹梅南路往前走，默念著這個名字，想起“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以及青苔，一望無際的那種。此后，我就要在這里念三年的書了。

從虹梅南路的某公寓到華師閔行區(qū)的某教學(xué)樓，不過是一兩公里的事，我們大部分時間也消磨在這段距離的停與走之間。時不時地，熱衷于探尋新鮮事物的女生們會搭地鐵在上海的各個區(qū)之間穿梭，流連于諸多活動后，精心編排自己的社交軟件展示個人生活方式的布局。在獨處時光里，一本又一本的書、一部又一部的電影、一首又一首的歌曲被我如饑似渴地解決掉，回身，我又回到無聊的生活。生活中沒人和我討論文學(xué)，只有互聯(lián)網(wǎng)為我提供了遙遠的文學(xué)圈，一群熱愛文藝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說著自己的觀點，我也順著他們的建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探訪附近的私人電影院。我們持票的觀眾，在光線閃爍的屏幕外，邊哭邊笑，在私人化話語權(quán)巨大的影片里瞥見自己現(xiàn)實的無奈。但我們很難和電影人物一樣傲視規(guī)則，在現(xiàn)實里沒有主角光環(huán)庇佑我們，自稱是看破不說破的頑主，實際上在生活里舉步維艱。我去的時間點，人總是很少。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周圍一片黑暗沉寂，只有銀幕上聲色流轉(zhuǎn)，演繹著有關(guān)色情、暴力、欲望、陰謀……諸如此類的故事。一場電影完結(jié)之后接著會有另一場電影，我買了很多票，拒絕中場休息，也盡量避免燈光亮起的散場時段。我有時候打瞌睡，有時候很亢奮，恍惚以為我也是故事里的人，坐在一旁打量著開始和結(jié)束，直到我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可以重新來到地表，在外面的陽光下重新開始。到底哪里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分不清了?？傆X得后退一步，那里面的恩恩怨怨更適合我。我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慢悠悠地看著華師的校園，學(xué)生走動，樹葉飄零，落日西沉，今后我還要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生活兩年之久，該不會都似現(xiàn)在這般平淡無聊吧？

我還不能確定充盈圓滿的生活是什么，能否讓里面注入更多飽滿的快樂？我身邊有些人天生麗質(zhì)，一生艷遇不斷，萬千寵愛，引得人群響動，目眩神迷，他們也容易在犯錯誤的時候得到寬容與理解，這樣的人生似乎更容易一些。只不過我這輩子沒法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最多借助影視加以想象，最終落筆在我的小說里，無限夸大。青春期大腦沒有發(fā)育成熟的時候，我幻想過，羨慕過，當(dāng)真過。年歲稍長，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卻也不甘心。直到有一天，我從莫干山藝術(shù)區(qū)出來后，往前走了幾步，抬頭看見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向高貴主義的生活致敬”，我仿佛得到了某種人生指引，從此本本分分地在學(xué)校里裝潢著生活，穿金戴銀，打造滬上小資生活。

偶爾無法抑制地想成為耀眼的人物時，我便去影樓。我對影樓的第一印象，來自于老家一本年代感十足的家族相冊，夾在第一頁的是我滿月的時候，我爸媽把胖乎乎的我放在一個充氣座椅上，他們在一旁逗我笑，攝影師就把我唯一的襁褓歲月定格下來，碎牙顯露，面頰紅潤，褲衩微開。隨著審美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影樓漸有式微的勢頭，后來又在復(fù)古的浪潮里席卷重來。影樓在各個社交媒體上展現(xiàn)他們成功的客片，打出含有欺騙性的廣告吸引著一心想變美的女人們，尤其是年輕女生。她們穿過城市里的幾條街，等候著幾個紅綠燈，最終到達某個歪歪斜斜的單元樓。入口和電梯附近的墻壁上都是紙質(zhì)、影視、噴漆式廣告堆砌，多數(shù)體面人對這些眼花繚亂的小廣告心煩意亂，但是它們前浪推后浪般地更新，也暗示著總有人需要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特意看看。

花花綠綠的女孩子們走進那間在宣傳里包裝得天花亂墜的攝影棚，在店員軟硬兼施的說服下，狠下心，拿出自己的多半生活費，為了使自己的形象有一絲機會貼近模特的示范圖。她們被動地穿著被穿過很多次的衣服、涂著被用了很多次的化妝品、戴著被用了很多次的頭飾，笨拙地在攝影師的指導(dǎo)下擺出自己迷茫萬分的動作，但似乎只有盲從，沒有別的辦法。其實在這過程中她們就已經(jīng)后悔了，感覺落差不是一般大，而且可以在家低成本地完成。但是她們?yōu)榱四且豢诓槐安豢旱臍?，撲心撲命地要走到拍攝的結(jié)尾。攝影師的助理在一旁擺弄著道具，也不忘附和著“漂亮”“對對對”“頭向前傾一點”“露腿，側(cè)身”……女孩們開始輕視助理的行為，卻又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我和她們都是各自欲望的買單人，這是眾生相，也是我的自畫像。過了一段時間后，我收到了成片，里面身著墨綠旗袍，身披貂毛的自己濃妝艷抹，在另外的時空里過著民國滬上名媛的日子。她看起來如此高貴富裕，生活滋潤，以至于我想與照片里的人交換人生。

校門外的小攤是特色小吃的謀生吸金地，也是課后學(xué)生胃的耶路撒冷。那里的東西物美價廉，卻因為自身的不體面，時常活在與城管的斗智斗勇之中。但是小攤主們頑強、執(zhí)著、隱忍，在附近的樹林里又搭建起燈光閃爍的天地。他們把好吃的學(xué)生拉進微信群，在群里扔出出攤和收攤信號，賣家與買家之間遂在這樣的暗語之中形成默契的組織關(guān)系。如果有人有耐心，在一旁等待，或許可以看到攤主與寶馬車主據(jù)理力爭占地歸屬問題，或者其貌不揚的攤主講述自己的悲情戀愛。但是到了放假的晚上，我一直以為小攤主習(xí)慣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隱藏自己的地盤，結(jié)果他們一個個大搖大擺地把自己的推車開到“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牌匾之下，他們自由了，解放了，大口呼吸著開闊地帶的新鮮空氣。他們喜形于色，讓我想起高考結(jié)束后，十七八歲的學(xué)生圈子里掀起談戀愛的熱潮，在走出校門的那一刻，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在社交平臺上播放著專屬自身的小戀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再稍微遠點，我僅憑雙腳步行便能抵達的地方是吳涇鎮(zhèn)。我通過夜跑和看病對吳涇鎮(zhèn)的虹梅南路有了若隱若現(xiàn)的地圖意識，吳涇鎮(zhèn)真是一個祥和安寧的地方，陽光底下，并無新事。我路過高低錯落的平房，想念著港劇里爆炸毀滅的情節(jié)在這里發(fā)生。古惑仔、富家女、警察、走私、搶銀行、追逐、炸車、拳腳、刀傷、亡命之徒、奮不顧身的鐘情、無腳鳥的終極傳說等等，可我在生活中怎么就沒有遇見這樣一個人，他自小生活在灰色地帶，進局子是家常便飯，半夜里騎著摩托車把碼數(shù)開到最大，無所忌憚地穿梭在寬廣的馬路上，讓自己的耳畔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表面上玩世不恭，實則脆弱有情。他從臺灣偷渡到上海，恰巧進入我的生活。就像所有魔幻小說那樣，我與看似普通實則是人像化身的梅菲斯特進行秘密交易，我只要交出一項珍貴的物件，便可享受風(fēng)云變化的人生，而且身心不會受到傷害，在某些緊要關(guān)頭，我還可以改變劇本，由我的意識重新設(shè)定波瀾。我交出什么好呢，眼睛？靈魂？壽命？我想了想，我確實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又惜命，只能作罷。我抬頭看著落日西沉，似乎到了人生盡頭。而獨自感受的哽咽，倒有了浪花拍在堤壩上的濤聲之感。

我深感成天四處游走不是一件正事，于是簽署了一份新聞行業(yè)的勞動合同，希冀它可以拴住我多動的雙腿。去公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喜不自勝，我無限暢想自己和《欲望都市》里的凱莉一樣，燙著柔順的波浪卷，穿著名貴的呢大衣，挎著輕奢的托特包，踩著優(yōu)雅的高跟鞋，邁著自信的大跨步，走進一家可以在傳媒界呼風(fēng)喚雨的公司，從此平步青云。等我第二天到達靜安區(qū)，卻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棟老舊的單元樓，里面的員工穿著極為樸素，都在狹小的辦公室里碼字。此后，我便掙扎在繁瑣的文字工作里，整理錄音、旁聽講座、打磨稿件，往往會用掉我一整天的時間。我往前走，往后走，都難以逃脫文字設(shè)下的囹圄。有時忙到不可開交，我為了省去通勤的麻煩，便在網(wǎng)吧里暫住一晚。上海的熱鬧與時間關(guān)系不大，我嫌網(wǎng)吧吵鬧，便在陜西南路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形形色色的酒吧隨心所欲地閃著光芒，外表艷麗的年輕人們說著性饑渴的胡話，并言行一致地邂逅著現(xiàn)代愛情。浮躁不安的夜生活，侵略著都市人的心靈，唯有公園里的紀念碑流露著些許清靜的氣質(zhì)。第二天早上，作家座談會如期召開，特邀作家們懶懶散散又稀稀疏疏地來到現(xiàn)場，在特定的場地里與陌生的人群匯合。彼此簡單自我介紹后，大家都嚼著“久仰”兩字在社交場合里游走，在主辦方提出活動方案后，沿會議桌而坐的作家捋了捋提早準備好的發(fā)言稿，時刻準備著關(guān)乎活動意義的漂亮話。接著，隨著話語技術(shù)活兒拉開序幕，作家們對著話筒競相拔高活動的意義。此地是某主辦方外婆的故鄉(xiāng)，在一傳二、二傳三的接話中，這個外婆儼然成為眾人共享的親人，我在一旁記錄著會議流程，強忍著不發(fā)笑。在幾個小時的發(fā)言后，主持人把滿天星似的發(fā)言收束在一起，邀請作家們合影，紀念美好的一天。我的外出活動就是這樣類似活動的累積，其中的苦澀與乏味成了我回學(xué)校后與朋友們的談資。

幾個月后，實習(xí)結(jié)束，我重返大廈，填寫表格。這時屋里走進來一個新報到的實習(xí)生，結(jié)束的我和開始的她，都在某個上午坐在這個桌子前填寫著相似的勞動合同。離開這里后，我騎單車路過蘇州河，這里在手機地圖上呈現(xiàn)的是這樣的圖景：深藍的條帶匍匐蜿蜒在淺藍的幾何群體中。我想起前段時間看過的一幅畫，在一百多年前，這條靜謐的河流，是上海的主動脈，我曾經(jīng)只知道黃浦江是上海的生命線，原來這里也曾被熙熙攘攘的船、物資、城市垃圾等簇擁，被擠得像溝渠一樣。如今，這里清澈寧靜，那些風(fēng)云變幻似乎未曾在這里發(fā)生。

交友、購物與看展基本上填充了我諸多空閑的時間。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總有幾個小時是無趣的。上海的寂寞，總是鬧騰喧囂且光彩奪目的，搞得那么虛張聲勢，連同東方明珠的燈光，投射在滔滔江水上，隨輪渡遠去。在陸家嘴的環(huán)橋上，一個老人用三腳架自拍，前面是延時拍攝的手機，后面是他在各種姿勢里安放著沉默的設(shè)想。在五花八門的交友貼里，成群的男男女女在這里脫下精致的面具，漫天呼喚著一段陪伴時光，削去生命的寂寞邊角。我在陌生的人群里拋撒出些許約會的信號，它們與愛情無關(guān)。我和陌生人走進上海弄堂里雜七雜八的小店，可能是咖啡店，可能是酒吧，可能是書店，我們從天光放亮坐到暮色蒼茫，聽彼此談著迥乎不同的人生?，F(xiàn)實被遠遠地推開，我以最低成本體驗著另外的人生：因為疫情期間反華浪潮高漲而不得不回國工作的法國留學(xué)生，在江蘇與上海兩地奔波的汽車公司銷售員，閑而無事在便利店低調(diào)兼職、消磨時光的有錢人，堅信自己能成為女明星只身來上海打拼的單身美女，生活質(zhì)量很高且戀愛不斷的本地初中女生等。我們體驗完這份相識的快樂以后，在地鐵站和彼此告別。這樣的奇遇最終還是要歸還給人群的。多數(shù)情況下，我仍然混跡在研究生同級的世界里，學(xué)習(xí)、吃飯、集體活動。

在這個摩登的城市里，西洋建筑涌現(xiàn)而不失分寸感，甚至在商城上會有巨大的摩天輪永不止息地轉(zhuǎn)動，俯瞰著漠然擁堵的地面風(fēng)景。我隨便走出一個地鐵站，來到地面。我漫步在美麗的歐式街道上，心情也隨之變得美麗。漂漂亮亮的行人、體體面面的櫥窗、晶晶亮亮的燈光都在無聲勝有聲地告誡著我“金錢萬歲”與“盡情狂歡”，以至于我滿腦子只有錢，我必須要有錢，我要和它并肩而立，夜里共眠。走著走著，我就被兩座霓虹巨獸包圍，它們像金錢的濃縮膠囊，而我這個身無分文的女學(xué)生從舊城蛛網(wǎng)般的街巷穿梭到這里，沒想那么多，進入商城里。我是這棟建筑里的貧窮遺民，在世道的翻覆里活成亦世俗亦灑脫的樣子，如常漂泊。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人誠不我欺。我走進商城里，任由不認識的大牌衣服的質(zhì)感親吻我的皮膚，貼合我的形體。我內(nèi)心的蠢蠢欲動已經(jīng)洶涌澎湃，再加上導(dǎo)購的甜言蜜語，使我在鏡子面前自我欣賞，搖擺裙邊。在燈光的照耀下，它給我瞬間成了舞臺主角的錯覺，愛美意識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我徹底滾入消費陷阱里，在它們營造的心理缺失感中與購物商城共舞，快意恩仇，入不敷出。我站在上海某商城外，花光了錢，提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想起了《復(fù)活》，瑪絲洛娃走向墮落的誘因之一是：“其中還有一點吸引她，使她最后打定了主意，那就是牙婆對她說，她想要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絲絨的，法伊縐的，綢緞的，袒胸露臂的舞服，要什么有什么。于是她想象到自己穿著黑絲絨滾邊的鵝黃色袒胸綢衣的情景，再也招架不住，就交出身份證去換黃色執(zhí)照。”終于，我明白了衣服的魔力，也在花花綠綠的現(xiàn)代化世界里消費掉自己可憐兮兮的志向。

我是985高校的學(xué)術(shù)混混，常在教室里無所適從，孤獨難耐。我不由自主地想念著美術(shù)館，它提供的柔軟與理解，是持續(xù)與平穩(wěn)的，這在現(xiàn)實生活很稀缺。我敏感細膩的心思在現(xiàn)實里一直沒找到用武之地，一直被嫌棄，但是美術(shù)館不會。所以盡管老師們都認真地授課，我卻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出去溜達，成功逃脫以后，我也就沒怎么回來過了?？赡芪疑岵坏米约和纯?，索性就由著性子來了，我把自己不負責(zé)任地交給兩公里以外的紫竹新區(qū)地鐵站，然后坐著十五號線來到上海南站。這個人來人往的換乘站，有的通往繁異市中心，有的通往奇妙藝術(shù)天地，有的通往偏遠郊區(qū)地段，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腦海里自動選擇的答案讓我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游蕩一天后，我在密密麻麻的地鐵線上換乘，車門開了又關(guān)，黑黢黢的人影也在玻璃窗上換來換去，而白蟒身形的地鐵只是冷漠地勇往直前，直到我們回到南站。上海南站是地鐵人流的分水嶺，我們學(xué)生從市中心的高濃度人群里保命似地終于抵達接近十五號線的地鐵站，總能嘗到等待的甘甜。

偶爾我懷著獵奇的心理，跟隨著大批摩托車隊伍坐上兩塊錢的輪渡，緊張且興奮地眺望著窗外的大型碼頭，隱約可見貨柜船、集裝箱、倉庫、海關(guān)、浮橋、魚市場、海濱長廊等，這對于自小在內(nèi)陸成長的我而言，是一件稀奇事。風(fēng)吹過來，我一時高興得忘情，以為自己身處港劇里的碼頭，癡男怨女在這里說著粵語情話，繾綣纏綿，離別后，女人在岸邊雨中撐著傘，望著男人的身影隨浪花遠去，佇立良久，泣涕漣漣。當(dāng)我到了渡口，我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條無止盡的公路，附近人煙稀少，甚至可以看見農(nóng)村的破敗瓦房。我震驚不已，在我淺薄的經(jīng)驗里，外灘映像才是上海模樣的標志，這些年來，它也一直被人不厭其煩地作為拍照背景，幾個典型的繁榮區(qū)域承載了外來者的諸多期待。

我正苦惱如何徒步走出這片荒地，背后有位大叔叫住了我，他說：“小姑娘，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出去，我捎你一程吧。而且現(xiàn)在熱，我剛才在船上就看到你脖子上很多汗水?！蔽移鸪跤行┖ε?，但聽到最后一句，我的戒備心隱遁，暖意頓生。我坐上他的電瓶車，隨即迎來清風(fēng)幾許。他給我講自己家族世世代代都在上海務(wù)工，可當(dāng)我說起湖北的時候，他卻一臉茫然。盡管他在中國的前沿地帶，可他對自己區(qū)域以外的地方?jīng)]有絲毫探索欲，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千千萬萬遍。正如他背后的汗跡，曲折地描述了操勞的一生。等到了沈杜公路站，城市景觀又閃現(xiàn)出來，我們在此揮手告別。

有時大雨驟止，我便搭乘38路公交車，它載著我在吳涇鎮(zhèn)小轉(zhuǎn)一圈，然后自己搖搖擺擺地前往一架大橋上，由是，我眼前的風(fēng)光從平地轉(zhuǎn)向高地，感嘆上海的鎮(zhèn)子也比一個普通的三四線城市要繁榮得多。我成長的鎮(zhèn)子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才是中國鎮(zhèn)子的底色。大同小異的平房手挽手似地排列在一起，空留出來的庭院前，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要么是顏色不一的車，要么是嘰嘰喳喳女人們的茶會。我想，造物者真偏心，對上海如此優(yōu)待，把金光閃閃的碎片都灑在它的角落里，它飽和充盈的資源讓我臣服。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壯闊的文化氣勢，在東南沿海建造出與時俱進的藝術(shù)天地。我挎著我的帆布包，小小地行走在它的版圖上。小到有時候我都會把自己遺忘，只是茫然地贊嘆著，這些藝術(shù)盛況是我這種來自小地方的人可以觀賞的嗎？

不久，我來到中華藝術(shù)宮。我是展廳里的孤魂野鬼，終日游蕩在上海的團塊里，見識著各種奇思妙想，沒出息地快樂著，以為又快活一日。我臉皮甚厚，灑脫到一定境界，我都覺得我飄蕩故我在。我對于各種文娛活動都有著高于常人的熱情，只有身處其中，那些幻夢才有落腳的地方，心中的塊壘才能得到澆灌。如果時間尚早，我也去劇院和舞蹈中心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總在觀眾席里偷偷地拿出手機，破壞規(guī)則地拍下一幀幀美得讓我失語的畫面，然后有所感。這些年，我從縣城流離到三線城市再奔波到一線城市，也是從文化荒漠到文化天堂的路跡。都市允許差異共生，這讓我覺得很舒服，也很靜謐。一行行人從不同的地方在這個劇場里聚合，在不同價位的座位里為藝術(shù)消費，也信任它的美感和意義，某一瞬間，我甚至想落淚。我們這一生，不都在尋覓自己的精神家園嗎？我走出來，落英繽紛，背后是高樓鱗次櫛比，在日光下隱隱約約地閃爍著光。我真切地懷疑我沒有從虛構(gòu)的影片世界里走出來，很有可能是從一個烏托邦走到了另外一個。

每次逛完展，我都氣定神閑地凝視著市中心的城市表情，也在這一刻，無比渴望擁有一臺單反，將生動的畫面記錄下來。在市中心有一群街頭攝影愛好者，他們扛著相機四處拍照，他們掃街出來的成品，在一些社交平臺上被傳閱，讓我揣測他們拍照時所見到的一隅。所謂“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我曾看到一張圖，一個男人平靜地睡在床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是上百個相機。他和他的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我經(jīng)常遇見的更多是展廳里精瘦矍鑠的老人們，他們進來便找個場子放下自己的背包，然后掏出相機，熟稔地拍著畫作和介紹語。那樣清潔的氣質(zhì)，在我心里一直難以磨滅。直到某一天，我去了多倫美術(shù)館，在二樓碰到一位年輕的異性，他蹲在地上，舉起相機，安靜地對著布滿黑色顆粒的畫作聚焦，那一幕已經(jīng)柔和地與背景融為一體，我貪看多時。這時，他似乎感受到背后有一股不屈不撓的注視之力，有些驚嚇地回頭望了我一眼。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慌張地看著墻壁上的畫，再若無其事地走開。整個過程我都暈暈乎乎的，除了暗里著迷是異常明確的。我好不容易平復(fù)心情，卻在三樓又看到他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慢悠悠地觀摩著畫作。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他卻停下來，不走了。某一瞬間，我甚至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在等我?？晌覟槿四懬优橙?，只是擦肩而過。悵然若失的我緩緩下樓，這樣的心情日漸令人憂郁，尤其在我返校以后，我情難自控地寫了很多詩句，它們?nèi)菁{我的多重感情：喜歡、小心、痛苦、焦灼與沖動。在很長時間里，我做什么都無法集中注意力，頭腦里布滿關(guān)于他的所有細節(jié)，盡管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想他。我三番五次地故地重游，渴望有緣再見，只是未能如愿。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手插在口袋里，與這個美術(shù)館告別后，起身離開。街邊上小吃鋪熙熙攘攘，多半是粵菜，云吞、燒鵝、蝦餃、碗仔翅、牛腩珍珠粉、港式奶茶等，這些熱鬧的塵世又把我拉回大地，我想我們不會再見了。

此后，我便一個人乘坐飛天地毯般在上海市中心穿梭，有時我覺得不過癮，便坐半個小時的高鐵，欣賞蘇州之美。蘇州是被古人寵幸的詩歌城市，牽動著千古鄉(xiāng)愁。川流滋潤，畫橋幽巷，木華水清，才子佳人。我快活得似一陣風(fēng)，馬不停蹄地逛園林、聽評彈、游虎丘、逛蘇博，玩盡興以后，我坐高鐵離開蘇州，有關(guān)蘇州的詩意又風(fēng)馳電掣地離我而去。

元旦伊始，我前往鬧市里的靜安寺祈福。僧人整了整爐中的香，煙霧繚繞，所有香客的身形都模糊不清。我斜對面有個鏡頭很美，我微微留意，男子將鏡頭對準樹枝、鼓樓、佛像、僧人，捕捉到了這里的靈魂，我的目光游蕩到他身上，忍不住撫摸他的臉龐。我們又見面了。這次我很自然地和他搭訕，從他第一次穿白色短袖到第二次穿上深棕色的棉服，過去了那么幾個月，他還能對我有隱約的印象。我不由自主約他一同看展，他也不嫌麻煩地和我去了中華藝術(shù)宮。在眾多美術(shù)館里，只有它可以讓我們逛上一整天。我們走出地鐵站，便迎來了上海冬天的第一場雪。街景還有圣誕節(jié)的余溫，最是那爬上屋頂?shù)氖フQ老人裝飾，讓那天的出行變得異常可愛。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講雪這個東西，想得浪漫一點，在雪天里，故宮紅、美人俏、梅花香，呼應(yīng)在一起，是一種很美好的構(gòu)圖。我今年最后一次見到它，是三月末的晉中，我在教學(xué)樓外的大雪里背書，聲音忽高忽低，眼淚汪汪不止，回宿舍后，月經(jīng)復(fù)返，血流如注，此后，我落下了病根。暑假很長時間里我都在醫(yī)院里為此以及失眠尋求治療，雪景爾后是傷情處。抬頭所見上海的午后，往往是太陽和陰雨，輪班出現(xiàn)。他沉默不語，我不得不厭惡自己的交流能力和多愁善感的性格，說些令人掃興的往事。但是他突然拿出相機，遞到我手里，給我看他過去在西北拍過的大雪，塔爾寺的和尚朝香爐深深鞠了一躬，祈愿。背后是花花綠綠的壁畫，往深走是誦經(jīng)大廳，只是他一動不動，任由許多雪花砸向他。他也說了自己與雪千絲萬縷的往事，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我說了句“那你以后有事可以喊我”。我手一抖，險些沒拿穩(wěn)他的相機。

我們走進寬闊的畫廊，猩紅色的墻壁上掛滿了巨大的畫作，可我有些走神。我不敢和他說話了，只是在他認真拍攝畫作的時候，我悄悄地把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挨在一起，像極了牽手的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回頭問我在笑什么，我隨口一說：“你——好看?！闭f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他臉微微一紅，也沒有接我的話。自此，我決心好好看畫。我們坐電梯去樓上看黃永玉的版畫，我對著墻上的解說詞哀傷不已。“這是我一輩子刻的木刻，大部分都在這里了，可能四百塊左右……一個人老了，不倚老賣老便是信口開河，請原諒……”我對他說：“我真喜歡‘請原諒’三個字，字字泣血，聲聲攫心。他一點藝術(shù)家的架子都沒有，他的一生都在這些作品里了，刻刀揮手一下的瞬間，就已經(jīng)把老人家的藝術(shù)地位坐標刻下來了?！敝v著講著，我又牽扯出這幾年看展時認識的類似藝術(shù)家，以及對自己的精神鼓舞。說多了，我更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想到他很自然地順著我的話，說了自己喜歡的攝影師。他這些讓我意想不到的反應(yīng)總讓我心亂，甚至，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陷進去了。

走出美術(shù)館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我們慢慢走到地鐵站，也交流著自己的校園生活和家庭趣事。我們坐上輕軌，眺望著地面的人間煙火，他卻猜不透我心里的祈禱，希望生活能高抬貴手，讓我和他在各種美術(shù)館里得過且過。到了換乘站，我以為他會回普陀區(qū)，結(jié)果他和我一起走向了十五號線，把我送到華師。那天晚上我在輕軌上許的愿望似乎得到了上天的垂青，我在學(xué)期末有了很多機會和他一起去美術(shù)館。我在三天時間里熬夜寫完期末作業(yè)，然后找他一起出去玩。

但人總是貪心的。要在夢境與現(xiàn)實兩個世界里來回穿梭，太累了，我干脆就把那條通道炸掉，在那一刻無比信任另外一個天地。我嘗到了和他交流、吃飯、攝影、擁抱、接吻的甜頭，我只想和他在上海的角落里隨意走，也愈發(fā)覺得課程無聊。只不過看著同學(xué)勤奮的勁頭，時不時也會有一絲危機感和緊迫感。但我又給自己貼上了正當(dāng)理由，只要學(xué)業(yè)壓力沒有追上我，我便能加快逃離的步伐。有幾次，我已經(jīng)明顯地感受到命運之斧懸在我頭顱之上，血腥味兒沖鼻，但我不知哪里來的固執(zhí)，心存僥幸地跑到他身邊。有時，我們在市中心看完一場很晚散場的話劇，卡著點趕上末班車，那樣的刺激與新鮮，總是令人回味無窮。我就是這樣被感情沖昏了頭腦，連過年都不想回家，成天和他在上海的街上晃晃蕩蕩，哪怕煙花爆竹聲中一歲除，闔家歡樂齊聚一堂，那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如果我?guī)е欣钕渥叩交疖囌?，我是很想上海挽留一下我，即便是象征性地?/p>

可時間還是被無情地撥到了十七號。我提著行李來到浦東機場，感嘆天若有情天亦老。飛機在高空中搖搖晃晃，乘客也耐不住寂寞。不知是否環(huán)境使然，人也容易對陌生人放寬心、訴衷腸，我身旁的男人告訴我他是國家機密技術(shù)人員，他們現(xiàn)在的基地在某某某，他忍不住向我抱怨那里的貧窮。他們的工地在山林里，每次出行極為不便，坐車離開大壩十幾分鐘后，便到了當(dāng)?shù)氐男℃?zhèn)。他們住那里最好的酒店，名字叫維也納酒店，費用為政府報銷。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插嘴，我怎么會不知道那個地方，那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知道那個酒店的老板娘，她家里三姐妹，甚至包括其中一個女人的偷情史。這些都是冰山一角，那個鎮(zhèn)子被三個十字路口切割，在周圍的空地上，差不多五層樓的平房手拉手似地擠成一團。那里稍稍可觀的店鋪是“老地方”早餐店、“家家樂”超市、盲人按摩店、“愛美麗”美甲店、“鳳爪王”夜店和“星冰樂”漢堡店，再開車十幾分鐘，就到了鹽池河溫泉中心。我對它的肌理再清楚不過，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怨氣。

回到家的第一天，姑媽便來看望我，一進門便調(diào)侃我：“大小姐真是不知四季變化，冬天了還穿皮鞋，不愧是上海時尚弄潮兒?！蔽颐撓嘛L(fēng)塵仆仆的皮鞋，把它們放在鞋架上，也塵封了幽幽上海往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