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老魏的一句話,李塵決定去找趙錦紅掰扯明白,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也太欺負(fù)人了吧?李塵感到憤憤不平——全世界的人都能欺負(fù)他,唯獨趙錦紅不行。
這天李塵在“望江樓”請老魏喝酒,因為一盤辣子雞兩人差點撕破臉。老魏說,他去過四川。四川是個好地方。人嘛,這輩子不去趟四川等于白活。李塵認(rèn)識老魏很多年了,深知他愛吹牛。通常情況下,李塵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但是這天李塵喝高了,老魏牛皮哄哄的樣子激起了李塵的敵對情緒。老魏說了一圈兒四川,四川山好、水好、飯菜好,至于女人?他用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做了注解。說到這里,老魏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說望江樓的辣子雞不正宗,不光是辣子雞,這里所有川菜都不地道。李塵聽他這樣說,心里一個咯噔:老魏繞了這一大圈,原來是嫌望江樓的級別不夠高。
提起這個江邊小城,外面世界的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馬哈和鱘鰉魚。他們并不知道小城最出色的并非物產(chǎn)而是飯店?!皬臇|走到西你能吃遍全中國”說的便是江邊小城的飯店。這里,似是集中了全國最優(yōu)秀的一批廚師,什么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簡直就小菜一碟,這里甚至還有蒙古菜、俄羅斯菜、韓國菜、日本菜……大家都鉚足了勁頭,比賽般,十八般武藝全施展出來,企圖拿住小城人民的胃。在一眾飯店里,望江樓充其量只能算作二流??墒牵窭顗m這種漁民能來望江樓請客便已是最高禮遇了。去年冬天父親七十大壽,李塵和弟弟商量了很久,愣是沒舍得來望江樓擺生日宴。想到此,李塵便感到氣不打一處來,你老魏非但不懂感恩,還在這里褒貶飯菜,真他媽不識好歹。他強(qiáng)忍著怒氣問老魏正宗的辣子雞啥樣?正宗的川菜又是啥樣?老魏說辣子雞根本不是雞。李塵冷笑道他吃了十來年辣子雞,頭一回聽說辣子雞不是雞。老魏說那是因為李塵沒去過四川。
“四川人都知道辣子雞不是雞?!?/p>
“不是雞難道是鴨?”李塵問老魏。
“魚香肉絲有沒有魚?”老魏反問他。
李塵搖頭。
“這不就對了?魚香肉絲沒有魚,辣子雞怎么會有雞呢?”老魏眨眨眼皮,一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樣子。
“我搞不懂辣子雞和魚香肉絲有啥關(guān)系?”
“它倆都是川菜。”
“難道因為魚香肉絲沒有魚就能證明辣子雞不是雞?”
老魏不置可否。
“照這么說,水煮魚肯定也不是魚?!?/p>
老魏說李塵胡攪蠻纏,他只說辣子雞不是雞,沒說水煮魚不是魚。“水煮魚不煮魚煮啥?煮王八嗎?”
李塵擔(dān)心繼續(xù)辯論下去自己的情緒會失控,離婚后,他總是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常常莫名流眼淚。李塵遂起身去衛(wèi)生間小便,意外遇到了廚子老馮。今年夏天他來望江樓送過幾回魚,認(rèn)識了老馮。老馮是綿陽人,正兒八經(jīng)的老四川。上完廁所,兩人站在洗手臺前聊了幾句,準(zhǔn)備走的時候李塵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事后他也感到不可思議,將這一切歸咎于酒精作祟,都怪自己上了頭,才小題大做失了風(fēng)度。他不光得罪了老魏,還得罪了廚子老馮。
李塵把老馮請到了他們吃飯的桌前,指指坐在椅子上一臉茫然的老魏對老馮說,“我這哥們?nèi)ミ^四川,他說正宗的四川辣子雞沒有雞?!?/p>
“魚香肉絲沒有魚,辣子雞怎么會有雞呢?”李塵模仿著老魏的腔調(diào)說。
“馮廚,你告訴咱辣子雞到底是不是雞?”
這天晚上老馮的心情不大好,聽了李塵的話,心情明顯更糟了,一副大受其辱的樣子,陰沉著臉,撂下一句話轉(zhuǎn)身便走。
“辣子雞不是雞,是你媽了個?嗎?”
李塵和老魏像被老馮這句話給釘住了,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半天沒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老魏剛要開口說點啥,站在那邊的李塵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笑——他是被老馮那句粗話逗笑的?!肮崩顗m的笑聲不算嘹亮,但卻很有特點,它們不是連成片的,是每個“哈”字都咬得十分清楚,聽上去格外用力,有種可怕的強(qiáng)調(diào)感,音調(diào)又極扁平,像湖面的波紋一環(huán)環(huán)朝遠(yuǎn)處漾,不同的是,波紋會越來越弱,這笑聲的音量卻不遞減。他站著笑了一會兒,肚子都笑疼了,便將屁股挨著椅子坐下來,扶著桌角繼續(xù)笑。這可怕的笑聲又持續(xù)了大約一分鐘。到最后,他甚至開始懷疑這笑是沒有具體指向的,完全就是為了笑而笑。
坐在對面的老魏臉紅得像一枚熟透的李子,血紅色汁液在薄薄的表皮下洶涌澎湃著,馬上爆炸的樣子。
李塵知道自己過分了,但笑聲已如脫韁野馬,直到老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又喊出句“狗日的有完沒完了?”李塵的笑聲才被強(qiáng)行截斷,戛然而止。
前段時間,李塵船上一伙計的丈母娘死了,伙計請了一周假。剛好是魚情最好的那幾天,一時半刻找不到幫手。李塵便想到了駝子老魏。老魏以前也打漁,幾年前他買了輛電動三輪開始游街串巷收廢品。他說,這買賣比打漁強(qiáng)。打漁是看天吃飯,收廢品則是旱澇保收。人活著不一定非要吃魚,但是活著就會制造垃圾,而且要天天制造。哪個生意更長久呢?
老魏雖然愛吹牛,人還是蠻仗義的。俗話說“救急如救火”,老魏第二天便上了船。當(dāng)天晚上他們?nèi)ツ沁叴驖O,頭一網(wǎng)下去就收獲了條四十來斤的“七粒浮子”。由于前些年過度捕撈,近來,江里的“七粒浮子”越來越少,價格自然一路飆升。就是這么一條四十來斤的魚居然賣了五萬多。漁期結(jié)束那天,李塵已經(jīng)請大家伙下過館子了。望江樓是單獨請老魏的。李塵嘴上不說,心里到底相信是老魏給他帶來的這次好運氣。老魏當(dāng)然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因此,這頓酒,他喝得理直氣壯。
為了打破僵局,李塵忙端起酒杯要跟老魏繼續(xù)“大戰(zhàn)三百回合”。老魏看都不看李塵一眼。陰著臉沉默半天,似乎在心底醞釀著暴風(fēng)驟雨。過了一會兒他摸起酒杯獨自灌下一口,問李塵還記得趙錦紅不。
“誰?”
“趙錦紅!”
“趙錦紅是誰?”
“少裝蒜?!?/p>
“我真不認(rèn)識趙錦紅?!?/p>
“王冬子媳婦?!?/p>
“啊?她叫趙錦紅?。俊?/p>
“你不知道?”
“不知道?!?/p>
“好吧!就是王冬子媳婦。”
“她咋啦?”
老魏夾起一粒油炸花生米丟進(jìn)嘴里“嘎嘣”一聲咬碎了,這才摸起桌角的牙簽盒,算命先生搖卦一樣晃了晃,從盒頂小孔里冒出來一根細(xì)細(xì)的竹簽頭,老魏將竹簽拽出來,伸到李塵眼前比劃兩下,然后嘿嘿一笑,露出滿口暗黃色崎嶇的牙齒。李塵看見他門牙縫里塞著一根青綠色的韭菜。他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問老魏啥意思。
“啥意思?”老魏說,“趙錦紅說你小。”
2
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天李塵在河邊補(bǔ)網(wǎng)。天氣異常炎熱。日頭像跟誰賭氣似的,一股腦地將火苗子燒到了大地上。即便是在河邊的樹蔭下,僅僅穿著三角褲頭的李塵還是熱得想罵娘。汗水像蚯蚓一樣黏糊糊地在他前胸后背上爬。褲頭的松緊帶不大有彈性了,松松垮垮地垂掛在髖骨上,李塵總要時不時騰出手來朝肚臍眼處提一提。心情已經(jīng)糟透了,這是一片新網(wǎng),第一次下水便被柳樹根子掛住了。起網(wǎng)的時候,兩口子咋都拽不動。李塵便知道壞了,暗暗叫聲慘。脫掉衣服一個猛子扎到河底解網(wǎng)。即便小心翼翼,網(wǎng)還是被樹根掛破了。老婆喋喋不休地說,李塵天生倒霉精,扶不上墻的阿斗。假如肯聽她的建議去下游打漁,咋會被爛樹根子掛破?好端端一片新網(wǎng)就這么廢了……老婆嘟噥了大半天,便將李塵一個人扔在江邊,擰著脖子走了,她娘家就住在岸邊的屯子里。每年六七月份的繁殖期,大江里禁漁。李塵兩口子便跑到屯子周邊小河下網(wǎng)。盡管這里離屯子只有三公里遠(yuǎn),李塵仍不愿去丈母娘家住。都說“丈母娘疼女婿”,李塵的丈母娘非但不疼女婿,人家壓根就瞧不起他。
補(bǔ)完網(wǎng)李塵決定去河里游一圈。小時候,一到夏天他和小伙伴們就來這邊游泳。他們會模仿戰(zhàn)爭片里英雄就義的場面,大喊一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或“中國萬歲”一類的口號,從前面那座小山的懸崖處跳下,“咚”一聲撞開水面。李塵的水性很好,能從這岸潛泳到對岸。并不是他肺活量比他們大,是他掌握了一個技巧:潛泳的時候,你最好別在水中層,那樣阻力會特別大。你應(yīng)該盡量潛到水底,抓住河床的淤泥或水草朝前推進(jìn)。姐姐嫁到縣城的第二年,父親在制藥廠找到一份工作,就把家也搬去縣城。臨走前,李塵將這個秘密告訴伙伴們。后來,他便很少來這里游泳了。
李塵剛下了水,便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響亮的“噗通”。水面被從天而降的人砸開了巨大的口子,飛濺而起的浪花如元宵節(jié)的夜空中綻放的禮炮。
有人落水了。李塵心說,肯定是采蘑菇的時候不小心從崖上滑下來的。
李塵忙上了岸,沿小路跑到山腳下。山腳下的水很深,再加上嵌入水底的崖壁爬滿青苔,滑膩到?jīng)]法攀抓。因此,對不會游水的人來說,逃生是無望的。李塵沒聽到呼救,只看到一顆腦袋在水面上沉浮,恍若一顆長毛的西瓜。他奮力朝前游過去,離目標(biāo)尚有數(shù)米遠(yuǎn)的地方開始潛水。他頓時感到自己的胸腔突然縮小了,如同一只被擠扁的易拉罐。水的壓強(qiáng)竟這么大?讓他感到奇怪不是水壓大小,而是小時候他從來就沒感覺到水壓的存在。他相信這是肉體走向衰老的信號。他憋住一口氣繞到溺水者背后,伸出左臂將她托出水面。溺水者被嚇嗆了,身子扭得像被釣竿釣出水面的泥鰍。不僅如此,她還在李塵手膊上用力咬了一口,李塵發(fā)出一聲慘叫。本能地?fù)]起右拳擊打她太陽穴。他馬上感到她安靜下來,任由他從后面拖著一點點游到岸邊。上岸后他將女人丟到一堆稗草叢里,忙去查看左側(cè)手臂,兩只月牙形的紅色齒痕深深嵌在皮膚里。可真夠狠。李塵罵了句“操”。最頭疼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給老婆解釋這一切。
“等會兒你可得給我作證,”李塵說,“要不然我老婆又該大鬧天宮了?!?/p>
女人沒有回應(yīng)。李塵又喊了一聲。女人不僅沒吱聲還紋絲不動。李塵心里一驚:難道是剛才那一拳下手太重,把她給打死了?他悄悄走過去,打算伸出食指試探女人的鼻息,就見她身子下面的草叢突然動了一下。李塵松了口氣。
女人開始劇烈咳嗽,一面吐出一些濁黃色臟水。李塵忙俯身幫她拍背。他右手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女人又?jǐn)鄶嗬m(xù)續(xù)吐出一些水來。李塵邊拍背邊問她是不是采蘑菇不小心滑下來的。幸好河邊有人,不然她這會兒已經(jīng)去見東海龍王了。他又勸女人學(xué)游泳,說常年在河邊生活不學(xué)游泳可不行。實際上他老婆也不會游泳。就這么冷不防的,女人竟一頭扎進(jìn)李塵懷里,“哇”一聲哭了。她那飽滿有力的乳房硬硬地杵在李塵胸膛上,如同兩只放冷的饅頭。李塵的心臟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襠里那家伙開始膨脹,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赤身裸體的。大概是剛才潛水的時候激流將內(nèi)褲給扒下來帶走了。他忙一把推開女人,跑到沙柳叢后躲起來。
李塵并不知道女人叫趙錦紅。屯子里的人都叫她“王冬子媳婦”或“王冬子家的”。
那件事情之后,李塵又見過幾次趙錦紅。他本以為她多少會對自己表達(dá)一點兒感恩之情,哪怕給他一個眼神示意,到底是救命之恩。然而,趙錦紅完全將李塵當(dāng)空氣。她的表情是漠然的,甚至還略略帶點兒傲慢之色。有時候,李塵甚至疑心她其實在默默恨著自己。這自然是沒道理的。大概是礙于丈夫王冬子在場,趙錦紅羞于表達(dá)。岳父過生日那天,李塵拎著條水淋淋的細(xì)鱗魚來到屯子,正打算去小賣店買瓶酒,迎面就撞見了挽著竹筐的趙錦紅。
慌亂之下,李塵說了句讓自己懊悔了很久的話,“哈,又去采蘑菇呢?”
趙錦紅微微一愣,那表情就好像從米湯里吃出來一只甲殼蟲。她輕輕咬了咬嘴唇,低著頭,快速走了過去,將拎著細(xì)鱗魚的李塵晾在小賣店門口。
在去岳父家的路上李塵回味著這件事,認(rèn)為自己實在不該提“采蘑菇”,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他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就是典型的自討沒趣嗎?后來李塵將這幾次見面的情形聯(lián)系起來綜合思考,又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難道是那天他赤身裸體的樣子給趙錦紅留下了壞印象?
3
正因為趙錦紅見過他赤身裸體的樣子,他才對老魏的話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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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幾個晚上,李塵失眠了。離婚后,李塵感到自己對人的熱情開始下降。回想起過去那些毫無意義的社交,心中總會涌起一股濃烈的厭惡感。曾經(jīng)的那些好哥們、好伙計啥的,現(xiàn)在都不來往了,是李塵有意疏遠(yuǎn)他們。他們?nèi)缤幻婷骘h搖的彩旗,昭示著李塵人生的失敗。他之所以還愿跟老魏交往,大抵是因為他比自己更失敗,這輩子,老魏就沒結(jié)過婚。他不光駝背,人還丑。哪個女人會愛他呢?大多數(shù)時間李塵并不反感他。最近這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老魏比那些所謂好哥們貼心。比如那天在望江樓吧,除了最后的不愉快,整個過程李塵都挺愉悅。離婚后,他還是頭一回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他歷數(shù)了前妻的條條罪狀,聲稱她是全世界脾氣最臭的女人。她甚至?xí)驗樽约杭屹u的廢品不如隔壁鄰居家多而對李塵大發(fā)脾氣,說他是個“膿包”,沒用的貨。他們結(jié)婚十年,她欺負(fù)了他十年。哦,不對!是十二年。結(jié)婚十年加戀愛兩年。李塵堅信這一切都是丈母娘使壞,這老巫婆像只蛀蟲,鉆進(jìn)了在他們婚姻的芯子里。他聽說就在他們離婚當(dāng)晚,老巫婆放了一串一百響的鞭炮慶祝。多么可惡!李塵還詛咒了前妻那個遠(yuǎn)房表哥,去年春天,前妻帶兒子去了佳木斯市,在她表哥承包的學(xué)校食堂里打工。兒子則留在那個學(xué)校念書……提起兒子,李塵一度哽咽。
老魏坐在對面如同一只沒有抵抗能力的洞穴,吸收了他的全部嘮叨、抱怨和詛咒,即便偶爾插進(jìn)來的一兩句話,也只是為了鼓勵他繼續(xù)嘮叨下去。而那些好哥們們只會給李塵擺事實、講道理。他們說離婚絕不是單方的錯,李塵該反思自己的問題。
“你們?yōu)樯毒筒幻靼啄??”李塵痛苦地想,“老子現(xiàn)在要的不是這些。老子要的是你們站在我這邊。”
無論是離婚前還是離婚后李塵從沒對趙錦紅產(chǎn)生過一絲興趣。假如不是老魏提起她,他都忘記世界上還有這么個人了。
一連幾個晚上,他努力調(diào)動全部記憶,企圖從時光碎片中拼湊出趙錦紅的容貌,那張臉依然如暗夜里伸手不見的五指??v然如此,他仍記得她不算丑,為啥非要跟這個連老母豬都不愿拱的老魏呢?現(xiàn)在,李塵連最后一個朋友也失去了,李塵的感覺是,整個世界都轉(zhuǎn)過身去,留給自己一個冰冷的背影。
李塵越想越氣,首先氣自己當(dāng)年“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救下了趙錦紅;其次氣老魏大嘴巴,他不該把趙錦紅如此惡毒的話告訴自己?!白鳛榕笥?,你難道不該保護(hù)我嗎?”說到底,最可恨的還是趙錦紅。萬萬想不到自己救下的竟是條毒蛇。她不懂感恩也罷了,還在背地里說他“小”。實在惡毒。這個世界到底怎么啦?為啥一個個都是忘恩負(fù)義之輩?李塵感到憤憤不平——別人欺負(fù)我就罷了,你趙錦紅也欺負(fù)我,憑什么?
不行!必須找她問清楚。
趙錦紅和王冬子是山東人。王冬子不喜歡種地,聽人說黑龍江打漁來錢快,婚后不久便帶著妻子來了這里。起初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落腳。半年后,在老鄉(xiāng)幫襯下蓋了三間草房子。王冬子這人好吃懶做,打漁完全看心情。哪怕魚情最好的時節(jié)他也能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不僅如此,他還愛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他們家隔三岔五就會傳出趙錦紅殺豬般的嗷嚎。有時候人們還會看到披頭散發(fā)的趙錦紅一邊嚎叫一邊在大街上奔跑,身后追著兇神惡煞、破口大罵的王冬子,他手里提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接下去出現(xiàn)的是他們的兒子,兒子抱著爹娘跑丟的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還掛著淚痕。
有一年除夕夜喝醉酒的王冬子把他家房子點了。
后來,李塵聽人說他們來縣城邊上租了個帶院子的平房。王冬子也不再好吃懶做了,去人民醫(yī)院找了份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趙錦紅則在超市賣皮鞋。
5
吃過午飯,李塵搭公交來到超市。這是小城最大的超市,也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之一。李塵的心情十分忐忑,生怕撞上熟人。離婚前,李塵從不逛超市。他一直覺得像逛超市買東西這類事情是老娘們該干的。老爺們該做的事情是賺錢、喝酒、打牌。離婚后,從不逛超市的老爺們竟然獨自逛超市了,倘若被熟人撞見,他們一定會說:
——哎,看吧,這就是離婚男人!
——離婚男人真可憐,簡直就像野狗。
……
因為有著這種擔(dān)憂,李塵始終放不開,他在貨架之間藏來躲去,如同一只心懷鬼胎的倉鼠。一樓全是食品,李塵沒發(fā)現(xiàn)皮鞋店,就乘扶梯來到二樓,二樓則是日用百貨。他又乘扶梯來到三樓。這里才是服裝區(qū)。他發(fā)現(xiàn)了兩家皮鞋專賣店,店里站著幾位穿職業(yè)裝的女店員。他不敢冒冒失失地走進(jìn)去,便將自己藏到一架T恤衫后裝作看服裝的樣子,悄悄打探店里虛實。他看清了那幾位女店員的臉,確定沒有趙錦紅。
他在服裝區(qū)轉(zhuǎn)了半天,又乘扶梯來到二樓,站在洗漱用品的貨架前看了一會兒牙膏,最后又來到一樓,沒有目標(biāo)的感覺讓他越發(fā)畏縮,顯得像個多余的人。半小時后他再次回到三樓,仍然躲在那架T恤衫后窺視,還是沒發(fā)現(xiàn)趙錦紅。他鼓起勇氣走進(jìn)其中一家皮鞋店。熱情似火的女店員們馬上圍攏過來,問這位大哥需要啥樣的皮鞋。李塵老實巴交地說他不是來買鞋的,是來打聽個人,以前在這里賣皮鞋的。他發(fā)現(xiàn)女店員們的溫度瞬間降下去。一位年齡稍長些的女人問他打聽誰。李塵說趙錦紅。女人搖搖頭說,她們店里從來沒有這么個人。她指了指隔壁的店讓他去那邊問一下。李塵又去隔壁店問了問,她們也不認(rèn)識趙錦紅。
難道是另一家超市?那家超市在城北,比這家略小一些,今年三月份才開業(yè)。李塵本打算乘公交車的,但是在離車站尚不足三百米處,見候車亭下坐著兩位熟人,便毫不猶豫地拐進(jìn)了旁邊的那條巷子。他穿過巷子來到另一條街,從那邊坐了另一路公交車去了新超市。
新超市的格局和老超市不一樣,這里只有一家賣皮鞋的,在一樓。服務(wù)員都是新來的,完全不知道誰是趙錦紅。
離開新超市后,李塵決定去商場看一看。這小城的商場比較集中,都在中心街十字路口。前妻曾帶李塵去那邊買過幾次衣服。李塵打了個出租車來到目的地。下車的地方剛好就有一家品牌皮鞋專賣店。李塵推門走進(jìn)去,店里只有兩個中年女人,一個坐在收銀臺前的高腳凳上涂指甲油,另一個站在旁邊玩手機(jī)。見李塵走進(jìn)來,涂指甲油的女人喊了一聲旁邊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忙收起手機(jī),趕上來招呼李塵。李塵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涂指甲油的女人聞聽此言突然從高腳凳上跳下來,逼近李塵問他是“趙紅”什么人?
“是趙錦紅!”李塵說。
“你到底是她啥人?”
“我們是一個屯子的?!?/p>
“哼,我們也在找她呢,”涂指甲油的女人說,“趙紅是小偷?!?/p>
“小偷?”
“她偷了店里的皮鞋?!蓖媸謾C(jī)的女人解釋。
“你們說的是趙錦紅嗎?”
“我已經(jīng)報警了,”涂指甲油的女人說,“你告訴她等著蹲笆籬子吧?!?/p>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在哪兒。”李塵說。
“呵!”涂指甲油的女人冷笑道,“別裝了,難道不是趙紅派你來打探虛實的嗎?”
李塵知道自己解釋不清,忙忙地退出了皮鞋店。
說不清楚為什么他并不想回家,在外面一直轉(zhuǎn)悠到下午四五點鐘,又去江邊坐了個把小時,天快黑的時候手機(jī)鈴聲響了,是前妻發(fā)來的短信,問他在做什么。李塵頗感意外。離婚后,每個月月底前妻都會發(fā)消息提醒李塵把兒子下個月生活費轉(zhuǎn)到她賬號上。除此之外,她從不跟他多說一句。
今天這是怎么啦?
按照離婚協(xié)議規(guī)定,李塵每個月給兒子一千塊錢生活費,直到兒子年滿十八周歲。前妻曾要求李塵按年付,省得麻煩。李塵拒絕了這個要求,非要按月支付。那個時候,他心底里多少還對前妻殘留著一點兒幻想,也許,過個一年半載,她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說:“老李,咱們重新開始吧?!边@個想象中的畫面常常把李塵搞得淚流滿面。李塵期待復(fù)婚,并不是他還愛著前妻,實際上,他并不在乎愛不愛的問題,他只是習(xí)慣了她的存在。他需要這個人來填滿自己那些不知所措的漫長時光。有了她,他才知道每天該做什么。
“沒啥事。”李塵回復(fù)前妻。
過了一刻鐘,前妻回了一個“哦”字。
“你怎么啦?”李塵問。
等了很久,前妻沒有回復(fù)。
李塵和前妻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那時男女生是不能一起玩的,一起玩會被小伙伴們喊成“流氓”。五年小學(xué)時光兩人沒說過一句話。初中畢業(yè)后他倆前后腳去了水泥廠打工。當(dāng)時的工長是李塵他大姑夫。姑父覺得倆年輕人很登對,有意撮合,便將他們分在一個小組里。大抵是日久生情吧,半年后,兩人果然談起了戀愛。后來,盡管丈母娘以死相逼,前妻還是嫁給了他。那時他們才二十歲。日子是如何一步步過成今天這般模樣的?李塵說不明白,似乎就有那么一條無形的繩索牽著他們,亦步亦趨。
6
不用說,老魏肯定有趙錦紅的聯(lián)系方式。只要李塵請他喝頓酒就能把趙錦紅的電話號碼套出來。老魏這人不記仇。但是李塵并不打算這么做,他不想讓老魏知道自己很在意趙錦紅的那個評價,甚至都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在尋找趙錦紅。
這天晚上,李塵做了好幾個夢。第一個夢里,他看到有個男人不停地編輯同一條手機(jī)短信:“我再把你追回來好嗎?能不能給我……”每條短信都是在即將編輯完成之前瞬間消失,恍若被海浪重新展平的沙灘。第二個夢里,他看到前妻身披婚紗,站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中央,四周靜靜響起《婚禮進(jìn)行曲》,有個西裝革履的駝背朝舞臺中央走去。在另一個夢里,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披著婚紗的前妻和兒子將棺材板抬起來,蓋上去。他聽到釘子被敲進(jìn)木頭里的嘶嘶聲。他想告訴他們他還活著,他張了好幾次嘴,但卻無法發(fā)聲……
李塵開了燈,發(fā)現(xiàn)還不到十一點。他想了想,便摸起手機(jī)編輯了一條短信:“我再把你追回來好嗎?能不能給我一次機(jī)會?”他長久地盯著這條短信,聽到心臟在胸腔里平靜地跳動。一刻鐘以后,他把這條短信刪除。然后,他撥了老魏電話。
“咋了哥們?”老魏問。
“在忙啥呢?”李塵說。
“你猜?”
“不想猜?!?/p>
“猜猜看嘛。”
“猜不到啊?!?/p>
“跟幾個朋友宵夜呢。”
李塵“哦”了一聲。他聽到背景音里一個女人在哈哈大笑,還有一個女人在喊“魏哥”。環(huán)境似乎非常嘈雜,不怎么像飯店,倒像KTV。
“找我啥事?”老魏說。
“沒事就不能找你???”李塵說。
“沒事掛了啊。忙著呢?!崩衔赫f。
李塵聽到了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懷疑他們是在打麻將。
“改天一起喝酒?!崩衔赫f完不等李塵反應(yīng)就把電話掛了。
老魏年輕的時候,女人們都害怕他的駝背和麻臉,恨不能退避三舍?,F(xiàn)在,老魏老了,那些女人竟又像膏藥般貼上來。她們都熱切地喊他“魏哥”。這里面的緣故,李塵自然是明白的。他一直想勸老魏悠著點,別讓這群螞蟥把棺材本吸干了。
李塵重新躺下,一個小時過去了,始終無法入睡。可是,只要一坐起身,便感到無精打采,只好又躺下。后來,他打開床頭柜抽屜,找出那本寫真集。這是離婚后他專門跑到市里的夜市買回來解決問題的。李塵從不光顧江邊那些洗頭房和按摩店,不是他沒興趣,而是擔(dān)心被抓。他以前的哥們就有兩三個被抓過。倘若李塵被抓,傳到熟人的耳朵里,他們一定還是那套說辭:
——哎,看吧,這就是離婚男人!
——離婚男人真可憐,簡直就像野狗。
……
寫真集內(nèi)一派春光瀲滟,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粉團(tuán)團(tuán)的臉蛋兒,飽滿立挺的乳房,紫紅色的乳暈以及暗藏殺機(jī)的私處。李塵瞬間血脈僨張。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內(nèi)褲,抓住陰莖上下套弄起來。弄著弄著,突然想起了趙錦紅那句惡毒的話,興致瞬間溜掉了。
李塵當(dāng)然知道自己“小”,但這并不會影響它的硬度和持久性。在這之前,李塵一直認(rèn)為他和前妻的性生活是和諧的。是的,他從沒和前妻探討過這類話題,默認(rèn)她是滿意的。此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前妻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她并不熱衷于房事,每次都是李塵主動,他將這視作良家婦女應(yīng)有的品性。在船上打漁的時候,因為無聊,他們常常收聽午夜電臺的成人節(jié)目,他知道女人也有高潮,然而,知道歸知道,生活歸生活。理論和現(xiàn)實在李塵的世界里始終是兩張皮。
導(dǎo)致他們離婚的原因是“長期感情不和”,這是前妻的原話?,F(xiàn)在,李塵開始好奇在這個“長期感情不和”里是否包含著“長期性生活不和諧”的潛臺詞?換言之,“長期性生活不和諧”在他們離婚的原因中到底占多少百分比?
他沒法,也不可能跟前妻討論這件事。此刻,他只想盡快找到趙錦紅,趙錦紅不就是干那個的嗎?
7
李塵又在江邊待了一個下午。
晚飯實在不知道吃什么,又不愿去父母那邊蹭飯,怕他們嘮叨,更怕母親一邊抹淚一邊說她想念孫孫。另外,他也不愿撞見弟弟和弟媳,他們會在他面前假模假式地表演拙劣的恩愛。這個夏天,李塵的晚飯基本都是在外面解決的。為了避免遇到熟人,他總是多走一段路,到三個街區(qū)外的一家小館子吃早就吃膩的羊湯和餅。
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突然決定換個地方嘗試一下別的什么,因此他沒繼續(xù)朝前走,而是朝左側(cè)拐彎,往東走出兩個街區(qū),在第四個十字路口的右手邊是一家大酒店,透過落地窗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堂,枝形吊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恍若璀璨的珍珠。沿著落地窗有半圈卡座,經(jīng)常有一些俄羅斯人在里面慢慢悠悠地喝咖啡。大堂正中間有一個小型舞臺,上面是一架鋼琴。每個周末會有一位穿燕尾服的琴師來酒店演奏。李塵記憶最深的是一首叫《水邊的阿狄麗娜》的曲子,他本來并不知道這名字,是兒子在音樂課上知道了又告訴他的。想到兒子,李塵的鼻孔又酸了一下。這天晚上,大堂里非常安靜,既沒有琴師也沒有俄羅斯人。
李塵又走了幾百米,見前方有一家沙縣小吃。他走進(jìn)去找個角落坐定。拿起菜單看了看,正在糾結(jié)吃什么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李塵”。他忙扭過頭去,當(dāng)看清楚坐在對面桌上的女人時,李塵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仿佛從一萬米的高空跌下來。是的,面前的女人正是趙錦紅!她的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她穿著一條墨綠色連衣裙,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臉上化著妝,耳朵上吊著兩只夸張的耳環(huán)。這副模樣,倒比十年前還顯年輕。李塵突然想到“氣質(zhì)”二字,毫無疑問,現(xiàn)在的趙錦紅是有“氣質(zhì)”的。
端著菜譜的李塵如臨大敵,正在他不知所措的當(dāng)口,趙錦紅居然挪到了他面前的空位上坐下來。
“來吃飯那?”趙錦紅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她那云淡風(fēng)輕的神情,就好像他們昨天剛剛見過面。
李塵點點頭。
“想吃點啥?”趙錦紅問。
李塵說自己也不知道該吃啥。
趙錦紅微微一笑。她朝老板招招手,喊了句“一籠蒸餃,兩碗小餛飩”。她告訴李塵這家店的餛飩很有特色,雖然是小餛飩,但餡料挺足。最好吃的還不是餡料,而是那碗底湯,是用烏雞熬出來的,好吃不膩。她隔三岔五就來吃一回,省了自己做飯。這大夏天的,她家樓上雖有空調(diào),但廚房還是熱得像桑拿房。她指指斜對面的街口告訴李塵她在那邊租了個門面開了家皮鞋專賣店。男款女款都有。讓李塵以后多多捧場。李塵本想告訴她他從不穿皮鞋。但是,趙錦紅的語言密不透風(fēng),李塵根本插不上話。她開始嘮叨女人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尋找貨源的困難,她一個人跑過江蘇、廣東、浙江,最后選擇了溫州的一個小廠。她都是跟廠家直接下訂單的。這比當(dāng)二道販子強(qiáng)一些,這年頭當(dāng)二道販子更難,競爭力太大了。滿大街都是皮鞋店。皮鞋這玩意兒又不是一日三餐,一年到頭,撐死買上兩雙。她又說到那些名目繁多的稅收以及如何跟奸猾的服務(wù)員斗智斗勇。她以前從不扣員工工資,直到后來店里丟了兩雙皮鞋……
李塵從趙錦紅這段信息量巨大的語言中總結(jié)出來以下幾個關(guān)鍵點:
趙錦紅住進(jìn)樓房,不是租的,是自購房;
趙錦紅家里有空調(diào)(因為小城的夏天很短暫,空調(diào)并不常見);
趙錦紅不是在皮鞋店打工,而是自己開了家皮鞋店;
走南闖北的趙錦紅今時不同往日,已經(jīng)見過大世面;
總而言之一句話,趙錦紅有錢了!
蒸餃和小餛飩一起上來。趙錦紅告訴李塵,蒸餃?zhǔn)墙o他點的。男人嘛,飯量大。她這些年晚飯從來不吃太多?!耙3稚聿牡难??!壁w錦紅燦然一笑說。這句話說得極俏皮,還有那么一點兒嗲。李塵不知道最后那個“呀”字是趙錦紅在模仿江浙口音。
趙錦紅的舉止言談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絲毫沒有其他女人身上的造作。李塵所謂的造作特指翹蘭花指。他知道是金錢給了趙錦紅底氣和自信。坐在對面的李塵反倒有一點兒忸怩。趙錦紅問李塵現(xiàn)在從事哪一行。李塵說除了打魚,他也做不了別的。趙錦紅就笑一笑說會打魚才叫本事呢。又說起幾年前上過電視的那個“魚王”,問李塵認(rèn)不認(rèn)識。李塵當(dāng)然認(rèn)識他。在這個小城,漁民的圈子并不大。李塵告訴趙錦紅,自從打了那條八百多斤的大魚后,“魚王”再也沒打到過大魚。打魚的都說他是將下半輩子的好運透支了。
“當(dāng)年他也是夠風(fēng)光的。”趙錦紅說,“那條魚應(yīng)該沒少賣錢?!?/p>
“嗐,打魚的都貪酒好賭,賺錢容易花錢快?!崩顗m說。
“聽說江邊那些洗頭房也是打魚的在養(yǎng)活?!壁w錦紅咧著嘴巴笑起來。她的牙齒很好看,白白的,還挺整齊,只是牙齦露出來的有些多。李塵想起曾聽算命先生說的話,“笑起來露牙齦的人命里福薄,難以儲蓄,是窮命。”
李塵臉上突然一紅,頓了頓說,沒有這么夸張。打魚的再能賺也填不滿那些無底洞。因為打魚的名聲不好,所以人們就更愛把臟水往他們身上潑。
吃過飯后趙錦紅邀請李塵去她店里喝茶?!坝旋埦灿需F觀音,都是南方的朋友給我寄的?!壁w錦紅說。她家的店就在跟前兒,李塵絲毫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這天晚上,是趙錦紅開車送他回家的,坐在副駕駛的李塵就好像喝醉了酒。多年后,李塵每每想起這天晚上的經(jīng)歷總會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感,就好像隔著結(jié)了霜花的毛玻璃看外面起霧的世界。每每這時候,李塵便會打開鞋柜,看一眼那雙嶄新的四十三碼皮鞋。
車子在李塵家門口停下來。李塵下車前,趙錦紅突然變戲法似的從后座拎出一只手提袋。“李哥,送你個小禮物,萬望笑納?!壁w錦紅說著又笑起來,異常爽朗的樣子。李塵知道那是雙皮鞋。他推脫一番,最后還是接納了。
盡管他們互留了電話號碼,卻一次也沒聯(lián)系過。又有什么聯(lián)系的必要呢?李塵想,他們已經(jīng)兩不相欠了。后來他們再也沒見過面,小城雖小,假如不是有意邂逅的話,想遇見一個人還是很難的。
那天晚上,他們誰也沒提當(dāng)年的事,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那個話題。他們還知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聊天到最后變得困難重重,像一碗越攪越稠的粥。
李塵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當(dāng)初趙錦紅并不是采蘑菇失足落水,她是專門去自殺的。她再也不想忍受那種生活。她想過上吊、喝農(nóng)藥、割手腕,又怕疼、怕血、怕死不掉去醫(yī)院里洗胃,結(jié)婚前,她曾因為淺表性胃炎做過胃鏡,聽人說洗胃比胃鏡還要痛苦一千倍,那是生不如死。最終,她決定跳河自殺。她是鼓起了多么大的勇氣才來到河邊。她坐在小山上哭了很久,真就是那首歌曲唱的“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且長,日日思念爹和娘……”她閉著眼睛跳下去,卻被李塵救了。得救后的趙錦紅還是成天琢磨著怎么去死,因為有了這次經(jīng)驗,她發(fā)現(xiàn)跳河是最容易的,眼睛一閉,腦袋朝下一栽,最多一袋煙的工夫就死翹翹了。正在她謀劃第二次跳河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因此,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趙錦紅一直恨李塵。
回到家后,李塵拿出皮鞋套在腳上試了試,不大不小,正合適。他查看了一下鞋子上標(biāo)注的尺碼,四十三,那正是他的碼子。他感到無比納悶,趙錦紅是如何知道他腳的尺寸的呢?那是一雙三接頭的商務(wù)皮鞋,是亮皮的,得配西裝才好看。對于李塵這個打魚的來說,哪有機(jī)會穿西裝?他把鞋子包好放進(jìn)鞋柜,打算等參加兒子婚禮的時候再穿,到時候他會置辦一套西裝的。不過,那還要再等十來年。
手機(jī)響了,是前妻打來的。
“老李,和你說點事?!鼻捌拚f。
“你怎么了?”李塵問。
“我要結(jié)婚了?!鼻捌拚f。
李塵突然感到身上一冷,就像多年前的那個中午,站在趙錦紅面前的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一樣。
“你放心吧,他會把咱們的兒子當(dāng)成自己的親兒子……”前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