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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零亂

        2022-12-29 00:00:00于中城
        黃河 2022年5期

        半年前開始,熊尚能不染頭了。大背頭前半邊雪白,后半拉灰黑,從旁搭眼,他腦袋上就是頂著一個太極圖。單位里擅長“八卦”的人士相互耳語:“主任這是準備退休了?!?/p>

        老熊真是在做退休前的準備。那次參加N市老同學(xué)聚會,那些個號稱這家那家的當(dāng)年同寢室的家伙,有光頭的、腆肚的,有穿唐裝、著花褂的,個個透著志得意滿后的散淡灑脫逍遙自在,只有他穿著筆挺的干部服,里面還扎著條油漬麻花領(lǐng)帶,像參加某個會議似的。熱菜還沒上來,這些家伙抓空輪番關(guān)心起他:“老熊,你累不累?”“老熊,還有幾個月退?”更有幾個似乎別有用心:“老熊,還住那套老房子嗎?”“你老婆去世一年多了,續(xù)上沒有?”“兒子的病好些了嗎?”……老熊兩眼掃著桌上的醋泡花生、芥末鴨掌和臭鱖魚等,嘴里胡亂回應(yīng)著。半天,他把外套一脫,沖服務(wù)員大喊:“還不上酒!”那晚,本來不能喝酒的他竟然吞下這些家伙敬來的每一杯酒。

        老熊醉醺醺回到家,把多年來積攢的一箱日記搬出來,看一篇笑一陣,一會兒翻一本。過去他只顧每天恭恭敬敬地記,從沒這么系統(tǒng)地看,一晚上匆匆瀏覽,他感到過去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復(fù)四個字:“嚴于律己”。當(dāng)晚他又記了一篇,只有三個字:“想開了”。

        想開了不見得能放下,想是自己的事,放要看條件,老熊的條件顯然不具備。他自恃肩膀硬實,在左肩的擔(dān)子尚未卸下的六年前,想方設(shè)法自尋了一副新?lián)涌冈谟壹纭嫒我粋€與他現(xiàn)在單位相關(guān)行業(yè)的協(xié)會會長。因有這招先手棋,他沒有別人退休前的失落感,但也著實讓他為眼前的放不下而鬧心。

        老熊緩解鬧心的秘方是吃蘿卜。他生于菜農(nóng)世家,從小啃蘿卜吃青菜,竟也長得如自己的姓氏一樣膀闊腰圓。熟人開他玩笑,說他是頭吃素的熊。常吃的東西留下了腸胃記憶,腸胃記憶又作用于身體心理。反正,他這只熊一生氣就啃蘿卜,一吃蘿卜就順氣,一順氣就舒服了,身體舒服心里也就舒服了。

        這天午飯后,老熊在單位辦公室里啃了半截會員單位送他品嘗的水果味蘿卜,想關(guān)門瞇一會兒,怎奈熱情高漲等待接班的副主任已按捺不住,要向他匯報思想,害得他憋著一肚子蘿卜氣坐立不安地聽了兩個多小時,副主任才退出去。他怕別人再來匯報,干脆鎖了門,開上自己新買的和上級領(lǐng)導(dǎo)乘坐的規(guī)格差不多的紅旗轎車,直奔位于東郊的協(xié)會。

        協(xié)會在遠郊一個獨院三層別墅樓辦公。據(jù)說這棟樓的原主人是個邊遠省份倒騰古玩的老板,后來小樓幾經(jīng)轉(zhuǎn)手,最終被協(xié)會以低廉的價格購得。樓前有棵高干大頂?shù)奈嗤?,樹齡可能比小樓還長。樹頂張牙舞爪的枝杈上,擎著一個籮筐大小的鳥巢,里面常年住著幾只長尾灰羽的喜鵲。當(dāng)年協(xié)會的老會長愛臨八大山人的畫,喜其“霞光零亂,月在高梧”的意象,給小樓取名高梧廬。

        車進小院,老熊見他的固定車位上有個長發(fā)及眉的瘦高男人正在翻蹄亮掌打太極拳。老熊點了兩下喇叭,那人渾然不覺,依然甩動長發(fā),陶陶然舞之蹈之。

        老熊下車走過來,聽見那人口中念念有詞:“虎吼猿鳴……翻江攪?!?/p>

        老熊咳了一聲,問:“你是誰?”

        那人收住招式,甩了下長發(fā),露出一雙秀氣的大眼,定定地瞅著老熊,高聲唱道:“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

        這一嗓子嚇了老熊一跳,他轉(zhuǎn)身沖門口的保安喊:“怎么把神經(jīng)病人放進來了?”

        值班保安斜溜著肩膀碎步跑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報,報告,他是袁啊——袁姐的弟弟。”

        保潔員袁水珠奔出樓道,邊跑邊喊:“會長——他是我弟。”

        老熊繃緊的臉松弛下來,看一眼袁水珠,再看看長發(fā)男人,皺起眉頭:“你弟……這是……”

        袁水珠滿面愁容地說:“會長啊,我弟原本在老家縣一中當(dāng)老師,他教的一個女學(xué)生五迷三道地喜歡上了他,在學(xué)校弄得動靜兒挺大。女孩家人到學(xué)校把他告了,還打了他,學(xué)校也不分青紅皂白把他開了,他媳婦心眼窄巴,帶著孩子和他離了……他是個書呆子,一股心火躥上腦子,就成了這樣。我就這么一個弟,他就我這么一個姐,我不管他誰管呀?葛秘書長開恩,允許他在這兒跟著我,在地下室雜物間住著。您放心,他盡管迷糊,可老實了,從不鬧事。對了,他叫袁亨利——念師范時自己改的名。”

        當(dāng)姐的這邊絮絮叨叨說著,袁亨利撥拉著耷在額前的長發(fā),張開掉了門牙的嘴,向老熊鞠躬,“元亨利貞……袁亨利!”又彎下腰,“大官人好!”

        老熊同情道:“既然這樣,那就暫時住這里吧?!?/p>

        袁亨利眼光迷離地看著老熊:“君將哀而生之乎?”

        老熊微笑道:“你弟是語文老師?水珠你要盡到監(jiān)護責(zé)任哪!”

        袁水珠拉過弟弟來:“快謝謝領(lǐng)導(dǎo)!”

        袁亨利再次機械地躬了躬腰。

        老熊見他一副斯文的樣子,已心生好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囑咐道:“聽你姐的話,好好養(yǎng)病?!?/p>

        誰知老熊剛一轉(zhuǎn)身,袁亨利又嘟囔了一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袁水珠聽不懂她弟說的是啥,但從老熊突變的臉色上判斷,那一定是句不中聽的話,于是忙陪笑臉道:“他瘋?cè)睡傇?,會長您大人大量。”

        老熊說:“我可不食肉啊?!?/p>

        把車停好,又輕聲咕噥:“這個葛一角,事先也不通個氣兒……”

        高梧廬是座下寬上窄、頂如洋蔥頭似的閣樓式建筑,一層是行管部、會員部等幾個服務(wù)部門,還有大小兩個餐廳和幾間備用客房,二層是辦公室、市場部、培訓(xùn)部、維權(quán)部等部門和一間大會議室,頂上就是會長、駐會副會長和秘書長的辦公室和小會議室。

        老熊吭哧吭哧爬上三樓,一進辦公室便打開窗戶。他的窗口正對著兩丈開外的梧桐樹的樹冠,那個架在大杈上的鵲巢現(xiàn)在已無樹葉遮擋,破斗笠似的在寒風(fēng)中搖晃。老熊每次到這間辦公室,一有閑暇就把藤椅拖到窗邊,一邊抽煙一邊欣賞喜鵲們在窩里打斗。這些長尾巴鳥或許是為爭奪交配權(quán),或許是為搶一口吃食,或許是彼此言來語去不投機,弄不清它們究竟為什么,動不動就你抓我啄,嘰嘰喳喳,打得碎羽亂飛,碎枝紛落。遇到這種時候,他常往鳥窩里扔幾片面包,有時為了平息爭斗,有時為了引發(fā)爭搶,圖的都是一樂。不過近來他有些臂顫手抖,力不從心,無法準確地將面包片投擲進去。想想當(dāng)兵時百米開外打靶那也是百發(fā)百中,而今居高臨下兩丈內(nèi)連面包片都投送不到位,難免又開始嘆衰嗟老,望著天上飄忽不定的云彩出神……

        這時,秘書長葛一角輕輕敲門,探探頭,聽老熊說了聲“請進”,才推門而入。他身材矮小,弓腰駝背,像豎起來的一根“如意”。

        “會長,有半個多月沒來了吧?今天得空了?”葛一角在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兩只比抬頭紋寬不了多少的細眼注視著老熊。

        “往后的空更多了?!崩闲芷饋黻P(guān)上窗子,轉(zhuǎn)身往椅背上一靠,顯出千斤重擔(dān)卸下肩頭的輕松,“那邊已經(jīng)開始辦手續(xù)了。”

        “那……以后你就可以專心做這邊的事了?”葛一角抬起頭來,雙眼盯著老熊的臉,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字。

        一個人的優(yōu)越感往往會在另一個特定的人面前膨脹。在葛一角面前,老熊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熊,而葛一角則是一只瘦兔子。

        “前幾年偏勞你和永鬧了,等那邊完成離任審計,我就迅速轉(zhuǎn)移陣地?!崩闲苷f。

        葛一角仿佛從老熊臉上讀出答案,右嘴角向上翹了翹,算是微笑:“既然打算專職,那下屆協(xié)會班子的事你就該操心了,要提前報送審核……”

        老熊掃了眼辦公室的門,說:“你覺得老鬧還要不要留?”

        在背后,他們都稱寇永鬧為“老鬧”。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永鬧,可不就是老鬧嘛?

        “還是你定吧?!备鹨唤怯治⑿σ幌?。

        老熊摩挲著水杯:“一角你就這點不好,說半截話,表模糊態(tài)。現(xiàn)在咱倆通氣,防備啥?要通就通透了?!?/p>

        “老鬧是你拉進協(xié)會的……”葛一角欲言又止。他的細眼和抬頭紋平行起來,老熊無法判斷他是睜眼還是閉眼。

        老熊嘆口氣道:“當(dāng)初我是聽說他能量大,想給協(xié)會增加點活力,豈料他一來就……咳,人老變壞啰!”

        葛一角搖搖頭:“只怕他是……變老了。你該知道吧,他老父親當(dāng)年就是一個造反組織的頭頭,為了讓他永遠鬧革命,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可見,他有正宗的家傳……”

        老熊笑道:“你也算說了句通透的話。”又壓低聲音說,“我這么想,秘書長你已經(jīng)干滿兩屆,按章程不能再連任,要換人,那你就往上躥躥,當(dāng)個專職副會長——前提是老鬧得讓賢?!?/p>

        葛一角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的鳥窩,半天才扭過臉來說:“那,我騰出的位子你作何考慮?”

        老熊這會兒開始讀葛一角的臉:“你現(xiàn)在是秘書長、法人代表,這法人嘛,我兼著;秘書長……讓行管部的小傅來干,如何?”

        葛一角知道小傅是老熊的親外甥,于是面無表情地說:“挺好,挺好的……”

        老熊欣慰地說:“咱倆意見一致就好辦了。不過小傅來的時間短,你在內(nèi)部還要多做些引導(dǎo)工作。老鬧那兒,你也適當(dāng)透個氣兒,讓他有點心理準備。”

        葛一角抿了抿嘴,好像咽下了什么。

        說話的當(dāng)兒,梧桐樹上的喜鵲們回巢了,枝頭上似乎還站著幾只烏鴉。

        老熊重新打開窗子,將一塊風(fēng)干的面包向鳥窩扔去,這回扔準了,面包正落在鳥窩當(dāng)中。喜鵲和烏鴉先是撲啦啦一陣亂飛,緊接著尖嘴長喙齊齊插向面包,從上面看,只見一團蓬蓬抖動的長尾……

        老熊笑道:“無怪人說‘鳥為食亡’,看看它們爭搶的吃相……”

        葛一角站起身來,瞟了眼窗外的景致,說:“我還有一堆事要辦,不管這些鳥事了……”

        院子里突然有人大叫:“嘔啞嘲哳難為聽!……”

        老熊從窗口往下看,見那個叫袁亨利的瘋子正舞動喜鵲窩里掉下的樹枝,沖著樹上的鳥兒喊叫,不知是朗誦還是抗議。

        老熊皺眉問:“是你同意讓這瘋子住這兒的?”

        葛一角道:“袁水珠把協(xié)會的活兒當(dāng)家里的事干,咱也該把她當(dāng)家里人看。她給弟弟求醫(yī)看病,想找個落腳地方,咱不幫誰幫?再說咱那地下室陰森森的,連保安都不愿下去住,她姐弟倆住那兒,也給下面充點人氣……”

        老熊說:“協(xié)會樓里住個神經(jīng)病,說起來不好聽。在底下住倒不是事兒,關(guān)鍵是不能讓他在上面鬧騰!”

        葛一角道:“他有時清醒,有時糊涂,還真不好把握。可話又說回來,人呀,誰能沒點這毛病……”

        第二天上午,葛一角正在辦公室等寇永鬧,袁水珠送水進來。見她眼圈烏青,他隨口問了一句:“昨晚忙啥了?”

        袁水珠擦拭著茶幾,低頭道:“看我弟……”

        這三個字讓葛一角眼前立時閃現(xiàn)出一連串畫面:小姐姐帶著弟弟上學(xué)、大姐幫弟弟整理衣衫、老姐給弟弟端湯喂藥……他放下手里的報紙,感慨中帶著同情:“你這姐姐當(dāng)?shù)貌蝗菀??!?/p>

        袁水珠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下面拖著大大的黑眼圈:“前些日子都還消停,昨天睡到半夜,他突然來拍我的門,愣說吵得慌。大半夜里,地下室靜得能聽見人喘氣,哪來的吵聲?他卻指著墻里頭說:‘你聽聽,你聽聽……’哪能聽見什么!我想,或許我們正常人聽不到的動靜,他這種人能聽見。這一想,媽呀,我的頭皮發(fā)緊,瘆出一身雞皮疙瘩,哪還敢睡?只好陪他坐了一宿……”

        聽她說著,葛一角的脊梁骨颼颼直躥寒氣,他隱約記得聽人說過,高梧廬是建在一座不知什么年代的亂墳上的。這棟樓在建筑過程中就怪事不斷:有天晚上突然電線短路,一片黑暗,附近居民看到工地圍墻里飄閃起藍幽幽的火星兒,忽忽悠悠像是從地底下冒出的一群螢火蟲;還有人看到工地運出的渣土中有灰不喇唧的碎骨頭和一些看不出形狀的銹銅爛鐵;還有些話傳得神乎其神,說小樓建成之日,天降大雨,一道電光過后,樓主人再無蹤影。不久,他再婚才半年的小媳婦在老家收到他一封字跡歪扭的信,短得就一行:“虧大了,躲債去。”從此,曾經(jīng)小有名氣的老板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后來的傳聞漸趨真實,協(xié)會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一群債主找新娘子討債,新娘子為了替丈夫還債,稀里糊涂就把這幢小樓廉價轉(zhuǎn)賣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樓最終變成了協(xié)會的資產(chǎn)……

        葛一角對忙著沏茶的袁水珠說:“這話你不要再跟別人提起,免得人家疑心你和你弟有一樣的毛病,明白嗎?”

        袁水珠垂手道:“我懂我懂,謝謝秘書長!”

        袁水珠剛退出去,寇永鬧抖著肩膀、邁著碎步走進來。

        年近六十的寇永鬧五短身材,身體健壯,寬厚的肩膀上扛著一個碩大的圓腦袋。這腦袋除了耳根和后腦勺上有一圈灰白稀疏的卷毛,頂上好像壓根兒就沒長過頭發(fā),禿得跟打磨過的一樣。他上著一件略顯陳舊的棕色皮夾克,下穿一條截了褲腳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全身緊繃得像一發(fā)炮彈。無論走路還是站立,都雙腿挺直,做出腦袋后仰、挺胸腆肚的姿態(tài),顯得既高傲又凜然不可侵犯。

        葛一角急忙起身將寇永鬧讓到沙發(fā)上坐下,免得看他站立的樣子。

        “你的辦公室人來人往,只好請你到我這兒來?!备鹨唤钦f著,順手把門關(guān)上。

        寇永鬧斜倚沙發(fā),兩腿叉開,臉上的橫肉七扭八歪。

        葛一角遞上一杯茶:“怎么,臉色不太好,誰惹你了?”

        寇永鬧道:“今兒出門沒查黃歷。早晨遛狗——你知道咱那狗多威風(fēng)、啥派頭!擱平常,它一上街,別的狗、連主人都得趕緊讓道。嘿,今兒晦氣,偏就碰到一個硬茬,敢跟我家的狗叫板。也奇了,我那從不服軟的家伙還真慫了,竟夾著尾巴往我身后躲。一打聽才知道,對家那條狗是退役警犬。更可氣的是那個狗主人,像個得勝將軍似的得意洋洋,真他媽人仗狗勢!”

        葛一角說:“那還不好辦,你再換條更威猛的狗啊。”

        寇永鬧晃晃圓滾腦袋:“不不,你有所不知,我那狗特有靈性,能根據(jù)我抖鏈子的輕重,對人大吼還是小叫。我告訴你,對有些人,你不知怎地就是看他不順眼,可你又打不得罵不得,怎么辦?嘿,狗能替你出氣!只要你鏈子一抖,它就沖你討厭的人齜牙咧嘴狂吼亂叫??吹侥欠N人驚慌失措屁滾尿流的樣子,解氣!這種快樂你是體會不到的……”

        葛一角咧咧嘴角:“厲害!咱先把狗放放,說點人事吧……”

        “看你這架勢,要說大事?”寇永鬧點上一支煙。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得和你商量?!备鹨唤钦f。

        “你肚里山道十八彎,還用和我這號粗人商量?”寇永鬧欣賞著嘴里吐出的煙圈兒,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葛一角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協(xié)會不是該換屆了嘛,我原先心里有個盤子,熊會長干了六年,盡管年頭不多,但也跨了兩屆,按協(xié)會章程,同一職位不能超過兩屆。這樣,會長這副重擔(dān)自然非你莫屬。你挑大梁,我給你當(dāng)根椽子……”

        寇永鬧把煙頭往鞋跟上一擰:“這好哇!咱倆一文一武,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逗哏捧哏,最佳拍檔?!?/p>

        “不過這里面有個問題,”葛一角把右半邊臉捋了捋,“前一屆他插進來只干了一年,可以不算,如果要繼續(xù)干,也沒有政策障礙。”

        “莫非老熊還想接著來?”

        “他都做好了轉(zhuǎn)移陣地的準備。”

        “這老熊當(dāng)了一輩子官兒,退休了還想來占咱的地盤?按規(guī)定他任職也不能取酬,圖個啥?”寇永鬧憤憤不平。

        “人各有志,也各有具體情況?!备鹨唤钦f,“你我都知道,老熊和他的家庭那是根糠心蘿卜,只是外表光鮮罷了。他兒子從小殘疾坐輪椅,如今三十多了還得人伺候。他老婆去年一死,家里只能請個保姆,老熊就那么點死工資,退休后收入更少了,怎么支撐家里的開支?待在協(xié)會里,雖說不能取酬,但總可以有所彌補,這點你懂的……”

        寇永鬧從未聽葛一角說過這么通透的話,反而警覺起來。他想再探探葛一角的底:“老熊要干,那就維持現(xiàn)有局面唄。”

        “老熊未必這么考慮。”葛一角說,“我在協(xié)會干得久,情況熟,老熊不會讓我離開??晌腋蓾M了兩屆必須轉(zhuǎn)崗,我要當(dāng)副會長,那就得減下一位,否則專兼職人數(shù)就超了。老熊想減誰,你分析吧……”

        “照你的意思,是要我走人?”寇永鬧攢起眉頭。

        葛一角說:“哪是我的意思?是你這支股票遇著熊市了……”

        寇永鬧解開皮衣的扣子:“他那熊也蹦跶不了多久,你看他那名兒。熊尚能——能不就是熊的四個爪沒了?哼,他要把我惹毛了,我給他放出熊膽汁兒來!”

        葛一角瞅一眼門口,說:“你要這么說吧,這盤棋或許能走活。”

        寇永鬧斜眼瞄著葛一角:“弄走他就能輪上我?我知道,仨人賽跑,要是能讓前面?zhèn)z人扭打起來,那么后面的可就成第一了。莫不是你想直接轉(zhuǎn)任會長吧?”

        葛一角似乎被點中了穴,連嘴角都不抽搐了,半天才說:“我不急……我急什么?”

        寇永鬧笑道:“也是,你比我們年輕。那你說,下一步怎么辦才好?”

        這時葛一角的手機響了,他邊聽電話邊瞅寇永鬧,末了對著電話說:“熊會長放心,寇會長那兒,我一定守口如瓶!”

        放下電話,葛一角說:“老熊應(yīng)海南一家公司之邀,要去搞什么實地考察了。這類活動以前他是不屑參加的,看來現(xiàn)在要自我減壓、自我松綁了……”

        “他要是想下水,我都能幫他脫褲子!”寇永鬧瞪起眼珠,“老熊剛才說我什么?”

        “他出差回來會直接跟你談,我不好傳話?!备鹨唤钦f。

        “你這樣半吞半吐,我倒覺著你倆好像在合伙算計我……”

        葛一角做出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咳,也是剛才咱議的事??磥砟阏娴糜行┧枷霚蕚淞恕?/p>

        寇永鬧忽地站起來:“我準備個屁!你要真有心跟我合作,咱倆就把這盤棋布了?!?/p>

        葛一角搖搖頭:“可沒那么簡單,就算提名關(guān)過了,后頭還要報上級部門審核,還要組織選舉……一堆事呢。”

        “那些活兒不都是你葛秘書長的長項嗎?”寇永鬧說。

        葛一角也站起來,弓著身子說:“今天咱倆醞釀的事,你做些準備工作行,但千萬別跑風(fēng)漏氣?!?/p>

        寇永鬧挺了挺胸脯:“我守口如瓶!啊,對了,前兩天,我遇到一個農(nóng)大的研究生,小伙子精明能干,但一時找不到工作,想在咱這兒實習(xí)。我想秘書處的事兒多,干脆讓他給你當(dāng)個助手。如果你用著合適就留下,咱也需要人才嘛,不行,就請他另謀高就,怎么樣?”

        “咱這小廟……”葛一角猶豫道。

        寇永鬧鼻翼聳了聳:“袁水珠的一個神經(jīng)病弟弟你都能留下,我推薦個研究生你倒磨嘰起來了……”

        “不是一碼事兒啊,”葛一角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寇會長發(fā)話,我照辦就是?!?/p>

        “這才是合作的態(tài)度。明天我就讓小茍來見你——小伙子姓茍……”臨出門寇永鬧說,“你呀,別總是軟綿綿的,受欺負。老哥再傳你個秘籍,氣壯十年旺,神鬼不敢傍!”

        這天,寇永鬧正在辦公室給小茍密授與葛一角溝通的技巧,老熊推門進來了。

        “呵,會長南方巡游回來了!”寇永鬧說著,示意小茍出去,自己和老熊并排在沙發(fā)上坐下。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六年了……”老熊一聲感嘆,直接把話題倒回到過去。

        “你這是要搞回顧總結(jié),還是要做我的思想工作?”寇永鬧側(cè)臉看著老熊。

        “總是直來直去,”老熊說,“當(dāng)初我把你拉進來,就是看中你敢想敢說敢干這股勁……”

        “往后,你是不是就不需要我這‘三敢’的人了?”

        “不是不需要,是條件不允許——職數(shù)不夠啊?!崩闲苷f。

        “就我多余唄?!笨苡吏[緊跟一句。

        對于寇永鬧,老熊從心眼里鄙視乃至厭惡,前些年他之所以將其拉來入伙,是想用摻沙子的辦法打破葛一角多年經(jīng)營的格局。如今,自己要在這兒親自坐鎮(zhèn),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寇永鬧就成了臥榻之旁的一條藏獒。

        老熊道:“是不是一角跟你談過了?”

        “我在江湖上混的年頭不算少,這點事兒還整不明白?”寇永鬧蹺起腿說。

        “你是個闖得開、干大事的人,有句話咋說來著?哦,雄鷹是不該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因為它的翅膀太硬……”這話一說,老熊自己都滿身雞皮疙瘩。

        “得得得,酸文假醋,倒牙肉麻,把卸磨殺驢整成開籠放鳥了。不就是想讓我走路嗎?此處不留……我,自有留我處?!?/p>

        盡管寇永鬧油腔滑調(diào)不陰不陽,但既然把話挑明了,他又沒做激烈反應(yīng),老熊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六年多,你做了不少工作,回頭我和一角他們研究一下,看看怎么給你點補償?!崩闲艿恼Z氣透著體恤和關(guān)懷,通常這是他給下屬泄氣的基本方法。

        寇永鬧難得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咱先不說這個。我問你,離任之前,我還能不能與人談合作事項?”

        老熊對寇永鬧今天的態(tài)度超乎預(yù)期的滿意,于是答復(fù)得也爽快:“當(dāng)然沒問題?!?/p>

        寇永鬧道:“那好。有個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老板想跟咱合作搞場優(yōu)質(zhì)菜種推介展銷活動,跟我聯(lián)系過多次……”

        老熊打斷他,說:“先說明了,不合法不合規(guī)的事可不能干。”

        “這叫啥話?我在你那兒就這形象?”寇永鬧拍著沙發(fā)說,“你要不放心就算了。”

        老熊說:“我這不是咬耳扯袖提個醒嘛,都年近耳順的人了,還這么暴脾氣?繼續(xù)說事……”

        寇永鬧憋了憋氣:“我是想,你能不能親自接見一下老板,給人家個面兒?”

        “原來這樣啊,”老熊痛快地說,“隨時都可以請合作方來談……”

        辦公室管財務(wù)的小金敲門進來,輕聲細語道:“請兩位領(lǐng)導(dǎo)領(lǐng)這個季度的交通費?!闭f著,先把簽字本遞給老熊,“葛秘書長說,從本季度起也要給您發(fā)……”

        老熊接過本子翻了翻,說:“按規(guī)定我是不能取酬的。”

        “這算取的哪門子酬?”寇永鬧說,“你退休沒車補了,車油錢總不能自己往上貼吧?!闭f著,他先在本子上簽了名。

        老熊捏著筆,躊躇半天,終于在寇永鬧上邊的空格里簽了名。

        小金把一張銀行卡交給他:“以后,我們就往這張卡上打錢……”

        寇永鬧打了個電話,回頭對老熊說:“你接見老板的活動安排在這個周末晚上如何?”

        老熊說:“可以,可以……”

        高梧廬一層右拐角的小餐廳僻靜素雅,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在這里會客用餐。老熊和寇永鬧在小餐廳落座時,《新聞聯(lián)播》都播完了。食堂大師傅過來問:“會長,上不上菜?”寇永鬧說:“再等會兒,客人堵在路上?!苯又?,他從分支機構(gòu)到會員企業(yè),從市場行情到風(fēng)險挑戰(zhàn),東拉西扯亂侃一通。老熊卻心不在焉,眼瞅著墻上的電視說:“這位老板也是,就不能早走一會兒……”寇永鬧說:“人家是從外地趕來的,道兒不熟,哪知道N城這么堵?”

        正說著,小茍敲敲門:“兩位會長,客人到了!”

        緊接著,一位身披駝色羊絨大衣、頭戴淺粉針織花邊帽,鼻梁高挺、嘴唇紅潤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抱歉抱歉,讓兩位領(lǐng)導(dǎo)久等了……”

        說著,主動向老熊伸出手來。

        老熊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細長,而且手和她的臉一樣,保養(yǎng)得幾乎沒有皺紋。他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兒,說:“不晚不晚,好飯不怕晚嘛?!痹捯怀隹?,他覺得這既不幽默,又失水準,但腦筋開了點小差,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話寒暄,只好說:“請坐請坐。”

        寇永鬧拱拱手,起身到廚房張羅飯菜。

        客人一邊脫著大衣,一邊自我介紹:“我叫夏雪花——夏天的雪花,這名兒是不是特擰巴?我老娘當(dāng)年可能覺得自己跟竇娥一樣冤,就給我取了這么個名號,害得我也命不好……”

        這段話或許她說了無數(shù)遍,熟練得像說脫口秀。她的語速過快,老熊一走神兒,沒聽清她說什么,尷尬道:“我有點耳背,當(dāng)年在部隊打靶時落下的毛病……”

        夏雪花便提了提嗓門,聲音更顯清脆:“夏天的夏,雪花嘛——就是外面正在飄的雪花?!?/p>

        “哦,外面下雪了?”老熊問。

        他平常與女性打交道都舉止得體,把尊嚴與親和拿捏得恰到好處,但此時面對這個叫夏雪花的女人,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自亂陣腳,甚至不知把目光落在哪里才好。

        夏雪花大大方方地挨著老熊坐下,歪著頭打量老熊,說:“坐領(lǐng)導(dǎo)旁邊,感到您氣場好大喲!”

        她反客為主的舉動和熱辣辣的目光,更讓老熊不知所措,他趕緊抓過茶壺,起身給她倒茶。夏雪花也急忙起身,捧起茶杯不住地道謝。

        這時寇永鬧提著一壇子酒進來,高聲大嗓地說:“冷天喝點熱酒,邊喝邊談工作?!?/p>

        廚師早把幾個熱菜備好,轉(zhuǎn)眼工夫擺了一桌。

        夏雪花更活泛起來,就近給老熊敬,又繞過去給寇永鬧敬,瞬間把喝酒的氣氛烘托起來。老熊一會兒就喝得耳熱臉紅。

        夏雪花顯然好酒量,盡管喝了數(shù)杯,依然神態(tài)自若,像阿慶嫂智斗胡傳魁、刁德一,端著酒杯在兩個會長之間周旋,突然她說:“我請教兩位領(lǐng)導(dǎo)一個問題,人為什么都愛當(dāng)官?”

        寇永鬧說:“這還用問?當(dāng)官就能管人,能管人就痛快……”

        老熊反問夏雪花:“那夏總的高見呢?”

        夏雪花把酒杯放下:“哪有什么高見,瞎說說哈。我是這么體會的,管理管理,你管人,人就理你。街上要飯的,他向誰伸手,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他;可你給他發(fā)個紅袖箍,他在那兒指手畫腳吆五喝六,別人還就真聽他的……”

        寇永鬧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像我吧,命里當(dāng)不了官兒,但我還愛管人。在家管老婆孩子吧,老婆不服管,還反過頭來管我;管孩子吧,他和我一樣驢脾氣,不管倒好,一管他能把你氣死。現(xiàn)在到協(xié)會當(dāng)了個副會長,雖然算不上什么官兒,但多多少少能管點兒人,忒滿足。照夏總那么一說,我就是那戴紅袖箍的叫花子。哈哈哈……”

        他倆這一唱一和,把老熊逗得也大笑起來。老熊原本沒多大酒量,一興奮,又和上次同學(xué)聚會一樣,一連干了六七杯,臉也熱心跳也加快。

        寇永鬧更是失態(tài),一邊摸著油亮的禿頂,一邊大叫大嚷:“老熊啊,我問你,你到底是南極熊還是北極熊?”

        老熊乜斜著說:“喝多了吧?南極只有企鵝,哪有南極熊?”

        寇永鬧道:“我琢磨著,不管南極熊北極熊,都在冰上滾,一定都喜歡雪花,是不是?”

        夏雪花道:“哎喲喲,不好意思,工作沒談,讓兩位領(lǐng)導(dǎo)先盛了一肚子酒……”

        寇永鬧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說:“我上個廁所,打個電話……”

        說著,披上外套,趔趔趄趄走了出去。

        夏雪花又向老熊湊了湊,說:“別看我是小地方的人,但我會看相,一看您就有一副官相。從面相上看,本來您還可以做更大的官兒,不知哪兒出了點兒問題……”

        老熊心里咯噔一下,兩眼盯住夏雪花的臉。

        “領(lǐng)導(dǎo)方便讓我看看您的手相嗎?”

        老熊不假思索地把袖子一擼,伸出他那熊掌似的大手。

        夏雪花用她那纖長的手指摩挲著老熊的手,雙眼熱辣辣地盯著老熊,瞬間老熊像觸了電似的,手竟抖動起來。

        “聽說熊大哥老伴走了一年多,很久沒接觸女人了吧?看你緊張的,額上都冒汗了……”稱呼也改了,還伸手給他揩拭額上沁出的汗珠。

        老熊心旌搖曳,突然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夏雪花也順勢往他懷里一倒……

        “哎呀,你們這是……”寇永鬧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小茍跟在他身后,嚓嚓嚓用手機拍照。

        夏雪花猛地站起身,一邊整理自己的毛衣,一邊說:“到此為止了……”

        說完,轉(zhuǎn)身取下大衣,噔噔噔走了出去。

        寇永鬧對小茍說:“她是開車來的,喝了酒不能開車,你找個代駕快送她回去?!?/p>

        小茍答應(yīng)一聲,緊跟著跑了出去。

        老熊的酒一下子醒了,對今天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全明白了,他憤怒地盯著寇永鬧:“你什么意思?”

        寇永鬧道:“你修煉不到家,自己沒把持住,沖我發(fā)什么火?”

        老熊恢復(fù)了常態(tài):“你說清楚,給我下這個套為什么?”

        寇永鬧嬉皮笑臉道:“別把我想得那么齷齪,我也是好心好意,考慮你的需要,投領(lǐng)導(dǎo)所好,爭取會長關(guān)照……”

        老熊道:“有話直說,別繞?!?/p>

        寇永鬧回原座坐下,從容道:“我這人敞亮,實話實說。我在協(xié)會干出點滋味兒了,想接著干,你看怎么辦吧?”

        老熊說:“你怎么進來的,別人清楚;你干得怎樣,別人也清楚。你要接著干,別人服嗎?一角能答應(yīng)嗎?”

        寇永鬧道:“我這人牙口好,骨頭能一根一根啃,我現(xiàn)在就想聽你表個態(tài)。”

        老熊穩(wěn)住陣腳,想到要把老鬧這股渾水向葛一角那兒分流一些,就說:“我這里你不必下這么大功夫,重點要看一角的意見?!?/p>

        寇永鬧道:“先不管他,只說你,我就想聽你一句。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死蛤蟆我都能給它攥出尿來。”

        老熊啪地一拍桌子,厲聲道:“寇永鬧,你不要以為吃素的熊會怕狼,要挾我?妄想!”

        寇永鬧也拍了下桌子:“我也提醒你,可別‘我叫開門你不讓,我要拆房你才說好商量’……”

        這時地下室又傳來袁亨利的大叫聲:“鬼呀,有鬼呀……”

        “真他媽見鬼了,這瘋子又鬧什么妖!”寇永鬧說著,就往地下室的樓梯走。

        老熊氣呼呼站了一會兒,也抓起外套跟了進去。

        地下室里,袁亨利披散著頭發(fā),手執(zhí)拖把,正跟剛從外面回來的小茍對峙。袁水珠一手奪拖把,一手把他往房間推搡??苡吏[沖過來,飛起一腳把袁亨利手里的拖把踢掉,罵道:“你自己才像個鬼,還他媽亂叫喚!”

        袁水珠護著弟弟,慌忙解釋說:“他一到晚上就犯迷糊,還特別怕生人,這位茍兄弟從外面進來,他或許有什么幻覺……”

        寇永鬧說:“你要是管不住他,就趕緊讓他滾蛋!”

        袁水珠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會長放心,我一定拘管住他?!?/p>

        寇永鬧對著熊尚能說:“這地下室也不能就你姐弟倆住,以后新員工還得往里安排。”

        寇永鬧拍拍小茍的肩膀,說:“別怕,就住這兒,安心當(dāng)你的‘地下工作者’?!?/p>

        小茍瞅一眼正對他怒目而視的老熊,哧溜鉆進一間新收拾出來的房間。

        上級部門集中召開了兩天年度工作務(wù)虛會,老熊在會場上內(nèi)心發(fā)虛,滿腦子都是官司,他擔(dān)心姓茍的家伙傳播手里的“艷照”。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照片一旦外泄,自己的老臉往哪擱呀?一輩子頂盔披甲在官場里闖,沒想到臨退場剛把鎧甲松了點縫兒,就中了暗箭飛鏢。千不該萬不該老來糊涂,拿自己的心當(dāng)塊肉把一只狼招引來。本以為老鬧只是一個頭腦簡單、粗鄙貪利的莽漢,沒想到他還是個陰險狡詐、野心不小的社會無賴。倘若讓他坐上協(xié)會的第一把交椅,那還不把一個社會組織搞成黑社會?要防止老鬧陰謀得逞,化解自己的危機,只有力爭葛一角的支持。

        務(wù)虛會一結(jié)束,老熊就打電話把葛一角叫到自己在本單位的辦公室。

        “你到協(xié)會兼職六年了,頭一回讓我來你的正衙?!备鹨唤沁M門就說。

        “這個辦公室才二十來平,又小又亂,怕你嫌寒磣?!崩闲艽蜷_柜子,把保存的好茶拿出來,先讓葛一角聞了聞,然后親自泡上。

        葛一角盯著墻上老熊的書法作品說:“你這幅‘公生明廉生威’寫得比掛在協(xié)會辦公室那幅‘滾滾長江東逝水’有力道?!?/p>

        老熊這兩年愛上了書法,能寫一手熟練的老干部體。

        老熊把茶遞給葛一角:“上周末的事,你知道吧?”

        葛一角接過茶杯,捂著手,點點頭。

        “你怎么看?”老熊的兩眼熱切地注視葛一角。

        “嗯……”葛一角說,“角度還行,光線偏暗……”

        老熊用手指敲著桌子說:“開什么玩笑。”

        葛一角慢騰騰道:“我是說,這招陰暗了點?!?/p>

        老熊輕嘆一聲:“我大意了,沒想到是個坑兒……”

        葛一角安慰道:“放心,誰都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p>

        “可是……大家都喜歡議論這種事……”老熊苦笑道。

        葛一角說:“我警告過小茍,如果他往外傳,就追究他侵害個人隱私、損害協(xié)會名譽的責(zé)任?!?/p>

        “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自己人啊?!崩闲芨袊@道。

        “不過……”葛一角說,“據(jù)說老鬧還有動作,他要把你領(lǐng)交通費、安排你外甥在協(xié)會任職的事兒都拿出來舉報??磥硭菣M下一條心,要取你而代之了……”

        說完,他瞇起眼看著老熊。

        老熊充滿斗志地說:“一角,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咱們必須盡快把他清理出協(xié)會!”

        葛一角的情緒并沒被帶動起來,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我是有心無力呀……”

        老熊說:“老鬧如果這么鬧下去,協(xié)會只怕再無安寧之日了。何況,他要真當(dāng)了這個協(xié)會的家,那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p>

        葛一角品著茶,咂巴一下嘴說:“這茶味兒正!咳,我沒什么,心字頭上一把刀,繼續(xù)忍唄……”

        老熊略一思忖,忽然道:“即使我不干了,咱也得把老鬧趕走。到時候,你來挑協(xié)會的大梁!”

        葛一角臉紅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恐怕不行……”

        “怎么不行?”老熊說,“你完全有資格、有能力來當(dāng)這個會長!”

        葛一角的縫眼慢慢睜開了:“在對待老鬧的問題上,我和會長你是一致的。別看老鬧咋咋呼呼不可一世,其實他是外強中干不堪一擊的。他這幾年打著咱協(xié)會的牌子,在外面干的那些勾當(dāng)、撈的那些好處,我都給他立了臺賬、建了專檔,這些東西往臺面上一擺,老鬧還鬧什么?那時就不僅僅是走人的問題了……”

        “我就說你葛一角是小諸葛嘛?!崩闲芤贿叿Q贊,一邊倒吸了口涼氣。

        葛一角從皮包里拿出一摞復(fù)印件:“知道你手上缺彈藥,我先送你幾箱。我想……你倆才是一個重量級的對手,只有你才能擊倒他?!?/p>

        老熊翻看著材料說:“這家伙以鬧為手段,以撈為目的……就這些嗎?”

        “還有,我只復(fù)印了部分,原件我都保管著,必要時再給你補充……”

        隔了一天,老熊把幾個專兼職副會長召集一起,開年終會長辦公會。他最擅長的工作方法是開會,主持會就有話語權(quán)、主動權(quán)。

        老熊先將全年工作“一是二是三是”捋了一遍,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今年我們的收支失衡,是因為跑冒滴漏嚴重,是因為出現(xiàn)了腐敗!有的人假公濟私,損公肥私,成了協(xié)會里的‘碩鼠’……”

        幾個兼職副會長原本有的在打盹兒,有的在看手機,聽到這話,先是面面相覷,繼而這個瞅寇永鬧,那個瞟葛一角,因為只有他倆駐會,最有機會當(dāng)那個“碩鼠”。

        寇永鬧扯張紙巾擦著禿頂上的油汗,打個哈欠道:“協(xié)會本來就是非營利性組織,何談收入?會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會長畫圈、底下干活,出了問題可以層層問責(zé),可不要拿貓啊鼠啊當(dāng)替罪羊?!?/p>

        老熊有備而來,語氣從容:“沒錯,協(xié)會尚不營利,個人更不能牟利。大家清楚,協(xié)會不是腐敗的溫床,更不是法外之地。我們不必爭論,有些事都記錄在案,必要時用事實說話?!?/p>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朝葛一角點點頭,葛一角則急忙把目光移開。

        老熊說話時的小小舉動和葛一角慌張的反應(yīng)被寇永鬧看在眼里,他騰地站起來,沖葛一角吼道:“你整我黑材料是不是?你背后捅我刀子是不是?”

        葛一角的臉憋得黢紫,嘴角抽搐著說:“誤會誤會,會下解釋……”

        寇永鬧卻不依不饒,厲聲道:“葛一角,你屁股上干不干凈自己知道。你到企業(yè)講課,一回就掙好幾萬,憑啥?你要不是協(xié)會的秘書長,誰請你講?你講誰聽?心里沒個數(shù)嗎?咱倆呀,那是豁嘴兒吹燈,我肥你肥,誰也別說誰?!?/p>

        老熊環(huán)視眾人:“大家聽聽,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們都在干什么。好了,各是各碼,先說你寇會長。從關(guān)心同志的愿望出發(fā),給你個建議,該交的交,該退的退,免得留在手里日后變成證據(jù)……”

        寇永鬧此刻腸子都悔青了,他悔的是沒有及時把那些風(fēng)流照拋出去,來個先發(fā)制人,否則他姓熊的哪還有臉面哪還有機會在這里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對自己指責(zé)和威脅??扇缃窭闲苷剂松巷L(fēng),自己就是只猛虎也使不出勁了。寇永鬧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情不自禁地啪啪啪連拍桌子,大叫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想到一小小的協(xié)會能這么窩里斗,真是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

        袁水珠在走廊上一邊拖地,一邊聽會議室里嚷嚷,猛抬頭看見袁亨利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會議室門口,耳朵貼著門縫,一臉詭異的笑。她慌忙將他拽到墻角,悄聲道:“你咋跑上面來了?快走快走……”

        袁亨利朝里努努嘴:“他們演小品呢……”

        袁水珠白他一眼:“什么相聲小品,又說瘋話了。”

        袁亨利道:“他們……嘿嘿,有意思……”

        袁水珠拉著弟弟:“聽姐話,快下去。你個糊涂人,還想看領(lǐng)導(dǎo)的戲?”

        袁亨利整整衣襟說:“你干活,我下去?!?/p>

        袁水珠拍拍弟弟的后背:“這會兒你倒像個明白人。”

        誰知袁亨利下到二樓又大聲嚷:“你們也在聽?wèi)騿??嘿嘿,有意思……?/p>

        袁水珠往下看,靜悄悄的二樓樓道里聚了一堆伸長脖子豎著耳朵的人。袁亨利這一喊,大家像海灘上受到驚嚇的小沙蟹,唰地鉆進各自洞里了。

        會議室里的葛一角聽到了外面的動靜,說:“熊會長,我建議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吧。”

        沒等老熊宣布散會,寇永鬧一腳將自己坐的椅子踹到一邊,梗著脖子說:“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

        說著,橫起膀子走了出去。

        葛一角說要回老家看望老母親,向老熊告了一周的假。

        “這個滑頭!”老熊心里說了一遍,嘴里又嘟囔一遍:“這個滑頭!”

        好在這幾天寇永鬧也聲稱心口疼,一直在家不上班。他不上班,天下太平,萬事大吉。老熊感覺心里踏實,于是自己在本單位忙著清理辦公室,準備隨時交鑰匙,同時電話遙控著協(xié)會秘書處。

        轉(zhuǎn)眼到了周六。

        早晨,老熊正在自家陽臺上“兩手托天理三焦”,協(xié)會辦公室主任小胡來了電話,說辦公樓遭了竊賊,幾位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都被盜了。老熊問報警了沒有,小胡說不用報警,一大早就來了三個警察,直接把竊賊銬走了。接著又神秘兮兮地說:“會長您知道竊賊是誰嗎?”還沒等老熊出聲,他就迫不及待地公布了答案:“就是寇會長介紹來的那個姓茍的實習(xí)生,內(nèi)鬼!”老熊聽說竊賊已被逮住,懸起的心放下來,又聽說是老鬧推薦來的小茍,心里還有一點幸災(zāi)樂禍,于是平靜地說:“知道了,一會兒我過去看看?!?/p>

        他接著“攢拳怒目”“背后七顛”,把一套八段錦做完,喝了碗保姆煮的小米粥,看了眼坐在輪椅上作畫的兒子,這才下樓開車去高梧廬。一路上他在盤算,老鬧啊,老鬧,你開門揖盜,這回看你怎么往下鬧。

        溜肩膀保安見他的車來,急忙收起正在玩的手機,順勢敬了個禮。老熊放下車窗,訓(xùn)斥道:“你們保的什么安?連個竊賊都防不??!”溜肩保安與老熊是同鄉(xiāng),還替會員單位往老熊家送過青蘿卜,見老熊臉上沒有多少怒色,就大著膽子說:“領(lǐng)……導(dǎo),我們是……是看門狗,屋里的耗子哪管得了?”老熊說:“油嘴滑舌,以后門里門外樓上樓下你們都得好好管!”溜肩膀兩腿一并:“啊就……啊就……是!”

        二樓走廊里,辦公室主任小胡也在訓(xùn)斥他手下幾個工作人員。原來辦公室有套全樓的備用鑰匙,通常都擱在辦公室柜子里,姓茍的就是趁辦公室人員疏忽,事先偷走鑰匙,晚上用它把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都光顧了一遍,領(lǐng)導(dǎo)們放在辦公室的煙酒茶以及面額不等的購物卡都被掃蕩一空。葛一角的辦公室和隔壁的檔案室被翻騰得最凌亂,保險柜也被撬開了,協(xié)會多年積攢的名人字畫一幅也沒留下。

        見老熊上樓來,小胡把被盜情況簡要匯報一遍,最后說:“你說這狗東西怪不怪,他把咱協(xié)會的一些文件和秘書長存放在保險柜的工作手冊以及賬本都偷走了……”

        探母回來的葛一角先一步趕到,此時正斜著嘴角在辦公室里生悶氣,老熊進來,他連聲招呼也沒打。

        老熊掃視一遍現(xiàn)場,嘆道:“這賊目標明確,重點突出啊。”

        跟在老熊身后的小胡說:“放在秘書長辦公室里留著招待客人的整箱茅臺也被那狗東西卷走了……”

        老熊道:“醉翁之意可不在酒啊?!?/p>

        小胡說:“我看他是寇會長引薦來的,平常沒拿他當(dāng)外人,沒想到他是個流竄慣犯——這是來抓他的警察說的。”

        老熊哼了一聲:“別急著撇清你自己的責(zé)任,寇會長引薦的,你們就不管不防嗎?”

        小胡小聲嘀咕:“我懂,我懂,盜啊寇啊相通,往后我們都得防著?!?/p>

        葛一角抬起頭來:“小胡,你別胡亂發(fā)揮?!?/p>

        小胡撓撓頭知趣地退了出去。

        葛一角看老熊一眼:“你先把底牌亮出去,這下可好,什么證據(jù)也沒了……”

        老熊一時語塞,半天才嘆出一口氣:“防不勝防啊……”

        這時,寇永鬧也在自己辦公室大喊大叫:“翻騰得這么亂,連我的降壓藥、救心丸都找不到了,這坑人的玩意兒!”

        正在這時,袁水珠慌慌張張跑上樓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老熊和葛一角說:“領(lǐng)導(dǎo),地下室有……死人骨頭!”

        老熊、葛一角和小胡以及辦公室其他幾個人聽這么一說,誰也沒心思討論竊賊的事了,噼里啪啦跟著袁水珠跑下來。

        袁亨利站在自己住的房間門口,木然地看著驚恐的人們,指了指隔壁虛掩的房門。

        這間屋子原是堆放廢舊辦公用品的,臨時清出來讓姓茍的住了幾天。軍人出身的老熊膽子大,一腳踹開門,借著燈光一看,地上除了姓茍的留下的垃圾袋,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回頭對跟在身后的袁水珠說:“一驚一乍的,有啥?”

        袁水珠指指堆著被褥的鐵床說:“那后面有個洞,里頭有骨頭……”

        老熊親自上前拖開鐵床,果然見一塊脫落的瓷磚后露出一個洞。袁水珠在旁邊哆哆嗦嗦地說:“我弟弟以前半夜里總?cè)氯鲁车没拧掌埖淖∵M來以后就安靜了。今天早晨姓茍的被帶走,這門沒關(guān),我弟弟喂的流浪貓溜了進來,他跟著過來找貓。見貓鉆進了這個洞,就伸手去抓,一下碰掉一塊瓷磚,這時里面鉆出一大群耗子。他夜里嫌吵,沒準就是耗子鬧的。我過來一看這洞,天哪,里面竟有人骨頭!”

        老熊上前拆下兩塊瓷磚,發(fā)現(xiàn)這個洞很深。他大著膽子把頭往里探了探,用手機光一照,見地上不僅有零散的碎骨,還有一具比較完整的骨架,回頭對小胡說:“趕快報警!”

        一會兒工夫,來了四個警察,其中一個是轄區(qū)派出所的所長。稍加勘察,年輕的所長說:“看來這是座老墓。不過,里面這具完整的骨架時間不太久……”他回頭問大伙,“你們誰清楚這棟樓的來歷?”

        當(dāng)中有個年紀稍大的警察說:“這樓有二十多年了,從開建到完工,聽說出了不少幺蛾子……”

        葛一角補充說:“這樓是協(xié)會老領(lǐng)導(dǎo)買來的,此前已經(jīng)倒了好幾次手?!?/p>

        所長問:“有相關(guān)房產(chǎn)檔案嗎?”

        葛一角說:“有是有,不過昨晚檔案室讓賊給鼓搗得亂七八糟,得慢慢找?!?/p>

        “你們被盜了?怎么不報警?”所長問。

        溜肩保安插嘴說:“我們還沒……沒發(fā)現(xiàn)呢,你們警察就……就來了,連人帶贓……贓物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

        “警察?哪來的警察?”所長緊盯溜肩保安問。

        “我……我哪知道他們是……是哪兒來的?”溜肩保安被所長盯得發(fā)毛,不僅說話結(jié)巴,連聲音都顫抖了,“穿警服的扭……扭著那茍茍茍……穿便衣的抬著贓物……一塊兒上了車……”

        “他們出示過證件嗎?”另一個警察問。

        “沒……沒有?!?/p>

        “讓監(jiān)控室把錄像調(diào)出來看看?!本煺f。

        “不用看了?!备鹨唤钦f,“早晨一來,我就去查看監(jiān)控,什么影像也沒有,設(shè)備事先被破壞了,管監(jiān)控的那個保安還被姓茍的灌醉了……”

        所長指著溜肩膀,又環(huán)視著老熊、葛一角等人,說:“你們呀,讓我說你們什么好?”

        年紀大的警察說:“早晨來的那三個警察八成是假的。”

        老熊沖著溜肩膀說:“那些人來,你們就該先看看證件?!?/p>

        溜肩膀吐吐舌頭,嘟囔道:“哪,哪敢啊,這……這撥警察來,我也沒敢……看證件呢……”

        公安機關(guān)的工作效率極高,沒幾天他們就通過相關(guān)房產(chǎn)資料,找到了高梧廬的第一任主人——失蹤者的家屬。誰都沒有想到,失蹤者的家屬也就是這棟樓的原女主人,竟然是前些天來和他“洽談合作”的夏雪花。

        夏雪花隨警察來到高梧廬地下室,一見洞里的完整骨架,蹲下身來就放聲大哭。

        警察說:“你先別急著哭,認準了嗎?”

        “沒錯,這一定是我丈夫!”夏雪花指著骨架哽咽道,“當(dāng)年我丈夫和人打架,被人剁掉三根手指——你們看,這左手上不就剩兩根骨節(jié)了嗎?還有,他的第四和第五節(jié)腰椎上釘著兩塊小鋼板……還有,他的兩個門牙是烤瓷的……”

        警察一一驗證,還真的分毫不差。

        于是警察兵分兩路,一路去追查當(dāng)年的施工人員,一路去追捕姓茍的和那三個假警察。而要找姓茍的,當(dāng)然先得問問引薦他的寇永鬧。從來都梗著脖子說話的寇永鬧,即使面對詢問他的警察也是脖子僵硬:“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我是出差時在動車上認識他的,當(dāng)時覺得這小子挺機靈,還有和本協(xié)會專業(yè)相近的碩士文憑。我這人愛才,就把他引薦來實習(xí),誰能想到他是這路貨……”

        警察問:“你還能聯(lián)系上他嗎?”

        寇永鬧看著警察:“瞧你這話問的,他騙了我、偷了我,還能讓我找到他?”

        詢問的是第一次隨所長來的年紀較大的警察,他不緊不慢地問:“那賊偷字畫、購物卡都可理解,他連你單位的工作資料都偷,你怎么看?”

        寇永鬧習(xí)慣性地摸摸光禿禿的頭頂,晃晃腦袋說:“這個我也想知道,可你們得去問他?!?/p>

        為了保護現(xiàn)場,袁水珠和他弟弟前幾天都臨時搬出地下室,到一樓的客房去住了。夏雪花要留下來協(xié)助調(diào)查和處理丈夫遺骨,也在一樓挨著袁水珠的房間住下來。

        吃過晚飯,袁水珠怕夏雪花孤單,就來到她房間陪她聊天。袁水珠好奇地問:“大姐,你在老家做多大買賣呀?”

        夏雪花苦笑道:“哪有啥大買賣,就鼓搗點蘿卜芹菜、茄子辣椒什么的……”

        袁水珠說:“你家過去那么有錢,能蓋這樣一棟樓啊,你還說小生意?就算老頭沒了,也能給你留不少哇……”

        夏雪花低下頭說:“妹子,我一說你就明白我啥情況了。丈夫失蹤后,我除了變賣這棟小樓,連老家的房子都拿出去抵債了。女兒——我丈夫和他前妻生的——出國留學(xué),嫁在國外,指望不上。我一個人租了個農(nóng)家小院,做點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小生意混日子,一心等著失蹤的老頭哪天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這么苦撐苦熬了二十多年……”

        “真是家家有支難唱的曲,戶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原來大姐也不容易……”袁水珠嘆道。她聽說了夏雪花和老熊合影的事,又說:“大姐,你看上去是個清清爽爽的人,怎么前些天和熊會長……”

        夏雪花捂著腮幫子說:“咳,你提這事我就恨不得鉆地縫兒?!?/p>

        “那天是怎么檔子事兒?”袁水珠接著問。

        夏雪花道:“有人對我說,一個當(dāng)官的熊老頭特不是東西,大家想把他搞下臺,讓我和他擺拍一個親密照。我也鬼迷心竅鬼使神差,既想得點酬勞,又想為民除害;當(dāng)然也想回小樓看看,以后還能常和小樓里的人打交道……就這么鬧了那么一出?;剡^頭我想,熊會長根本不像什么壞人,我可能是在幫壞人害好人,真是的……妹子你瞅個方便,幫我給熊會長遞個道歉話?!?/p>

        袁水珠說:“道歉的話還是你自己說好,顯得有誠心。熊會長是個明白人,一句話就能說得明明白白……”

        夏雪花道:“妹子你說,他那么一個明白人,怎么還得罪了手下的人呢?”

        袁水珠搖搖頭:“我一個干保潔的,哪能說得清楚這個……”

        夏雪花說:“別看你是個保潔員,說話辦事都挺靠譜?!?/p>

        袁水珠自從進了高梧廬,還沒遇到一個人能這么敞開聊天,興致也越來越高:“他們這里面的事,照我看,不怨人家熊會長,他可是個正派人。”

        夏雪花說:“我瞧著也是。熊會長這個人一臉貴相,肯定干不出什么下作的事?!?/p>

        袁水珠道:“論面相、論派頭,人家熊會長就是當(dāng)官的料。你頭幾年沒見過他,梳著個漆黑的大背頭,腰桿挺得筆直,可精神了。今年這是要退休了,人看起來有些疲沓,頭發(fā)也不染了……”

        夏雪花說:“人一上歲數(shù)就不太講究,我一輩子要臉要面的,五十多了,倒參與打起了風(fēng)流仗……”

        袁水珠道:“人是個活物,心尖兒在肚里搖搖擺擺,指不定啥時跑偏一點,這也不算個事兒,調(diào)過來就行。”

        夏雪花欽佩地說:“妹子,你叫袁水珠,你這水,能洗手洗臉,還滋潤人心呢!”

        袁水珠擺著手道:“我這小水珠嘛,就那么一滴水,干不了那么多事……”

        兩個女人越說越投機,越說越親密。夏雪花感嘆道:“妹子你看,這世上的事怎么這么巧,我丈夫躺在小樓的地下室,熊會長坐在小樓的頂上。我要把熊會長從樓頂上拉下來,卻意外把我丈夫從地底下找了出來……”

        袁水珠兩掌一拍:“緣分,這就叫緣分,看來你和熊會長也有緣分?!?/p>

        一句話把夏雪花弄了個大紅臉:“我哪能和人家熊會長攀緣分……”

        “怎么不能?大姐,要不然,你前半生跟樓下的過,后半生跟樓上的過唄!”袁水珠說得挺認真。

        夏雪花頓時連氣都喘不勻了:“這時候怎么好說這話?”

        袁水珠似乎也覺得唐突,站起身說:“也是哈,那就以后說吧?!?/p>

        僅僅半個多月,當(dāng)年參與高梧廬施工的主要成員一一到案。審訊下來,幾個嫌疑人或擠牙膏或竹筒倒豆,邊回憶邊交代。警察將幾個人的供詞串起并印證,拼接對縫,總算還原了當(dāng)年的案情——

        夏雪花的丈夫明著是個企業(yè)老板,暗里干的卻是盜掘文物的勾當(dāng)。山溝里挖不出“富礦”,就把黑手伸到了N市。他不知從何渠道得知當(dāng)年的街道垃圾場下有座老墳,里面可能埋著寶物,于是打通關(guān)節(jié),申請立項,在墳地上修建以辦公樓為由頭的小別墅,并精心挑選了一個內(nèi)有“專才”的小施工隊干這個活。施工隊先在墓室外圍完成小樓的主體結(jié)構(gòu),然后再集中力量進行內(nèi)外裝修和地下工程。地下開挖后,果然挖出了馬蹄金、銀元寶、銅器玉器、瓷盤瓷碗等不少好東西。夏雪花的丈夫想獨吞這筆財富,而施工的幾個人也眼紅了,要求重新商量。協(xié)商變成要挾,動口演化成動手,夏雪花的丈夫最后被他精心挑選的合作伙伴精心處理掉,直接成了他的小樓的“奠基人”。

        另一路警察不幾天也傳來消息,他們在南方某市抓到了姓茍的及其同伙。原來,姓茍的先在協(xié)會內(nèi)將東西盜取打包,然后由其同伙裝扮警察將其抓獲并將贓物一并帶出。他們設(shè)計的這一招有個預(yù)期效果,就是讓協(xié)會的人誤認為竊賊已被警察抓獲不再報案,財物被公安機關(guān)暫扣只等日后返還。他們甚至還合計,因為失物不多,而且有些東西涉及協(xié)會負責(zé)人的聲譽,協(xié)會不會咬住不放,事情就會不了了之。然而人算豈如天算,他們沒料到警察這么快就抓到了他們。至此,姓茍的也只能供出他的幕后主使,就是寇永鬧。

        據(jù)說寇永鬧被公安局傳喚去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梗著脖子,堅稱自己與姓茍的萍水相逢并無瓜葛,頂多是識人不明用人不當(dāng)。辦案的警察仍是那位老手,他嘴巴碎碎地說:“那姓茍的也真奇葩,偷酒偷茶,偷卡偷畫,偷些賬本干啥?再說了,替人偷了就該把那些材料都交給委托人,自己還存兩本留后手,現(xiàn)在都成了證據(jù)……”

        這些話說完,寇永鬧抹了把禿頭上沁出的油汗,順勢把頭垂下,嵌了鋼筋似的脖子再沒把他碩大的腦袋彈起來……

        這天,老熊的車限號,他中午在原單位收拾了一些東西,打了輛車來到高梧廬。溜肩保安敬完禮,順手幫老熊提東西,嘴里也不閑著:“都……都說人往高處走,袁水珠和她那瘋……瘋弟弟放著好好的一樓不住,又搬……搬地下室了……”

        老熊問:“地下室啟封了?”

        溜肩說:“骨頭一……清走,警察啊就……沒再管。”

        老熊把東西往傳達室一放,說:“走,先到地下室看看去?!?/p>

        一進地下室的門,就聽袁亨利在里面吊著京劇小生的細嗓高聲朗誦:“……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正忙著收拾滿地臟衣服的袁水珠見老熊進來,忙迎上前去:“會長啊,他這樣在上面不行,我們還是搬下來妥當(dāng)些?!?/p>

        老熊微笑著問袁亨利:“在這兒,你不怕鬼嗎?”

        袁亨利學(xué)著老熊微笑的樣子說:“樓上樓下都有鬼……”

        袁水珠用手里的臟衣服抽了弟弟一下:“再胡咧咧,我也不管你啦!”

        老熊轉(zhuǎn)身對袁水珠說:“你這弟弟是真瘋還是裝瘋?”

        袁水珠說:“會長啊,他要是裝瘋,俺可就燒高香了?!?/p>

        老熊說:“我看他又迷糊又明白,半夢半醒,病情不算太嚴重。我有個朋友是精神科專家,國內(nèi)一流的,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隔天你帶弟弟找他看看?!?/p>

        袁水珠恨不得跪下來給老熊磕頭,雙手合在胸前,連連鞠躬:“謝謝領(lǐng)導(dǎo)!謝謝領(lǐng)導(dǎo)!”

        又摁著袁亨利的頭:“快謝謝領(lǐng)導(dǎo)呀。”

        老熊兩手一背,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

        又問:“一角秘書長在班上嗎?”

        袁水珠說:“在樓上辦公室呢,好像有點不高興,關(guān)著門誰也不理,我打的開水都沒送進去……”

        老熊走出地下室,直奔樓上葛一角辦公室,推門就說:“這會兒沒人鬧了,你躲起清靜啦?”

        葛一角仰臥沙發(fā)上,抬眼望望老熊,連屁股都沒欠一下,陰陽怪氣道:“老鬧已進牢籠去,此地空余高梧廬?!?/p>

        老熊道:“什么叫空余?不是還有你我嗎?往后,你當(dāng)你的駐會副會長、法人,咱們同心協(xié)力,把協(xié)會工作扭向正軌……”

        葛一角一臉漠然地說:“我是干不動了。”

        老熊驚異地看著他:“你要打退堂鼓?”

        葛一角說:“我呀,前幾天不舒服,一查,肝上長了東西,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

        “你才五十多歲,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熊會長想想看,為了牽制我,你派個老鬧來,和他共事五六年,我一肚子苦水倒不出去,還不把肝兒慪出腫瘤來……”

        老熊一臉愧疚道:“老哥誠懇地向你道歉!當(dāng)初引狼入室,的確是我不明智。一來嘛,我知道你經(jīng)營協(xié)會多年,自己想當(dāng)這個家,擔(dān)心你過早把我這個兼職會長架空了;二來嘛,當(dāng)時看協(xié)會活力不足,想往沙丁魚群里放條鯰魚攪和攪和,沒料到那是條鯊魚。我這一招臭棋,壞了協(xié)會,也害了你?,F(xiàn)在我才明白,人的心室就那么大點地兒,私心膨脹了,就擠占了良心的空間……萬望你能諒解?!?/p>

        葛一角閉著眼自言自語:“想來想去,何苦呢?何必呢?”

        老熊接著說:“既然得了病,咱就抓緊治療,有協(xié)會在,一定全力以赴幫你治病?!?/p>

        葛一角翹翹嘴角:“我這病是早期,咱協(xié)會是晚期……”

        老熊又是一驚:“啥意思?”

        葛一角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梧桐樹,半天才說:“我得到個小道消息——比較可靠,由于咱們協(xié)會多次年檢不合格,內(nèi)部管理混亂,各種問題不斷,有關(guān)部門正在考慮予以取締……還有,市政規(guī)劃有條新路經(jīng)過這里,高梧廬恐怕也要拆掉……”

        老熊重重地垂下頭,十指深深插進發(fā)間,抓著,撓著,擰著,絞著,不一會兒,“太極圖”變成了一個凌亂的鳥窩。半天,他突然抬起頭來,嘴里先“咝”了一聲,然后說:“按說高梧廬不該拆,這底下有古墓……”

        葛一角道:“哪里是什么古墓?專家說了,那是解放前一伙賊盜儲藏贓物的地洞,因為內(nèi)斗,他們火并在里頭……”

        說完,他閉起眼,腦袋往沙發(fā)上一仰,亮出高凸的喉結(jié),好像給喉嚨下了門閂。

        老熊見葛一角不想說話了,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辦公室。

        西傾的太陽灰蒙蒙的,天上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老熊憑窗望著,好像要找出哪一片雪花更精致、更美麗,哪一片舞得更輕盈、更優(yōu)雅……然而,他只感到眼花繚亂,頭暈?zāi)垦!?/p>

        雪花無聲地紛紛飄落著,在霞光中翻飛徘徊,仿佛無限留戀這段屬于天空的最后時光。飛舞過后,它們無奈地墜落地面,你壓我擠,層層堆積,等待著明天太陽的融化和大地的吸收……

        突然,梧桐樹上的鳥窩里,眾鳥不知為何又爭斗起來,只聽嘩啦啦一陣碎響,鳥窩像個破筐似的從樹杈上傾覆下來……

        雪停了,老熊披上大衣,想一個人靜靜地走回家去。

        袁水珠等在傳達室門口,一見他就喜滋滋地說:“熊會長,那位夏雪花給我打電話,她又來市里了,想請您吃頓飯,給您當(dāng)面道個歉。行嗎?”

        老熊幾乎沒怎么猶豫,說:“可以?!?/p>

        袁水珠笑嘻嘻地說:“那我就給她回話了?!?/p>

        剛要走,又扭回頭說:“您還是把頭發(fā)染了好,那樣更顯精神!”

        老熊微笑了一下,說:“正好我頭發(fā)亂蓬蓬的,該理了。行,一并染了……”

        說著,踩著薄冰小心地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又停下腳步,轉(zhuǎn)回頭來。落滿雪花的高梧廬披掛一身晚霞,像一位蹲坐冥想的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而前面那株失去鳥巢孤干禿頂?shù)奈嗤洌瑒t像矗在那里的一根拐杖。老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復(fù)又轉(zhuǎn)回身去。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前方高樓的夾縫中斜照過來,在他面前映出一個金燦燦的光環(huán)。老熊心頭一動,想抓住它,追逐它,不知不覺腳下亂了方寸,一個趔趄,險些跌個跟頭。他直起腰來,定了定神,整頓衣裳,謹慎而從容地迎著夕陽走去。他想,無論到了什么年紀,都要心思不亂,腳下不滑,這樣路才走得踏實穩(wěn)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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