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把寬腰的腰確實寬,走起路來就跟一堵墻向前推一樣。我們家跟他家是鄰居,兩個院子之間僅隔著一堵并不太厚的墻,寬腰若是用勁,一準能把那堵墻平平地推倒。但我并不擔心墻的事,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寬腰能管住那些一天到晚嗷嗷叫的豬。那些豬被一頭頭送來,一頭頭等著被宰,它們當然會嗷嗷叫。
我那時剛上五年級,需要去九里地之外的管理區(qū)駐地西霞小學讀書,早走晚歸,斜背在身上的書包松松垮垮,來回敲打著兩瓣不大的屁股。在家雖然只是一早一晚,但嗷嗷叫的豬對我的打擾就像魔咒,已經揮之不去。跟豬沒法交流,它們總是不停地嗷嗷叫。每晚睡覺前我必須往兩只耳朵里塞上棉花團才行。
冬天天亮得晚,我走出院子時天上還掛著寒星,從村子出來往西三里路,是寬闊的司息河,過了司息河再往西走上六里路,便是學校駐地。司息河岸樹林濃密,原有一條小路,但通往學校最近的那條路是小缸率領著小鍋、小碗、小碟、小盆、小瓢和我六個人一同新開辟出來的。當時小缸揮舞著鐮刀,沖在前面,從成片成片的權木叢中,砍殺出了一條縫隙。小缸說,現(xiàn)在我們七個人就是一個尖刀班,今后一個人也不能少。冬天的早晨,我們常常是摸黑就開始行動,在村西頭小盆家的屋頭上進行集結,然后經過一段不長的土路后,便開始穿越茂密的司息河岸樹林。小缸一向都是走在前邊,一對屁股拽來拽去的同時,還不忘時不時地把右手冒出肩頭,說后面的跟上。我們這哪里像是去上學,倒是像去執(zhí)行某項神圣的使命,大有去偷襲一個村莊或一座城鎮(zhèn)的架式。有小缸這家伙這么一整,說實話我們每個人心里都覺得這學上得有意思,甚至忘記了那些枯燥的課堂和學業(yè)的壓力。在我們七個人當中,小碟是唯一的女生。前段時間,小缸突發(fā)奇想,等在村西頭小盆家的屋頭上集結完畢后,幾個男孩便一路瘋跑,這樣便把小碟撂在了后面。他們埋伏進了司息河岸樹林,結結實實打了小碟一個伏擊。這純粹是個游戲,但不得不說超越了女生的承受力,導致小碟大病一場。結果以小缸為首的五個男孩,受到了來自學校和家長的雙重處分。我雖然參與了頭天的密謀,但第二天我以睡過了頭為由沒有參加實施,當然我也沒有提前將小缸的密謀通知小碟。對此,小缸很惱火,責罰我離隊反思。理由是不能做到步調一致。
夏天的司息河,岸林茂盛,密不透風,一個人走在里面的確有些嚇人。冬天雖然樹木落光了葉子,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高樹低枝,影影憧憧,跟司息河兩岸都站滿了人一樣,那景象同樣嚇人。別說小碟,就是我也頭皮發(fā)麻,心里一個勁怦怦直跳。
我有些懷念七個人的大部隊。
不過,今天出奇的是,天地一片靜謐。我出門時只看到天上的星,隔壁的豬好像一聲也沒叫,風也不響,過河時水流無聲,甚至一路上我連自己的腳步聲也沒聽到。而且,到校后未聽見上課鈴聲響老師就來上課了,卷發(fā)老師的嘴開開合合可就是發(fā)不出聲來。坐在角落里的小缸,不時地偏過頭沖我笑,我知道他不會是什么好笑,不排除他又在策劃什么陰謀。小缸雖然是我們這伙的頭,但他卻并不受老師待見,教室正中的位置他一天也沒坐過,從來都是被老師塞到一個角落里。老師的頭發(fā)是自來卷,我們私下里就用“卷發(fā)”代替了他的名字。很快我看到卷發(fā)盯上了我,并走下講臺,來到我桌前,然后俯下身,從我耳朵里一下掏出兩團棉花套子。我的世界瞬間被打開,有聲了!
我聽到課堂上一片笑。
卷發(fā)問,怎么回事?我說,豬嗷嗷叫。哪來的豬?我們家隔壁。隔壁是怎么回事?屠宰。在家里開屠宰場?是的。卷發(fā)提拎著兩團棉花套說,于是你就用這個對付?我說,是的,昨天晚上睡覺前塞上的,早上忘記取了。
打這后,母親每早會準時來到我的床前,幫我取下棉花套,然后再喊我起床。望著我窸窸窣窣穿衣服,母親會嘆口氣,說,孩子,忍忍吧。我心情的確也不太好,說,豬嗷嗷叫。母親說,豬也不容易。
冬天還未過去,我們仍然需要摸黑出發(fā)去上學。好處是小缸已經解除了對我的責罰,允許我重新歸隊。這天,我們在村西頭小盆家的屋頭上集結完畢后,正準備出發(fā),小缸發(fā)現(xiàn)了跟在我后面的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小缸問,這是什么?我說,一頭老母豬。你怎把它領來了?不是我領,是它自己跟著來的。什么情況?我也不知道什么情況。
頭天夜里,睡覺前我忘記塞棉花團,或者說我不想再塞了,我有點過夠了這豬嗷嗷叫的日子。半夜里我就起了床,一個人坐在房門檻上望著空落落的院子,寒星點點,月光稀稀拉拉。這時,我聽到了隔壁院子里有動靜。過了沒一會兒,院墻上冒出一個豬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東張西望,然后就看到了我。它不叫,甚至把喘息聲也有意壓得很低,我能看出來它想跟我說話。我猜這應該就是前兩天剛賣過來的那頭老母豬,我是從母親那兒知道有這頭豬的。母親跟父親說,這頭豬懷崽了,看個頭一定也懷不少,養(yǎng)豬的那家因為出了點事,急等著用錢,一下找不到買主,就賣給寬腰了。寬腰說了,只要有買的,就不殺它,如果沒買的,那只能殺掉。也是,他是殺把,只管殺豬,排隊殺,殺不及的頂多也就養(yǎng)個三五日,我的意思是咱能不能買過來,起碼等它把這窩崽下了。父親說,咱哪有那么多錢?再說我們也從沒有成窩養(yǎng)的計劃和準備。母親說,這兩天我過去看過好幾遍,老母豬真的挺可憐人的,我摸摸它,它就拱我的手,眼里淌著眼淚。父親說,你這越說越玄了,一頭豬淌什么眼淚!母親搓著手,便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豬是順著那邊的梯子爬上來的,其實我們這邊也有一架差不多的梯子。我父親個高,胳膊長,村里人都喊他“大手”,有的是勁,寬腰買豬殺豬時不時需要我父親的幫忙。大多時候寬腰都是在他那邊院子里喊,大手,大手!有時也會爬上梯子,盆一樣的大臉冒出墻頭,說,大手,喊你呢!父親有時候從門外轉,有時候急了也會從梯子上直接爬過去。
我找出梯子,扛過去,對上老母豬的位置。老母豬看看我,臉上露出很像是笑的表情。老母豬竟然笨拙地爬過來了!過來就過來吧,可等我收拾好書包往外走的時候,它竟然也悄悄地跟著我往外走。我把這個情況給小缸說了,小缸問他們,你們有誰看見過豬流眼淚?都搖頭。你們有誰看見過豬笑?都搖頭。小缸說,那就別扯了,咱們走咱們的。我們一行在前面走,老母豬跟在我們后面走。我說,這終歸不是辦法,大家都得想想該怎么辦吧。我一邊說一邊悄悄拽了下小碟的衣襟,小碟說,缸子,你不是從來都說自己點子多,沒有你解決不了的問題嗎?小碟的話起了作用,小缸停下來,說,沒錯,露出慣有的小得意表情,然后蹙著眉,咬著牙,嘴角翹來翹去,搖了兩下頭,說,這樣,我先走,但你們必須保證把母豬安全帶到。
小缸扔下我們,一溜煙似的跑了。他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跑進黑暗中。
等我們到達的時候,小缸說,把母豬交給我,你們都去教室吧。我們問,你呢?小缸說,我去伙房,我已經給餅子談妥了。小缸所說的餅子,是學校伙房里的面食師傅,長著一張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餅子臉。
這一天,我一直處于神不守舍狀態(tài),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漫長。因為這一邊,母豬的事雖然解決了,但家里那邊呢?因此,中午時我就跟小缸說,等到下午放學,趕緊走。小缸采納了我的建議,下午一放學,他就率領著我們這支日夜穿行在司息河兩岸身份不明的小分隊,以急行軍的速度快速向狗尾巴村移動。
我們沒有在村西頭小盆家的屋頭上就地解散,而是繼續(xù)保持著戰(zhàn)斗隊形,沿著村巷而上。寬腰家里擠滿了人,據說鎮(zhèn)派出所的同志也是剛到沒一會兒,大家都在為一頭老母豬的神秘消失感到不可思議。寬腰家的房門一夜鎖得嚴嚴實實,其它的豬也都在。大家都知道母豬不會爬樹,也就沒有人相信母豬會爬梯子,而且我們這邊的梯子在母豬爬下來后,就被我撤掉,放倒在柴禾垛后邊。派出所的同志轉過幾圈后,也并不能一下說出個所以然。就在這時候,小碟說,這兒怎么有一卷錢?人們圍過去,派出所的人點了點,又問過母豬的大體重量,說,也差不多,沒什么大損失。寬腰寬寬的腰平推到派出所的同志面前,說,問題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派出所的同志笑笑,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跟寬腰說,很明顯,這頭母豬是自己把自己賣了。于是,一院子的人都在笑。
我們準備吃晚飯,父親跟母親說,今天這事奇怪呀!母親說,就是呢。這時,隔壁寬腰的喊聲傳過來,大手,大手!父親出了屋子,寬腰應該是蹬在他那邊的梯子上,從墻頭上露出大半個頭來,父親說,這個點還要殺豬???寬腰說,殺什么殺!那你這是……寬腰說,難道說現(xiàn)在的豬這么厲害,能自己賣自己?父親說,肯定不能。寬腰說,所以說這事是不是小勺他娘干的?小勺是我的名字。父親說,她——沒等父親說,母親從屋里走出來,說,這事扯不上我。寬腰說,因為我知道你很可憐這頭母豬。母親說,我是可憐它,帶著崽,怎么好忍心殺。寬腰說,我沒想馬上殺它,也想找個買主,你想買公開買就是,這么干就是圖省幾個錢嗎?父親說,派出所的同志不是說差不多,沒什么損失嗎?寬腰說,跟正常賣價格肯定有出入。父親說,讓豬賣自己,它也無法定價格哈。寬腰說,大手,我平時是經常請你幫忙,可我也沒白讓你幫呀,我是不是也經常送你點豬下貨,那豬下貨燉著吃不香嗎?聽說你找過村里的書記,想搬走換個地方,什么意思,是我礙著你的事了?父親說,小勺上學,豬嗷嗷叫,影響他。寬腰笑出了聲,說,小勺屁大個小孩,到底多大的學問呀,豬就影響他了?要我說,再過個一年半載,干脆下學跟我學殺豬吧。我從門縫里往外瞅,傍晚時分,院子里已經有些黑影,寬腰從墻頭上冒出來的臉面也已經有些模糊,這場景讓我很驚心,因為這幾乎和凌晨時的場景一模一樣,只不過是母豬的頭和臉換成了寬腰的頭和臉?,F(xiàn)在寬腰不停地說話,當時母豬也很想說話,只是啥也沒說出來而已。
寬腰說,你搬不走,那你也不能告我呀。父親說,我告你什么?寬腰說,告我沒屠宰證、沒衛(wèi)生證、沒防疫證啊。父親說,我沒告。寬腰說,不是你還能有誰???就你那點小心思!不過,沒關系,我把一只豬頭送給食品站,一條豬腿送給衛(wèi)生站,一掛豬腸送給防疫站,根本用不著一頭豬,就把所有事擺平了,現(xiàn)在屠宰證有了,衛(wèi)生證有了,防疫證有了,三證齊全,你看看還有什么該告的你盡管去告吧。說著,一張豬頭臉隱下墻頭,并踢翻了梯子,嘴里說著,告,我讓你告!然后應該是對著他那些收上來還沒殺的豬說,叫,你們都叫,都給我嗷嗷叫。
寬腰說的給我們送豬下貨的事的確有,但并不經常。我知道我們小分隊的成員們油水都不足,有幾次母親在燉這些豬下貨的時候,我都跟母親說,多加點水。好像母親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把他們幾個叫來,在大門口的巷子里候著,我一次端出一小碗,大家輪流喝。小鍋、小盆在喝那些肉湯時表現(xiàn)出來的貪婪勁和沒出息樣,讓我至今難忘。小碟應該也很喜歡喝,但她是女生,年紀不大別的沒學會,矜持可是讓她學會了,櫻桃小口輕輕地一抿,喝一點,說很好,味道不錯,就算過了。小缸倒是表現(xiàn)出作為老大見過世面的架式,說,什么呀這是!薄湯寡水的,連片像樣的肉都沒有,以后別再叫我。我說,那你喜歡吃什么?小缸一下涎下口水,說,這么給你說吧,我最喜歡的是燉豬蹄,那叫一個好。說得小鍋和小盆滿嘴哈喇子。我說,豬蹄當然好,可寬腰不送呀。小缸說,沒關系,找機會我請大家。
小學結束,我們便不能再去管理區(qū)駐地的西霞小學上學了。升入初中后,我們的行動路線不再是向西而是要向北,去北宋鎮(zhèn)的北宋中學讀書。小鍋和小盆因為平時學習成績不好,對上學的興趣不大,這時提出不想上了。小缸不同意,說,一個都不能少。小鍋和小盆提出的理由是,去北面沒意思。小缸說,那去西面就有意思了?他們說,當然,西面有司息河,河水寬,樹林子大,我們可以不斷開辟出新的路線,平時沒事可以打打伏擊,夏天時可以在河里洗澡,到了深冬還可以在冰面上滑冰。小缸說,你們說的這些都沒錯,不過,你們注意了沒,往北邊去雖然沒有河,可是有山啊。只要有山,就一樣有意思,我們可以在山里打游擊,山頭也是打埋伏最理想的地形和場所。大家說,北面有山嗎?有啊。什么山?小皇山。小皇山呀,那也叫山?聽說才九十九米高,連一百米都不到,也能叫山?小缸說,九十九米咋啦,九十九米就不叫山了?那咱們幾個站到山項上去,不就超過一百米了嘛!
小鍋和小盆不想上學,也不全是個人的意愿,兩家的家長其實都有這個意思。小缸說,假如你們不上學,那么能干什么呢?兩人竟異口同聲地說,學殺豬啊!小缸扭過臉來看著我,說,你看看,你那幾碗薄湯寡水的豬下貨把他們禍害成什么樣!然后又轉過臉,對著小鍋和小盆說,瞧你們這點出息!聽好了,上,一個也不能少,到時我請大家啃豬蹄。
于是,整齊的小分隊開始一路向北。我們都已經長高了一些,看上去更像是一支隊伍。小缸對隊伍進行了整編,自己任隊長,同時任命小碟為政委。
能夠確保一個不少的全體行動,并非全靠小缸的啃豬蹄打動了小鍋和小盆他們倆,據小鍋講,他父母改變主意純粹是因了一句話。小缸問,什么話?小鍋說,我媽因為我學習不好天天數(shù)落我,說我不講衛(wèi)生,睡覺的地方搞得跟個豬窩一樣,自己也不知道收拾。我說,媽,你什么時候見過豬自己收拾豬圈!小碟當場笑得蹲了下來,小缸笑了,我們幾個也都笑了。小鍋說,這本來是我故意頂撞我媽說的一句氣話,但我媽聽后,老半天盯著我看,然后說,沒想到我兒子不是豬腦子啊。然后摟著我的頭說,兒子,這學你還得上!
北宋中學那可不是西霞小學所能比的,占地一百多畝,教室、教研室、學生宿舍、教工宿舍、學校食堂等有好幾排,單是那個偌大的操場就比過去的西霞小學還要大。入學那天,校長龐觀清親自在學校小廣場迎候,我們到的時候,校長說,我知道你們,狗尾巴村的,你們是一支小分隊,歡迎你們!說說你們的名字。小缸報的全是我們的小名,他,小勺,他,小鍋,他,小碗,他,小盆,他,小瓢。唯獨輪到小碟時,小缸說,她,姜小魚。校長說,那你呢?我們說,他,小缸。小缸說,報告校長,我叫史光度。然后小缸問校長,哎,你怎么會知道我們的?校長說,趙無眠老師早就告訴我了。趙無眠?我們互相看看,都覺得茫然。校長說,就是西霞小學教你們的那個老師,他現(xiàn)在已經調到北宋中學了,他跟我說你們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團隊。這不,單聽你們的名字就挺有意思。我們這才知道,原來西霞小學的卷發(fā)老師叫趙無眠。是的,要說趙老師對我們的確挺好的,除了一直將小缸放到教室角落里主要是為殺殺他的風頭之外,對我們每一個都很上心。尤其對我,自打那次棉花團事件之后,他曾專門找到我,說,這豬嗷嗷叫,的確是個問題,我們不能讓沒完沒了待殺的豬攪亂了學業(yè)。后來我才知道,趙老師在鎮(zhèn)食品站里有熟人,他專門跟他們說起過,在狗尾巴村有無證屠宰的問題存在,是不是該查處一下。告發(fā)寬腰亂屠亂宰真的沒的說,因為都是事實,只是寬腰咬定是我父親告的,就有些冤枉我父親了。我父親是大手,記得當時父親并未多加辯解,只是把大手在空中揮了幾揮,說,由你怎么想,反正不是我告的。
看到學校的老師和環(huán)境后,我們都慶幸自己做了繼續(xù)讀初中的決定,包括小鍋和小盆。興奮的小缸打算兌現(xiàn)他的諾言,有一天他專門跑到鎮(zhèn)上,買了四只豬蹄。我們說,為什么要買生豬蹄?小缸說,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放學后,他把我們領到小皇山下,當然這也是我們往返學校的必經之地。小缸把我們分成兩隊人馬,拋開中間的大路,一路從左側,一路從右側,分別攻上山頭,在小皇山不足百米高的主峰上會合。
很快,兩路就會合了。小缸吩咐小碟帶著小碗和小瓢去拾山柴,命令小鍋和小盆去打山泉水和挖泥巴,然后說,小勺,你,跟著我壘爐灶。
小缸將山土黃泥又用山泉水和了一遍,待到硬度和濕度合適后,將四只豬蹄一一包進去,包成了四個大球,然后架上火,開始用火燜。小缸撲打撲打手,坐下來,說,等著吧,一準是美味。
途經小皇山的人并不多,寬腰竟然打此經過,說,干什么呢你們這是?小缸說,逮了只山雞。寬腰豎著眼。我說,是豬蹄。寬腰說,你們還有錢買豬蹄,不會是偷的吧?小缸說,是豬蹄自己走上山來的。一句話說得寬腰很無趣,悻悻地走了。
是啊,你哪來的錢?我們說。小缸一笑,說,你們忘記那頭老母豬了?我賣給餅子后,從一卷錢里抽出了幾張,一直藏著呢,今天總算派上了用場。小盆說,這么巧,他怎么今天走到這兒了?小盆說的是寬腰。小缸說,你們還沒聽說嗎,鎮(zhèn)上剛建起了一個屠宰場,離我們學校不遠,把散落在各村的屠宰點全撤銷了,統(tǒng)一殺,統(tǒng)一賣,統(tǒng)一管理,寬腰已經在鎮(zhèn)屠宰場上班了。聽小缸這一說,我內心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看來我跟豬的緣分真是難以斷開,這幾年,豬嗷嗷叫,煩得夠夠的。好不容易到鎮(zhèn)里中學上學了,住校,一周一回,沒想到屠宰場會這么快地跟過來,今后豬嗷嗷叫的日子看來還多著呢!
豬蹄燜好了,開吃的那一刻終于來臨,一股肉香灌滿了整個小皇山。小缸說,真好。我以為他在夸贊豬蹄,但沒想到他接下來說的卻是,我還從來沒見過有這么美的女老師。小缸一邊啃著熱豬蹄一邊竟然流著眼淚。小缸眼淚鼻涕出出溜溜地流,弄不清他到底是在享受豬蹄的香還是在感嘆女老師的美。
頭發(fā)自來卷的趙無眠老師已經夠帥氣和洋氣了,但我們得承認,我們都無一例外地更愛學校的另一個女老師。剛入校時,我們就都見過她,后來她成為我們班的語文老師。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聽人背后喊她“雙高”。百家姓中有姓雙的嗎?沒聽說過,那為什么叫雙高呢?還是小缸打聽來了緣由。學校幾乎所有單身的男老師都曾向她示過好,但都無一例外地被踢到了像鋼一樣硬的天花板外面,既然吃不到葡萄,有些人就想讓葡萄發(fā)酸,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雙高。小缸用兩手比畫了一下自己的胸,然后說,你們看吧,這有多么惡劣!小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們幾個都表現(xiàn)得很氣憤。
雙高,高老師,這都是對我們心目中最美女老師的極大侮辱。我們心目中最美的女老師有著最美的名字,她叫龔嬋娟。龔老師一頭秀發(fā)半披肩頭,紅蘋果膚色呈現(xiàn)出一臉的膠原蛋白,長長的眼睫毛忽忽閃閃,水汪汪的雙眸清澈動人,再加上一身得體的初秋套裙,所有這些已經讓她美到極致。我們以前的語文課仿佛從來就沒有這么幸福過。
第一節(jié)作文寫作課,龔嬋娟老師給出的題目要求是:記錄美好。小缸平時的作文水平并不出色,但這次他的作文竟成了范文。他寫的就是我們七個人如何在樹林濃密的司息河兩岸開辟新路、如何像一支不明身份的小分隊,在司息河兩岸不分晝夜地神秘穿行,七個人一同過河、一同滑冰。當然像賣老母豬這樣的絕對機密他是不會寫出來的。第一節(jié)作文點評課,龔嬋娟老師一字不漏地向全班同學朗讀了小缸的范文《穿越司息河》:……黃昏時分,夕陽掛在樹梢,所有的枝干和葉片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成群的鳥兒在飛翔……深冬時節(jié),清清的河水全結成了冰,整個河面凍成了一面鏡子。我們常常從河岸上就開始助跑,然后叉開雙腿,下水餃一樣呼呼拉拉倒進河里,一個個水餃像鬼影一樣擦著冰面向對岸滑去。小碟是女生,有時會先我們一步走上冰面,待我們幾個從岸邊助跑,哧一下擦上冰面之后,她會適時拽住其中某一個人的后衣襟,像只小花貓一樣被輕松拖到對岸。我們多次為小碟拽誰的后衣襟多拽誰的后衣襟少假裝鬧過矛盾……春天的時候,我喜歡吹柳笛,其實對我來說,幾乎什么都能吹,隨便給我兩片樹葉就行,甚至一片也行。即便沒有樹葉,我兩只手一兜,在兩個拇指間兜出一眼小孔,就足以成為接近葫蘆絲的樂器。有時,我只用一只手,食指和拇指一叉,含在嘴里,撐開兩腮,照樣也會打出一串鳴哨……我們不想上學,我們只想過河,只想在濃蔭覆蓋的司息河兩岸打埋伏,只想像一支肩負特殊使命的突擊小分隊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偷襲西霞村,我們甚至曾多次設計通過調虎離山,然后在司息河岸林成功“俘獲”趙無眠老師的行動計劃……如今,我們已不再去西霞村,不再過河,連我們在村頭集合的暗號也已經用不上了,所有在岸林中的游戲已經全部取消,因為我們已經有了新的任務。說起這些,我內心特別傷感。司息河的河水肯定還在日夜不盡地流淌,兩岸的叢林應該已經生長得更加濃密和茂盛,河流和岸林將永遠儲存在我和我的小分隊每一個成員的心中……
這天放學后,我們都很少說話,小缸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時不時地打著手勢,跟上,跟上!我們的隊形有些松散,我們像是打了一場敗仗一樣在悄悄撤退。小缸的作文沒的說,成為范文理所當然,但經龔嬋娟老師朗讀之后,重點便已不在作文本身的好與不好上,而是龔嬋娟老師純正動聽的普通話,讓我們小分隊的每一個成員聽到了過去從未曾聽到過的天籟之音,這動人的聲音讓我們深深體味到了語文之美,語言之美,文字之美,聲音之美。是龔嬋娟老師動聽的聲音,把小缸的作文讀成了絕世美文。我們聽到走在前面的小缸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話,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像龔老師那樣,把話說得那么好聽??!我看到小缸幾次抬起胳膊抹眼睛,我知道他流淚了。他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他也許并不適合給我們當頭。當然,對我來說,龔嬋娟老師純正動聽的普通話,給我的震撼的確無以言表,對于一個每天聽慣、聽膩、聽煩、聽滿了豬嗷嗷叫的人來說,龔老師的天籟之聲已經悄然為我打開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我相信,我的未來一定會沿著龔老師美妙的聲音走下去,一直走到遠方,那些有光的地方。
隨后的一周,我們提前接到了小缸的通知,周末回家時要在小皇山召開重要軍事會議。意外之喜是,小缸又一次往山上帶去了四只豬蹄。
分工仍然沒變,還是小碟、小碗和小瓢拾山柴,小鍋、小盆打山泉水和挖泥巴,我和小缸壘爐灶,但配合明顯比上次默契很多。等小缸將四只豬蹄包成四個大泥球后,火燜便開始了。小缸跟上次一樣,撲打撲打手,坐下來,說,好了,大家等著吧。
小鍋問,你這又是從哪搞來的錢?小缸得意地說,寬腰不是在屠宰場上班了嗎?我們說是啊。寬腰不是經常去咱們學校食堂送肉嗎?我們說是啊。寬腰也喜歡上了我們學校。我們說,?。啃「渍f,寬腰要我到他那兒去玩,我去了。你們猜怎么著,寬腰說著說著,一個大男人竟然流起眼淚來,他說,你們學校真好,校園好,校長好,男老師好,女老師更好。早知道學校這么好,我該上學啊,可惜早已錯過了上學年齡,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當初我要是上學,現(xiàn)在也不至于殺豬??!小勺嫌豬嗷嗷叫,煩人,他以為我就不煩啊?;蛘哒f過去我也沒怎么煩,也想不到要煩,但自從去過你們學校食堂,見到了學校的領導和老師,聽到每個教室的讀書聲后,再回來聽豬嗷嗷叫,心里就格外煩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一把殺豬刀,說,我現(xiàn)在殺起豬來比原來要狠很多,一刀進去就想讓它斃命!
小碗說,嗨,他都結婚了,這才想起上學這檔子事,早干什么去了?小盆說,大腚哪像個女人?我看就是一頭豬。小盆說的大腚,就是寬腰的媳婦,兩個腚錘子特別大,拽拉拽拉地走不動,皮膚粗糙,臉不光黑,還長,嘴撅著,真有點像豬,甚至跟那頭會爬墻頭的母豬更像。小瓢說,聽說大腚夜里就跟豬一樣嗷嗷叫,也不怕寬腰把她殺了。小缸說,你懂什么,寬腰要是不殺她,她能叫嗎?小碟說,你們能不能換個話題。小缸看看大家,說,好。然后又問,哎,我們怎么說起這事來了?小鍋說,是問你的錢的事。小缸說,噢,這四只豬蹄是寬腰送咱們的。
豬蹄已經燜好了,一股股肉香不斷地往外冒,大家都急切等待著開吃那一刻的來臨。小缸說,再燜會兒,不急著吃。今天主要不是為了吃豬蹄,而是要部署作戰(zhàn)行動。前幾天,我毫沒客氣,直接找了龐觀清校長,鄭重要求他開展調查,到底是誰最早給龔嬋娟老師起的諢名,龔嬋娟多好的名字啊,不叫,卻叫人家雙高,導致鎮(zhèn)上好多人都知道了咱們北宋中學有個姓高的漂亮女老師。給龔老師起諢名的人到底什么目的?安的什么心?這么對待龔老師合適嗎?我們的校園文明又怎么講?今后誰再亂叫,我就要用這個伺候。我說著,就拿出了一把殺豬刀,結果把龐校長嚇了一大跳。大家說,你做得對,該找。小碟說,確實不應該這樣對待龔老師。小缸說,那么,問題來了,你們說,龔嬋娟老師美不美。我們說,當然很美。小缸說,目前校內打她主意的老師是不是不少?我們說,能看出來,是不少。小缸說,那么誰最有可能或者說誰最有資格可以跟龔老師走得更近呢?不等我們回答,小缸說,只能是趙老師,我們的趙無眠老師。你們想啊,趙老師帥氣、洋氣,沒有其他那些老師身上的土氣和俗氣味兒,趙老師跟龔老師最般配。我們都說,是,沒錯。小缸說,問題是,趙老師是從西霞小學調上來的,原先的那些老師都看不起他,也正是因為他人好和帥氣對其他人構成了威脅,所以不少老師都在極力打擊和排擠他,尤其是他不愿隨著別的老師喊龔老師雙高,其他老師認為這透露出趙老師對龔老師有意思。而通過我觀察,龔嬋娟老師對趙無眠老師也應該是有那層意思的,可就是捅不破那層窗戶紙。你們說,那我們怎么辦呢?小缸說,這樣,前兩天龔嬋娟老師找我談話,我以為什么事呢,其實沒大事,是龔嬋娟老師問我,司息河真的有你寫得那么美嗎?我說,我寫不好,真正的司息河要比我寫的還美,還有意思。龔嬋娟老師是外地人,她來到北宋鎮(zhèn)后,還沒去過司息河,她提出找個時間讓我?guī)タ纯?。我說,是我自己嗎?龔老師說,你手下不是有個小分隊嗎?小碟說,這太好了,你跟她定時間,咱們帶她去看看,在司息河里玩上一天,肯定很有意思。小缸說,當時,我也這么想,但回來后一琢磨,何不利用這個機會促成龔老師和趙老師的單獨見面呢。因此,我制定了一個行動計劃,由我負責約龔老師,一旦具體時間敲定下來,由小碟負責以我們小分隊的名義約趙無眠老師也去司息河。約時說好,我們不陪同前往,我們要早去準備,然后在司息河迎候。大家記著,我們這次不是打伏擊戰(zhàn),而是到時候設七個暗哨,觀察他們的情況。小碟說,還是讓小勺負責約趙無眠老師吧,趙老師跟小勺的感情更好,任務一定會完成得更出色。小缸說,好吧。然后又對小碟說,你可以根據情況進展,在有必要時允許你提前暴露。
好久沒有這樣的軍事任務和具體行動了,大家都很激動,感覺黃泥火燜的豬蹄特別香。
對我們來說,這是一次重大行動,容不得半點馬虎。好在我們已經訓練有素,做這種事已經十分拿手。當某個星期天的上午,趙無眠老師一腳踏進濃密的司息河岸林的時候,我相信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在偷著樂。
一雙白色運動鞋從我眼皮底下走過,輕快的腳步并未產生出太大的聲息,藏身在灌木叢中的我,一動不動,不敢抬頭,但我確定,這就是趙無眠老師,趙無眠老師來了。相信再過半小時,龔嬋娟老師也會裊裊娜娜地走來,從我眼前走過。就沖小缸能把給兩人的時間錯開半小時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小缸配當我們的頭,因為只有他會想得這么周到。在等待龔嬋娟老師進岸林的這段時間里,我做過多種設想,他們兩個如果不成怎么辦,我們會不會同時失去兩位老師對我們的友好。但如果成了,兩位老師在七個暗哨的盯梢下,擁抱、接吻甚至做出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又該怎么辦。這時,我想起了小缸交待小碟的話,你可以根據情況進展,在有必要時允許你提前暴露。不得不說,還是小缸周到,有遠見。這么說,我根本不需要考慮和糾結那么多,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潛伏任務就行。
然而,我們親愛的龔老師啊,一等未來,二等未來。由小缸親手設計的這一滴水不漏的行動計劃和潛伏使命,徹底宣告失敗。
問題的嚴重性不在于龔嬋娟老師的這次爽約,而在于從這天開始,龔嬋娟老師就失蹤了,整個北宋鎮(zhèn)已經根本找不著她的人影。
那個星期天的晚上十點,學校選擇了報案。鎮(zhèn)派出所的展朱閣所長帶著古南全、何時元兩位警員第一時間趕到學校,首先詢問了龐觀清校長。展朱閣所長說,嚴格說現(xiàn)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按失蹤論還有點為時過早。這么說吧,假如說龔老師是真的失蹤了,那么你是一校之長,了解學校每位老師的情況,你認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龐觀清校長一會兒望望展朱閣所長,一會兒望望兩位警員,一臉的茫然,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展朱閣說,那么平時都有哪些人跟龔老師走得近呢?龐觀清說,跟她走得近的人很多,想跟她走得近的人不用說那就更多了,你們也知道,龔老師人長得漂亮,學生們也都評價她是最美老師,有她在就跟學校里憑空多出了不少陽光和空氣一樣。警員何時元插話說,要不怎么說是雙高呢!展朱閣白了他一眼。
第二天展朱閣和警員們來時,龔嬋娟的房門仍然鎖得嚴嚴的。不用說,情況已經有些嚴重了。警員們在調查老師們時,被調查和詢問者大多指向了趙無眠老師,認為趙無眠老師跟她走得最近,而且一直在追求她。追求過龔嬋娟老師的人太多,因為都被拒絕過,所以不排除龔嬋娟也拒絕了趙無眠。
警員專門找來趙無眠問話,并搜查了他的住處,結果搜出了一把帶血的剔骨刀。為什么要藏刀?我沒想藏刀。這刀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刀哪來的?沒收來的。沒收誰的?小缸的。小缸?他大名叫史光度。他為什么有刀?他去威脅過校長。他為什么要威脅校長?因為有人給龔嬋娟老師起了雙高的諢名。龔嬋娟跟史光度是什么關系?師生關系。那史光度為什么這么關心龔嬋娟老師的事?他說他喜歡她。你喜歡龔嬋娟老師嗎?我——喜歡。聽說你一直在追求龔老師?嗯——是吧。她拒絕你了嗎?沒有。那她答應你了嗎?也沒有。假如她拒絕你,你會恨她嗎?這……我不知道。
警員們又找到小缸。小缸說,我認識你們,你們去過我們村。你什么村?狗尾巴村。什么時候的事?大概前年了吧。什么事?你們去處理寬腰丟了老母豬的事。展朱閣說,噢。然后說,你說說龔嬋娟老師的事吧。我沒的說。你不是很關心你們龔老師嗎?是,很關心。那她平常喜歡去哪些地方?龔老師平常很少出校園,偶爾會到鎮(zhèn)上去,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校園里。頂多喜歡晚上的時候到操場轉一轉。晚上,她一個人嗎?是。都是什么時候轉?一般晚飯后,或我們下自習課后,有時很晚她也一個人轉。你怎么知道?操場圍墻邊有一片小樹林,晚上黑,里面看不清,我有時會躲在那兒。躲在那兒干嘛?不干嘛,就是為了看龔老師散步。散步有什么好看的?龔老師很美。再美晚上能看清嗎?我覺得看不太清的時候龔老師更美。你這大半夜的如果弄出點動靜來,不是更嚇著龔老師嗎?不會的,一是我不會輕易動,二是好像龔老師也知道我藏在小樹林里。她知道?是啊,有一次,我覺得自己藏得好好的,結果她說,光度你就別藏了,出來吧。然后我就乖乖出來了。她說,陪老師散散步吧。我于是陪她在操場上散步。她說,你干嘛大晚上的躲到小樹林里?我撒謊說,我怕晚上有壞人。這么說你是想保護我嘍?我紅著臉說,是。龔嬋娟老師哈哈笑著說,好吧。展朱閣問,那你覺得學校有壞人嗎?小缸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有吧。也許有是什么意思?學校食堂的面點師傅餅子,偶爾也會大半夜里去操場跑圈。餅子?大名可能叫左牽黃,具體我說不清,原來在西霞小學食堂的,后來也來了鎮(zhèn)中學。這人脾氣不好,喜歡動武,平常說話動不動就要打要殺的。你怎么知道?因為寬腰那頭母豬是我賣給他的。噢,是這樣,母豬的事待會兒再說,你繼續(xù)說左牽黃。有一次,我還是躲在操場圍墻邊上的小樹林里,這天很晚了,但沒想到龔嬋娟老師和左師傅都到了操場上來,而且不知因為什么事好像發(fā)生了幾句爭執(zhí)。當時他們爭執(zhí)的地點離我有點兒遠,我聽不清。我很緊張。你緊張什么?因為我知道這個左師傅平時喜歡帶著一把腰刀。
警員們應該也去找過左牽黃,因為學校里大多數(shù)人都被篩過一遍,我們對警員們跟左牽黃的交談內容不得而知。我們能知道的就是操場圍墻邊上的小樹林,已經不止一次地被翻刨過。
幾天來,學校里雖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實際上一直被一股沉悶氣息所籠罩。我們的語文課在停課一周后,又重新開課了,學校安排另一個老師臨時給我們代課。當代課老師走進課堂,剛說完第一句,我們全班同學就都哭了,哭得很傷心,有些同學完全是號啕大哭。后來代課老師也哭了,不停地擦眼淚,哽咽著說,今天的課就這樣吧。
我這時又想起了小缸作文《穿越司息河》里面的話:我們不想上學,我們只想過河,只想在濃蔭覆蓋的司息河兩岸打埋伏,只想像一支肩負特殊使命的突擊小分隊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去偷襲西霞村……從教室出來,我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眼淚,小缸說,今天我們去山上。我們說,今天不是周末。小缸回過頭,恨恨地說,為什么必須是周末才能去!
我們的隊形從來沒有這么松散過,我們的士氣也從來沒有這么低落過。我們已經稱不上是一支隊伍。龔嬋娟老師不見了,仿佛學校空了,我們的心也空了。我們曾經幸福的語文課今后怎么辦?我們的學業(yè)還能堅持下去嗎?
我們茫然無措地坐在小皇山的山頂上,感覺山一下矮了很多,向遠處望什么也望不見。小皇山上盛開著鮮花,過去我們聞著是那么香,今天的小皇山上同樣盛開著鮮花,可我們聞著卻是那么的臭。小皇山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味道。
小缸說,我們搭個臺子,祭奠一下龔老師吧。小碟跳起來,指著小缸說,祭奠?怎么能說祭奠!誰告訴你龔老師就一定不回來了,誰,你說,是校長嗎?是派出所嗎?我第一次見小碟發(fā)這么大火,說話這么大聲。小瓢出來調解,說,搭個臺子也不是不行,搭個臺子能招魂,說不巧能把龔老師給招回來呢!
小缸不動。小碟不動。我也不想動。小鍋和小盆自覺地說,那我們去挖點泥去。小鍋和小盆兩人離開沒一會兒,突然呦的一聲,把我們幾個人全部震醒。小缸第一個奔過去后,也癱軟在了一尊大大的巖石旁邊。
公安、法醫(yī)、鎮(zhèn)上領導、學校老師、附近村民都圍上了小皇山。原來小皇山不是我們心理上感覺臭了,而是真臭了。龔嬋娟老師的尸體已經有些腐爛。
警察們手里有了東西,便開始了新一輪的排查。通過只排查男性看,我們大約已經知道龔老師遇害前遭遇了什么。但對小缸、小盆、小鍋、小碗、小瓢和我?guī)讉€人也要進行取樣,我覺得不可接受。我們才多大,我們不過是初中生,而且沒有人比我們更愛龔嬋娟老師的了。我想小缸一定也會強烈反對,但沒想到小缸卻表現(xiàn)得很沉穩(wěn),他只冷冷地說了倆字:配合。
公安有確鑿證據后,展朱閣帶領警員逮捕了寬腰,并連夜進行了突審。知道為什么逮你嗎?不知道。知道北宋中學的龔嬋娟老師被害了嗎?聽說了。她被害前被人強奸過。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是不是你強奸的?不是。那你說是誰呢?有可能是她自己把自己強奸的。你這是什么理論?沒理論,三年前我收的一頭老母豬丟了,你去斷案,結論是老母豬自己把自己賣了。關于那頭老母豬的來龍去脈我們已經搞清了,你想聽可以告訴你,但今天咱不談老母豬,只談這個案子。那就談吧。好,從龔嬋娟體內提取的樣本和所有嫌疑人員的排查取樣,已經從市里返回來了,科學面前建議你就別費工夫抵賴了。
寬腰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種科技,看來他只能交代。事情發(fā)生在哪一天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但那天是星期天。為什么你能記著是星期天?因為途經小皇山的人本來就少,星期天就更沒幾個人。你之前認識不認識龔嬋娟老師?認識。怎么認識的?去學校食堂送肉。你們有過什么交流沒有?我在校園里見過她,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美的人,于是下意識地沖她一笑,她也沖我一笑。你是不是自從見到過她之后就對她有了想法?沒有,在小皇山遇見過她之前,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那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她動了歪心思的呢?是在認識了左牽黃之后。怎么講?左牽黃是學校食堂的師傅,通過往食堂送肉我最先認識了他,后來我們熟了,閑聊起學校的人和事,我說,你們學校有個女老師可真漂亮。他說,噢,是雙高吧。怎么叫雙高呢?這你還不明白,就是胸前的兩個奶子大唄。她真名叫什么?龔嬋娟。這名挺好。你是不是覺得她挺漂亮?不是漂亮的問題,是我壓根就沒見過長得這么美的人,長成這樣,那才真叫女人。左牽黃說,看看,真沒見過世面吧,漂亮不是,嗨,讓我辦了。我認為左牽黃是吹牛,可左牽黃說,不信是吧,因為你不知道,這個龔老師喜歡晚上去操場散步,晚上的操場哪有人,我就大鳴大放地把她摁在跑道上辦了。那她不反抗嗎?不反抗,還很高興呢。因為他說了很多,說得很詳細,由不得我不信。而且,等我再見龔老師的時候,我也感覺她真有點被人辦了的樣。所以我就想,左牽黃一張餅子臉,在食堂里做大師傅,竟能有這樣的好事,我跟別人比不了,可跟左牽黃比,我哪點也不差呀。展朱閣說,你知道不知道有一個詞叫意淫?不知道。這么說吧,左牽黃跟你說的這些,全是他一個人做的白日夢。你聽他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他卻是一個很守本分的人,唯有在女人問題上,是個大嘴巴,什么都敢說,你如果繼續(xù)跟他交往下去,他可能還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他跟更多女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全是無影的事,他只圖說得痛快,心里舒服。不過,退一步講,就算他說的是真的,那他也是在作惡,是犯法,你怎么能學他呢?好吧,你繼續(xù)往下說。那天是星期天,我們屠宰場沒有星期天,我翻越小皇山去上班,到達山頂?shù)臅r候,正好碰見龔嬋娟老師。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她,因為此前打過照面,因此我沖她一笑,她也簡單用一笑回了我,然后我們就錯身而過了。這時,她身上的一股香氣隨著一陣山風飄過來,我鬼使神差地說,你怎么能認識左牽黃?她回了回頭,肯定感覺這問話實在不講究。她什么也沒說,轉身就向另一面的山下走。當時,山上空無一人,一瞬間我不受控制地追上去,從后面抱住她。她說,你干什么?我說你都能同意左牽黃。她說,我同意他什么?這時我已經把她摔倒在碎石和草叢中。展朱閣說,你實在太殘忍,即使我們能理解你這份獸性,可你也沒有必要殺害她吧??伤敃r大叫,嗷嗷叫,左牽黃說她不反抗的。你還提左牽黃,他那完全是意淫、自慰、想象。當時,她跟豬一樣嗷嗷叫,聽到這個聲音,我下意識想到的就是殺。展朱閣說,很難想象像龔老師這樣的人會嗷嗷叫出豬一樣的聲音,你在為自己找理由。也許吧,我老婆是個大腚,長得難看不難看不好說,說像頭豬沒什么錯,夜里只要一動她,她就跟頭豬一樣嗷嗷叫,結婚后的這兩年,我已經分不清我到底是在殺豬還是在殺女人。因為有時夜里也殺豬,白天也殺女人。展朱閣說,你應該知道你的罪刑。寬腰說,知道,我這輩子已經結束了。那么你后悔嗎?對犯罪已經沒法后悔,但我后悔沒能上學,北宋中學真好,過去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展朱閣說,我們雖然并不相信迷信,但還是希望你能有轉世來生。真有的話,假如你仍然是個男人,那么真誠提醒你一句,有時候男人不負責任的三分鐘,就足以毀掉女人一生。
因挖掘龔嬋娟老師的遺體,順帶發(fā)掘出小皇山的古墓群,然后又建起小皇山公園,這些都是后話。寬腰伏法后,小缸大病一場,幾近喪命,他已不敢面對小皇山,退學一段時間后,當了兵。我初中畢業(yè)后,考上初中中專。小鍋繼續(xù)讀高中,后來考上大學的考古專業(yè)。小皇山上的七層塔就是在他主持下建起來的,小鍋說,我知道這是為紀念當?shù)卦涊x煌的文化和文明而建,但在我心里,它也是建給龔嬋娟老師的。小碟去了外地,聽說性格越來越內向,一直不肯嫁人,有人說她犯抑郁。寬腰的老婆在寬腰走后,像豬一樣嗷嗷叫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偶爾叫幾聲,再后來就一點也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