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輝

（新鄉(xiāng)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一、中國古代吏治與科舉

官吏是指在政權(quán)機構(gòu)中管理國家事務(wù)的人，他們的作風關(guān)系到國家的命運。 吏治是否清明一直是一個政權(quán)能否得到人民擁護的重要標準。 有研究稱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由5個同構(gòu)體組成的統(tǒng)一體，即家國同構(gòu)、士仕同構(gòu)、禮法同構(gòu)、忠孝同構(gòu)、禮俗同構(gòu)［1］。倫理道德與政治事功是一向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中“士仕同構(gòu)”形成于隋唐時期興起的官員選拔制度——科舉取仕。之所以“士仕同構(gòu)”，是因為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讀書的目的是入仕， 而通過科舉入仕的知識分子必然是儒家弟子、天子門生。士與仕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行為準則有高度的一致性。 這就決定了以科舉入仕為目的的讀書人時刻以合格的官吏標準要求自身， 同時也以此標準來判斷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官吏是否稱職?？婆e制至明清越發(fā)成熟。作為官員的選拔制度，科舉制打破了貴族世襲傳統(tǒng)，為社會各階層精英提供了上升通道， 同時也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新鮮血液。 選賢舉能使中華民族走上了人才治國之路，為國家發(fā)展增添了活力。但科舉制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其弊端也日益明顯。 八股取士脫離實用，難以體現(xiàn)考生的真實水平。 皓首窮經(jīng)的學習方式與落后的學習內(nèi)容，嚴重束縛了知識分子的思想，阻礙了自然科學的發(fā)展進步。

二、蒲松齡與《聊齋志異》

蒲松齡生活于清朝初期， 出生于以科舉為業(yè)的書香世家。 他19歲參加童子試，一鳴驚人，以縣、府、道試第一補博士弟子員。 山東學政施閏章的賞識更使他對入仕充滿期待。 然而，此后他一直科場蹭蹬，困于場屋，深受打擊，飽嘗心酸。雖滿腹才華，但鄉(xiāng)試屢敗。 至46歲時補為廩膳生，72歲時補為歲貢生。 50余年中，他屢敗屢戰(zhàn)，鍥而不舍。31歲時，蒲松齡應(yīng)同鄉(xiāng)友人、江蘇寶應(yīng)縣知縣孫蕙之請，做過一年幕僚。幕僚的身份讓他有機會接觸到社會各階層， 特別是官僚縉紳，使他對于下層官吏們的品德、言行、政聲有了近距離的觀察了解， 熟悉了他們的為官之道及生活方式。 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40歲至70歲在同鄉(xiāng)富商畢際有家設(shè)帳坐館，邊教書邊備戰(zhàn)科考。蒲松齡以年長和德高望重備受鄉(xiāng)鄰敬重。 他自覺地承擔起教化百姓之責，并主動為百姓排憂解難，還為驅(qū)逐蠹吏仗義執(zhí)言。好友孫蕙的家人仗勢欺人，蒲松齡勸誡孫蕙加以約束，孫蕙不悅，兩人因此斷交［2］。

蒲松齡一生都在為躋身社會政治主流而努力。儒家教化以及傳道授業(yè)的經(jīng)歷， 更強化了他的道德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 明末清初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也促使長期沉淪下僚、 真正體味下層百姓生活的蒲松齡更加關(guān)注吏治建設(shè)，追求有公理、講公道的公平政治。 他花費畢生心血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收錄短篇小說491篇， 其中涉及官吏形象的作品有160多篇，全方位反映了蒲松齡對明清吏治的深入觀察和嚴肅思考。

三、《聊齋志異》對官吏形象的塑造

《聊齋志異》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官吏形象。 按照賢愚、善惡的標準，我們把這些官吏分成賢官與惡吏兩大類。 下面分別加以論述。

（一）賢官形象

所謂賢官，指的是有道德有才能的官員。

1.有道德的官員

這類官員在為官和品行上主要有以下特點。

（1）愛民

在《雹神》中，王筠蒼蒞任楚中。 他在拜會張?zhí)鞄煏r， 意外得知雹神李左車將要奉上帝旨意去布雨下雹，地點緊鄰自己的轄區(qū)。 為治下百姓計，他苦苦哀求張?zhí)鞄熼_恩，不要危害百姓。張?zhí)鞄熞虼颂匾鈬诟辣⑸駥⒈⑾略谏焦壤?，而不傷害莊稼。最終，“是日果大雨雹，溝渠皆滿，而田中僅數(shù)枚焉”?！读悴拧访鑼懨鞒┠昵?、兗二州發(fā)生蝗災(zāi)，沂水知縣憂心百姓將遭此難，夜不安眠。 夢中得到柳神的指點，親自去懇求蝗神。遮天蔽日的蝗蟲最終沒有落在莊稼地，而是落在了柳樹上，吃光了柳葉。這是父母官憂民感動神靈的結(jié)果。在《趙城虎》中，老婦人唯一的兒子被老虎吃了，她“幾不欲活”?？h宰很同情她，派人捉虎。但老婦人老無所養(yǎng)，無以為生，于是縣宰對老虎承諾：“倘爾能為若子也，我將赦之。”老虎竟然領(lǐng)會了縣宰的苦心，為老婦人養(yǎng)老送終。

（2）惜才

作為汲汲以求但未能得償所愿的科考失敗者，蒲松齡以小說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慨。在《葉生》中，他借葉生之口發(fā)出“時數(shù)限人，文章憎命”的哀嘆，“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愿亦足矣。 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 小說描寫了淮陽縣令丁乘鶴對葉生的才華頗為賞識，對他的前途寄予極大的希望，并且對他關(guān)懷備至。 葉生死后，魂隨恩公歸鄉(xiāng)，潛心教導恩公“時年十六，尚不能文”的兒子，使其考中了進士。在《胭脂》中，蒲松齡更是對自己的伯樂施潤章大加褒揚。 私德有虧但罪不至死的東國名士宿介在生死關(guān)頭“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向他陳情訴冤。施愚山“討其招供，反復凝思之”，“遂請于院、司，移案再鞫”。案件在他的親自審理之下水落石出。蒲松齡情不自禁感慨：“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quán)要。 真宣圣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后世學使虛應(yīng)故事者所及。”

（3）有正氣

青州城門外的水坑里集聚了被砍頭的大盜們的鬼魂，常常出來禍害百姓。兵部尚書石茂華一走近水池，鬼魂就被嚇得四散奔逃。于是他在一堵墻壁上題下告示，警告鬼魂：“只宜返罔兩之心，爭相懺悔……諭后各宜潛蹤，勿猶怙惡……如蹈前愆，必貽后悔！ ”此后水坑干涸，群鬼匿跡（《諭鬼》）。

《泥鬼》描寫了太史唐濟武的故事。 唐濟武“童年磊落，膽即最豪”，見廟里泥鬼的琉璃眼球閃閃發(fā)光，非常喜歡，便偷偷挖出來帶回了家。 泥鬼不敢向他索要，只好遷怒和他同去的表親。 蒲松齡對此事評論說，泥鬼之所以懼怕唐太史，遷怒他的表親，是因為唐太史有凜然正氣，“神且憚之，而況鬼乎?”

2.有才華型官員

這類官員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公案作品中的慎刑和明察。

在《于中丞》中，被康熙稱譽為“古今第一廉吏”的于成龍深知朝廷對官吏政績考核的嚴苛。 在這種形勢下，官員們?yōu)榱吮Ｗ」傥唬凵喜m下。 百姓即使被盜賊殺了，也要隱瞞起來不敢報案。在受理案件時，于成龍不動聲色，認真考察，基于生活常識細細推理。 他巡視江蘇高郵時，巧破盜竊嫁妝案；任廣西羅城縣縣令時，智判搶劫殺人案。大家都欽佩于成龍的斷案如神。

在《折獄》中，蒲松齡的恩師——淄川縣令費祎祉偵破過兩起命案。 第一起命案，半年已過，偵破仍無頭緒。 苦主心生怨恨，認為費縣令心慈手軟，因而多次上公堂吵鬧。費公生氣地說：“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 ”案件最終得以偵破。 蒲松齡稱贊費公說：“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guān)出也……‘隨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在他的神斷下，另一起案件也得以告破。蒲松齡感慨道：“我夫子有仁愛名，即此一事，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 ”

在《詩讞》中，周元亮斷案如神，三年冤案，一朝偵破。然而，在案件的懸疑未解時，他不濫刑濫殺。他對催逼之人怒曰：“爾欲妄殺一人便了卻耶？ 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 ”他不放過涉案的每一個細節(jié)，對蛛絲馬跡窮追不舍，最終把狡猾的兇手擒拿歸案。

在《新鄭訟》中，新鄭縣令石宗玉判案時講求證據(jù)，“以無質(zhì)實，叱去之”。 即使被人非議，也不為所動，“皆以官無皂白。 公置若不聞”。 搶劫案雖然不復雜，但石縣令沒有動用任何刑具，只是略施小計就破了案。

（二）惡吏形象

惡吏主要分為寡德者和無才者兩種類型。

1.寡德者

蒲松齡將寡德者叫做“官虎吏狼”。 他們的“寡德”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1）貪

明清實行官員低俸制， 這是貪腐頻發(fā)的直接原因。在明朝，“折色火耗”“淋尖踢斛”“常例錢”公然風行。清初，長期的戰(zhàn)爭與軍費開支造成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這些負擔以各種形式轉(zhuǎn)嫁到老百姓身上。貪婪是人性的弱點， 也是歷代吏治腐敗的最大誘因。 在《聊齋志異》中，貪婪的官員比比皆是。 有賣官鬻爵者，如《續(xù)黃粱》中的曾進士。 曾進士在夢中飛黃騰達，官至宰相，專權(quán)納賄，結(jié)黨營私，作威作福，“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為價重輕。 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于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導致“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公孫夏》中，皇子的賓客公孫夏明碼標價，公然賣官，“督撫皆某昆季之交，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 目前真定缺員，便可急圖”。 有公然貪賄者，如《考弊司》中的司主和《梅女》中的典史。 標榜“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考弊司司主虛肚鬼王納賄成習，“初見之，例應(yīng)割髀肉”?！暗涫肥鼙I錢三百”，就誣陷梅女與盜賊私通，梅女被逼上吊身亡。其為官18年，貪賄成性，遭人側(cè)目，“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 ”

（2）虐

在《席方平》中，席方平靈魂出竅，來到地府，為被富商迫害致死的父親申冤。 冥王、郡司、城隍均接收富商賄賂，逼迫席方平息訟：輪番對他動用鞭刑、火刑，“以鋸解其體”。 二郎神痛罵他們“羊狠狼貪”，“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奸，更不嫌乎鬼瘦。 惟受贓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在《潞令》中，潞城令“貪暴不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藉于庭”，“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 在《夢狼》中，衙署“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蒲松齡感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 ”

2.無才者

蒲松齡將無才的官吏稱為“鳥吏鱉官”。 他們的特點也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1）庸

《聊齋志異》刻畫了大量不學無術(shù)的昏庸考官。對于科考者來說，考官的水平至關(guān)重要，所以科考者都盼望考官具真才實學，有識鑒之明。 在《于去惡》中，陰間有考簾官之舉，“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 能文者以內(nèi)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直言“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 在《司文郎》中，考官的文章使得能以嗅覺品評高下的盲僧產(chǎn)生劇烈的生理反應(yīng)，“向壁大嘔， 下氣如雷”，“刺于鼻，棘于腹，俯眈膀胱所不能容”。在《賈奉雉》中，“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的賈奉雉，在仙人指點下，“集其阘茸泛濫、 不可告人之句， 連綴成文”，卻能夠考中。在《三生》中，黜賢才而進凡庸的考官，在陰司被群情激奮的鬼書生們控訴，抗言“是必掘其雙睛，以為不識文之報”，“請剖其心”。

公案類小說也不乏昏庸的官吏。 如《胭脂》中的鄂秋隼、宿介都被屈打成招，被定為死罪。 在《商婦》中，婦人自縊而死，刑官卻“拘鄰人而鍛煉之，誣服成獄，不日就決”，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冤案。 在《冤獄》中，“佻達，喜詼謔”的朱生戲言殺人，不意鄰人真被殺，“邑令拘鄰保，血膚取實”，“又疑鄰婦與私，搒掠之，五毒參至”，迫使朱生自污。明知難逃一死的朱生讓母親制造血衣物證，以求速死。 蒲松齡喟然嘆曰：“深愿為官者，每投到時，略一審詰，當逐，逐之；不當逐，芟之。不過一濡毫、一動腕之間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養(yǎng)多少元氣。 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此，又何必桁楊刀鋸能殺人哉！ ”

（2）瀆

在《老龍船戶》中，老龍船戶圖財害命，極為狠毒慘酷?！扒Ю镄腥?，死不見尸，數(shù)客同游，全無音信，積案累累，莫可究詰”。然而“初告，有司尚發(fā)牒行緝；迨投狀既多，竟置不問”。 官吏無能，束手無策，甚至麻木不仁。 在《郭安》中，老翁的獨子被殺，縣令竟然判決兇手做老翁的兒子；女人的丈夫被殺，縣令竟然判決兇手娶這個女人為妻。 在《盜戶》中，“凡值與良民爭，則曲意左袒之，蓋恐其復叛也。 后訟者輒冒稱盜戶，而怨家則力攻其偽”。這分明就是黑白顛倒，蛇鼠一窩。 《成仙》直言“強梁世界，原無皂白。 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 ”郭沫若評價《聊齋志異》說：“寫人寫鬼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3］

如果我們認真考察描寫官吏的故事， 會發(fā)現(xiàn)一個顯著的特點：蒲松齡對于賢官的描述更為準確、具體，尤其是公案類小說，對于他們審案過程的描寫無不細致入微，仿佛是紀實性作品。即使是關(guān)于他們的野史傳說，也是生動形象，各具特色。 從對賢官的稱謂上， 反映了蒲松齡對他們的敬佩之情。 更重要的是，這些賢官在歷史上都實有其人。作者在篇首往往明確其姓氏、籍貫，如同一篇人物傳記，明顯具有歌功頌德、樹碑立傳的特點。而對于昏官，或略其名姓，或以陰司曲筆寫之。對于昏官的行狀，也常采用的是概念化的描述，并且其結(jié)局也多悲慘，往往受到了陰律的嚴懲和人們的口誅筆伐。 這反映了蒲松齡小說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自覺依傍主流文化、“羽翼信史” 的特點，即重視記事寫實和強化勸懲的功能［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