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寧
村里的老太太們在我的耳朵邊“嘭嘭”地拍手,然后神色戚然地?fù)u搖頭:“苦命哦!”
我從沒發(fā)出過任何完整而有意義的音節(jié),因?yàn)閶寢尪渎牪灰?,也不會說話。
他們都以為我又聾又啞,除了爸爸。爸爸總是笑瞇瞇地說:“小囡還小哦!”
派出所的警察們也在我的耳朵邊“嘭嘭”地拍手,我裝作聽不見,一動也不動??此麄兩裆氐亟粨Q著眼神,我調(diào)皮地笑了。
坐在對面的漂亮姐姐笑瞇瞇地看著媽媽和我,她馬尾辮上的蝴蝶結(jié)真好看。女警察說,漂亮姐姐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的老師。
漂亮姐姐的手臂優(yōu)雅地畫著弧線,纖長的手指一會兒伸直一會兒彎曲,像電視上跳舞的人。她柔聲細(xì)語地問媽媽:“多大年紀(jì)???叫什么名字?會不會寫字?”又問媽媽老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些什么人,還問媽媽是怎么來到這個縣城的。媽媽木著臉看著她,伸出手比畫了幾下。漂亮姐姐眼神憂郁地告訴女警察:“她說,什么都不記得了,可能她什么都不想說?!?/p>
但是漂亮姐姐很有耐心,不斷地打著手勢,柔聲細(xì)語地試圖問出媽媽的故事。媽媽一直抿著嘴唇看著她們,兩只手緊緊地?fù)е?。最后漂亮姐姐向女警察無奈地?fù)u了搖頭。
媽媽心里一定藏著很多故事,這是她的秘密,連我和爸爸都不知道。好在爸爸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每天能多撿些廢品去賣,好讓我吃上小賣部里又香又甜的蘋果。
爸爸是個好人,村里人都這么說。他只有一只胳膊,臉上有一道紅色的胎記,那塊胎記順著他的下巴爬到胸口,在胸前鋪成了一片。每次我躺在他懷里摸著那塊胎記,都會想起鎮(zhèn)上幼兒園墻上的畫。
爸爸就是我的幼兒園,我覺得很幸福。
“啞巴哎,沒有老劉,你不凍死也餓死了!你來的時(shí)候就剩一口氣了,臟得不成人樣,衣服爛得遮不住肉!”小珍奶奶經(jīng)常絮叨,“老劉心腸好哎!飯菜盡著你吃,重活兒也不讓你干,看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好人有好報(bào)哦!你也能吃苦,小囡又乖……”媽媽聽不見,只是手腳不停地做著家務(wù)活兒。
女警察領(lǐng)著媽媽和我走出辦公室,我看見爸爸在派出所大廳的塑料椅子上坐著,像他撿回家的那臺破舊的電視機(jī)。他急切地看著我們,臉上的那道胎記像電視屏幕上總是閃動著的彩條。
因?yàn)閶寢尯臀叶紱]有戶口,我們仨都扎了針抽了血,女警察說需要鑒定和比對。不過她告訴爸爸,等媽媽有了戶口,就可以和爸爸領(lǐng)結(jié)婚證。只要通過了親子鑒定,小珍奶奶接生的我就可以報(bào)上戶口。有戶口就可以去醫(yī)院看病,以后我就可以上學(xué)。女警察邊說邊摸著我的頭,她的手又軟又熱乎。
再次看到女警察是在一個陽光很亮的下午。我正在爸爸的懷里做夢,一束陽光從窗戶外插進(jìn)來,把我閃醒了。女警察手里拿著一只紫紅皮的小本本,她的手指上纏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恍惚中我差點(diǎn)兒以為是媽媽的手。
我揉揉眼睛,從爸爸懷里滑下來,抬頭瞅瞅爸爸——那束光讓他臉上的胎記紅得發(fā)亮。
回家的路上,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假裝睡著了。我心里被那個秘密砸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洞,那個洞一直盯著我,我只得緊緊地閉著眼睛不看它。
他們竟然說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又說這是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女警察將會議室桌上厚厚的一摞紙收拾整齊:“還是先別告訴老劉吧!一家人不容易。”貼著會議室門縫往里看的我大氣兒也不敢出,淚水像一根陽光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滴答答。
我的腦袋貼著爸爸微突的脊骨,聽他喃喃自語:“讓我給你媽媽取個名字呢,戶口是楓香派出所辦的,那就叫馮香吧!別說,還真好聽!”我閉著眼睛摟緊了爸爸暖暖的脖子。
“小囡永遠(yuǎn)是爸爸的親小囡,誰說什么也別信哦!”
我睜開了眼睛,伸出手摸了摸爸爸的大耳朵,又用手指去撥弄爸爸硬扎扎的胡須,爸爸一下就用嘴唇輕輕地捉住了我的指頭,我馬上抽出指頭去揉他的頭發(fā)。這可是爸爸和我最常玩的游戲。
我湊到爸爸的耳朵邊:“爸爸爸……爸……”
爸爸像被什么絆了一下,脊骨猛地拱了一拱,但他那只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托住了我。
我摸到了爸爸臉上濕漉漉的胎記。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