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詩堯
(東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吉林 長春 130024)
冷戰(zhàn)時期,美國十分重視青年學生群體在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的重要作用。自冷戰(zhàn)肇始,美國情報機構便展開了對其他國家青年群體的秘密滲透和顛覆活動,力圖引導青年學生參與反共行動,為美國的遏制戰(zhàn)略服務。1967年,美國著名的刊物《堡壘》刊文披露了美國中央情報局暗中資助美國國內學生組織和影響國際學生運動的內幕,引起了美國國內和國際社會的嚴重不滿。(1)“Problem of Expose of CIA Clandestine Youth &Student Activities,” CK3100237320, 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以下簡稱DDRS).近年來,隨著越來越多的相關歷史檔案材料的解密,美國操縱國際學生組織、影響國際學生運動的大量信息被披露,相關歷史真相也漸漸浮出水面。借助于最新解密的史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制定了系統(tǒng)的針對國外青年學生群體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戰(zhàn)略,并且形成了全球性的青年政策。(2)關于這一問題的研究,國內外已有相關學術成果問世,其中較具代表性的國外學術成果有吉爾斯·斯考特·史密斯的《帝國之網:美國國務院在荷蘭、法國和英國的青年領袖項目,1950—70》(Giles Scott-Smith,Networks of Empire: the US State Department’s Foreign Leader Program in the Netherlands,F(xiàn)rance,and Britain,1950—70, Brussels: Peter Lang, 2008)、馬丁·克利姆克的《另類同盟: 全球化六十年代西德與美國的學生示威》(Martin Klimke,The Other Alliance: Student Protest in West Germany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Global Sixti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國內學者的成果主要有張楊教授的論文《20世紀60年代美國青年領袖項目初探》(《世界歷史》2012年第4期)、王新生教授的論文《“全學聯(lián)”與戰(zhàn)后日本學生運動》(《大連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本文以冷戰(zhàn)初期美國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行動為切入點,以點帶面來考察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針對國外學生群體的滲透策略。關于美國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政策問題,日本學者和美國學者已經進行了研究,國內學術界也有部分成果問世,但是研究的深入和細致程度略顯不足。筆者力圖利用最新解密的美國政府文件和相關檔案,從新的視角對這一問題進行更加細致深入的研究,并借此向學術界同仁請教。
日本的青年學生運動有著十分悠久的歷史,以1918年東京大學學生組織“新人會”成立為標志,日本學生運動進入了組織化的發(fā)展時期。多個學生組織聯(lián)合行動,在爭取民主權利、維護學生利益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二戰(zhàn)結束以后,麥克阿瑟領導的盟軍占領當局對日本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民主化改革。為了扶植美式民主在日本的發(fā)展,占領當局放松了對學生運動的管制,日本學生組織迎來了迅速發(fā)展的新時期。1946年2月,具有共產黨背景的“日本青年共產同盟”成立,此外,“關東學生政治協(xié)議會”“關西學生政治協(xié)議會”等受共產黨影響的地方性學生組織紛紛成立。(3)王新生:《“全學聯(lián)”與戰(zhàn)后日本學生運動》,《大連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1946年5月,日本大學生組織宣布了他們自己的“學生五一節(jié)”。在“糧食五一節(jié)”一周之后的“滝川事件”13周年紀念日當天,東京地區(qū)20所大學的上千名學生以“學生五一節(jié)”的名義發(fā)起了游行示威。他們呼吁大學自治,搜查“戰(zhàn)犯教授”。(4)約翰·W.道爾:《擁抱戰(zhàn)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日本》,胡博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42頁。另外,這一時期日本國立大學中的學生組織也迅速發(fā)展,1947年11月“國立大學學生自治會聯(lián)盟”在京都大學宣告成立。而標志著戰(zhàn)后日本學生運動高潮的是日本“全學聯(lián)”的成立。
但是隨著冷戰(zhàn)的愈演愈烈,以NSC13/2號文件的出臺為標志,美國對日本的政策由改造日本轉向重建,并加速實施美日媾和,力圖將日本打造成為遠東地區(qū)的反共橋頭堡。1948 年 3 月,國務院政策設計室(Policy Plan Staff)主任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對于麥克阿瑟主導下的日本民主化改革十分肯定,但是他認為麥克阿瑟的改革大大助長了日本共產黨和左派的實力,引起了日本國內的動蕩,從長遠來看不利于日本的穩(wěn)定。(5)“Joseph Grew to Assistant Secretary W. Walton Butterworth,November 21,1949”,894.421/11-2149,RG 59,Box 7360,U.S. Department of State,Decimal File,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以下簡稱NARA).1949 年 7 月初,受盟軍總部公民信息和教育局的指示,時任盟軍公民信息和教育局高等教育部門顧問的 W.C.埃爾斯(W.C.Eells)在新潟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提出了在日本大學清除共產主義勢力的“埃爾斯路線”,(6)“The Campaign Against Communist Teachers in Japan,November 23, 1949”, 894.42/11-2349, Department of State, U.S.此前吉田茂政府頒布的《團體等限制令》也適用于“全學聯(lián)”等學生組織。
就在美國對日政策出現(xiàn)轉變的同時,美國的整體冷戰(zhàn)政策也在逐步成形。1950年6月,奠定美國冷戰(zhàn)總體戰(zhàn)略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第68號文件”(NSC 68)正式出臺。在這份文件中,美國將冷戰(zhàn)定義為一場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7)https://www.trumanlibrary.org/whistlestop/study_collections/coldwar/documents/pdf/10-1.pdf,2022-05-01.冷戰(zhàn)本質上是一場政治戰(zhàn),為此,美國有必要對共產主義陣營展開一場意識形態(tài)斗爭,來爭取“心靈和思想”。
在對日本進行評估的過程中,美國決策者認為日本是一個獨特的東方國家,由于其特殊的歷史和傳統(tǒng),知識青年影響巨大,青年大學生會在未來的國家建設中扮演重要角色。另外,由于戰(zhàn)后日本人才匱乏,年輕人擔當重任成為一種常態(tài)。曾擔任約翰·杜勒斯文化事務顧問的約翰·洛克菲勒三世(8)此處的洛克菲勒三世是John Rockefeller III,此人還有一個身份是杜勒斯的私人文化事務顧問(非官方身份的文化事務顧問),是后來擔任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文化事務顧問的納爾遜·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的哥哥。在《美日文化關系報告》中指出:“(戰(zhàn)后)日本的教育還處在較低級階段,能進入大學學習的日本人很少,而國家政權就掌握在這些接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人手中。”(9)“United States-Japan Cultural Relations:Report to Ambassador John Foster Dulles,April 16, 1951”, Rockefeller Archive Center(以下簡稱RAC), RG 5, Box 49.青年學生是日本未來的領導者,他們的政治傾向直接決定著日本未來的道路選擇。洛克菲勒三世指出美國要將通過文化交流渠道接觸日本青年學生,向青年灌輸“正確的知識和觀念”,引導未來的領導層倒向西方自由主義陣營,作為美國對日文化外交的長遠目標。洛克菲勒三世的建議得到了國務院的高度認可,1951年3月出臺的“美國新聞和教育處對日行動方案”中明確提出:在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和日本的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美國信息和教育處必須將青年群體作為對日本進行宣傳的首要目標群體。(10)“USIE Program for Japan,March 3, 1951”, NARA, 511.9421/3-351, RG 59, Box 2534.在隨后的修訂意見中,國務院相關決策者就這一政策進行了詳細論證,國務院認為,美國將民主制度在日本的未來寄托在了日本的青年一代身上,“為數(shù)大約為50萬的日本大學生在總人口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比例,是日本最寶貴的意識形態(tài)儲備資產”,(11)“Revised Country Paper for Japan,August 14,1951”, NARA, RG 59,Box 2534.希望通過培育親美的日本一代來影響未來日本的戰(zhàn)略選擇。
另外,日本青年本身具有的某些特性也引起了美國決策者的注意。就青年本身的特質來看:首先,青年學生壟斷著日本未來的領導權;其次,從性格特征上來看,日本青年學生具有不成熟的特征,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抱有好奇心和嘗試的熱情,缺乏信仰,激進,缺乏經驗,魯莽、好斗,再加上戰(zhàn)后日本經濟凋敝,學生缺乏就業(yè)機會,加深了他們對自己生活的政治、經濟、社會環(huán)境的不滿。(12)“Revised Country Paper for Japan,August 14,1951”, NARA, RG 59,Box 2534.1951年11月12日,日本天皇視察京都大學,引發(fā)了京都大學學生組織的群體抗議事件,引起了日本政府和美國的高度警惕,盟軍總部軍事情報部(Military Intelligence Section)為此加強了對日本大學的學生運動的監(jiān)視工作。(13)“Anti-Emperor Demonstration at Kyoto University,November 12,1951”, NARA, 894.43/12-1051,RG 59,Box 2534.總體來看,這一時期共產黨的影響力在日本大學生中間非常強烈,蘇聯(lián)的和平攻勢(軟宣傳攻勢,soft propaganda)在日本日見起色,(14)“Psychological Factors in Japan,F(xiàn)ebruary 28, 1952”, NARA, 511.94/2-2852, RG 59, Box 2534.美國認為相比于民主國家,共產黨在操縱青年運動時更為熟練、老辣,而日本學生組織中缺乏具有民主精神的領袖,日本當前惡劣的經濟情況也有利于共產黨的鼓動,“共產主義理論對日本青年學生和教師有特殊的吸引力,在面臨著緊張的經濟壓力的前提下,青年學生對于煽動性呼吁沒有抵抗力”。(15)“Revised Country Paper for Japan,August 14,1951”, NARA, RG 59,Box 2534.雖然共產黨的滲透和顛覆行動已經引起了日本政府的高度重視,并且在占領當局的支持下采取了相關反制行動,公民信息和教育局在日本建立了4H俱樂部和童子軍,大眾信息和教育交流項目已經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但是總體來看,與青年學生的接觸幾乎被忽略了。(16)“Future Implications of a Cultural Interchange Program with Japan,March 12,1951”, NARA, 511.94/3-1251,Department of State,RG 59,Box 2534.隨著美日和平條約的簽訂,美國對日本的控制將不復存在,日本的青年學生問題的處理將更加棘手。
更加引起美國政府震動的是1952年6月26—28日舉辦的日本“全學聯(lián)”第五屆全國大會。這次會議提出了一系列較為激進的行動口號,如抵制美日和平條約和“占領體系”,反對日本重新武裝,聯(lián)合學生陣線增強學生自治,增強同教授、知識分子的聯(lián)系,“深入工人和農民群眾”等。這次大會還提出了推翻吉田茂政府,解散國會等決議主張,引起日本政界和占領當局的恐慌。(17)“National Convention of the National Federation of Student Self-Government Associations,July 21,1952”, NARA, 894.43/7-2152,RG 59,Box 2534.美國政府認為日本學生運動在共產黨的操縱下有橫掃日本之勢,美國決策者對日本學生組織的關注度開始迅速提升,一些美國政府官員還援引中國共產黨的案例警告美國政府高層不要忽視日本學生運動的負面作用,稱雖然日本大學生中共產黨員的比例不過5%左右,但是在國民黨倒臺前的中國大陸,共產黨員在學生中的比例也是這個數(shù)字。(18)“Communism in Japanese Universities,August 7,1952”, NARA, 894.432/8-752,RG 59,Box 2534.而且由共產黨控制的學生團體內部紀律嚴明,組織有序,其宣傳口號很有迷惑性,容易吸引其他懷有共產主義傾向的人的同情。另外,美國情報機構還注意到日本學生組織與社會主義陣營的學生組織聯(lián)系十分緊密,國際學生聯(lián)盟(International Union of Students,總部設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定期向日本學生組織發(fā)放宣傳材料,在日本的學生運動中,蘇聯(lián)的影響巨大。(19)“Communism in Japanese Universities, August 7, 1952”, NARA, 894.432/8-752, RG59, Box 2534.因此,美國不能低估共產黨學生組織的作用。在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東亞的冷戰(zhàn)形勢迅速惡化之后,美國對日政策出現(xiàn)了大幅度調整。而在兩種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青年學生作為“決定歷史進程”的特殊群體引起了杜魯門政府的高度關注,并將對日本學生的意識形態(tài)改造納入了對日本的總體行動計劃之中。在1953年1月下達執(zhí)行的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PSB D-27號文件“對日本的心理戰(zhàn)項目”中,美國政府明確提出為了維護日本國內的政治穩(wěn)定,要對日本的反共學生組織進行援助。(20)“Psychological Operation on Japan,Department of State,Psychological Strategy Board Working File,1951—1953”, NARA, RG59, Box 4.
在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總體冷戰(zhàn)政策出臺之后,美國政府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滲透和干預政策開始醞釀并提出了初步的政策構想。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相關政策的實施正式開始。
在艾森豪威爾執(zhí)政時期,美國的對日政策有了實質性的增強, 許多具體行動和項目得以充分實施。一方面,艾森豪威爾本人十分重視意識形態(tài)在冷戰(zhàn)斗爭中的作用, 將其視為“新面貌”國家安全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21)約翰·加迪斯:《遏制戰(zhàn)略:戰(zhàn)后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政策評析》,時殷弘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第151頁。為了更好地實施美國的對外宣傳和意識形態(tài)滲透政策,艾森豪威爾改組了相關機構,成立了獨立于國務院之外的美國新聞署(USIA),組建了行動協(xié)調委員會。另一方面, 這一時期的美日關系極不穩(wěn)定,1954 年“福龍丸” 事件誘發(fā)的日本反美風潮使美日關系處于十分緊張的狀態(tài)。(22)美國決策者認為1954年是日本反美主義的巔峰,見“Japanese Attitudes Toward America,April 16,1956”,NARA,611.94/4-1656,RG 59,Box 2574.50年代中期,日本的學生運動此起彼伏,并有加劇美日關系惡化的趨勢,迫使美國政府采取措施爭取學生組織的支持。
艾森豪威爾政府上臺后對日本學生的監(jiān)控相比于杜魯門政府大大增強。在美國新聞署的一份評估文件中,相關決策者指出美國在駐日美軍問題、日本與中國通商問題上的立場引起的日本大學生的反美情緒十分高漲。這份報告還指出,“日本學生中有60%—70%是馬克思主義者,在日本大學生中,馬克思主義者被冠以積極進步、自由、熱愛和平的特征,由于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誘惑,日本學生在一些活動中與共產黨結盟,被共產黨控制的學生組織在日本遍地開花”。(23)“Evaluation Report on Exchange of Persons Program for Period 1953”,7.1-1954.6.30,511.943/12-2854,RG 59,Box 2534.國務院官員埃弗雷特·魯姆萊特在對日本進行考察后稱:共產黨對日本大學的影響仍舊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作為日本唯一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學生組織,“全學聯(lián)”受共產黨的控制,成為日本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應該采取措施分化瓦解該機構。(24)“Everett F. Drumright to J.M.A Watson”,894.43/6-2154,RG 59,Box 2536.
美國決策者這種“悲觀的”判斷直接影響了美國政府對日本青年學生群體的政策調整。艾森豪威爾政府第一份正式的對日政策文件NSC5516/1號文件提出,要想幫助日本政府維護日本的內部政治穩(wěn)定,遏制日本的共產黨的力量,打擊受共產黨控制日本的學生運動組織正是實現(xiàn)這一政策目標的重要途徑。(25)“U.S. Policy Toward Japan,April 9,1955”, DDRS, CK310024096, CK2349240989.在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流行于日本的“中立主義”引起了美國政府的高度警惕,美國認為在這一時期共產主義對日本的影響并非引導日本的暴力革命,而是引導日本人在兩大陣營的對抗中走中立路線。這種中立主義的影響在學生中間十分顯著。1956年6月的一份行動委員會文件進一步指出,從長遠來看,對日本最嚴重的內部威脅來自共產黨對學生強大影響。(26)“Progress Report:U.S. Policy Toward Japan,June 27,1956”,DDRS,CK2349240989.甚至有官員指出日本的反美主義之所以擴大化也是青年學生推波助瀾的結果,因此,有必要在日本青年學生中培養(yǎng)反共的保守派。(27)“United States Support for Japanese Conservatives,December 12,1956”, NARA, 611.94/12-1256,RG 59,Box 2574.
在具體的行動措施方面,對日本青年學生進行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主要途徑是教育文化交流。美國的決策者認為教育文化交流項目十分有助于在日本領導層,特別是潛在的領導層和決策者中間培養(yǎng)親美派。另外教育交流也是日本人能夠親身體驗美式生活、有效地了解美國、理解和接受美國的政策并且廣泛地將這種態(tài)度傳播開來的一種有效方式。(28)“Educational Exchange:Japan Program Proposal for FY 1959,July 5,1957”, NARA, 511.943/7-557,RG 59,Box 2536.從1952年至1967年,平均每年有250余名日本學生通過“富布萊特項目”“人員交流項目”“國際訪問者計劃”赴美留學。考慮到日本大多數(shù)學生都對美國的外交政策持批評態(tài)度、左派在學生組織中影響力很強,國務院增加了學生領袖代表訪問美國的計劃,以圖培養(yǎng)肩負民主精神的學生領袖來改造日本的學生運動。從1953年起,艾森豪威爾政府專門為日本學生設立了“青年領袖項目”, 15名來自日本全國青年聯(lián)合會的成員在美國國務院的資助下對美國進行了為期2個月的訪問。(29)“Educational Exchange:Annual Report for FY1957 on th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al Exchange Program,October 10,1957”, NARA,511.943/10-1057,RG 59,Box 2536.“青年領袖項目”后來進行了細化,分別為“青年工會領袖項目”“青年農民領袖項目”等,但是青年學生仍舊是主流。從1955年開始,美國開始為日本“定向”培養(yǎng)政治科學和公共事務管理方向的學生,美國決策者認為“通過在日本招收留學生學習西方政治科學理論和社會治理理論,這些學生在回國后自然會從事與此專業(yè)相關的工作,而且他們會將西方的理念運用到日本的社會治理中,無形之中促進對日本的西方化改造。”(30)“Report on th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al Exchange Program,April 20,1956”,NARA,511.943/4-2056,RG 59,Box 2536.
此外,美國文化中心通過舉辦多種多樣的文化活動對日本青年學生進行意識形態(tài)滲透。(31)“Semi-Annual USIS Evaluation Report,December 16,1952”, NARA, 511.94/12-1652,RG 59,Box 2534.針對“相當一部分的日本學生蔑視美國文化和美國能夠領導世界的能力,并接受斯大林主義者對美國的看法”的問題,為了促進日本學生了解真實的美國,進而有效地影響日本學生對美國的態(tài)度,美國向日本大學積極推廣美國研究,主要通過圓桌學術研討會、向日本大學派遣美國學者和招收日本學生赴美攻讀美國研究生學位的方式進行。美方還向日本大學捐贈了一系列關于美國的教材和讀物。(32)“Semi-Annual Evaluation Report,January 23,1953”, NARA, 511.94/1-2353,RG 59,Box 2534.
為了分化瓦解日本的反美學生組織,艾森豪威爾政府開始積極援助日本的“民主派”學生組織,美國新聞署將反共學生組織作為美國新聞處的優(yōu)先資助目標。(33)“USIS Country Plan—Japan,April 27,1953”,NARA,511.94/4-2753,RG 59,Box 2534.另外,中央情報局也通過亞洲基金會對日本學生組織進行滲透。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美國政府與基金會的合作已經初具規(guī)模,行動方面也日臻成熟。時任美國副總統(tǒng)的尼克松親自負責與基金會的合作事宜,1954年3月,由尼克松發(fā)起召開了由美國各大基金會高層和政府官員參加的會議,尼克松號召基金會要承擔起“國家責任”,為美國的冷戰(zhàn)戰(zhàn)略服務。(34)“Request for the Imaginative Development on a Country by Country Basis of a Pool of Exchange Projects which Could be Best Handled through Private Sponsorship,April 26,1954”,NARA,RG 59,OCB Papers,Box 1.1954年4月30日,行動協(xié)調委員會頒布了《關于利用私人機構資源》的文件,正式建立起了國務院、中央情報局、美國新聞署與基金會等私人機構的合作關系,設置私人項目協(xié)調員協(xié)調行動。在日本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負責設立協(xié)調員協(xié)調行動。(35)“Use of Private Organizations,April 30,1954”, NARA, RG 59,OCB Papers,Box 1.此外,國際文化會館還組織了名為“杰出訪問者”(Distinguished Visitors Program)的項目,該項目旨在邀請歐洲知識分子做客國際文化會館,與日本青年學生進行學術交流。隨著美日學術交流的不斷推進,英語逐漸成為日本人的首選外語,精通英語成為促進日本國際化和經濟復興的重要因素,為此國際文化會館設立了“英語實驗項目”(English Language Explanatory Program)來推動日本各學校的英語教學并且為社區(qū)英語學習提供援助。(36)“The International House of Japan,Inc,September 27,1957”, Rockefeller Foundation Archives, RAC, Folder 6,Box 1,Series 609,Record Group 1.2.
雖然艾森豪威爾政府強化了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滲透行動,并且為之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但是由于美日關系的不平等性,日本青年學生對于美國的態(tài)度并沒有產生質的轉變。其標志性事件是1960年6月,為抗議新美日安保條約的簽訂發(fā)生在東京的學生暴動和哈格蒂遇襲事件迫使艾森豪威爾取消了對日本的訪問。(37)1960年5月4日,日本東京發(fā)生了抗議美日簽訂新的安保條約的活動,日本學生圍攻了前來籌備艾森豪威爾訪日活動的總統(tǒng)秘書哈格蒂的專車,迫使白宮以安全問題為由取消了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的訪日之行。
1960年的東京學生暴動將美日關系推到了風口浪尖,此時的艾森豪威爾政府任期即將結束,在艾森豪威爾政府的最后一份對日政策文件中,提出要加強對日本教育界的宣傳行動,(38)“U.S. Policy Toward Japan,NSC6008/1,June 11,1960”,DDRS,CK3100267946.這項政策的具體實施則落到了肯尼迪政府手中。
肯尼迪政府上臺后,首要任務是要修復因為安保條約而陷入低谷的美日關系??夏岬峡偨y(tǒng)在其駐日本大使賴肖爾的建議下提出了對日本的“對話”外交,以期加深溝通,增強交流。相比于艾森豪威爾政府,肯尼迪同樣十分重視心理層面同日本的交流。
在肯尼迪宣誓就職前兩天,美國駐東京大使館向國務院提交了名為“對日本知識界弱點的看法和建議”的報告,這份報告指出日本青年仍舊不理解何為真正的民主,缺乏責任感、道德和民族情結,對日本的歷史認識不清,沉湎于日本封建主義的過去,而對民主的未來沒有信心。(39)“A Survey,with Recommendations,of the Deficiencies and Weaknesses of the Japanese Intellectual Community which,if,not Corrected Could Lead to a Neutralist,if not Pro-communist Japan,January 18,1961”,NARA,611.94/1-1861,RG 59,Box 2574.而且隨著日本議會政治的不斷成熟,年輕學生也開始通過利用手中選票涉入日本政局,如何促進年輕人的右轉才是美國政府未來面對的真正挑戰(zhàn)。(40)“Japan-America-Prospects as of Later Summer,September 21,1962”,NARA,611.94/9-2162,RG 59,Box 2583.另外,美國情報機構也發(fā)現(xiàn),雖然東京暴動表面上是日本學生的一場勝利,但是實際上學生的過激行為也招致了日本國內大部分民眾的批評,日本學生運動在此之后也出現(xiàn)了分裂。1960年6月的“東京風暴”實際上是日本學生反美運動的回光返照。(41)“Courtesy Call on Ambassador Douglas MacArthur II,July 21,1960”,NARA,RG 59,Box 2583.
肯尼迪政府“對話”外交的首要舉措是為美日青年學生的長期機制化交流創(chuàng)造條件,1961年9月,肯尼迪與到訪的日本首相池田勇人就美日教育交流達成協(xié)議,成立美日文化教育交流協(xié)議,雙方簽訂了《美日教育文化交流會議協(xié)議》。
另一方面,肯尼迪政府認為既然日本青年學生對以往的歷史認識不清,又容易受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國家宣傳的影響,那么美國應該采取措施從根本上改變日本青年一代的歷史觀和價值觀,使他們相信日本從傳統(tǒng)上就是一個西方國家,與其他亞洲國家存在本質的不同,因此,日本應該牢牢地處于美國的軌道上,自覺地跟隨美國的步伐。為此,賴肖爾在日本發(fā)起了一場“現(xiàn)代化攻勢”,力圖將當時風行于美國的現(xiàn)代化理論引入日本史學界,利用現(xiàn)代化理論來改變日本人的歷史觀。(42)關于此問題,北京大學歸泳濤副教授已經有專門的研究成果問世,詳見歸泳濤:《賴肖爾與美國對日政策——戰(zhàn)后日本歷史觀中的美國因素》,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年。
在肯尼迪政府時期,日本的學生組織逐漸傾向于溫和路線,學生運動進入了平淡期。一方面的原因是日本的民主體制已經日趨成熟,共產黨對學生組織的影響力穩(wěn)步下降,“全學聯(lián)”也因為斗爭路線問題四分五裂。曾經參與那次學生運動、后來成為日本著名思想家的鶴見俊輔在后來的一次采訪中透露,當時日本學生中共產主義派已經是強弩之末,力量十分弱小。(43)鶴見俊輔、上野千鶴子、小熊英二:《戰(zhàn)爭留下了什么——戰(zhàn)后一代的鶴見俊輔訪談》,邱靜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1頁。以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舉辦為標志,日本以新興經濟強國的姿態(tài)重新回歸國際社會,經濟條件的改善使國內壓力驟減,學生運動的動力源大大減弱。與此同時,經歷了動蕩的美日關系已經進入了穩(wěn)定發(fā)展的階段,美日兩國在安全和貿易方面的相互依賴持續(xù)加深,日本已經成為僅次于加拿大的美國第二大貿易伙伴。但是,作為亞洲美蘇對抗的緩沖國,日本對于美國的戰(zhàn)略明性依然十分明確,保持日本同美國的盟友關系仍舊是美國對日政策的基本基調。
在這種背景下,肯尼迪政府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政策被重新界定,相關項目內容也發(fā)生了實質性改變。行動目標也從之前的反共宣傳逐漸擴展到了培養(yǎng)日本的青年領袖,美國的最終目的是對日本的潛在領袖施加影響,通過教育交流、經濟資助和雙邊合作等方式,為日本青年領袖積累發(fā)展的資本。1961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共同教育和文化交流法案》,1966年又通過了《國際教育法案》,這兩項法案的通過為美國對日本的青年政策的實施奠定了堅實的法律基礎和制度保障。1964年,中斷多年的美日學生會議再次召開,吸引了眾多美日青年學生和學者參加。
在肯尼迪政府時期,美國對整個世界青年群體的關注度迅速提升。1962年初,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訪問了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這次亞洲之行使他認識到共產黨對亞洲學生組織和學生運動的獨特影響力。回國之后,他提出了要加強對亞洲青年群體關注的政策建議,得到了肯尼迪總統(tǒng)和國務卿臘斯克的支持。(44)張楊:《20世紀60年代美國“青年領袖項目”初探》,《世界歷史》2012年第4期。與此同時,肯尼迪政府也在積極策劃對全球范圍內的青年學生的意識形態(tài)行動計劃,并成立了部際青年委員會負責實施“青年領袖項目”。(45)“Memorandum of the Inter-Agency Youth Committee,October 2,1967”,DDRS,CK3100567795.美國對日本青年學生的宣傳行動被納入其中??夏岬嫌龃毯?,“青年領袖項目”由約翰遜政府負責實施。60年代中期美國政府拋出了文化外交、公共外交等口號,并將青年項目納入其中,但是此舉只是用來掩蓋其宣傳和意識形態(tài)灌輸?shù)哪康模瑢θ毡厩嗄陮W生政策的實質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對日本青年學生群體的滲透是冷戰(zhàn)時期美國對日本進行全面的意識形態(tài)行動的重要一部分。雖然在占領時期杜魯門政府并沒有對爭取日本青年群體給予太多的重視,但是在冷戰(zhàn)愈演愈烈的時刻,杜魯門政府提出了將日本青年學生群體作為對日行動的具體目標的政策主張。艾森豪威爾繼任美國總統(tǒng)之后,積極推動對日本青年學生的宣傳,并且發(fā)動美國非政府機構以隱蔽的方式參與其中,不論是美國政府的“青年領袖項目”還是基金會組織的教育交流活動,都是宣揚美式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殖民主義,政治色彩十分濃厚。
肯尼迪政府上臺之后,為了修復因為安保條約產生裂痕的美日關系,積極展開同日本青年學生群體的“對話”外交??夏岬险畬⑴囵B(yǎng)美國在日本未來的“代理人”作為對日本青年學生政策的新目標,并且使用了更為迷惑的“公共外交”等稱謂掩蓋其政策背后的真實意圖。另外,在肯尼迪政府時期,美國提出了整體性的青年政策,成立了專門的機構負責全球青年事務,對日本青年學生的行動被納入了整體的青年項目之中。
從杜魯門政府到肯尼迪政府,美國對日本青年學生的政策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教育文化交流等手段,向日本青年灌輸美式價值觀和民主理念,使他們遠離共產主義,遵循美國的指引,走西方道路。對于美國的政策效果如何進行評價十分困難,原因在于:一方面,青年學生的思想意識與自身經歷、社會環(huán)境,乃至國際思潮密切相關,很難將美國在其中的作用單獨剝離出來;另一方面,對于外部因素引發(fā)的個人政治思想或意識形態(tài)的改變,很難建立起完整的證據(jù)鏈條,進行量化考察。而且經歷過美國“洗腦”的日本青年學生留下的文字記錄很少,史料發(fā)掘難度很大。盡管如此,借助于已經發(fā)掘的檔案材料,從長期和短期兩個維度對美國研究項目進行評價還是可行的。
從短期來看,美國的相關項目在對日本青年學生組織進行親美導向宣傳、分化瓦解反美的學生運動這方面,其失敗是非常明顯的。1960年6月的東京暴動將美國多年爭取日本青年學生的努力付之一炬。失敗的根本原因前文已經有所涉及,那就是日本人日益增長的追求獨立地位和同美國平等相處的意識與美日關系不平等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另外,美國隨意干涉日本內政的行為也與其在青年學生群體中樹立的民主國家形象嚴重不符,遭到了部分日本反美青年的極力抵制,使得美國接觸和爭取日本反美青年學生組織的行動最終歸于失敗。
當然,美國的行動短期內的失敗并不能影響其長期目標的實現(xiàn)。通過向日本青年學生開展持續(xù)的教育文化交流項目,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對培養(yǎng)親美的日本未來一代,促進日本青年的“美國化”,進而影響未來日本國家的道路選擇都產生了更加深遠而持久的影響。大部分同時代的青年學生最終完全接受了美國的正面形象,他們已經被“美國化”,而且為自己的這種角色定位感到“自豪”?!懊绹北徽J為是一種積極、值得熱切追求的、可以炫耀的東西。一位赴美留學的日本學生表態(tài)稱:在此之前我只是膚淺地聽說過美國的民主,直到親身經歷才發(fā)現(xiàn)它的偉大。(46)“Evaluation Report on Exchange of Persons Program for Period,1953”,NARA,7.1-1954.6.30,511.943/12-2854,RG 59,Box 2534.美國國務院官員在對項目評估時宣稱“從美國留學回國的日本學生成了美國的發(fā)言人,越來越多的日本人通過他們的描述認識了真正的美國。教育交流項目是美國迄今為止最好的投資”。(47)“Evaluation Report on Exchange of Persons Program for Period,1953”,NARA,7.1-1954.6.30,511.943/12-2854,RG 59,Box 2534.
綜合來看,美國的政策影響了日本數(shù)以萬計的青年學生。當然,美國不可能在促進日本學生親美和消除日本青年中的反美主義方面取得絕對意義上的成功,但是其長期滲透產生的影響力絕對不能被低估。美國政府對日本青年學生投放的資源是有戰(zhàn)略性目標的,并且與美國的長期國家目標相協(xié)調。通過長時期的調和、軟化日本青年的情緒,在培養(yǎng)日本人對美國外交政策目標的同情方面或多或少起到了作用。這種“戰(zhàn)略投資”對日本決策層造成了非常負面的影響,作為“在美國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青年領袖,日本領導人不自覺地在國際事務中追隨美國的立場,缺乏對日本外交和美日關系的有效協(xié)調,造成日本與其鄰國摩擦不斷,直接影響著今日國際局勢的穩(wěn)定。正如麥克阿瑟所言,日本領導人永遠都是不成熟的“十二歲的男孩”,(48)澀澤尚子:《美國的藝伎盟友——重新想象敵國日本》,油小麗、牟學苑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6頁。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與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