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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花

        2022-12-26 14:14:33谷運龍
        四川文學 2022年9期
        關鍵詞:鞋底兒子母親

        □文/谷運龍

        春節(jié)的熱鬧正如雪花漫天飛舞的時候,母親猝然想起了那籠開花的竹子。

        她預感到要出點啥事。

        果然:出事了!

        那是半年以后了,雨下得特別大,河里的水一天一個高度,兇惡到誰也不放在眼里。大女兒莫名其妙地在雨中冒險把車開回家了。那車仿佛不是開回來的,倒像是被遍街河水一樣的雨水沖回來的。女兒如潛在水里的溺死鬼一樣從車里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這個時候回來,你不要命了?”

        女兒臉上什么也沒有,就像雨水沖洗得一塵不染的板巖:“回來看看你?!?/p>

        “都好吧?”

        女兒用點頭回答。不會說話似的。

        又過了幾天,女兒的話被接天連地的雨沖得一句不剩了,整天一副活菩薩面孔,讓母親心寒。

        就在她半年來一直期待那籠開花的竹子重歸于綠時,緊鄰竹子的那座結實得大山一樣的橋被洪水轟然掀翻了,沖天的巨浪在半空中禮花似的炸開,讓全寨子的人目瞪口呆。

        母親打電話問小女兒,兒子在哪里?小女兒的話有泥石流般的黏糊并散發(fā)出死牛爛馬般的腐臭。母親望著幾十年一直綠衣款款的竹子在開花中埋葬自己的樣子,淚水就像雨水一樣下來了。

        為兒子做點什么呢?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些天了。直到回家的女兒以為她已經(jīng)從痛苦中平復,告別她離去了,又過了兩天,她才找魂似的去地里,要找點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什么東西,最后還是那籠開花的竹子告訴她要做什么的。

        那幾天太陽又把地上所有的濕氣都吸干了,連竹花帶走靈魂的竹子也硬挺挺地長了骨頭一樣。母親來到竹籠下,撿著堆疊在一起的筍殼。一張、兩張、三張、四張。用骨節(jié)畢現(xiàn)的手指在筍殼上卡量著,停下來,又在心里算計了好一陣子。再用手卡量,又停下計算一會兒,才自語道:“應該差不多了吧?”然后自己點點頭,緩緩地往回走。那些臺階讓她的肺心病發(fā)作起來,她艱難地喘著氣,把心都快扯出來了,手撐著腰,時不時地又捶打幾下,走兩步,再急喘著歇一會兒。要命的臺階讓她眼前飛舞著白蒙蒙的幽靈似的竹花,讓她懷疑起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氣把那件自己定下的事做完。

        這是盛夏,母親卻去火塘升火。濕氣太重的柴讓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點燃。低矮的房間里已被濃煙完全充滿,母親的咳嗽從那些濃煙中濃烈地響起。濃煙和她的咳嗽在戰(zhàn)斗中此消彼長,就聽見她邊咳邊不服氣地說:“除非把老子咳死!老子命大,還斷不了這口氣!”

        火塘里的火扛不過這位老人的不服輸,旺旺地燃了起來。煙霧從花窗中散去,母親的心漸次清明起來。她將一張大筍殼的背面向火送去,火苗迎它而來,長在殼上的筍毛便從匍匐中站立起來。母親用掃帚將它們唰唰拂去,將它放在腳下踩著。又拿起另一張筍殼,將它的背烤燙,拂去筍毛后再把腳踩上去。四張筍殼都脫毛后,她便用一塊石板壓上去,嚴絲合縫,很是熨帖。她走出來,又一陣猛烈的咳嗽,把臉掙得通紅,眼淚都扯了出來,弓著的腰快斷了。

        她幾乎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終于找到了幾十年不用的裝針頭線腦的破簍子,里面什么都沒有。她又翻箱倒柜地找頂針,找麻索子、找剪刀、找針,結果什么都沒有找到。她搖著頭苦笑。笑這老不死的記性。好在第二天逢場(趕集),她去一一置辦下這些零敲碎打的東西,并買了粗白布和黑燈芯絨,還買了棉花。一街的人都用詭異的目光望著她,不知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婆子瘋瘋癲癲要做什么。

        母親像擺香案一樣在自己搭起的平臺上把布料、剪刀、頂針、線、錐子、攪好的糨糊擺好,搬出椅子坐下來。

        這時的母親又逆生長了回去,臉上有些青春地搖曳起來,連眼神都勾魂似的秋波盈盈。

        她莫名地笑著,拿起鉛筆準備在筍殼上畫出兒子腳板的樣樣。手抖著完全不聽使喚,一根線條都畫不好,該取曲時偏直著走,該直時卻又彎著來。反反復復,如龍游天上蛇行地下??匆娮约旱慕茏?,母親沒有生氣,反倒樂了。她放下筆,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來。似有神助,龍游蛇行后,虛邊脫去,鞋樣就大功告成??恳幌?,正好。再把剪得有些生澀的地方修修,雙手捧至眼前,仔細地欣賞著,像在欣賞藝術品一般,不時還點點頭。然后把其他三張筍殼疊上去縫上,依了樣咔嚓咔嚓剪下來。再把粗白布折疊起四層。多幾層后她怕剪不動,只好多疊幾次,一次次剪完,把虛邊上的殘線剩須剪歸一,鋪一層粗白布刷一層糨糊,慢慢地用手壓實壓平整,如此二十余次。筍殼置于中,讓鞋底有骨頭,這才硬朗勁道。

        母親很有些儀式感和成就感。以前可沒有這么好的布料,一雙雙鞋底只在十余層相疊的筍殼底上包一層層單布。沒有新布,大都是從舊衣爛裳上剩下的一塊還可以用的布。一家人,僅筍殼就會用去一大背篼。她好不容易每人做一雙。不耐穿,要不了十天,兒子的鞋便“尸體”都找不到了。以后,有了膠鞋。雖然金貴,東拼西湊必須為當家的買一雙。那不是鞋,是一家人的面子,是男人腳下的乾坤。殊不知,爛了后全身是寶,鞋底用作孩子們筍殼下的墊底,滑是滑了些,耐用。鞋幫用作孩子們的鞋幫前后的包衣,經(jīng)久。特別是春節(jié)前的那些日子,母親就著一豆燈光,坐在火塘邊唰唰唰納著鞋底,每從鞋底上抽一次針,都會順手在頭發(fā)里叨一次,帶著她體味的頭油沾在針尖上潤滑著,幫她省力。再將針頂過鞋底。好些日子,兒女們守著她等新鞋,在她納鞋底的聲音中如聽著搖籃曲般安然入夢。

        現(xiàn)在,一雙鞋底的清樣出來了,新出生的兒子一樣躺在她面前。她是那么欣慰。幾十年不做針線活了,居然還這般心靈手巧,讓她自己都有些驕傲了。

        母親低下頭去找筍殼。以前,旁邊堆了好幾堆壓伸展的筍殼。大大小小七雙腳的,各有長短、各有肥瘦,都得依了心里的尺寸裁出樣底。今天,見身邊沒了筍殼,才突然回過神來,只是給兒子做一雙棉鞋。

        母親心里難過起來。

        幾個月以前的事了,時不時又在心里泛起。她嘆一聲,幽出一口長氣。

        已有好些日子沒去過菜園子了,她得去看看。冬干的日子,連紅嘴相思的鳴叫都帶出殷殷血絲。

        果然,那些白菜蘿卜都營養(yǎng)不良吊死鬼一樣。掐到手上,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兒分量,連一絲清香都沒有。倒是一波波粉塵似的東西從空中向她輕飄飄地撒落下來。她打眼望去,才發(fā)現(xiàn)一年四季都綠意蔥蘢的竹子竟然已全部脫去了油汪汪的綠袍,風吹著凌亂不堪的竹枝,發(fā)出老鴰鬼叫般的聲音。凋零的竹花帶著死亡的可怕氣息。

        她又想起了兒子零亂的衣著和亂草蓬勃的頭發(fā)。

        “娃娃,你這是遭了什么孽呀!”

        她又咳嗽起來,身子伏在門板上,顫抖的手和身子把門板上的所有東西都弄亂了。本想哭出聲來,可就是哭不出來,就像兒子三歲時那一次。

        那次兒子肚子疼,疼得遍地打滾。她把他抱在懷里,幾乎抱不住他。眼淚鼻涕把她的胸襟都打濕了,怎么哄怎么誆都止不住??蘼暠普ㄕǖ?,一聲聲撕裂她的心。她抱他去醫(yī)院,醫(yī)生看后,說是必須趕緊驅(qū)蛔蟲。好在兒子已累得幾乎不能動彈,乖乖地躺在她的懷抱?;丶液笏阉幗o兒子喂下,兒子睡去了。

        天已擦黑,家里還沒有一苗豬草,她得去弄一背篼豬草回來。不然,明天那些豬會把天都鬧塌。她找到兒子的奶奶,讓她照看一下孫子,并說兒子的藥已經(jīng)喂了。耳聾的奶奶聽錯話后,又去給孫子喂下驅(qū)蟲藥。她回來后,兒子睡得很安穩(wěn),等她把豬喂了,把飯煮好,兒子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她為兒子在火塘里用瓷盅給他熬一小盅米稀飯。這可是兒子上次生病時讓醫(yī)生開了證明,才用黃豆換回的半斤米。等稀飯冷卻一陣子,她用小勺子攪動一下,舀一小點,伸出舌頭舔舔,不燙了,端到床邊,輕聲叫兒子起來吃。音量漸漸增大,兒子卻毫無反映。她使了勁喊,兒子還是老樣子。她搖搖兒子,沒有動靜;使勁搖,還是那樣。她用嘴唇去貼兒子的額頭,額頭有些涼,她用手背試探兒子的呼吸,氣若游絲。她呼天搶地起來:“娃娃,你這是咋個了?”

        兒子的奶奶走過來問怎么了。她問奶奶做了什么。奶奶說她什么都沒做,只是照她說的給孫子喂了驅(qū)蛔蟲的藥。她歇斯底里道,哪個喊她給他喂藥的?奶奶望著她反問,不是你喊我給他喂的藥嗎?

        她不敢去抱兒子,一趟子沖向衛(wèi)生所,哭求醫(yī)生去家里看。醫(yī)生看后,用怪罪的目光瞪視著老奶奶,搖著頭說:就看這娃的命大不大了。說后嘆著氣走了。

        母親不知道該怎么辦,離縣上有幾十公里的路,況且還要翻一座險惡的山,當家的又不在家。再說哪有錢呢?奶奶也沒了抓拿。無奈,母親只得湊近兒子的耳朵輕輕呼喚:娃娃,你回來!娃娃哎,不要丟下媽媽走了。你聽見了嗎?我的好娃娃!

        晚上,奶奶也在屋外,長聲吆吆地呼喚:娃娃,回來喔!娃娃,回來啰!你聽見了嗎?奶奶在喊你!

        整個晚上,兩個女人的聲音就這樣此起彼伏地繚繞在寨子上空,越來越凄厲,越來越嘶啞,越來越微弱,似乎,還有血的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兒子醒來了,睜眼在她身上看了一陣,才說:“媽媽,我餓了。”

        母親抹去淚水,期期艾艾地把燈芯絨布料鋪在案板上。她要做滿窩子的棉鞋。她再次拿起剪刀,按照心里描繪好的樣子,幾剪刀就裁好了。

        她把細軟的白布里子鋪好,把上好的棉花精心地撕扯著勻開,平鋪在里子上,一片片如天上的云,又用手掌在棉花上輕輕游走一遍,為稍薄的地方補一點棉花,再捏捏,似乎這樣的厚度,表達不了一個母親的溫暖,也不足以驅(qū)趕雪域的酷寒,又添上一層,又掂掂,這才將燈芯絨的面子覆上去,把一張石板壓上去。伸直腰,雙手卡在兩邊站起來,出一口長氣。

        她不想假手任何人,哪怕是使喚慣了的保姆也不叫,所有的流程她必須一手一腳自己去走到。

        她找來都老出鹽跡味和煙火味的紡錘和掛鉤,把合成的純棉白線頭牽出六根,從掛鉤的兩邊各分三根頭,分別固定在紡錘上,將掛鉤的一頭咬在萎縮的牙床上,擰旋著紡錘,紡錘轉(zhuǎn)動起來,兩股棉線合起來,然后纏在錘體上。不多久,紡錘就由黑變白,純凈得豆腐一樣。母親將掛鉤從嘴里取出,用手摸摸發(fā)酸的牙床,換到另一邊。紡錘又胖了幾許,母親的牙床滲出了血液,她吮吮,將口水和血一起吐出來,并不氣餒,又將掛鉤喂進嘴里。紡錘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母親在欣慰中嘴唇癟得更不像樣子了,滿臉的皺紋像耕牛剛剛走過的土地一樣,別樣的芬芳在屋子里彌散開來。

        母親將掛鉤取下來,牙床麻木后不痛了,下嘴唇反倒劇烈地疼起來了。她摸摸以前吊羊毛線和麻繩子幾十年勒出的小槽溝,半裂不裂的,有些意思。想不到,幾十年后又派上了用場。

        剛把吳家表嫂打發(fā)走。本來嘛,一起在故鄉(xiāng)的玉米地里割豬草在山林里砍柴長大的人,天天一起在寨子里外閑話空轉(zhuǎn)的老太婆,一聽到兒子出事的消息后就躲起來了,就像會給她添惹什么麻煩樣。怪怪的,我的兒子,跟你屁相干。你怕惹麻煩,我還怕你哩,鬼精精的,聽見一片樹葉響都得跑過幾匹山。

        還沒落座,一個聲音又急切地傳來。

        “聽說你兒子的事后,早就想回來和你說幾句話了。孫子孫女都離不開我這老婆子。千等萬等才等來這一天。你還好吧?”

        母親知道這是宋家表妹的聲音。她總是把話說得唱歌一樣。母親迎她而去,她卻先鉆進來了。

        “感謝妹子還看得起我這不中用的老嫂嫂?!?/p>

        宋家表妹的眼睛盯住那些鞋子的構件,“給兒子做的吧?”

        “啥事都瞞不過你。”

        宋家表妹把手上的塑料袋遞給她。

        “我倆真是城隍廟的鼓槌一對呀。咋就想到一起了呢?我也給你兒子買了雙鞋,泡沫底的,軟和溫暖?!?/p>

        母親的印象中,宋家表妹從未有過這種親近的舉動??匆娝f過來的鞋,母親的心糾結起來,不知該不該去接。

        “是嫌棄我這東西不沉手嗎?”

        母親趕忙接過禮物:“你不嫌棄他就是燒了高香了?!?/p>

        宋家表妹說:“專門回來看嫂子一眼,幫我把這點心意帶給你兒子。告訴他不管他咋樣,都是我的侄兒?!?/p>

        母親點點頭,眼淚奪眶而出:“我代他謝你了!”

        “你忙吧,兒子的事要緊,我不耽誤你了。留點眼淚等見到兒子后流吧。”

        母親凝視著表妹送的鞋,想:這人真怪,不經(jīng)過幾起幾落,誰把誰看得真切呢?她坐下來,又將針和線拿起來,雙手迎著光亮舉到眼前,慢慢往近靠,待線頭對準針孔時,迅速一穿。好多次了,還是穿不過去。手已抬不起了,本想放棄,又覺得兒子在看她,她堅持住,依然穿不進針眼。這才叫來保姆。

        保姆人未到聲音就到了:“給奶奶穿針是要給錢的?!蹦赣H罵她,就知道錢!保姆說我到你家來就是為了掙錢。

        母親生氣了:“哪里那么多話,不穿算了,我不相信離了雞公天就不亮了?!?/p>

        “和奶奶開個玩笑,奶奶就認真了?!?/p>

        “沒有長幼,和奶奶也能開玩笑?”

        保姆把針穿好后,把鞋底拿在手上說:“奶奶,這底子你衲不動吧,我?guī)湍泷??!?/p>

        母親恨她一眼:“我給不起工錢。我兒子怕也消受不起!”

        保姆說:“叔叔對我好,我不要工錢?!?/p>

        母親的臉色和緩下來,開始鎖鞋幫的邊子。

        保姆走了,母親就想起了那個女人。

        好幾年前的事了,母親病得不輕,轉(zhuǎn)去省醫(yī)院。兒子天天不離左右地守在病榻前。隔三岔五的,女人就會來一次。不是提一袋上好的水果,就是抱一捆花放在窗臺上。奶奶奶奶地喊得心都酥了。出院那天,女人訂了一桌她從未見過的大餐說為她康復出院慶祝。兒子不驚不詫,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母親心里就疙瘩起來,水喝到喉嚨管里都噎住似的呑不下去。他們倒是沒事樣,一直有說有笑。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肚子的問題想讓兒子回答,又礙于其他人在車上。到家后,兒子說要趕回去,火燒屁股般急。母親讓他留一個晚上,兒子犟著說已經(jīng)耽擱得太久了,再不回去單位要出大事。母親不懂單位的事,兒子是不是也不懂母親心里的事,她也不知道。她聽說過紅顏禍水的話,但愿兒子不要被這句話圈在里面。她相信兒子,如果真如兒子說的那樣,她就負不起這個責了。

        沒過多久,過年了。初一天,女人又來了,還帶了其他人,幾輛車停在家門口,把一個寨子的人的目光都帶來了,嘰嘰喳喳的話一直沒有歇下來。兒子聽不見,好像其他人也聽不見。母親聽得見,那些帶刺攜刀的話走到了她心里。

        母親問兒子他們都是什么人?兒子說老板。母親說做什么的老板。兒子說老板就是老板,不管他們做什么。

        這話讓母親不爽,本想罵兒子幾句,又覺得兒子也是有臉面有派頭的人,忍了。吃飯時,一桌人喝得熱火朝天,上好的酒水一樣倒。所有的人都給兒子敬酒,兒子在母親面前神仙皇帝一樣。母親心里的火躥上躥下,忍了好幾次,實在忍不住了,她就給老板們說:“都消停一下,我給你們講個他的故事。”

        大家都用手掌撐住下巴看著她,眼睛猩紅猩紅的。那個女人臉色寡白。母親知道這種人心狠。母親端正身子,把頭昂著,連眼睛的余光都不掃向老板們。

        “那是他(母親用手指著兒子)六歲那年,一天下午和三個隔房的哥哥去打馬蜂包。那個馬蜂包沒有掛在高枝上,掛在玉米地邊上的斜樹上。本來他(母親又用手指著兒子)哥不讓他去,他攆路跟了去。三個哥哥先到,一齊向馬蜂包開火,馬蜂包被擊破,馬蜂從四圍沖出來,尋著攻擊的人憤怒地飛去。三個哥哥沿著選定的撤退路線跑得無影無蹤了,剛到的他(母親又指著兒子,并連續(xù)點了三下)成為所有馬蜂唯一的進攻對象。他哭喊著往回跑。玉米林里雜草纏腳,哪里跑得快。他邊哭邊跑,絆倒了又爬起來,直到走到溝邊,群蜂爬滿了他的腦殼,發(fā)泄它們的憤怒。他被刺得不辨方向了,從溝坎上滾到溝底,再也爬不起來了?!?/p>

        母親眼里又生出那份疼愛,大家都不說話。好一陣子,那個女人才問:后來呢?

        “好在我在坡上給玉米除草,歇氣時去供銷社買鹽。急匆匆跑過以后,好像聽見有人呻吟。回頭一看,地上有一個東西還在動,周圍全是馬蜂。我隨手擗了一把樹梢,邊打邊趕過去,趕到孩子身邊,盡力揮舞著樹梢驅(qū)趕蜂群,然后用衣擺將孩子裹住抱起就跑。跑出好一段路,脫離了蜂群的窮追猛啃,才將孩子從衣包里取出來。孩子已昏過去了。這才發(fā)現(xiàn)是他(母親又用手指兒子)。我叫著他的乳名,他根本不搭理我,死了一樣。我又一抱抱起,瘋子一樣往醫(yī)院跑。整整一夜,我讓他姐為我照亮,挨一挨二在每一根頭發(fā)中為他拔馬蜂蜇,我不知道抜了多少根蜇,只記得頭皮沒有一處不是被馬蜂蜇過啃過咬過的。好心的人送來了一碗碗奶孩子的奶,我一一給他涂搽,十多分鐘就擦一次。兩天啊,不吃不喝,臉腫得發(fā)亮,全身也水腫得不像個人。我想這娃這次是活不過來了。好在我和他奶奶他爸爸不停地喊,才又把他喊了回來?!?/p>

        母親嘆著氣唉著聲,盡可能讓老板們聽出她心里的話,故事本身對她已不重要。老板們卻一齊對兒子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話后,又舉起酒杯。

        “為這后福干杯!”

        兒子沒有接杯,而是走到母親身邊給她敬酒。

        “你一定要聽懂媽的話!”

        “媽,兒子聽懂了。感謝您!”

        女人卻耷拉下沉重的眼皮,怪眉怪眼地看著兒子,有些愛憐,有些說不出來的樣子。

        母親已無心針線上的事了,只是望著兒子當年被馬蜂蜇得縮成一坨的那條淺淺的溝。

        那是一條似乎讓母親一輩子都走不出去的溝。土地承包權下到戶后,那條溝被她承包,沒出一季好莊稼,倒是隔三岔五就總是洪水泥石流成災。于是,母親想到了老熊溝、豹子溝、黃狼溝,哪一條溝都讓她心生畏懼。最讓她不解的還是野人溝,聽老人們講,野人提住人后會高興而笑,笑得發(fā)抖,讓人骨頭生痛。再把自己笑死。笑死時,如逃不走,野人醒后,就會把人咬了。所以古人去野人溝都會將竹筒拿在手上,等野人笑死過去,便將手中竹筒扔掉逃生。

        母親突然覺得那些老板多像野人,他們總和你笑,當他們笑過以后,才會顯出吃人的本性。

        “你哪里聽懂了媽的話。你這樣下去,會陰溝里翻大船呀!”

        其實,母親這些日子全部心思都在兒子那里。不管她怎么想、無論她從哪方面哪個人那里想,都無法想明白,反倒越想越糊涂了。她不知道是她真的老糊涂了,還是現(xiàn)在的人聰明裝糊涂,抑或是這樣的世界讓人變得糊涂了。她總認為兒子是最靠得住的人,也是對事理認得清辨得明的人,連他這樣的人都出這樣的事。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稍稍閉上眼,一群群馬蜂轟鳴著向母親襲來,聲浪之大、威力之大,讓她有些難以招架。她甚至連昏花的老眼都不敢睜了。

        兒子是什么呢?是馬蜂嗎?母親否定著搖搖頭。

        想起這些“馬蜂”,想起吳家表妹,以及比吳家表妹出語更惡的人,母親心里切切實實恨兒子了,恨得咬牙切齒。她在心里罵他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瞎了眼的豬腦袋……罵著罵著,想到遠天遠地的兒子聽不見,甚至連耳朵都不會燒一下、眼皮也不會跳一下,反倒把自己的心罵痛了。開始是隱隱的,漸漸開始劇痛,刀剜斧剁一樣。痛得她劇烈咳嗽起來,眼冒金星、淚中開花。那些金星成為流星雨,嘩嘩往下砸,那些淚花如竹花,簌簌往地上飛。止不住地咳,讓她想起教授的話,她的肺已經(jīng)嚴重纖維化了?,F(xiàn)在她才理解纖維化和開花的竹子掉光了葉子一樣。保姆給她端來一杯開水,讓她趕快喝幾口并用拳頭在她背上輕輕捶著。終于好些了,她又坐直了,后悔這樣的想法。兒子是自己心頭的肉,哪有母親責罵兒子的,變好變壞跟自己就沒有關系嗎?一個稱職的母親,一輩子都不應該放松對兒子的教育,無論他多么富有、當多大的官。

        都怪自己這媽沒當好!要是那個春上,把那些老板轟走,劈頭蓋臉嚴嚴肅肅給他上一堂家教課,要求他不準再和那些老板裹,不許再被那些老板牽了鼻子走,當頭潑他一桶或一缸子冰水,讓他清醒過來,也許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個好母親,就應該隨時手里都握一把韌勁十足的樹梢,兒子不聽話時,狠狠地抽他幾梢子。

        她沒有做到這一點,只能說她不是一個好媽媽。后悔自己見亂不治、見狼不打、見鬼不捉?。?/p>

        母親這樣一想,所有的禍都是自己惹出來的,對兒子的恨又沒那么深了,就又想起了兒子帶給她的榮光。

        那是幾年前,兒子被選為黨代表去北京開會,在團里給中央領導掛羌紅。電視上播了出來,當天晚上吳家表妹就跑家里來,生拉活扯拉她去她家要給她敬杯酒。說這娃為寨子掙了大面子,讓所有的人都沾了他的光。看她說話的神態(tài),好像是她的兒子。送她出門時還嘻嘻笑著說:明天早上,你好好聽聽,連麻雀的叫聲都唱歌一樣,好聽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個寨子都金光四射的,真仿佛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的樣子,真如吳家表妹說的那樣,連討人嫌的麻雀都唱起了好聽的歌。一個小小的代表,好像比外國總統(tǒng)還要光輝,把天都要撐破了。雖然她嘴上這樣說,心里的味道的確比什么都安逸。畢竟全國十四億人口才那么幾千名,這是多少人產(chǎn)生一個呀,而且這其中一個就是她生的她養(yǎng)的。

        這時,她又充滿愛意地拿起剛扔到地上的鞋幫子,戴上老花放大鏡,心心念念地走針過線了。

        就一雙鞋幫,從鎖邊到銜棉花再到滾鞋口,就足足花去了她六天的時間。保姆笑著說用金子敲打一雙鞋幫也花不了這么長的時間。母親沒有回她的話,她在心里掂量過,只要兒子覺得巴適,能穿著老媽做的鞋走正路,是金子都買不到的。

        從今天起,她要納鞋底了。

        母親知道這道工序的艱難和力量。她先用頂針試了試,頂針用過幾天后,技巧倒又回到手上了,只是中指的力量完全不能將針頂過鞋底。她試了好幾次,手指都顫抖起來了,牙也咬得咕咕響,全身的勁都匯聚到手上,還是無濟于事。這時,她才拿起錐子。

        錐子是她自己磨的。小時候她給兒子講鐵棒磨成針的故事,現(xiàn)在輪到自己受用了。她先用粗磨石把錐子磨亮磨尖磨出纖細的身段,把所有的棱角都搗去,用手摸摸是否光滑,纖細得是否勻稱。再用細磨石慢慢清理打磨,連續(xù)摸了幾次試了幾次,才用抽紙擦拭干凈,嚴嚴實實包好,以防生銹。

        她把錐子用力扎進鞋底,聽得見扎進去的美妙聲音,抽出錐子,把針穿過錐孔,開始抽線。她想聽繩線穿過針孔那唰、唰、唰有節(jié)奏如流水跌宕的聲音。由于錐孔大了些許,繩線穿過時幾乎聽不到摩擦的聲音。繩線抽到頭了,她將靠近繩線的部分纏在手掌上勒緊,繩線把掌骨快勒斷了,她清楚地聽見了骨頭擠壓后發(fā)出的聲響。再錐下一錐子,針線都從孔里輕松滑過去了,繩線無論如何也達不到她要的緊實度。母親嘆一口氣,罵自己不中用了。她站起來,眼睛有些花,腿有些麻,全身都有些漿洗過一樣。母親慢慢去到屋里,找來兒子給她買回的皮護膝。嶄新的護膝還一次都未用過,一股羊皮味道撲鼻而來。幾年了,她一直沒戴,不是她舍不得,而是她不喜歡那股膻味,今天這股膻味反倒讓她心里受活,周身充滿力量。

        她把兩只都戴上,將繩線勒在護膝上,一只手抓緊鞋底,一只手套牢繩線,膝蓋曲著用力向前蹭,雙手使勁往后拉。她聽見繩線勒進皮護膝和鞋底時悅耳的聲響。這下好了,和她要的緊扎程度完全一樣。就這樣,母親重復著一樣的動作、一樣的力氣,衲完兩路后,鞋底的硬朗勁顯出來了,凹凸之中泛出花的格調(diào),她的眼睛很受活。

        她覺得力不從心了,手和膝都被繩線勒麻木過后開始火辣辣地疼痛起來,再衲下去,就會松垮下來。正在前掌上,是受力最集中的地方,馬虎潦草不得,每一針都要做夠手腳,緊扎到位。哪里缺少功夫,哪里就會先爛出來,整雙鞋就報廢了。

        放下鞋底,不善動腦袋的母親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做一雙鞋和做一世人咋就完全一樣呢?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重要,都不能應付。問題總出在輕視和不認真那些地方。它不是怪罪你、詛咒你,是報應、是還擊!

        兒子就是這樣,是麻繩子沒有摧緊,是針腳處漏了洞,這才通了風鼓了泡,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從松了的那些地方漏了的那些地方進來了。最要命的是春風得意了,熱得發(fā)燙了,自己都感覺不到了。母親還是怪自己為啥當時沒有把當頭的那盆水給他倒下去,哪怕打幾個擺子發(fā)幾天燒也無大礙。

        “這世上要有后悔藥賣就好了?!?/p>

        母親把納好的鞋底和縫好的鞋幫放在桌上,仔仔細細檢查起來。她先把目光盯在鞋底上。剛衲完時,她就像一位藝術大師完成了一幅絕妙的藝術珍品,不敢相信八十多歲的自己居然還能完成這樣一件精細唯美的事:那針腳,一行行、一針針,橫著看,平平的像解放軍排隊,豎著瞧又像儀仗隊穿花。左看右看,都讓她挑不出一點毛病。今天再看,咋就不一樣了呢?七拱八翹的,行不平順豎不筆直,狗啃過貓抓過似的。就怪自己心不靜心不實,連給兒子做雙鞋都毛毛糙糙的沒有一個俊樣。她氣鼓鼓地把鞋底啪的一聲甩在桌上,坐下來,想想是不是重新納一雙。

        這時,一股冷風吹在她頭上,她打一個寒噤。冷風讓她想起兒子那里的冰雪,把她剛冒出的新鮮念頭刮跑了。她在心里說:將就吧,好歹都是媽媽的心。

        她的心安定下來。順手拿起鞋幫認真端詳。更不像話了,不要說鎖邊針腳亂、鎖口松,關鍵是銜棉花的工序也粗針大線,連她這昏花的老眼都哄不過去,其他人的眼睛看見后會把那些眼睛也笑花的,兒子怎么穿得出去見人呢?母親沒有絲毫猶豫,她拿起剪刀把那些露出來的線頭剪斷,一截截抽去。

        她對自己說:得平心靜心,還得細細密密。什么事一浮躁就變節(jié)、一粗心就栽筋斗。她拿起針和線,心里說再試試吧。將線頭在牙上咬咬用口水潤潤,用手輕輕捻出線尖,慢慢對準針眼。今天,母親的手一點都不抖。線頭離針孔很近了,她快速地一送,線頭就準確地穿孔而過。

        她把針扎進鞋幫,頂針頂上去,再抽出來,再扎下去、頂出來,一切都水到渠成,有如神助。在哪里下針似乎已與眼睛無關了,全都在心里。

        線走了一圈后,她睜大眼睛使勁地看,看不見任何線走過的影子,她用手去細細地感覺,也感覺不到,小小的幾乎察覺不到的小窩兒,倒像兒子小時候臉蛋上的笑靨兒。這一個套著一個的笑靨兒,讓母親看見四歲的兒子。

        母親帶著兒子去磨坊磨面,不長個子的兒子在前一歪一歪地走著,動作實在有些夸張,和摔跤手對攻時的舞蹈差不多,頭低著,所有的高興全在他的鞋子上。

        那是母親專心給兒子做的一雙云云鞋,設計十分超脫,特別是鞋鼻子,像犀牛的角,鼻尖上有一朵花,鮮艷奪目,腳頸上的鞋帶子是用五彩絲線編織的,既柔和又好看。幫子上繡了金鳳和綠凰,走起路來,像鳳凰飛飛停停,很有味道。穿上這新鞋,兒子十分得意,母親也陶醉于自己的匠心獨運。

        母親把玉米倒在石磨上,出去抽掉閘水板回到磨坊,嘩嘩的水流歌唱在石磨啟動的嚯嚯聲中。石磨漸漸快起來,玉米從磨唇中咂摸出來,散發(fā)出玉米淡淡的清香。

        每次母親磨面都會情不自禁地吟唱一些心儀的情歌,現(xiàn)在,她又準備吟唱了。

        正欲開口,突然傳來仿佛是兒子的呼喚聲和哭叫聲。在水聲的圍困中,聽不真切,但聲音帶著恐怖和驚慌,她辨清是兒子的聲音。母親跑出去,看見兒子趴在堰塘的水車上,水車正不緊不慢地旋轉(zhuǎn)著。母親趕忙將閘水板插下去。失去動能的水車吱吱扭扭地停下來。母親四下里看了一圈,一個人影都不見。她本是怕水的,特別是水過膝后心都會揪出血來。她知道堰塘的水有多深。她又求救似的搜尋了一回,喊了幾聲,連一只鳥都看不見。兒子趴在水車上一動不動,不停地叫著媽媽,救我,救我呀!

        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到水里,從堰塘出水口逆著水流向兒子靠近。

        水流越來越急、越來越深。她扶著渠墻,攀著那些凸出的石頭,用力地往前走。水已齊腰深了,她開始害怕,怕水將她淹沒,那樣,她就走不到兒子那里了。兒子依然僵硬地趴在水車的葉片上,伸出他渴求的手,須臾都不敢將目光離開母親。

        吃水線緊緊地咬住她,漸漸地往上行走。已經(jīng)到了心臟的地方。母親的心被揪得連氣都出不來了。她咝咝吐著冷氣,咬緊牙,一寸一寸往前挪。她覺得頭發(fā)都快立起來了,每一個毛孔都張到最大,釋放出不斷膨脹的懼怕。她將懼怕用舌頭和牙齒細細嚼爛給孩子送過去:

        “兒子,不怕,媽媽來了。不怕,有媽媽在這里?!?/p>

        突然,一個石頭將她拌了一下。她在快倒下去時跌跌撞撞往前蹚了出去,順了這個慣性,她就勢往前一躍,抓住了水車。好在水車周邊的水并不深,她站直身子,將青蛙一樣趴在水車上的兒子抱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頸項上,雙手抱住她的頭,謹慎地沿著來時的水道返回。

        好不容易啊,他倆才上到岸上。母親將兒子放在地上,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地倒在地上,只有胸脯強烈地起伏,仿佛她是一臺蒸汽機,不斷地產(chǎn)生著氣體。

        兒子趴在母親的肚子上,看著母親濕漉漉的一身,看著她胸脯的圓潤起伏,哇的一聲驚叫起來。母親一跟頭翻起來抱著他,問他哪里痛。兒子指著自己的小腳板哭道:“媽媽,我的鞋鞋?!?/p>

        流水將兒子漂亮的云云鞋沖走了,那是她多少的心血和奇思妙想啊。她知道云云鞋再也找不回來了,只好安慰兒子說:“明天,媽媽給你做一雙更好看的云云鞋?!?/p>

        兌現(xiàn)這句話,已是兒子考上大學以后了。

        那天晚上,風吹得特別勁,天也特別黑。母親和奶奶一前一后地去給他叫魂。

        奶奶在前面喊:落在磨坊水塘里的娃娃回來喔!

        母親在后面接:回來啰!回來啰!

        風把呼喚和應答順著河谷吹去,不斷翻卷出幽靈似的黑漿。

        剛剛有些開懷的母親又被這樣的回憶淹沒了。她唉唉嘆嘆地放下手上的活兒,自責和后悔起來。她怪罪自己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明明知道兒子在污水里、禍水里泡著、染著,她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為什么不像涉水去水車的水葉上救他那樣把他扛出來呢?也許,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場景,只有母親的呼喚可以穿過兒子心靈所有的迷茫,讓兒子的眼睛重放光輝,讓兒子的心里重回潔靜。為什么她就沒有去喚醒兒子呢?

        母親深深地自責,越想越糊涂。想著想著,母親又有些心疼兒子了,她應該盡快把棉鞋做完帶給他。

        母親把鞋幫放在鞋底上比畫著,計算著要在鞋幫的哪個位置上錐第一針。她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看見一雙鞋如亂石堆一樣找不到頭尾。她將鞋底往邊上一推,生氣地離開了。

        寨子上的路燈點亮了,零零星星地在夜里打著瞌睡,給人睜只眼閉只眼的感覺。她將頭舉起,望向天空,一輪皎潔的月亮正囫圇圇地圓著,一絲絲云影都沒有,整個世界都是它的。她的心里反倒完完全全空了,低了頭躲回去了。

        宋家表妹來看母親,母親將兩片兩夾的半成品放在她面前,心里恨氣地說:你看看,都做成啥樣了。鞋底不像鞋底、鞋幫不像鞋幫。我怕給兒子丟臉,正在想重新做哩。

        宋家表妹把鞋底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說道,這么好的東西,你還不滿意。你看看,你看看呀。她將鞋底放在母親的眼前,指點說:你看,這橫著的平平的,皮尺拉過一樣,豎著的也竹竿一樣直直的。掌上的緊實,腰上的松軟,后跟的勻稱,我是挑不出芝麻那么大的一點點毛病。放外面去,我敢保證,沒有人相信八十多歲的老人還有這樣的巧手、這樣的平心靜氣。表妹放下鞋底,拿起鞋幫,更來勁了。

        “這針腳,這細致,你那眼睛咋比十八歲的丫頭子還明亮呢?還給兒子丟臉哩,我看兒子穿上這雙鞋不炫耀、不夸他老媽神仙功夫才怪哩?!?/p>

        母親的心又被表妹這張漂嘴兒說活泛了,糊里糊涂的腦子被她這一夸,又成了清花亮色的一池碧水。

        母親感激地望著她,癟著張欲言又止卻又咂摸著什么好吃的東西的嘴。

        表妹嘻嘻一笑,“我走了,這次是等不到了?!痹捯糇屗囘^身去,衣擺扇出的風讓母親愜意。

        “不再說說話?”

        “不說了,你那心全在兒子那里,哪顧得上我呀!”

        是啊,母親的心全在兒子那里。這些日子,無時無刻不在想兒子的好,想他的孝順。他是給母親電話打得最勤的,電話中說話最多的,家里的、村里的,甚至鄉(xiāng)里的事都問。從雞問到牛問到自留地,從蔥蔥蒜苗問到青菜蘿卜。母親就喜歡兒子這樣渣渣草草地問,特別是家里的事,一根蔥一苗蒜,那都是扯她心牽她肺的。每次,她都說得心里暖暖的。幾個女兒反倒兩句開頭,三句就結束了,讓心里剛泛出的青枝綠葉瞬間就霜打雪壓了。一旦母親生病,他就寸步不離,給母親喂水喂藥喂飯,給母親捏腳捶腰揉肩,和醫(yī)生一起研究病情、調(diào)整用藥。只要兒子在,母親就從來不擔心病治不好。種地的那些年,兒子回來后,一刻也不閑下,總是和她一起把干糞糞水都背到地里去。家里的土地大都在半山坡上,就是整日勞動的母親背一天的糞都難以承受,兒子卻從不言苦,故意裝作無事的樣子。寨子里的人都羨慕母親有個好兒子,都給兒子豎大拇指,好些人把他作為外出工作干部的榜樣。

        更讓母親想不到的是,兒子看見家里的柴快燒完了,他知道退耕還林、天然林保護以后,母親沒有地方去砍柴了,即使有地方,母親那把年歲也砍不了柴了,他就把他二十多年前燒剩下的柴一筐一筐地裝了,逢周末和假期,就裝在自己的車上運回來。

        第一次看兒子把車停在門口,他打開后備廂,抱起一個筐子,趔趔趄趄地往后面走去。問他是啥好東西,值得從幾百公里以外搬回來。兒子說是青岡柴。母親嗤之以鼻,幾塊柴,不要說青岡柴,就是金子柴也不必要。豆腐盤成肉價錢呀。兒子說幾十年了,早已干透了心,好燒得很。母親說再干再好燒也沒有這個必要。

        “以后就不要再拿了,幾砣柴,值不得!”

        “你燒后就曉得值不值了。”

        母親看著兒子一身灰不溜秋的樣子,啼笑皆非。她早就想到買柴了,就沒遇上中意的。要么是梢子柴,經(jīng)不住燒,要么是馬桑柴,不肯燃,一燒一個黑腦殼。再買不到柴,就只好把腳桿塞進灶門了。有幾次,保姆對她說:干脆把死了的竹子砍了做引火柴,也還可以解無薪之急,母親都沒有答應。保姆把柴棚子里的渣渣草草快撿完了,嘴里不停地嘮叨,一副愁苦的樣子,母親還真有了把那一籠開過花的竹子砍下應付幾日的想法。話都到嘴邊了,終于沒說出來。

        那可是家里的功臣??!那些年,一家人的腳底就全憑它了,所有的鞋底都用筍殼疊成,雖穿不了多久,總還是可以對抗些日子的,比沒有不是強多了嗎?特別是打草鞋時,總得用竹麻編織腳掌和后跟,竹麻的牢實和柔軟較之山核桃皮和雞角皮有過之而無不及。除此之外,家里的農(nóng)具炊具大都憑了那籠竹子。大到背木葉子的大背篼,小到一支刷把,哪一樣都離不得竹子。

        現(xiàn)在,它開花了,把自己葬在自己的花里。六十年,它活了一個甲子,它只能活一個甲子,然后,以花的形式結束自己一生,以花的美麗來為自己送行。面對這樣的場景,母親不落忍了。她寧可看著它一竿竿地在日曬雨淋、霜打雪凌中自然地倒下,也不愿去動它一點點,更不要說用刀去把它砍了用斧頭把它砸碎,然后在火中把它化為灰燼。

        沒想到兒子這么細心,解了這個急。保姆說她煮了幾十年的飯,從未燒過這么好燒的柴,點蠟一樣,而且耐燒,就連燃過的火仔都紅得炭一樣。

        沒過幾天,兒子又搬柴回來了。母親心疼兒子,開幾百公里的車,路又不好走。就讓兒子等保姆有空再去搬。兒子仍然一句話不說,默默地搬著柴筐。到他搬第六筐時,不知是兒子體力不支,還是他不小心,在臺階上摔倒了。一筐柴撒了一地,額頭上碰了一個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兒子用手捂著說擦了點皮。母親說豈止擦了皮,血都從手指縫里流出來了。母親抱怨道:“喊你不要搬,你犟,這下犟出禍事了。趕緊去醫(yī)院!”

        醫(yī)生為兒子縫針時,母親的心被穿刺著一陣疼過一陣,她的傷痛因?qū)鹤拥膼塾职蜒蹨I扯了出來,那些青岡柴立沖沖地存活在她心里,搖曳出浪漫的春光,播撒著無邊的陰涼。

        母親再一次拿起鞋底和鞋幫,將針扎進去,底和幫連在一起了。當她抽出針線時,聽見了流暢而韻味悠長的美妙聲響。

        母親讓保姆把火塘里的火燒得旺旺的,她要趕一晚上夜工。

        火燃得暢快狂歡,兒子搬回的青岡柴,沒有一絲絲煙霧,丟進火塘,就嘩嘩嘩扯出高高的火苗,黃亮亮的如旗幟般鮮亮??匆娀鹈纾念^溫暖如春。

        母親將臺燈搬到小桌上來,緊緊挨著她。白熾燈光柔和地照著。她把剩下的活兒拿起來,將針錐進鞋幫再扎進鞋底,抽針時不小心讓針刺了一下,血珠滴落在白生生的鞋底上,圓溜溜的,好一會兒才滲進納得結結實實的鞋底中。母親嘆著氣責怪自己,將吮在嘴里的手指取出,血的味道漫過口腔,鉆進鼻孔。鞋底上的血色雖不濃稠,圓圓的一點甚是扎眼。她盯著那污濁的小點,想象兒子看見后的樣子,他會怎么想、怎么猜呢?要是猜準了媽媽為這雙鞋流過血流過淚,他的心里一定會很難受的。他怎么可以把媽媽的血、媽媽的淚踩在腳下呢?母親又徘徊在是不是重新做的矛盾中了。

        火塘里的柴快燃盡了,卻嚯嚯嚯不斷發(fā)出讓人高興的聲音。這是火在笑,它在告訴母親,有客人要來。

        她猜不準有什么樣的客人要來。這些日子把她的判斷標準完全搞亂了,就連一向很準的夢都亂成一鍋粥。該來的盼來的好像沒來幾個,倒是那些平時照面都不打的來了不少。

        一點血,一點母親的血,一點母親為兒子流的血有啥不好呢?以前宰豬時,不總是讓兒子穿著新鞋子去踩灑在地上的豬血嗎?被血浸染過的鞋子不易破損。于是,母親拿過另一只鞋底,在對應的位置上滴下另一滴血,看著它慢慢向一片白色原野滲透,最后定格成一朵花。

        母親想趁著這股爽朗曠達的心情一鼓作氣把剩下的活兒做完。她加緊了速度,凝心聚力,再有幾針,就完工了。偏在這時,繩線乓的一聲斷了。母親看著斷了的線頭,一副嘲弄的樣子。母親想起古話:麻索子從細處斷。以前做鞋時,麻繩子斷的時候多哩,稍不注意就斷了。斷了也就斷了,從未往心里去過。自己紡的線,兩股合一股搓成的繩,粗細不勻很正常。斷了挽一個疙瘩也是經(jīng)常的。這次不同,是用六根機器上紡的線合成的,沒有粗細之分,又哪里來的細處呢?母親捏住線頭,仔細檢查看問題出在哪里,終于發(fā)現(xiàn)斷的地方的的確確被什么東西傷及過。就想兒子做人做官的事,沒防住小和細,也沒注意小人和細錢,他們從他的小處下手,細處著眼,集中在那些小和細上進攻,使細處斷掉、小處垮掉,倒在自己的疏忽之中?!八拦碜友?,你怎么這么大意呢?媽媽真是要氣死了!”

        她將鞋子扔出去,像年輕時那樣使起性子來。

        她凝視著火塘里正在弱下去的火苗和一塊塊埋葬火仔的炭灰,可惜兒子的半筐子柴了。

        母親賭悶氣,直接回臥室躺下了。

        人老夢多啊,仿佛在死之前把所有走過的吃過的見過的穿過的說過的想過的做過的都要重新在夢里走一次,不走一次的也要裝一次臺、補一次妝。夜夜有夢,夢讓母親變得無所適從無法睡覺,怪夢噩夢荒誕夢罪惡夢都糾結著撲向她。

        母親不知道今晩又會有一個什么樣的夢折磨她。

        終于來了,但夢變臉了。

        好大的雪,把世界都溫柔地覆蓋了。一切都消隱得徹徹底底。母親在清涼中唏噓著。突然,雪的簾幕徐徐向天邊開啟,兒子從洞開的雪簾中向她走來。那么酷寒的天,兒子在酷寒中干什么呀?他不冷嗎?漸漸地,母親看清楚了,兒子頭上戴著一頂純白的狐皮帽,狐毛深長濃密,頸上圍著純白的水獺圍脖,身上穿著袍子,下身是絨褲子。腳下是什么?是天鵝絨的云云鞋,云云鞋的鼻子實在太夸張了,不是犀牛鼻,是天鵝曲頸向天的頭。兒子向母親走來。母親定在原地,冰凍住了似的,一寸都挪不動。母親心急地想向兒子跑去,兒子示意她不要動,走到面前對她說:媽媽,我一點都不冷。說完把后腳抬起來,母親就看見了天鵝絨的鞋子中有火光一樣的溫暖散發(fā)出來。兒子轉(zhuǎn)身不見了。

        雪依然不減弱一絲一毫,風刮起來,鬼哭狼嚎般向母親撲來。母親被吹倒在地,雪瀑向她涌來,快要把她埋沒了。

        不知哪來的勁,母親掀開沉重的冰山,坐了起來。她雙手捂著自己瀕臨窒息的胸,出著粗氣。好一陣,她才說:夢是反的,騙不了我,是反的!

        天氣應和著母親的夢。透過窗子,她看見雪花綿綿密密地飄著,一絲一絲的寒意從窗欞的縫中偷偷地梭進來,讓她有了猝然冷箭穿心的味道。她又想起了夢中兒子的樣子。她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歸一,趕去火塘做她的針線活。

        母親又怪罪起自己來了,不應該八十多歲了還像年輕時那樣氣盛,為兒子做一雙鞋,也值得沖天拌地地生氣嗎?她心疼地撿起冷落在地的半成品,抖去上面的灰塵,輕輕撫著、叨念著。

        她用錐子挑著斷線處的線繩。她不想在那個地方打個死結。她要重新來一次。剛拆了幾針的線頭,母親又停下了。她在心里算計著會多扎多少個眼子,這些眼子會讓新鞋一開始就傷痕累累。于是,她將繩線拉直后認真地檢查起來,確認完好無損后才在鞋底上繞著量著,計算著多長的線夠用,剪下來。她將針從剛拆出線頭的舊針眼中刺過去,拉緊,再從另一個舊針眼中錐回來,再拉實。再拆兩針線頭,把新繩線縫上去。得心應手,母親感到了輕松中的愜意,為她的小小聰明,更為她的這份周密而徹底的心境開懷了。

        漫天的大雪給她送來了三個客人。問她是兒子的母親嗎?她說是。三個人說他們是辦案的,專門來找她證實一件事。

        母親剛剛好點的心情一下又陰沉了。證實一件什么事呢?兒子的案子還和她有關嗎?

        她拉沉著一張斷崖參差的臉,斜眼也不搭理三個人。辦案的,專辦兒子案的。你們把我兒子弄進去還不甘心,遠天遠地地還找我這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作證。證實什么呢?多證實一件事,兒子就多一分罪,就多在里面坐幾年。有本事你們把我也弄進去和兒子關在一起。

        三個人看她那副不待見的樣子,心里自是清楚。一個母親遇上這種事都會這樣。但這是他們的工作,是繞不過去的,所有的問題都完了,只待這個問題證實后,就可以結案了。

        三個人都眼睜睜地盯著這位還在被痛苦煎熬著的母親,看著已做完的那只鞋,一股暖意從鞋中氤氳起來。再看看母親手上還未完工的一只,他們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了。他們?yōu)檫@樣的母親肅然起敬。八十多歲了,居然還一針一線、全心全意為犯罪的兒子縫制棉鞋。也許,這雙鞋把母親想對兒子說的話都說了。

        “是給兒子做的吧?”一位女同志問她。

        母親斜睨她一眼。心里想你也是當媽媽的人吧。她仍然緊緊地癟著她的嘴,嘴角被拉得更彎了,唇線刀子似的直直地拉下。

        “八十多歲的人了,還有這么好的手腳,這么深的愛,讓我們這些女人都感到慚愧。”

        母親又睨視她一眼,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氣。

        “就要做完了。如果相信我們,我們可以帶給你兒子?!?/p>

        母親再次斜睨這位女人,意味深長地把線拉出唰唰聲。

        她在心里想:這個主意很好,很中她的意。說不定其他的人還真送不進去哩。

        這次,母親側過頭去認認真真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感到母親目光中的一絲暖意。

        女人笑笑。母親的笑意不知是否體現(xiàn)在了臉上她不知道。

        又沉默了。

        母親起身去里屋對保姆說:做幾個好吃的菜,我要招待他們。母親心里踏實起來。她邊走向他們邊說:“三位有什么要我證實的,請說吧,我這老婆子只要知道的,半句都不隱瞞。”

        那個女人站起來向她表示感謝,并扶母親坐下。

        “感謝老人家理解和支持我們的工作!其實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必須要老人家說幾句話。如有不當?shù)牡胤?,還請你原諒?!?/p>

        “很小很小的事?”

        “有人說有一年她來家里給你拜年,送了五千元錢。是不是?”

        母親倒吸一口冷氣。她內(nèi)心慌亂故作鎮(zhèn)靜,心里翻涌起一股股黑浪。她又看見那個壞女人的浪笑了。是啊,她生拉活扯地要往她衣包里裝紅封封,她堅決不收,她知道有錢人的錢是用不得的,那些錢都是長了牙生了鋒的,會咬人的。那女人對她說:放心吧,我這錢把你毒不死。母親聽了這話更不敢要了。女人要離開時又拿出紅包:“我在你老人家這里拿了臘肉、香腸、排骨、豬腳桿,還有這么多菜,這錢不是送你的,算我買你的東西了。”

        母親說:“自己喂的豬、自己種的菜,不用給錢?!?/p>

        女人就把錢丟在桌上走了。

        怎么這樣的事也成問題了?這樣的買賣那女人也交代?母親覺得該為兒子擔待,說:“這五千元和兒子一點關系都沒有,完全是我自作主張收的,罪有多大,都是我的。”

        母親一五一十地把經(jīng)過給專案組的講了。

        他們把筆錄念給母親聽,并讓她按了手印。

        母親去收拾鞋子,想請他們帶給兒子。女同志雙手捧著那鞋,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暖的熱氣。當母親將飯菜擺上桌子,請他們吃飯時,他們卻都躲瘟疫似的往外走,女同志說:老人家,我們還有事,今天這飯就不吃了。

        “兒子犯法歸兒子,家里的肉菜都是自己的,來路很正,不會臟了你們。再說一頓便飯也不至于拉攏你們,讓你們違法亂紀。不管怎么說,你們都是為兒子的事來的,不可能餓著肚子辦案嘛。”

        “老人家,你說的都是心里的大實話,我們真的還有事,老人家原諒。”

        然后,女同志指著鞋子上的銅拉鏈說:老人家,鞋子我們是帶不了了,你還得再辛苦些時候,這拉鏈必須換成松緊布,不然,誰都帶不進去。

        “有拉鏈的不行嗎?”

        “凡有拉鏈、有帶子,甚至紐扣的都不行?!?/p>

        說后,三個人揮手與她告別了。

        母親把鞋子捧在手上,凝視著金燦燦的銅拉鏈,剛剛開放的心情被拉鏈又給鎖上了。一個拉鏈有那么危險嗎?她坐下來,看著一桌子還散發(fā)熱氣的菜,一點食欲都沒有。

        母親將蓋過手印的指頭放在嘴里吮著,一股咸津津的味道,說不出的惡心。她在心里盤算這個指印會給兒子增加多大的罪過。

        為什么不堅持閉口不說呢?既然不知道后果,為什么要蓋手指印呢?她將手指重重地敲打在桌上,報復它出風頭了。還不解恨,又喂進嘴里,使勁咬。母親不知道疼痛了。

        一滴清清亮亮的眼淚滴落在手指上,成為纖毫畢現(xiàn)的鏡子,母親從中看見了自己手指上好看的紋理。整個紋理呈現(xiàn)出波紋樣擴充。待手不再顫抖后,紋理定格成一臺臺旋轉(zhuǎn)著向上升高的梯田。母親仿佛看見兒子坐在地上,所有勞動的人都將他團團圍住,看他用靈巧的手指撥動著算盤珠子,不大一會兒工夫,每個人的勞動量就計算出來了,工分也清清楚楚地記在了每個人的名下。

        現(xiàn)在,要把拉鏈換成松緊布,和幾十年前在荒山坡上開墾梯田完全一樣。

        母親在拉鏈處比畫著,掐指計算著,時不我待地找來剪刀,開始拆除拉鏈。拆完后,她把松緊布貼上去,像兒子記工分一樣一筆一筆工工整整寫上去。

        做完這件事時,雞已叫過三遍。她捶打自己的背、肩、腰,心里的悶氣還未出盡,她需要透透氣,需要涼颼颼的空氣穿心過肺,把胸腔再淘洗一次。

        母親打開門,雪后放晴,清新而略帶冰晶的空氣微微地向她拂來,她深深地呼吸著,望著深邃的天空中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好大好圓的月亮呀,這輪圓滿而肥胖的月亮讓她心里升騰起濃烈而苦澀的思念。

        現(xiàn)在,母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等兒媳婦回來。都快睡下了,夜風將吱嘎作響的聲音送到她耳里。干澀的聲音讓她心里又燥熱起來。她走出去,想看看是不是有竹子被風折斷了。

        的確有一竿竹子被風折斷了,斜斜地倒在地上。月光將它的軀體定格成一個姑娘跳舞的樣子,所有的頭發(fā)都飛舞著,延伸出一道道閃電的光芒。

        她坐下來,直接坐在干燥的地上。經(jīng)年的竹葉化為溫馨的床,枯瘦的屁股感覺不到一點大地的冷冽和僵硬,只聽見地心深處汩汩向外涌流的美妙聲響,徑直涌向她的身上,穿過她的胸懷,上到她的頭頂,將她的發(fā)梢輕輕地拂動,最后又和竹子相融于空中,流淌出更加動聽的交響。

        那籠生機盎然的竹子,在母親眼前再生了。每一年,當它的筍兒子從地皮下探出尖尖的小腦袋時,總會頂破帶著毛茸茸的小氈帽,一個、兩個、三個,甚至幾十個。當它們像孩子一樣抽出纖細的條子后,緊緊裹住它們的筍殼才脫身而去,它們亭亭立于這個世界,筆直地在藍天下宣示自己成人。幾十年都這樣,兒女從不離開母親的懷抱,母親從不讓兒女走出自己的視線。祖祖輩輩緊緊抱成團,沒有貪婪、沒有貴賤、沒有高矮,更沒有為情所困、為錢所惑、為財所迷,一直都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然而,自己卻巴不得兒女都躍出農(nóng)門,愿他們走得越遠越好、日子過得越香越好……

        想到這里,母親用足力氣,撐著腿站起來,好一陣才伸直了腰,舉起頭,望向一竿竿死也不倒下的竹子。她對自己說:“一定要等到兒子回來!”

        回去的路上,幾個臺階又讓她的肺病劇烈發(fā)作,她咳得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石階上。越來越猛烈的咳嗽讓她縮成一團。她的氣接不上來了,斷了,好一陣子才稍稍緩過一口氣。她鼓起勁要站起來。由于用力過猛,她又咳了起來,聲音干烈到幾乎斷裂,整個腹腔和心尖子都被扯出裂口似的痛,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汗水在前胸和后背匯聚。她緊緊扶住巖壁,用力抓住一塊突出的石塊,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哪怕死,也要站著!”

        她的咳聲和低語似乎把這世界都吵醒了。不知站了多久,保姆來找她時,她仿佛已站成了一尊雕塑,她的手指深深地陷進石塊中已滲出了血,另一只手支撐著倔強的身體。

        保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母親挽回家里,給她喝了水、喂了藥,讓她躺下時,母親對保姆說:我不能倒下,我要等到兒子干干凈凈地回來。

        這幾天,她都在望眼欲穿地盼兒媳婦回來。說好的五天后,這都過了多少個五天了呀,怎么連個人影子都不見呢?還有孫兒、重孫兒,一個個連個面都不照。

        天快黑時,兒媳婦回來了。難得的一個好天氣,漫天的火把天燒成一塊塊肺的樣子。兒媳婦看上去有些病態(tài),人比以前瘦下去了不只兩圈,連眼圈都青青的紫著。她知道那是眼淚作的孽,還有思念使的壞。她站在兒媳婦對面,幾根干草似的白發(fā)凌亂地飄在臉上,剛張一下嘴,作孽的眼淚又下來了。母親把她拉進自己的懷抱,一只手緊緊摟著她的腰,一只手撫摸著她的頭,什么話都不說。

        晚上,是母親和兒媳說話的時候。晚上說話不容易被打擾,幽暗中閃爍著溫情的光亮。以前,母親也會選擇晚上和媳婦們說幾句話。只說幾句,但都是已經(jīng)在母親心里生長了很久很久的。

        母親說:“他那些事,你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他從來不給我說工作上的事。有時,聽別人說他和老板如何如何,我讓他注意,警惕那些只認錢的人。他還說我婦人之見?!?/p>

        “現(xiàn)在看來,都是你沒有把他看緊?!?/p>

        “媽呀,不是我沒有把他看緊,是他自己不把自己當人。天天和鬼在一起混的人,我連看都看不到,哪還看得緊呀。什么時候他變成了鬼,我根本不知道?!?/p>

        “你還有理。”

        “不是我有理,連你的話他都聽不進去,我哪還能和他講理?!?/p>

        母親不說話了,她心里怪罪起兒媳婦,要是兒媳婦天天睜大眼睛把兒子死死看著,哪怕惡狠狠地罵著,兒子說不定就會本分得多、規(guī)矩得多。這時,母親才覺得:一個有權人的身邊多么需要一張刀子嘴經(jīng)常嘮叨和提醒。

        古話說得好也說得不好:“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混事?!睂τ谥靖魏捅挥桶⌒牡哪腥?,應該是家有惡妻,男兒不遭混事。當一個好的妻子已完全管不住丈夫的時候,丈夫就已在一丈之外了,就隱在見不得太陽的烏七八糟中了,腦子里就已經(jīng)進水甚至被泥石流擁塞成一攤死貓爛耗子了。

        這樣看來,兒媳婦顯然做得不好?;蛘吒揪蜎]有做。

        “你去看過他嗎?”

        “不許看。按規(guī)定寫過幾封信?!?/p>

        說著,兒媳婦取出男人寫的信。

        “他給你回過信嗎?”

        媳婦把信遞給母親。

        母親接過信,把信紙一頁頁平鋪著展開。她想著以前兒子寫得一手好字。她在心里說字如其人啊。那時的字一筆一畫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不斜腳不歪頭,不虛手不飛眼。眼前的字不如以前給她寫的信那么正經(jīng)八百了,寫字時手有些抖,說明心不靜。字的間架結構不勻稱不協(xié)調(diào)了,說明心不誠情不純了。有時,字的腳又伸得太長,說明步子踏虛了,是不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字的手又揚得太高了,說明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就連那些方框都方不起來,齜著牙咧著口,說明吃了不該吃的。她仔細地用心審查著每一個字,從中去窺探兒子的變化。她將信紙漸漸移動,到了遠處,什么都看不清了,一餅粘。

        “可以給我念念嗎?”

        媳婦并沒有什么礙難,給母親讀了起來。

        聽著聽著,母親的氣變得急切和粗壯起來,接著,她噎住似的飲泣,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從這些話中,母親聽到了兒子懺悔的心跳,也聽到了兒子悔過自新的勇氣,所有的文字都和竹籠下新出土的筍兒子一樣,充滿了渴望推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媳婦一字不漏地繼續(xù)念著,“天冷了,媽媽身體不好,每年冬天感冒不斷。你去為她買兩支丙種球蛋白,親自送回去,陪她到醫(yī)院注射了。盡管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總可以增加抵抗力。以前這都是我的分內(nèi)事,是兒子的責任?,F(xiàn)在請你幫我盡這份孝吧!不要忘了,要快,媽媽的身體拖不起!”

        母親突然孩子似的“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太陽出來了,那株金黃的銀杏樹被陽光瀑布似的擁抱,晨風帶著清新的甘洌。

        母親從房間里取出棉鞋,愛不釋手地邊走邊摸,嘴上嘟囔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話。

        媳婦執(zhí)意還要陪她幾天,她堅決不同意??傉f兒子的事比她重千倍萬倍,耽誤不得。媳婦犟不過她,只好順了她的心意。

        母親將鞋子遞給兒媳婦,說:“這是我花了幾個月時間一手一腳、一針一線為他做的鞋,你帶給他。鞋底我都用棒槌捶打過了,松松軟軟的。我知道他那腳的長短、肥瘦,不會硌腳,也不會夾腳。合腳的鞋穿上,走路才端正才有精神?!?/p>

        媳婦雙手捧住母親遞過來的鞋,說:“媽媽,他怎么消受得起你這么重的厚禮呀!”

        母親沒有說話,滿臉都洋溢著無比幸福的喜悅。她把鞋往媳婦懷里一送:“快走吧。到了后就馬上給他送去?!?/p>

        “你還有什么話要我?guī)Ыo他嗎?”

        “讓他好好學習、好好改造。媽不怪他。媽等他回來!”

        媳婦轉(zhuǎn)過身,一路小跑著走了。母親雙手用力撐住門枋,目送她上車。她轉(zhuǎn)過身來,遠遠望著母親,使勁揮手:“媽媽,您多保重!”

        母親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將手輕輕從門枋上移開,平平伸出去,向下?lián)]了揮。

        母親看著媳婦猶豫在那里不上車,這才站直了身板,用背死死靠住門枋,雙手像亂風吹拂的竹梢,蒼茫地飄在風中。

        汽車絕塵而去,母親的心空寂下來,咳嗽又開始作起孽來。氣不斷地往下行走,血卻往上涌。一股滾燙而帶著絲甜腥的液體沖口而出,噴濺在門枋上。母親眼前一片漆黑。母親沒有倒下。在氣喘吁吁中,母親看見兒子回來了,穿著她做的鞋,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親昵地向她飛奔過來。她張開雙臂,和他擁抱在一起。旁邊,秀綠可人的竹子簇擁著他們母子。

        母親輕聲對兒子說:“你看,多好的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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