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端端

郊野公園

我要記錄這些偶然拾獲的閑散

喝啤酒，看看不長葉子的檸檬樹

陽光，水分，這些詞來自人類的臆想

曠野的灌木叢里，自然是遙遠(yuǎn)的祖母

時間，常常從水流的搖籃取走一點(diǎn)點(diǎn)

養(yǎng)分和愛。不會說話的植物們

親切熱愛著彼此，它們的皮膚

沒有容易衰老的褶子，它們好像活得更長久

感情也更長久?？梢赃@么形容它們：深情。

這一處不經(jīng)修繕將廢棄的公園，旁側(cè)的便利店

偶爾傳來大巴上坡的喘息，接近人類弓背趕路

急促的呼吸。好像這些暫且與我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這處僻靜的公園內(nèi)，花兒開得比較少

不過現(xiàn)在，我們都將被送入日暮

夜色將平等對待一切，這是親切的暗處

留有的溫柔，這是留給準(zhǔn)備哭泣的人的溫柔。

普 工

百褶簾合上惺忪睡眼，徒戀街區(qū)

嵌有琺瑯的歐式懸燈下左手拿煙的人。

想象他的一天：在食品廠包裝車間二號崗

給每個走過雙眼的塑料蛋糕盒放防腐壓縮片：

僅負(fù)責(zé)這件事，保證兩條流水的穩(wěn)步運(yùn)行。

只有夜晚慷慨傾獻(xiàn)予忍痛卸下皮囊的魂

如何端詳他的雙手，上一份工作在鞋廠

接過鞋板，將配件粘補(bǔ)，縫合……

秩序的章法穿過辛勤勞作的身影

和機(jī)臺傳輸帶，投射在車間潔白的墻面。

這是一位熱衷勞動而勤勉寫作的普工

暫時脫離生活賦予的沉重的鋼鐵外衣

且沒有將鐵絲外套徹底拋棄的可能：

需頂起痛苦的王冠，擰干生活內(nèi)襯的污水。

正如此刻，煙頭一點(diǎn)點(diǎn)燃盡

霧氣騰躍在半空恍如懸而未決的謎

嘗試吞下食指與中指間閃動的星火

夏 夜

點(diǎn)燃燭火，觀賞一株跳躍的火苗

勝過打開一盞燈。小范圍的光亮

安頓神魂，和這樣的瞬間親切著

漫無目的感受周圍被帶去的聲音：

廚房鍋碗的碰撞；宮斗劇里

竹笛的背景音；晚風(fēng)打過晾曬的衣架

一個現(xiàn)代都市人放置暫歇的夜晚

深入感受或可從中按下暫停的快捷鍵。

忽然無限懷念兒時在故鄉(xiāng)頂樓納涼的夏夜

和鄰居一起搬著躺椅：我們沒有手機(jī)

沒有電子設(shè)備，一切只為了乘涼

偶爾想起些什么便拖來說說

說了也就過了。慢慢地，直到犯了困意

也不問幾點(diǎn)鐘便早早睡了。那是無比踏實(shí)的夜晚

無比幸福的夜晚，令人常常在往后的時日

無限追憶：在那些月明星稀，燈火昏暗的夜晚

記憶的火苗總令它發(fā)出透亮和善良的夙愿

瑞貝卡

叫瑞貝卡的女人，她有著

極美的容顏，卻喜歡將兩只手

捂住臉。她嘆氣時會用濃墨

隱去名字，輕輕涂抹在云朵背上。

是的，這就是瑞貝卡

人們?nèi)菀讖谋硐笙逻_(dá)審判：她處境平順

她不穿短裙，她不擅長化妝——可她的牛奶杯

沾有口紅。瑞貝卡發(fā)呆時經(jīng)常被打擾

有一次是個詩人，從她身上借用修辭

她仿佛被冒犯，咧開嘴角的虎牙

以此掩蓋住失禮。是哦，我們的瑞貝卡

從來不向我們提起家人和童年，她厭倦

在湖邊談?wù)撍y，以及一雙蝴蝶的翅膀

如何挨過冬夜里的相思。終于，人們從她身上

想到了自己：從嘈雜的酒場走過的瑞貝卡

穿著不合腳的高跟鞋，她正在跳舞

仿佛這是她最重要且最不愉快的一夜。

于是瑞貝卡離開了，她要去給植物授粉

她偷走前臺一支酒杯，站在小陽臺的檸檬樹前

收集身旁經(jīng)過的破碎的虛偽的漂亮的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