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燕/四川

一

當(dāng)我輕輕地吻過你的額頭后，一塊黃色的綢子從腳下一直覆蓋到你的頭頂。

我知道，從此你將永遠(yuǎn)離開我，消失得連影子都不復(fù)存在。

二

二O一九年四月十九日零點四十五分你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此刻，我坐在你的身邊。

準(zhǔn)確地說，在此刻前的一小時。我說，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我吧。已在彌留之際的你，一定是連睜開眼的力氣也沒有了。但兩滴淚從你深陷的眼眶里慢慢溢出，緩慢流過你蠟黃的面頰。

母親哽咽著對我說，他一直在等你。他知道了。

我端過一點水喂你，你吃力地用嘴唇咂了咂。我繼續(xù)，你卻不再理我。我等著，等你歇一歇，再攢點勁兒，睜開眼睛，說一句話。

可我等來的是你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躺在沙發(fā)上的你的子女們，在你的身邊已經(jīng)圍坐了一天。母親剛剛進(jìn)去，又從對面的臥室走出來。

她說，早晨洗過澡了，穿吧！她說得很平靜。

壽衣是兩年前置辦好的，那年你已經(jīng)坐進(jìn)了輪椅，再不能自己行走了。

一層、兩層、三層，一件、兩件、三件……里面穿了些什么？那一刻，我完全喪失了記憶的能力，印象中只剩一片令人心煩的藍(lán)——一件寬松的、佛藍(lán)色的袍子。我從來想不起你曾經(jīng)穿過袍子，像個蒙古人。

你仍然無節(jié)奏地喘息著，全身像是一塊柔軟的面。你僵直了幾年的左腿——從來沒有和右腿平齊過的左腿，此時也伸得和右腿一樣直。

自從六年前那次手術(shù)后，你終于再不用一瘸一拐地行走了。

把該穿的衣服鞋襪全部穿好，你這臺負(fù)重運(yùn)轉(zhuǎn)了八十年的機(jī)器慢悠悠地熄了火，停止了轉(zhuǎn)動。

你依然微微張著嘴，沒人知道你想要說什么？弟弟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母親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枚銀元遞到我的手里，示意讓我放到你的唇間。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祝福？

把你從沙發(fā)上抬到床上，在你的頭前點一張燒紙，哀痛的哭聲在靜夜中飄出窗戶，伴著你的魂一起飄向天堂。

母親說，入殮吧，在陽婆（太陽）出來前，長子要弓起身子，把你爹馱著下樓。你們幾個護(hù)著。

我彎下腰時，抑制不住的痛此時才噴涌而出：

馱，我多想做頭驢，馱著你走啊走啊走，想到哪里到哪里，想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想走多快走多快……可是我的機(jī)會只有三層樓。

三

城市人把生看得比死重，農(nóng)村人把死看得比生重。

兩年前，母親和姐姐妹妹就將你的“新衣服”置辦得整整齊齊一件不落。

農(nóng)村人也不忌諱說死。在死前，要把逝者死后要穿的衣服試穿一遍，還要把他死后裝裹的棺材試躺一次，要到他死后安葬的墓穴走上一遭。農(nóng)村人對死很從容，試過這些還會和子女們探討衣服的大小長短肥瘦；死后停放幾天，最好定誰的鼓匠……他們說這些事，好像不是說自己的事，而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在閉眼前同樣說起過這些事。你還交代，你死后，要我們在你爹的墓前立塊石頭，在你的墓前立塊石頭，你說不是記什么功德，怕我們以后找不到。

你說我們?nèi)值埽倌旰蟊仨氂幸粋€要埋到你腳下，這樣不孤獨。

四

我們送你回“家”的那天，清晨下了一場雨，太陽出來后，天地?zé)o比清新明媚。都說天公作美，歡迎你回家。

我們一起送你回老家。呃，你離開老家怕是有二十四年了，從忽雞圖的那條溝到烏蘭花的那座城。

沿路的人聽說你要回來，早早站在了路邊。有的還為你點上一張紙，送上一碗“飯”，鞠上一個躬。他們說，你是少有的好人！

到家了，嗩吶聲聲，吹得人心碎。到家了，你的女兒哭著問“你可以去見你的爹了，但你為什么奪走我們的爹？”風(fēng)在顫動，云在顫動，你的心不動。你心變冷了變狠了，至今沒有回答。

過去你不是這樣冷這樣狠。過去我要離開時，你每次都要送到樓下。我說，嗨，哪有老子送兒子的。你說，不是送你，是我想出去走走。你把話說得很飄然，我知道凡是你心中在意的事，說出來一定輕描淡寫。

過去你不是這樣，你說，你恨眼前的活兒，不管多累的活兒，你都不想讓它過夜。我們長大了才懂，其實你怕媽累，怕我們累。許多次你說不干了，休息。我們真休息了，發(fā)現(xiàn)你把活兒“偷偷”干了。你一生中說不出一個“愛”，卻以中國幾億農(nóng)民特有的緘默，深愛著你的終身伴侶和你的所有親人。尤其是晚年，孩子們無意中的一句話，你都會記在心里，做出反應(yīng)。頭天孩子們說，王家吃油糕，黃澄澄真饞人。第二天你就能把它擺上桌，而且總說是碰巧遇到。

對你愛著的人，你總是心太軟，愛不夠！

五

那年四月，蒲公英的花比任何一年開得早，金黃的花里潔白的絨毛在風(fēng)中散開向天空飄去。我尋覓著，追逐著，凝視著，倏忽間，它不再是草，不再是花，不再是飄著的絨，它幻化成無盡的思念，從風(fēng)到雨，從日到月……

從此啊，每年向我走來的四月，頸項上都閃著一串串的晶瑩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