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霞
(中國政法大學 法律碩士學院,北京 102249)
隨著社會的飛速發(fā)展和人們權利意識的不斷提高,一些新興的民事權利不斷涌現(xiàn)。這些新興的民事權利并未為民法所明確規(guī)定,但基于現(xiàn)實情況又需要民法為其提供保護,其中,以受教育權較為典型。在以齊玉苓案和茍晶案為代表的冒名頂替案件中,權利人的受教育權受到侵害,但在民法沒有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制度之前,對受教育權受到侵害后民法應如何提供保護,則因缺乏法律依據(jù)而一直困擾著司法機關。以齊玉苓案為例,齊玉苓在獲悉自己被冒名頂替入學后,即以受教育權受到侵害為由將頂替者陳曉琪及相關侵權人訴至法院。一審法院認定齊玉苓的受教育權受到侵害,受教育權屬于一般人格權范疇,是公民豐富和發(fā)展自身人格的自由權利,應對其加以保護。然而,二審法院并未支持一審法院關于受教育權屬于一般人格權的觀點,而是采取了迂回和模糊的策略,認為頂替者的頂替行為從形式上表現(xiàn)為侵犯齊玉苓的姓名權,但實質上是侵犯齊玉苓依照憲法所享有的公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侵權人對該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后果應當承擔民事責任。二審法院未采納一審法院關于受教育權屬于一般人格權的做法,應該是與我國成文法制度下一般人格權尚缺乏充分的法律依據(jù)有很大關系[1]。這種情況同樣困擾著其他新興民事權利的保護。
《民法總則》及《民法典》相繼規(guī)定了一般人格權制度,這為新興民事權利的保護提供了強大的法律依據(jù)和路徑。但我們也必須看到,與具體人格權具備明確的權利外觀和權利內容不同,一般人格權雖然名為“權”,卻不具備權利外觀,權利的邊界并不明確,權利的內容也不夠清晰、具體,其本質是尚未形成權利的法益[2]。由于一般人格權具有很強的抽象性和開放性,司法實踐中如對其適用不加以規(guī)范,不確立相應的規(guī)則,則將使得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容易造成權利濫用。本文嘗試以冒名頂替入學案件為視角,對司法中如何適用一般人格權進行深入探討。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提高。在物質充裕的同時,人們開始更加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注重對人格尊嚴、人格自由的追求。與其伴隨而來的,則是生活中不斷出現(xiàn)的新的人格利益,如信用權、生活安寧權、網(wǎng)絡被遺忘權、性自主權等。由于成文法具有滯后性,一些新出現(xiàn)的人格利益并不能及時上升為具體人格權利而受到民法保護,但現(xiàn)實中卻又有保護的實際需要。人格權以人格自由、人格尊嚴、人格發(fā)展作為價值基礎,而這些基礎價值很多時候又源于自然人的主觀感受,因而當自然人內心遭受“委屈”與“不爽”時,往往傾向于尋找人格權作為請求權基礎,進而尋求司法救濟[3]。
一般人格權制度肇始于德國的司法實踐,是一項由法官在判例中建立起來的權利。在德國法上,一般人格權既是一項民事權利,也是一項憲法基本權利。作為憲法基本權利,最早可追溯至1957年的艾爾菲斯案[4]。作為民事權利,德國民法典一直都沒有對一般人格權進行規(guī)定,而是由法官在個案中通過運用自由裁量權來實現(xiàn)對一般人格權的保護[5]。在1954年5月25日的“讀者來信案”判決中,聯(lián)邦德國高等法院第一次承認了一般人格權[6]。
我國的一般人格權制度也是首先在司法實踐中發(fā)展起來的。1986年的《民法通則》是在當時“宜粗不宜細”的指導思想下制定頒布的,對很多權利并未明確規(guī)定。而隨著社會的飛速發(fā)展,權利訴求越來越多,且很多權利確有保護的必要,在立法未做相應規(guī)定的情況下,如何為這些新興權利提供保護是司法機關面臨的急迫問題。最初,一些司法機關通過請示上級司法機關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如1988年的“荷花女案”。荷花女是解放前紅極一時的戲曲演員,后因病早逝。1985年起,魏錫林以荷花女為原型人物創(chuàng)作小說《荷花女》在《今晚報》進行連載。小說使用了荷花女的真實姓名和藝名,但虛構了荷花女戀愛婚姻以及荷花女同意做妾、被惡霸奸污等情節(jié)。1988年,荷花女母親陳秀琴向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以魏錫林未經(jīng)其同意在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小說《荷花女》中故意歪曲并捏造事實,侵害已故藝人荷花女和自己的名譽權,《今晚報》未盡審查義務致使損害擴大為由提起訴訟,要求停止侵害、恢復名譽、賠償損失?!睹穹ㄍ▌t》雖然規(guī)定了名譽權,但并未規(guī)定死者的名譽是否應當受到保護以及如何保護。因此,當時對于荷花女已經(jīng)去世多年,其是否還享有名譽權存有很大爭議。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就此問題專門向最高人民法院請示,最高人民法院在答復中指出,“吉文貞(藝名荷花女)死亡后,其名譽權應依法保護,其母陳秀琴亦有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的答復,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死者享有名譽權,并判令被告承擔侵權責任。齊玉苓案的二審法院在二審過程中也采取了類似的做法,二審法院就齊玉苓案的法律適用向最高人民法院進行請示,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以侵犯姓名權的手段侵犯憲法保護的公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是否應承擔民事責任的批復》后,二審法院據(jù)此作出了終審判決。
雖然無論是荷花女案還是齊玉苓案,都通過請示上級司法機關實現(xiàn)了對被侵權人的司法保護,但這種處理方式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向上級法院請示具體案件的處理是一種行政管理模式,不符合司法的運作規(guī)律;其次,直接以答復的方式認定死者的名譽利益屬于名譽權,有實質上以司法文件代替立法之嫌。于是,司法機關開始轉而選擇用一般人格權制度來為這些新興權利提供救濟。在齊玉苓案中,原告以受教育權受到侵害為由起訴,一審法院在判決中就認為受教育權屬于一般人格權范疇,以此作為齊玉苓被侵權的請求權基礎而作出判決。雖然二審法院回避了這個問題,但一般人格權在司法實踐領域開始被司法機關所關注和接受。1999年的《全國民事案件審判質量工作座談會紀要》中提出,受保護的人格權利既包括物質性人格權,如生命健康權,也包括精神性人格權,如名譽權、肖像權、名稱權等,還包括一般人格權即直接由憲法所確認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的權利。2001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若干問題的解釋》第 1條對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人格尊嚴權、人身自由權以及隱私或者其他人格法益的保護也作出了規(guī)定。該解釋起草者認為,這一解釋將把人格尊嚴權的保護擴展到普遍使用的范圍,而人格尊嚴權在理論上被稱為一般人格權,是人格權利一般價值的集中體現(xiàn),因此,它具有補充具體人格權利立法不足的重要作用;該解釋規(guī)定還實現(xiàn)了精神損害賠償范圍從具體人格權到一般人格權的發(fā)展,是人格權司法保護的又一重大進步[7]。2008年的《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則正式將“一般人格權糾紛”納入民事案由類型。
學界對一般人格權的討論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以“一般人格權”作為關鍵詞在知網(wǎng)檢索可以看到,最早涉及這一主題的論文是鮑金橋發(fā)表于1990年的《論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秶芬晃?,該文在探討精神損害賠償范圍時,提到了瑞士民法和德國民法關于一般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并認為隨著對人身權保護的加強,我國民法會進一步作出對一般人格權保護的規(guī)定,精神損害賠償也會相應擴大到一般人格權[8]。而最早對一般人格權進行較為系統(tǒng)研究的則是發(fā)表于1995年的楊立新的《論一般人格權及其民法保護》以及姚輝的《論一般人格權》,兩篇文章對一般人格權的產(chǎn)生、發(fā)展,一般人格權的概念、內容等進行了專門的研究和討論。在民法典制定過程中,圍繞著民法典是否要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學界也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論。以王利明、楊立新為代表的學者力主應在民法典中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而尹田、馬俊駒等學者則主張其中不應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概念,而是應以人格權保護一般條款來代替。隨著《民法典》明確規(guī)定了一般人格權,這一爭論也得以終結?!睹穹ǖ洹返?90條第2款規(guī)定:“除前款規(guī)定的人格權外,自然人享有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產(chǎn)生的其他人格權益。”民法典正式確立了一般人格權制度,使得無法從具體人格權獲得保護的其他人格利益都能獲得保護,這是民法典的重要立法創(chuàng)新[9]。
如果沒有確定的價值判斷和指導原則,就無法實現(xiàn)法律的穩(wěn)定性[10]。一般人格權的保護客體具有高度的抽象性,是抽象的人格獨立、人格自由、人格平等和人格尊嚴,而具體人格權的客體是各種具體的人格要素,正是這種抽象與具體的關系形成了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的區(qū)分[11]。保護客體的抽象性決定了一般人格權的抽象性,進而也決定了一般人格權具體內容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一方面是一般人格權的價值所在,民法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的目的就在于,通過一般人格權內容的不確定性來保持人格權的開放性,以應對因社會快速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新的人格利益保護的現(xiàn)實需要;另一方面,這種不確定性也對司法產(chǎn)生了更高的要求。盡管民法典規(guī)定了一般人格權,但面對層出不窮的新的人格利益,司法實踐中如何恰當?shù)剡m用一般人格權制度為新出現(xiàn)的人格利益提供救濟,從而防止一般人格權泛濫,也成為一般人格權司法所面臨的挑戰(zhàn)。在討論我國一般人格權制度的司法適用之前,有必要認真考察一下最早建立一般人格權制度的德國的司法實踐,其能為我們提供啟示與有益的借鑒。
“讀者來信案”被認為是德國確立一般人格權司法地位的標志性案件,其是德國私法發(fā)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6]。
“讀者來信案”的案情大致是這樣的:1952年6月29日,D出版公司在其發(fā)行的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主標題為“Dr.Hjalmar Schacht和他的公司”副標題為“值此Schacht 銀行建立之際的政治觀察”的文章,內容涉及開設這家外貿(mào)銀行的Dr.Schacht,聲稱其利用了國家要職的關系及其在“二戰(zhàn)”中的影響力。M律師接受Dr.Schacht委托致函出版公司要求更正,出版公司沒有回復律師的函件,而是將函件刊登在雜志的“讀者來信”欄目中。原告認為,雜志以M律師為作者、以“讀者的來信”為標題,刪除若干關鍵文字和標題來偽造新建內容,有誤導大眾的故意,使人誤以為該律師是以一名普通讀者的身份就Dr.Schacht的事情致函給D出版公司。然而,原告保持了明確的政治態(tài)度并以律師身份在其權利范圍內采取了行動。律師有義務保證其客戶提出的要求不被誤傳。原告以D出版公司侵犯其人格權為由提起訴訟[12]。
該案一審原告勝訴,而二審卻敗訴。原告對二審結果不服,上訴至德國聯(lián)邦法院,聯(lián)邦法院判決原告勝訴,理由如下:人有權要求其尊嚴得到尊重,只要不損害他人權利并不違反道德規(guī)范,就有權要求自由地發(fā)展其人格,此作為一項私權,應當?shù)玫剿腥说淖鹬?。一般人格權的利益衡量僅限于特定案件中對私人或者公共利益的考慮,這種利益衡量勝過不可侵犯的專屬人格權的利益。而任何言論都是言論者人格的表露,原則上某個言論是否可以或者以何種形式為公眾所知悉,只有言論者自己有權利決定。修改他人言論則侵犯了表達言論者的人格權,因為這種不經(jīng)表達言論者同意的改動,可能會呈現(xiàn)出一個錯誤的人格形象[12]。最終,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根據(jù)《聯(lián)邦德國基本法》第1條第1款和第2條第1款、《民法典》第823條第1款以及《文獻著作權法》第1條的規(guī)定,判決D出版公司構成侵權。此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又通過“騎士裁判案”“錄音機案”“索拉婭案”等諸多判例的發(fā)展與完善,最終建立起了有關一般人格權的完整制度[10]。
通過“讀者來信案”我們可以總結出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適用一般人格權制度的大致路徑,這些路徑可為我國一般人格權制度的完善提供有益的啟示與借鑒。
其一是個案審查。一般人格權是對人格權精神底蘊的高度概括,是對人作為倫理性、尊嚴性存在的某些要求的確證與維護,正因為人的尊嚴性要求的變動不居,決定了或者說要求一般人格權具有開放性與包容性[13]。一般人格權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使得法律對于一般人格權只能進行原則性的規(guī)定,無法做到像具體人格權那樣對權利的對象和內容進行明確的列舉式的規(guī)定。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當事人主張的權利或利益必須進行個案審查,以確定是否屬于一般人格權范疇。
其二是利益衡量。要想確定一般人格權的客觀事實構成及其界限,只有通過在個案中考察所有情況并進行利益權衡來實現(xiàn)[10]。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司法實踐中確立了利益衡量的三個步驟:第一步是確定相互對立的法益和利益;第二步是對相互對立的法益和利益進行評價,評價分為兩個層面,首先在高度抽象的層面上對相互對立的利益作出一般性評價,其次對利益的表現(xiàn)形式作出具體的評價;第三步是權衡相互對立的法益和利益,一些中度抽象的、在長期經(jīng)驗中生成的道德規(guī)范可以作為權衡的標準[14]。上述“讀者來信案”就是按照這一步驟來進行的:“第一階段,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將一般人格權理解為自決權;第二階段,將這項自決權限制在一個特定的領域內(認定客觀載體);第三階段,在上述特定領域內,在中等程度的抽象高度上,根據(jù)人民大眾中行之有效的生活準則與禮儀規(guī)則,進行法益權衡與利益權衡?!盵14]
其三是確定請求權基礎。如果通過利益衡量,認定該利益確實需要運用一般人格權制度進行保護,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將該利益納入到一般人格權之中。在“讀者來信案”中,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做法是,把D出版公司未經(jīng)原告同意將函件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刊登在雜志上的行為認定為損害了憲法中規(guī)定的人的自由發(fā)展的人格,并將之解釋為《民法典》第823條第1款規(guī)定的“其他權利”,從而填補了立法中對人格權保護的空白[15]。
一般人格權的司法實現(xiàn)過程,就是將抽象一般人格權適用于具體人格利益,以決定相關人格利益是否落入一般人格權保護范圍的過程。這個過程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保護的必要性問題,即相關人格利益是否需要民法提供保護;二是保護的請求權基礎問題,即相關的人格利益通過什么方法來納入一般人格權的保護范圍。
在權利意識不斷增強的今天,不斷涌現(xiàn)出各式各樣的新興權利(權益),如被遺忘權、祭奠權、變性權,甚至乞討權、自殺權、養(yǎng)狗權等,以至出現(xiàn)了權利泛化現(xiàn)象。面對層出不窮的各式新興權利或者說權益訴求,民法該如何應對?很顯然,這個問題并不簡單。因為是否為新興的權利或權益提供民法救濟,并不僅僅是當事人個人權益保護問題,還關涉公共利益、社會利益以及他人利益,涉及法律體系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問題,涉及社會的發(fā)展穩(wěn)定問題。因此,必須通過一定的路徑來決定是否為一項權益提供民法救濟,這個路徑就是利益衡量。
利益衡量作為一種裁判方法,通常是指那種在具體案件的背景下,比較權衡沒有絕對位序高低的利益及背后的規(guī)范理由乃至價值基礎,由此得出裁判結論的過程或方法[16]。利益衡量方法來源于利益法學派,是在批判法律形式主義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法律解釋方法。與法律形式主義強調法律的邏輯性不同,利益衡量強調的是經(jīng)驗,是隱藏在法律事實背后的利益,并通過對相關利益進行權衡最終得出結論。
在一般人格權保護中,盡管德國司法實踐中發(fā)展出了利益衡量三步驟,但這三步驟落實起來并不容易。其難點就在于,依據(jù)什么標準來對利益進行權衡,這是利益衡量的核心問題。德國司法實踐采取的標準是道德規(guī)范以及人民大眾中行之有效的生活準則與禮儀規(guī)則,但這個標準仍然充滿不確定性。因為社會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道德的評判標準也在不斷變化,并且這種道德評判標準通常也是模糊不清的。盡管如此,德國較高的司法水平以及高素質的法官隊伍,仍然使得利益衡量方法在司法實踐中得到很好的運用。在我國,盡管利益衡量方法在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較為普遍的運用,但運用的效果并不好。有學者對司法判決中運用利益衡量的情況進行了實證考察,發(fā)現(xiàn)多數(shù)判決文書說理簡單或者說理不清,多表述為“依據(jù)利益衡量,故……”或者“某某符合利益衡量原則”,至于為什么得此結論,利益保護的層次為何不同,則語焉不詳。同時,裁判文書也很少通過法律適用方法展現(xiàn)利益衡量的思維過程,也就是說,多數(shù)判決并未對規(guī)范進行法意以及目的等層次的解釋,而是直接以利益衡量替代部分法律適用[17]。這說明,司法實踐對利益衡量的適用是比較隨意的,而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則在于衡量標準的欠缺,其導致法官在進行利益衡量時無所適從,只能憑借自身對道德價值應該規(guī)范的樸素認識來衡量。更進一步而言,衡量標準的欠缺,容易導致司法的恣意。正如有學者就尖銳地指出,由于擁有制度上的司法解釋權力,在很多具體個案中,最高人民法院便可能作出大膽的解釋與突破,或者法的解釋適用為公眾輿論所左右,將法外的價值判斷輕易地引入衡量過程,致使判決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不利于法律的安定、法律權威的樹立和公民權利的保障[16]。因此,有必要明確利益衡量的標準,為衡量利益之間的輕與重設定規(guī)則。
筆者認為,確定利益衡量的標準必須立足于中國國情和司法現(xiàn)狀,既要具備明確的指向性和操作性,也要保留一定的自由裁量余地,讓法官在有限制的范圍內具有一定的能動性,在實現(xiàn)利益衡量的規(guī)范性的同時,也能確保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以應對法律事實的復雜多變。因此,筆者贊成構建以法律規(guī)范為中心的司法利益衡量標準,即以現(xiàn)行法律的理念、價值作為衡量的主要依據(jù),同時兼顧社會公共價值觀和傳統(tǒng)道德觀念。理由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法律是最低程度的道德,符合法律制定目的和規(guī)范價值的利益受到保護是法律適用的題中應有之義。把法律規(guī)范的精神和蘊含其中的價值作為利益衡量的首要標準,也是法治的必然要求。二是我國是成文法傳統(tǒng)國家,法官習慣于從法律條文中尋找裁判依據(jù)。確立以規(guī)范為中心的利益衡量標準,法官在利益衡量時首先去法律中尋找依據(jù),能夠有效防止利益衡量的恣意,同時也為法官利益衡量提供了簡明的路徑指引。三是以社會公共價值觀和傳統(tǒng)道德觀念作為法律規(guī)范之外的利益衡量的輔助標準,是利益衡量有益的補充,能夠克服以法律規(guī)范為標準的利益衡量的僵化,更好地應對復雜多變的法律事實。
基于此,筆者認為可以按照次序來構建利益衡量的標準:一是憲法及其他法律規(guī)范已確定的價值位階,二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三是傳統(tǒng)道德觀念。需要強調的是,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傳統(tǒng)道德觀念列在憲法及其他法律規(guī)范已確定的價值位階之后并不是說這兩者的重要性弱于前者,而是因為既然憲法及法律已確定了價值位階,就應當優(yōu)先作為衡量標準,當無法在憲法和法律中找到相應依據(jù)時,才使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或傳統(tǒng)道德觀念作為衡量標準,并且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傳統(tǒng)道德觀念在價值位階上要處于除憲法之外的一般法律規(guī)定之上。例如,近期北京某法院判決的員工取得北京戶口后辭職案,該員工取得北京戶口后違反雙方簽署的服務承諾書,未完成承諾的服務期限即提出辭職。該案涉及員工的勞動權益和企業(yè)基于進京指標的相關權益之間的衡量問題。根據(jù)《勞動法》的相關規(guī)定,員工有權依法提出辭職,無需承擔任何違約金。而企業(yè)基于進京指標所享有的相關權益并沒有相關法律依據(jù),法院審理過程中認為進京指標屬于稀缺資源,員工在取得進京指標后即辭職違反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據(jù)此判決員工應當支付企業(yè)因其提前解約而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在此案中,盡管法律規(guī)定了員工的勞動權利,但員工的行為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悖,在這種情況下,將相對立的兩種利益進行衡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就是強于法律規(guī)范的價值的。再比如在荷花女案中,涉及的是死者的名譽權益與表達自由之間的利益衡量。由于當時法律規(guī)定的名譽權并未明確包括死者的名譽利益,因此死者的名譽利益與表達自由之間的權益孰輕孰重就需要進行衡量。當時的司法機關是通過司法解釋將其納入名譽權的范圍來完成保護的,但并未充分論證死者名譽利益保護的必要性。這時,我們可以把目光投向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國傳統(tǒng)奉行“死者為大”的觀念,死者的名譽利益涉及的并不僅僅是對死者的社會評價,還涉及對死者在世的親屬的社會評價,以及維系整個社會有序運轉的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而就獨立的表達自由來看,作者完全可以在取得荷花女在世家人的許可后再創(chuàng)作,且創(chuàng)作的方式和內容也可以安排的更為妥當。因此,在利益衡量中,死者的名譽利益是要大于作者的表達自由的,法律應當為其提供保護。
回到文初的案例,齊玉苓案和茍晶案涉及的是公民的受教育權,這是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的基本權利,在價值位階上處于最高等級,而被告的行為屬于非法行為,并無任何正當性,所以兩者的利益衡量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公民的受教育權受到侵害,法律必須為其提供保護。
隨著概念法學向價值法學的轉變,法律適用中的傳統(tǒng)涵攝模式受到了挑戰(zhàn)和質疑。涵攝模式的本質是司法三段論,在法律論證過程中主張通過三段論的邏輯推理來完成法律的適用。涵攝模式是一種純邏輯的形式推演,且其適用的前提必須有確定的大前提和小前提,這導致其具有封閉性,以及可能因價值判斷的缺乏而導致結論的謬誤。類型化作為價值法學的方法論,具有開放性、整體性和具體性的特點。類型化就是通過選取一些“典型要素”形成一個事實的整體形象即類型,在認識新的事實過程中,將之與該類型的整體形象進行比對,通過考察新的事實與這些類型的“典型要素”,判斷新的事實“整體看來”是否符合類型的形象表現(xiàn)[18]。類型的核心是“意義”,“意義”構成類型化的規(guī)定性,而特征僅是表征事實與類型關系的強弱而已。如果一個事實的本質符合“意義”,且其特征與類型的特征大部分一致,則表明該事實更符合類型[19]。
具體人格權因其保護對象的特定性,無法應對現(xiàn)代社會層出不窮的人格利益。而一般人格權本身就是類型化產(chǎn)物。通過類型化方法,可以把具體人格權之外的尚未為法律所規(guī)范的維護人格尊嚴和自由的人格利益抽象成為一般人格權,從而使一般人格權成為具備了開放性的“框架性權利”?!睹穹ǖ洹返?90條第二款規(guī)定了兩種一般人格權,一種是基于人身自由的一般人格權,另一種是基于人格尊嚴的一般人格權。人身自由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人身自由僅指行動自由,廣義的人身自由還包括精神的自由、個人依法享有的自主決定的權利,一般人格權的人身自由顯然更多地是從廣義角度,從精神的自由、個人自決的角度來理解人身自由的[20]。人格尊嚴指的是自然人作為人應當?shù)玫降恼J可和尊重。王利明提出,“人格權是以人格尊嚴為價值基礎的,是人格尊嚴價值的具體彰顯,且是以維護和實現(xiàn)人格尊嚴為目的的權利”[21]。可見,人身自由與人格尊嚴共同構成了民法一般人格權的價值核心,概括人之個性形成與人格發(fā)展的所有方面[22],也是人身自由與人格尊嚴作為一般人格權類型的“意義”所在。在法律適用中,我們要做的就是通過“目光往返流轉”,不斷將人格利益與一般人格權的特征進行比對,以確定是否符合一般人格權的“意義”。
在齊玉苓案和茍晶案等冒名頂替入學案件中,齊玉苓、茍晶等人受侵害的是受教育權。受教育權在當今社會對一個人的發(fā)展和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和意義,是實現(xiàn)個人價值、塑造其人格、促進人格自由發(fā)展的重要途徑。因此,受教育權符合一般人格權的“意義”,將之歸入一般人格權進行規(guī)制、保護是毫無疑問的。冒名頂替行為改變了被頂替者的人生軌跡,剝脫了受害人實現(xiàn)其個人價值的機會,阻礙了其人格的自由發(fā)展,也是對人格尊嚴的嚴重損害。在沒有具體人格權提供救濟的情況下,運用一般人格權為被頂替者提供民法上的救濟,符合一般人格權的內在制度價值和權利“意義”。
一般人格權既是我國民事立法的重要制度創(chuàng)新,也是我國公民憲法權利在民法領域的落實?!睹穹ǖ洹穼⒁话闳烁駲嘤梅ǖ涞男问焦潭ㄏ聛恚w現(xiàn)了我國民法以人為本、以人民為中心的立法價值取向。司法實踐中應當給予一般人格權制度充分的重視,確立一般人格權的司法適用規(guī)則,以防止權利濫用。通過利益衡量,對新興人格權益的價值進行權衡,從而確定人格權益保護的必要性問題;通過類型化,對新興人格利益的“意義”進行審視,為其提供民法保護確定請求權基礎,最終完成人格利益的一般人格權保護路徑。適用一般人格權制度來規(guī)制侵犯人格尊嚴和人身自由的行為,符合一般人格權的立法目的,能夠有效地維護被侵權者的人格尊嚴,補償其所遭受的精神損害和物質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