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 林(旅美)
一場颶風(fēng),帶來了一天一夜的強降雨。
院子又漲水了,積水半米高,漂浮著樹枝、落葉,漂浮著司空見慣的垃圾。
我走進水中,搶救溺水的小毛雞,它們的母親正在哀嚎。
忙碌時,又見漂來一樣?xùn)|西,褐色、圓形、立體,像是一團草,在水面一起一伏。
“草團”到了我跟前,我看清了,不是什么草團,是螞蟻們的身體。
難以計數(shù)的螞蟻,嘴咬在一起,腳勾在一起,腰纏在一起,凝成了一團,宛如一條“浮船”?!案〈苯Y(jié)構(gòu)緊密,但并非靜止,螞蟻們在流動,就像流動的水,上面的往下流,替換底下的伙伴;底下的往上流,喘口氣后再往下,換出另一批伙伴……
螞蟻們頻頻換崗,互相支撐,穩(wěn)住了“浮船”,乘客們安然無恙。
乘客是誰呢?是螞蟻蛋,也許還有蟻王。
密密匝匝的蛋寶寶,平躺在“甲板”上,躺得舒舒服服,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蛋寶寶白花花、胖乎乎、亮晶晶,漂亮得像雪天的雪子。
洪水中,螞蟻們還在奮斗,分成幾路縱隊,用力游泳,口銜螞蟻蛋。登上“浮船”后,它們不再離開,成為“浮船”的一部分,順?biāo)啤?/p>
成千上萬只螞蟻,用肉身拼成愛的方舟,拯救了成千上萬的孩子。
我抬頭看去,洪水中,“螞蟻船”比比皆是,它們承載著螞蟻蛋,左滿舵,右滿舵,越過激流,躲過障礙物,遇到土坡就拋錨泊船,眾螞蟻肩扛手提,轉(zhuǎn)移螞蟻蛋……
這樣的場面,若非親眼所見,我哪里想象得出來!
那么,小小螞蟻,怎么懂得利用浮力對抗洪水?
它們又是如何設(shè)計、規(guī)劃、指揮、合作,完成一次氣貫長虹的救生行動?
雨還在下,水繼續(xù)上漲,水面又漂來一些東西,它們褐色、圓形、立體,像一團團草葉。
是的,我已知道那是什么。
我家居于鄉(xiāng)下,大黃蜂無處不在。
大黃蜂的巢穴出現(xiàn)在樹梢、房頂、屋檐下。
蜂巢們高高掛起,像高高掛起的小燈籠,仰望它們,就像仰望星辰。
蜂巢的材料,大多是碎木屑,建筑并不豪華,輕輕薄薄,像一朵樸素的小紙花。
蜂巢由重兵把守,衛(wèi)兵們貼著蜂巢站崗,或繞著蜂巢飛行,飛行時翅膀平放、細腳垂下、臀部翹起,嗡嗡地吹著警笛。
對于黃蜂、黃蜂巢,我哪敢打擾,只能低眉順眼,敬而遠之。
所以,我從沒看清過大黃蜂,也沒看清過蜂巢的內(nèi)裝修。
有一天,機會來了,屋檐下的蜂巢冷冷清清,沒見一個衛(wèi)兵。我搭好了梯子,悄悄上去,想看一眼巢穴,看一眼就撤。哪里想到,人還沒挨近,有黃蜂殺將過來,我滾下了梯子。
老骨頭沒摔斷,腦門上留了幾個大包包。
我以為無人監(jiān)視,其實我在監(jiān)視之中,大黃蜂看著我。想到《1984》的名言:“老大哥看著你!”從此不敢胡亂窺探,連窺視心也不敢有,老大哥看著你啊!
直到有一天,這樣的格局打破了。
那天,飛來一只大黃蜂,貼著玻璃窗溜達。玻璃窗對著餐桌,我正在用早餐。
大黃蜂走著轉(zhuǎn)著,抖著小腳丫,仿佛進行著某種測量,然后若有所思地飛走了。
大黃蜂第二次飛來,銜來了一嘴木屑,拌著口水,涂在了玻璃上,開始筑巢了。
大黃蜂的筑巢過程,就像我們女人織毛線,起針、編織、織出長度、織出花形、收針……
幾天后,玻璃上出現(xiàn)一朵小紙花,花臉朝下,花瓣卷起,有四五個花洞,這就是巢穴。
幾天后,大黃蜂往巢穴放蛋,放完蛋繼續(xù)搞基建,擴大嬰兒房的數(shù)量。
又過了些日子,第一批蜂寶寶問世,是些肥胖的小蟲子,倒掛在蜂巢上,我著實擔(dān)心,怕蟲子們掉下地,摔個鼻青臉腫,豈不慘也。
當(dāng)然,這樣的事沒有發(fā)生。
原來,蜂蟲的尾部有掛鉤,掛住了巢穴,就像衣服掛住了衣架,萬無一失。
這一枚鉤子,是黃蜂媽媽送給孩子的第一件禮物。
又過些日子,巢穴封口了,蟲子被封在了里邊,像被封住的秘密檔。
這時的蜂巢,不再像一朵小白花,倒像是結(jié)了果子的小蓮蓬。
這時的黃蜂媽媽,不再被嬰兒事務(wù)牽絆,又開始織巢,她想有更多的孩子。
有一天,小黃蜂破繭而出,穿著醒目的黃背心。這件黃背心,是媽媽送孩子的第二件禮物。
看見這件黃背心,人們小心走路,或繞道而行,誰也不想出個“交通事故”。
據(jù)說交警的黃背心,路工的黃衣服,公路的黃線條,以及種種黃色警示,創(chuàng)意來自黃蜂。
另外,小黃蜂的屁股攜帶毒針,這是媽媽送的第三件禮物。
幾個月過去了,玻璃上的蜂巢越變越大,沉沉甸甸,像身子笨重的向日葵。
我盯著蜂巢看,天天看,仿佛在看美劇,一集也不肯落下。
我終于看清了蜂巢,看清了黃蜂的日常。黃蜂的日常,與人類一模一樣,做工、養(yǎng)兒女、吃三餐、享受天倫。
不同的是,人的尾部無針,不會飛,不會織巢,這些事上,人得拜黃蜂為師。
當(dāng)然,這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
有一天,暴風(fēng)雨來了,蜂巢在玻璃上搖曳、顫抖,像一片可憐的樹葉。大黃蜂全部歸營了,它們撲在蜂巢上,護住了蜂寶寶,再沒離開,像被膠水黏住一樣。
忽然,又一陣狂風(fēng)吹來,吹得窗子“哐哐”響,“忽”一下吹走了蜂巢。
我的蜂巢消失了,消失在風(fēng)雨中。玻璃空了,只有眼淚一般的雨水。
當(dāng)然,這也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
暴風(fēng)雨過后,我出去找,找了許久,找到了那枚蜂巢,它掉在了水溝里。
我湊近去看,看到驚心一幕:蜂巢底部黏滿了黃蜂,它們泡在水里、托著蜂巢,全死了。
大黃蜂托起蜂巢的樣子,讓我想到洪水中托起螞蟻蛋的螞蟻們。
我知道,螞蟻、黃蜂不會死在水中,除非它們愿意去死,為了某個理由。
這些從容赴死的大黃蜂,理由一定是強大的、不容阻擋的。
但我想不明白,風(fēng)雨那么大,吹倒了樹木,吹破了房頂,怎么沒把大黃蜂吹散呢?
或許是吹散了,大黃蜂又找到了自己的蜂巢?它們記得蜂巢的模樣?它們聞到了蜂寶寶的氣味?
平生第一次,我撫摸了大黃蜂,輕輕地,手尖劃過那件黃背心。
我捧起那枚蜂巢,掛到了橡樹上,用鐵絲好好固定,加了一層網(wǎng),誰也傷害不了。
幾周過去了,有一天,蜂巢空了,破繭而出的小黃蜂,飛走了。
它們會像媽媽那樣,找一個好地方,銜一嘴木屑,打一個地基,織一個巢穴,形狀像朵小紙花。
這才是故事的結(jié)尾。
麻雀在花盆做窩,保密工作極好,我去澆水時,鳥媽媽從葉間飛出,我才看到了鳥窩。
鳥窩里有四枚蛋,橢圓形、銀白色、有好看的雀斑。
過了些日子,我過去偷看,看見了一堆沒毛的孩子,它們向我討吃,一起張開嘴巴。
它們是世界上嘴巴最大的嬰兒。
有一天,我又去澆水,撞見了我家的老貓,它蹲在花盆前,盯著鳥窩,目不轉(zhuǎn)睛。我大叫一聲,想阻止一場殺戮,但為時已晚,老貓?zhí)饋砹恕?/p>
小鳥的命運似乎已成定局。
但是,就在這個瞬間,鳥媽媽扭轉(zhuǎn)了乾坤。
鳥媽媽沖出了鳥巢,重重跌倒在地,翅膀撲騰著,站不起來,似乎傷得很重。
貓立刻轉(zhuǎn)身,撲上去逮鳥,卻沒逮到,鳥掙扎著跳開了。貓緊追不舍,那鳥斜著翅膀,一瘸一拐,向著密林逃跑,不見了蹤影。
貓沒捉到鳥媽媽,也忘了鳥寶寶,管自己找地方睡覺去了。
沒過多久,鳥媽媽飛回,叼著綠色的蟲子,潛入草窩,哄孩子去了。
我看呆了。
還有一個故事,發(fā)生在女鄰居家。
女鄰居家有火雞,我家有土雞,她來我家看雞,我去她家看火雞,結(jié)下了友誼。
有一天,女鄰居告訴我,九歲的老火雞抱窩了,肚皮下有八只蛋,二十六天后就會有小火雞了。
我向她提出要求,送我一只小火雞,我想養(yǎng)火雞。女鄰居一口答應(yīng)。
二十六天后,我跑去抱小火雞,女鄰居卻說,還沒呢,再等幾天。
幾天后,我又去抱小火雞,女鄰居說,還沒呢,再等幾天。
結(jié)果,我足足等了兩個多月,老火雞還沒弄出小崽子,肚皮下面無聲無息。我們明白了,老火雞老了,不中用了,它的蛋并沒有受精,是廢蛋。
但老火雞不同意我們的判斷,它繼續(xù)留在產(chǎn)房,守著廢蛋,像守著珍珠寶貝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八只火雞蛋發(fā)臭了,氣體膨脹,一只只炸開,臭氣幾米外都能聞著。
某一天,女鄰居取走剩下的火雞蛋,為了讓老火雞幡然醒悟,結(jié)束做媽媽的夢想。
老火雞卻不為所動,繼續(xù)蹲在產(chǎn)房,仿佛肚皮下面還有蛋似的。
老火雞為了得到寶寶,廢寢忘食,瘦成了皮包骨,這樣下去可怎么好。
我靈機一動,從家里抱來一只小毛雞,放到老火雞肚皮下,希望它帶著孩子離開產(chǎn)房。
這一計不靈,老火雞沒離開,也沒趕走小毛雞。小雞鉆到它的翅膀下,認了干媽。
小毛雞對老干媽很親,但老火雞心里清楚,娃是別家的,它想要自己的娃。
有一天,我與女鄰居合力,把老火雞拖出產(chǎn)房,拖到草地上,強迫它吃草、運動。老火雞哪里肯依,發(fā)起瘋來,見狗追狗,見樹撞樹,弄出一身血,又跑回了產(chǎn)房。
王裕亮 印象圣家堂
我們覺得對不起老火雞,老火雞沒有錯,它只是想要孩子、想做媽媽,如此而已。
結(jié)果,女鄰居上網(wǎng),買了三只受孕的火雞蛋,鄭重其事地交給了老火雞。
老火雞喜出望外,用嘴給蛋寶寶翻身,“咕咕咕”與蛋寶寶說話,臉色好了,脾氣也好了。
二十六天后,三只火雞蛋破殼,小孩子滾了出來,像三枚黃色的毛線球。
老火雞努力了三個月零二十六天,終于當(dāng)上了媽媽!
老火雞如愿以償,帶著孩子離開了產(chǎn)房,就像童話里寫的,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看著老火雞,我不禁想,如果沒給它三個蛋,它是不是還蹲在產(chǎn)房?再蹲三個月、六個月,蹲到死為止呢?
愛的故事是美的,也是不可思議的。
世上有千千萬萬不可思議的故事,愛的故事是最不可思議的。
(摘自《香港文學(xué)》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