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城(中國四川)
山被直著劈開,于是當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約是那刀有些彎,結(jié)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許,愈近峽口,便愈低。
森森冷氣漫出峽口,收掉一身黏汗。峽口處,倒一株大樹,連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測之事,把大樹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峽頂一線藍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鷹在空中移來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長,石頭生鐵般銹著。一塊巨石和百十塊斗大石頭,昏死在峽壁根,一動不動。巨石上伏兩只四腳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爾吐一下舌芯子,與石頭們賽呆。
因有人在峽中走,壁上時時落下些小石,聲音左右蕩著升上去。那鷹卻忽地不見去向。
順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處。臨路立一幢石屋,門開著,卻像睡覺的人。門口一幅布旗靜靜垂著??拷思?,便有稀松的石板墊路。
中午的陽光慢慢擠進峽谷,陰氣浮開,地氣熏上,石板有些顫。似乎有了噪音,細聽卻什么也不響。忍不住干咳一兩聲,總是自討沒趣。一世界都靜著,不要誰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個藏文字,布色已經(jīng)曬褪,字色也相去不遠,隨旗沉甸甸地垂著。
忽然峽谷中有一點異響,卻不辨。往身后尋去,只見路的峽口有一匹馬負一條漢,直腿走。那馬腿移得極密,蹄子踏在土路上,悶悶響成一團,騎手側(cè)著身,并不上下顛。
愈來愈近,一到上坡,馬慢下。騎手輕輕一夾,馬上了石板,蹄鐵連珠般脆響。馬一聳一聳向上走,騎手就一坐一坐隨它。蹄聲在峽谷中回轉(zhuǎn),又響又高。那只鷹又出現(xiàn)了,慢慢移來移去。
騎手走過眼前,結(jié)結(jié)實實一臉黑肉,直鼻緊嘴,細眼高顴,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隱在袖中,并不拽韁。藏靴上一層細土,腳尖直翹著。眼睛遇著了,臉一短,肉橫著默默一笑,隨即復(fù)原,似乎咔嚓一響。馬直走上去,屁股錦緞一樣閃著。
到了布旗下,騎手俯身移下馬,將韁繩縛在門前木樁上。馬平了脖子立著,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換一下后腿。騎手望望門,那門不算大,騎手似乎比門寬著許多,可拐著腿,左右一晃,竟進去了。
屋里極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兩張粗木桌子,三四把長凳,墻里一條木柜。木柜后面一個肥臉漢子,兩眼陷進肉里,滲不出光,雙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騎手走近柜臺,捉出幾張紙幣,撒在柜上。肥漢也不瞧那錢,轉(zhuǎn)身進了里屋。少頃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騎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一碗酒,順手把錢劃到柜里。
騎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將肉丟進嘴里,臉上凸起,腮緊緊一縮,又緊緊一縮,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頭鬈發(fā)沉甸甸慢慢松開。手掌在桌上劃一劃,就有嚓嚓的聲音。手指扇一樣散著,一般長短,并不攏,肥漢又端出一碗湯,放在桌上冒氣。
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見。騎手將嘴啃進酒碗里,一仰頭,喉節(jié)猛一縮,又緩緩移下,并不出長氣,就喝湯。一時滿屋都是喉嚨響。
不多時,騎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臉上蒸出一團熱氣,向肥漢微微一咧嘴,晃出門外,肥漢夢一樣呆著。
陽光已移出峽谷,風(fēng)又竄來竄去。布旗上下扭著動。馬鬃飄起,馬打了一串響鼻。
騎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韁繩,馬就踏起四蹄。騎手翻上去,緊一緊皮袍,用腿一夾,峽谷里響起一片脆響,不多時又悶悶響成一團,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耳朵一直支著,不信蹄聲竟沒有了,許久才辨出風(fēng)聲和布旗的響動。
不信這聲音就是怒江。首領(lǐng)也不多說,用小腿磕一下馬。馬卻更覺遲疑,牛們也慢下來。
一只大鷹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進山那側(cè)的聲音里。馬幫像是得到信號,都止住了。漢子們?nèi)徽f話,紛紛翻下馬來,走到牛隊的前后,猛發(fā)一聲喊,連珠脆罵,拳打腳踢。鈴鐺們又慌慌響起來,馬幫如極稠的粥,慢慢流向那個山口。
一個鐘頭之前就感聞到這隱隱悶雷,初不在意,只當是百里之外天公澆地。雷總不停,才漸漸生疑,懶懶問了一句。首領(lǐng)也只懶懶說是怒江,要過溜索了。
山不高,口極狹,僅容得一個半牛過去。不由捏緊了心,準備一睹氣貫滇西的那江,卻不料轉(zhuǎn)出山口,依然是悶悶的雷。心下大惑,見前邊牛們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邊,抽一口氣,腿子抖起來,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動半步。
萬丈絕壁飛快垂下去,馬幫原來就在這壁頂上。轉(zhuǎn)了多半日,總覺山低風(fēng)冷,卻不料一直是在萬丈之處盤桓。
怒江自西北天際亮亮而來,深遠似涓涓細流,隱隱喧聲騰上來,著一派森氣。俯望那江,驀地心中一顫,慘叫一聲。急轉(zhuǎn)身,卻什么也沒有,只是再不敢輕易向下探視。叫聲漫開,撞了對面的壁,又遠遠蕩回來。
首領(lǐng)穩(wěn)穩(wěn)坐在馬上,笑一笑。那馬平時并不覺雄壯,此時卻靜立如偉人,晃一晃頭,鬃飄起來。首領(lǐng)眼睛細成一道縫,先望望天,滿臉冷光一閃,又俯身看峽,腮上繃出筋來。漢子們咦咦喂喂地吼起來,停一刻,又吼著撞那回聲。聲音旋起來,緩緩落下峽去。
牛鈴如擊在心上,一步一響,馬幫向橫在峽上的一根索子顫顫移去。
那索似有千鈞之力,扯住兩岸石壁,誰也動彈不得,仿佛再有錙銖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傾,就是索崩。
首領(lǐng)緩緩移下馬,拐著腿走到索前,舉手敲一敲那索,索一動不動。首領(lǐng)瞟一眼漢子們。漢子們早蹲在一邊吃煙。只有一個精瘦短小的漢子站起來,向峽下彈出一截紙煙,飄飄悠悠,不見去向。瘦小漢子邁著一雙細腿,走到索前,從索頭扯出一個竹子折的角框,只一躍,腿已入套。腳一用力,飛身離岸,嗖的一下小過去,卻發(fā)現(xiàn)他腰上還牽一根繩,一端在索頭,另一端如帶一縷黑煙,彎彎劃過峽頂。
那只大鷹在瘦小漢子身下十余丈處移來移去,翅膀尖上幾根羽毛被風(fēng)吹得抖。
再看時,瘦小漢子已到索子向上彎的地方,悄沒聲地反著倒手撥索,橫在索下的繩也一抖一抖地長出去。
大家正睜眼望,對岸一個黑點早停在壁上。不一刻,一個長音飄過來,繩子抖了幾抖。又一個漢子站起來,拍拍屁股,抖一抖褲襠,笑一聲:“狗日的!”
三條漢子一個一個小過去。首領(lǐng)啞聲說道:“可還歇?”余下的漢子們漫聲應(yīng)道:“不消?!奔娂娮叩脚j犂镄恶W子。
牛們早臥在地下,兩眼哀哀地慢慢眨。兩個漢子拽起一條牛,罵著趕到索頭。那牛軟下來,淌出兩滴淚,大眼失了神,皮肉開始抖起來。漢子們縛了它的四蹄,掛在角框上,又將繩扣住框,發(fā)一聲喊,猛力一推,牛嘴咧開,叫不出聲,皮肉抖得模糊一層,屎尿盡數(shù)撒瀉,飛起多高,又紛紛揚揚,星散墜下峽去。過了索子一多半,那邊的漢子們用力飛快地收繩,牛倒垂著,升到對岸。
這邊的牛們都哀哀地叫著,漢子們并不理會,仍一頭一頭推過去。牛們?nèi)缟塘亢玫模焕舛际且宦肥耗?,皮肉瘋了一樣抖?/p>
之后是運馱子,就玩一般了。這岸的漢子們也一個接一個飛身小過去。
戰(zhàn)戰(zhàn)兢兢跨上角框,首領(lǐng)吼一聲:“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猛一送,只覺耳邊生風(fēng),聾了一般,任什么也聽不見,僵著脖頸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那海慢慢一旋,無波無浪,卻深得令人眼呆,又透遠得欲嘔。自覺慢了一下,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撥去。這索由十幾股竹皮扭絞而成,磨得賽刀。手劃出血來,黏黏的反倒抓得緊索。手一松開,撕得鉆心一疼,不及多想,趕緊倒上去抓住。漸漸就有血濺到唇上、鼻子,自然顧不到,命在天上。
猛然耳邊有人笑:“莫抓住雞巴不撒手,看腳底板!”方才覺出已到索頭,幾個漢子笑著在吃煙,眼紋一直扯到耳邊。
慎慎地下來,腿子抖得站不住,腳倒像生下來第一遭知道世界上還有土地,親親熱熱跺幾下。小肚子脹得緊,陽物酥酥的,像有尿,卻不敢撒,生怕走了氣再也立不住了。
眼珠澀澀的,使勁擠一下,端著兩手,不敢放下。猛聽得空中一聲呼哨,尖得直入腦髓,腰背顫一下?;厣韰s見首領(lǐng)早已飛到索頭,抽身躍下,拐著腿彈一彈,走到漢子們跟前。有人遞過一支煙,嚓的一聲點好。煙濃濃地在首領(lǐng)臉前聚了一下,又忽地被風(fēng)吹散,揚起數(shù)點火星。
牛馬們還臥在地下,皮肉亂抖,半個鐘頭立不起來。
首領(lǐng)與兩個漢子走到絕壁前,扯下褲腰,彎彎地撒出一道尿,落下不到幾尺,就被風(fēng)吹得散開,順峽向東南飄走。萬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細細流著。
那鷹斜移著,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頃刻又飛起來,翅膀一鼓一鼓地扇動。首領(lǐng)把褲腰塞緊,曲著眼望那鷹,抖一抖襠,說:“蛇?”幾個漢子也望那鷹,都說:“是呢,蛇?!?/p>
牛們終于又上了馱,鈴鐺朗朗響著,急急地要離開這里。上得馬上,才覺出一身黏汗,風(fēng)吹得身子抖起來。手掌向上托著,尋思幾時才能有水洗一洗血肉。順風(fēng)擴一擴腮,出一口長氣,又覺出悶雷原來一直響著。俯在馬上再看怒江,干干地咽一咽,尋不著那鷹。
編后絮語:
阿城,原名鐘阿城。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10月第11次印刷出版的《阿城文集》七卷本是這樣介紹作者的:作家、編劇、攝影師、文化項目策劃者,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字,以小說《棋王》著名。
《峽谷》《溜索》選自《阿城文集》之二《遍地風(fēng)流》。199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時也是以“遍地風(fēng)流”為書名,分“遍地風(fēng)流”“彼時正年輕”“雜色”“其他”四個小標題結(jié)集的。只是當時的版本在“其他”標題欄少了10篇作品。九八年版作者自序道,“當下好看的書不少,這本書翻開來,卻是三十年前的事,實在令人猶豫要不要翻一本舊賬?!鞭D(zhuǎn)眼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篇序言連同這部書又一印再印。
王裕亮 內(nèi)卡河黃昏
怎么選讀小說,阿城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選>意大利版序》中是這樣說的:“我讀小說的習(xí)慣是這樣,隨便拿起一本雜志,當然是有小說的雜志,翻到了,看第一句,第一句可看,就看完第一段。第一段可看,則看下去,直至看到不好的地方,就停下不看了?!弊x一本小說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靶≌f印好并賣到讀者手里后,作者已經(jīng)管不了讀者怎么看了,在車上看,在飯桌上看,在廁所看,橫看豎看,正看反看。讀者是皇帝的時候,作者毫無辦法?!薄笆攀兰o末,由翻譯開始,中國開始學(xué)習(xí)西方的小說。二十世紀初的五四文學(xué)革命,認為通過小說的寫作與閱讀,可以改造中國人,使中國成為現(xiàn)代國家,因此小說的地位變得非常高。原來地位很高的詩,反而衰落了。””
《峽谷》和《溜索》就是《遍地風(fēng)流》一書中的第一、二篇,寫的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世間萬物在作者的筆下充滿生機,均是平等的存在。之所以選擇這兩篇推薦給大家,還是受到阿城先生“讀小說方法”的啟發(fā)。他說好的小說,隨處都有好的質(zhì)感。還承認中篇小說《棋王》沒有達到應(yīng)有的深度。如此坦誠的小說家寫的短制,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輕視的。相信讀過這兩篇,你可能會更有興趣把這部書的其余六十八篇讀完。這七十篇作品是作者創(chuàng)作《棋王》《孩子王》《樹王》的試筆。從這里,你可以讀懂一位作家之所以成為大家的一路風(fēng)景。(李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