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文格
獨往地壇,不是去看風(fēng)景,是去看一個人。
車抵安定門外大街,天降大雨,烏云壓城,雨點像子彈穿過樹葉,發(fā)出破碎而慘烈的聲響。傾城的雨水,汪洋一般將城市圍困,高樓變矮,車輛沉陷,街道成為河流。雨是渲染氣氛的高手,它為我的行走做好了鋪墊。
雨給世界一個模糊的面龐,讓滿腹的心事滌蕩起來。雨中的行人獨自郁悒,連周而復(fù)始的公交車也人困馬乏,緩慢如龜,有一種找不到彼岸的疑惑和焦慮。從天而降的雨水,傳染了天然的憂戚。有時候一些不可名狀的心情真的無法言說,比如來到北京,本可尋找更美妙的去處,可我哪兒也不想去,猶如睽違已久的故人,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趕往地壇。
地壇,這個古代帝王祭祀社稷的場所,與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的行走真的有那么純粹?這樣的疑問無法回答,也無需回答。一個莽撞而至的游客,妄念未了,塵埃不凈,匆匆奔赴地壇,顯得不合時宜。但不知為何,每次進京我都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去一趟地壇不可,就像一個不能省略的儀式,只有去了那兒,內(nèi)心才會安妥。
我喜歡一個人在那兒無所事事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感受,看上去感覺無事,卻心中有事。我知道世界每一刻都在變化,與剛剛過去的一刻相比,生命又衰老了一秒。就像懸在頭頂?shù)臉淙~,那不是昨天的樹葉,更不是去年的樹葉。倒是樹蔭下的涼風(fēng)與去年一模一樣。
風(fēng)已停,雨已歇,除了樹聲、蟲鳴、鳴叫,在這個占地37.4 公頃的園子里,來來回回地尋找,其實什么也沒看到,可是又有一種感覺,好像什么都看到了。有人曾在此頓悟沉思,在此注視遙望,2010 年12 月31 日,一個年度的最后一天,那新舊交替的時刻,他扔下伴隨生命的輪椅,扔下震撼心靈的鋼筆,走向云水蒼茫的遠方。
對智者來說,這一天他早有預(yù)見,他在文字中留下哲人式的心跡:“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辈还軙r光如何流逝,這個地方永遠留有他的氣息。到園子內(nèi)走一走,看一看,即使見不到人,還能遙想他的文字,虛構(gòu)他的背影,回憶他的笑容。
必須用先生二字作為對他的尊敬,看先生寫得多好!“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lǐng)地只有兩處:心與墳?zāi)埂1热缯f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我猜不到,先生在怎樣的心境下寫出如些深邃端莊的文字。每一個字都散發(fā)著玉石的光澤,用心血熬成的文字,讓人想起古時燃指供佛、刺血寫經(jīng)的高僧。
最早讀先生的文字是《秋天的懷念》,那是一個寒涼的夜晚,昏暗的白熾燈泡布滿蛛網(wǎng),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讀完之后竟然淚流滿面。后來陸續(xù)讀到了《務(wù)虛筆記》《命若琴弦》《病隙碎筆》《我與地壇》。古老的地壇如入定的老僧,它一直在等待先生的到來。
多年前,我到一個偏僻的小城出差,在那個逼仄的小站候車室里,撿到一個毛邊的筆記本。我猶豫了幾次才打開那個筆記本,看看紙頁上是一些摘抄的文字,字跡工整,充滿虔誠。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景與先生的文字相逢,那是摘自《我與地壇》的文字,每一段文字前面用一個黑色的小三角形作為標(biāo)示,這是那個年代對經(jīng)典名句的摘錄方式。
“我甚至現(xiàn)在就能清楚的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的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p>
“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p>
“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p>
嘀嘀!刺耳的喇叭聲把我喚醒,乘客浪潮一樣涌向檢票口。環(huán)視四周,喧鬧的候車室已空空蕩蕩,無人認(rèn)領(lǐng)這個筆記本。就這樣,一個飽蘸摘抄者心血的筆記本,裝進了我的背包。從此,這個筆記本子跟隨我走南闖北,寸步不離。每當(dāng)旅途寂寞的時候,我就會拿出這個本子,前前后后地翻看,一遍一遍,一頁一頁,希望從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好讓它物歸原主??墒侵魅讼裼幸怆[藏,把私密化的東西當(dāng)成公共物品,沒有留下半點個人信息。終于,在那個筆記本的封皮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由南昌站至北京站的硬座火車票,車票的邊緣留有一個清晰的缺口,那是檢票員留下的標(biāo)記。車票顯示的日期1995 年7月1 日,這個人一定和我一樣,喜歡先生的文字,尤其喜歡《我與地壇》,于是帶著筆記本,去北京尋找地壇,或者拜訪先生。
一個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千里而來,又要離去了,但我并不悵然,離去只是暫時的告別,意味著很快又會再次歸來。
撲面而來的風(fēng)依然顯得輕柔涼爽,在這里我感受到先生的靜默,靜默中散發(fā)著強大的氣場,氣場如淙淙流泉,禪意一般貫穿始終。
踏著如水的聲波,我走下了臺階,一片樹葉飄落地面。望著那片心形的葉子緩緩貼向地面,我的心猛然一顫,這是先生飄落的書箋,魂歸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