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我跟馬億去出差,那趟飛機異常顛簸,機長大概是新手,把飛機當成翻山越嶺的坦克來開。下了飛機我跟馬億說,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給我整理文集。馬億點頭說好。他大概忘記自己也剛從飛機上走下來,我也忘記我的文集不太需要整理,反正就那么一點字數(shù)。
馬億大約比我小十歲,跟我弟弟差不多大。他第一次聯(lián)系我是在2013年,那會兒我在豆瓣閱讀上發(fā)作品,他在微博上跟我索要作品兌換碼,讀完說寫得好,他會打五星。一晃兩年,我到了花城出版社工作,馬億又在微博上聯(lián)系我,說最近生活一團糟,手機也被偷了,沒有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看到《花城》在招聘實習生,想來實習。我說你不是廣州高校學生,過來實習住宿各方面都不方便。他很堅持,說要是沒有宿舍的話,我可以在那附近找一個床位房。
2015年三月,馬億來到《花城》。他背著一只大包,瘦小,一頭亂發(fā)。這發(fā)型讓我想起叛逆期的弟弟,我說你先把頭發(fā)給剪了再來上班。第二天,我看到一個短發(fā)的馬億,穿著一件有領子的襯衫,像模像樣。穿著有領衣服的馬億,從此告別了他的學生時代,開始了他的職業(yè)生涯,之前他叫我陳老師,之后他叫我正哥。
這時候的馬億,其實已經(jīng)在國內(nèi)的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起點比我年輕時候高。但這樣一個小文青,居然不是科班出身,是計算機系讀項目管理的。我常常嘲笑他不務正業(yè),讀書時不好好學習,深受文學毒害,放棄高薪的程序員工作,來當文學的學徒工。當然,我在向領導推薦馬億時可不是這么說的,我說馬億是難得的復合型人才,既懂文學,能寫作,又是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剛好符合公司發(fā)展的需要。
花城人曾說我是招財貓,運氣好,是我剛好趕上了《花城》非常好的一個機遇時期,各種天時地利人和,迎來花城文學獎重啟、刊物稿費大漲等硬件的提升,還有“花城雅集”“花城筆會”。
我對“花城”這個品牌的認可源于王小波。王小波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而花城出版社和《花城》雜志作為王小波作品最早的出版方和發(fā)表刊物,讓我一直心生敬意。2013年我寫完了中篇小說《黑鏡分身術》,投給了《花城》后被告知留用,2014年第三期刊出,在這個過程中,我剛好看到當時還在《花城》當編輯的申霞艷老師發(fā)的朋友圈,說《花城》要招聘一名編輯,要求是博士。我私下問她,我不是博士,是不是就沒有機會?她說你如果要來可以試試,于是2014年9月,我到《花城》上班。《花城》有非常好的傳統(tǒng),有很明確的代際傳承,刊物風格也有很好的沿襲和堅持,這些都得益于每一代花城人的無私付出。我到《花城》雜志上班時,刊物對外發(fā)布信息主要是依靠博客,還沒有人負責新媒體運營。
我沒有見證出版業(yè)手工作坊的時代,但大概可以理解為何過去幾年“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媒體融合”會成為行業(yè)熱詞。我到花城之后的第一件事,是開通微信公眾號,把《花城》雜志的電子版放到豆瓣閱讀等自出版平臺。2015年開始,國家的文產(chǎn)資金也將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作為一個主要方向?;ǔ浅霭嫔缙煜掠小痘ǔ恰贰峨S筆》兩本雜志,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當時還沒有啟動。2015年初,廣州很冷,我?guī)е鴰讉€實習生連夜修改方案,寫項目可行性報告,半年之后,捷報傳來,花城出版社成為廣東省第一個取得中央文產(chǎn)資金的出版社。至此,“愛花城”項目正式啟動。
在花城的那幾年,我兼任花城數(shù)字出版中心的負責人時,很多人也提醒我,守住刊物更為重要,但我覺得,如果通過我的努力能夠為花城留下數(shù)字化的火種,算是很大的成績。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是過去十年所有出版社都面臨的思考題,現(xiàn)在看來我當時很理想主義,常常熬夜跟技術方探討思路和設計,為此犧牲了個人很多寫作的時間,回頭看,覺得這樣的嘗試也是非常值得的。工作向左,寫作向右,縱使有分身術,也很難兩頭兼顧。
那時每個出版社都渴望華麗轉(zhuǎn)身,但全國的出版社也少有成功可供學習的轉(zhuǎn)型范例,這大概是理科生馬億來到花城出版社工作的故事背景。當時的花城確實需要既懂文學又懂技術的人,馬億的到來讓我終于有了一個可以一起商量的人。其后我?guī)е奖本┖蜕虾⒓优嘤枺牥偃f粉絲的新媒體大咖在臺上宣講,那時候的口號是“處在風口豬都會飛”,我吃過豬肉,沒有見過豬飛起來過,但看到這么多人群情激昂,也在腦海里一遍遍想象一只飛豬凌空而過的情景。我和馬億吃過北京的驢肉火燒,踩過上海街頭的法國梧桐葉子,拜訪了豆瓣閱讀和韓寒的“ONE·一個”編輯部,一遍遍討論著花城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的未來。我跟馬億說,別人都已經(jīng)在球場上你爭我搶,而花城還沒拿到一張球場的入門票。我們希望有自己的平臺,也希望有自己的粉絲,希望能將一家出版社的品牌和資源在新媒體的場域中放大。
但世界變化太快了,2016年電子閱讀的風口已經(jīng)沒有風,吹不起豬也吹不起牛,其后諸多以數(shù)字化閱讀為主業(yè)的手機終端相繼凋零。“靠賣電子書能賺幾個錢?花城是以嚴肅文學為人所知,又不做網(wǎng)絡文學。”馬億非常警覺地提醒我。我當然知道,所以“愛花城”這樣一艘小船不斷在變換方向,從電子書閱讀、自出版、寫作軟件、興趣書單、作文比賽系統(tǒng),到語音課程、社交互動、作文一對一修改,一輪輪的風口吹過去,“愛花城”不斷在調(diào)整和適應。我跟馬億說,風云變幻我們無法坐以待斃,只能生一籃子雞蛋,看看哪一個雞蛋能夠孵出小雞。是的,如何找到一個契機,為一家傳統(tǒng)的出版社注入一些互聯(lián)網(wǎng)基因,這是個大難題。我跟馬億常常跟技術人員討論問題到深夜,從需求到技術,甚至一個按鈕的設計,都需要花費心思,因為在我們前面并沒有多少可參照的產(chǎn)品??赡茉诔霭嫔缫恍┩驴磥?,我跟馬億就是公司里的另類。其他編輯室一年到頭做的事情,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比如一套書推出來,無論能不能賺錢,書都擺在那里。而我們所做的事情,幾乎是面向虛無的。所幸的是,“愛花城”項目還算爭氣,這個項目2017年獲得中國十大數(shù)字閱讀項目獎,2019年又成為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數(shù)字出版精品遴選推薦計劃的年度項目,是廣東省三個入選該計劃的項目之一。
花城數(shù)字出版中心包含電商和版權管理,而當時真正負責“愛花城”項目的,就我和馬億兩個人(2017年梁寶星和蔣文頡才加入進來),另外能參與干活的,還有一些實習生。實習生有個名號,叫“花城熊孩子”,如果我算班主任,馬億就是熊孩子們的班長?!盎ǔ切芎⒆印痹诹曛衼韥砣トゴ蠹s六十人,多為名校高材生,他們在這里聚集又散去,星光燦然,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如陳潤庭、索耳、范俊呈等,都已經(jīng)嶄露頭角。午飯后我?guī)е鴮嵙暽ド⒉剑綎|風公園兜圈走路,馬億幾乎每次都同行。他很機靈,總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最新的同行動態(tài),比如“正午”、“曬書房”等公號,便是他推介給我的。
2017年春天,我考取了北師大與魯院聯(lián)辦的研究生班,正在準備北上讀書一年。當時我正預備如何將工作先交托馬億來打理,我遠程掌握進度,但馬億卻在這個時候提出辭職,打算離開花城,這無疑對我是一個巨大打擊。馬億給我的郵箱發(fā)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說:“好像從沒有跟你說聲謝謝,若不是你的賞識,真的不知如今身處何處,是何狀態(tài)。與其說你是我的領導、同事、朋友,不如說是哥哥,自己心里確實是把你當作哥哥的,包容我的淺陋、不成熟,督促我成長,感謝的話不多說,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不管身處何處?!弊x完這封郵件,我長嘆一聲,明白他離意已決,很難更改。我給他回了信,信中這樣寫道:
很多年沒有寫信的習慣,打個稱呼都覺得不習慣。看你的信,你說的都對,我們在做一件非常難的事情。
文藝出版的圖書市場,民營機構占了大半,國內(nèi)幾家大的文藝出版社再占了大半,剩下的很多小社分之,多數(shù)艱難,靠國家或集團輸血,或者靠賣書號,或者靠教材教輔。也就是說,國內(nèi)能拿到好資源做好書的機構,其實微乎其微?;ǔ墙袢罩闆r,所有人都有憂患意識。我有點逆勢而為,只是想乘小舟出擊,如果不能突圍,大概只是丟臉而已,大船依舊航行嘛,花城人該干嗎還是干嗎。但如果能為花城打開一扇門,也不失為一個慷慨故事。
就目前而言,以我們二人之力,其實已經(jīng)做了許多,局面依然比我想象的要樂觀些。目前我們的判斷基本也一致:成功轉(zhuǎn)型的案例很少,多數(shù)是失敗的項目。但逐漸摸索,好像還有點希望。反正我也不想仗劍走天涯了,所以穩(wěn)扎穩(wěn)打就好。
寫這封回信時,正是2017年3月15日,距離馬億在微博給我發(fā)私信申請實習機會,剛好兩周年。
花城沒有留住馬億,他終于還是離開了廣州。他離開廣州前夕,有個實習生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親屬和學校還未到位的當口,馬億十分盡責地陪在實習生的身邊,生怕出事。此后他坦言此事對他影響甚大,他內(nèi)心多了一道陰影。事后我們談到了人生的夢想和倦怠,可以想象,在某個境地里,馬億是見過絕對孤獨的人。
我九月赴京入學時,馬億已經(jīng)在《當代》雜志當編輯。我到北京的第一頓飯是馬億請的,席間還有幾個青年作家。我談起了他當時跟我在北京出差喝醉的糗事。那時候他喝多了,對著比他年長的每個作家說,我是看你的作品長大的。滿座皆大笑。馬億訕訕然說,現(xiàn)在不敢那么喝了。
在北京時,我在老魯院住著,馬億來找我打乒乓球,我們一起去吃了餃子。后來又過了兩月,馬億才說,上次吃餃子時,其實是我在《當代》編輯部最后一天上班,但我不敢跟你說我辭職了,怕你會罵我。我內(nèi)心又生氣又感動,感動的是即便離開廣州,不再共事,他依然把我當哥哥看待,那種親人的感覺沒有變。
其后馬億又輾轉(zhuǎn)做了幾份工作,薪酬有高有低,待遇好的時候收入遠遠在我之上。有一回他到廣州出差,衣著儼然已經(jīng)是個部門頭頭的范兒,只有腦袋后面扎著的小馬尾宣示著個性。我不顧他的行頭,帶他到路邊攤復習打工人必吃的豬腳飯,兩個人又一次站在廣州街頭,我突然對時間流逝有點恍惚。他告訴我之前為一個微信公眾號工作,讀了很多書,每年一兩百本都不在話下,我聽得目瞪口呆,為我的閱讀數(shù)量感到慚愧,心想馬億要升級成為數(shù)據(jù)庫了。正當我期待馬億職場順利一夜暴富的消息時,馬億卻又辭職了。我對他辭職早已經(jīng)麻木,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選擇回歸校園繼續(xù)讀書,成了我的師弟。我在內(nèi)心暗笑,看來文學的毒素比想象中強大,并非高薪能夠化解得了的。
我曾帶馬億見過我的家人,去過潮州,去過東莞,后來又一起跑了很多地方。我喜歡跟他聊天,他獲取信息的效率很高,觸角靈活。他像馬兒努力奔跑,我也明白,他與我一樣無數(shù)次探觸到了某種終極的虛無,只是我選擇了庸俗的喧囂,而他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