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憲法

圣代文章有價，騷人筆墨流香。百花深處詠懷堂，畫個竹林小樣。

——阮大鋮《春燈謎》

庫司坊

詠懷堂在石巢園，石巢園在庫司坊，庫司坊在金陵城南（今南京秦淮區(qū)中華門城堡西北側(cè)）。

“金陵為帝王之州”，明太祖定都于此，庫司坊是首都的一處官署。明成祖遷都北京，金陵城轉(zhuǎn)為“留都”。時光堆積為歷史的沉重，官署傾圮百花叢生，庫司坊最終重回民間。

明季的北京是雙眉緊鎖的：民變蜂起西北，后金起兵東北，大明王朝困厄于空前的內(nèi)憂外患之中。遠(yuǎn)離京城的金陵城，明季依舊別開生面：參差的燈光穿透夜幕流動的街巷，陣陣笙歌挑動酒旗，每一陣晚風(fēng)都掀起一處亮堂的漩渦。鼙鼓疏擊，管弦涌起，一派祥和與無盡神秘，空氣一般地翻動在庫司坊。

半個世紀(jì)之后，孔尚任“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將明季的金陵寫入《桃花扇》。但是，興亡歸于朝廷，民間但見離合，剛剛在庫司坊破土而出的石巢園，努力證實其在金陵城的存在，且以氍毹明暗與一唱一念，不時舞動金陵。

金陵石巢園與常州東第園、儀征寤園、揚州影園，均出自明代著名造園家計成之手。石巢園的主人阮大鋮，與計成為摯友。計成問：文有“文眼”，石巢園何處點睛？阮大鋮不假思索：自然是“詠懷堂”！

“詠懷堂”淵源于“詠懷詩”，“竹林七賢”之一阮籍遺下的經(jīng)典。庫司坊不遠(yuǎn)處，正是阮籍墓所在?！敖ò财咦印迸c“竹林七賢”中的阮氏精英，是譜載的阮大鋮先祖。阮大鋮卜地造園于庫司坊，是精心而又從容的；但阮大鋮離開安慶定居金陵，又是窘迫而又無奈的。時間的雨水早已漫過了庫司坊，水落石出，庫司坊從此簫笛緩吹，琵琶叩擊。

阮大鋮（1586—1646），南直隸安慶府人。“有明一代唯一之詩人”美譽的阮大鋮，早慧的他十七歲中舉，萬歷四十四年（1616）高中進士，意氣風(fēng)發(fā)地步入官場。

金陵，戲劇芬芳一座城。這座六朝古都，也是戲曲之都：元雜劇于此形成“金陵曲派”，昆曲始終于此盛行；湯顯祖于此生活了七年，李漁于此生活了二十年，洪昇于此創(chuàng)作了《長生殿》，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無論是劇作家、作曲家、理論家，還是各種昆曲家班，無不云集金陵。名標(biāo)“中國戲劇史”的阮大鋮，來到庫司坊前，首先將自己的人生情節(jié)書寫得曲折離奇。

天啟四年（1624），同鄉(xiāng)好友左光斗告訴阮大鋮，吏科都給事中非你莫屬，阮大鋮聽后大為開心。這是一個“位卑權(quán)重”的職位，阮大鋮對此心儀已久，也極為看重。改日再見左光斗，阮大鋮忍不住追問：如何？左光斗為難了。東林黨領(lǐng)袖、吏部尚書趙南星等，將吏科都給事中的帽子給了魏大中。都是東林同志，自己又資歷靠前，阮大鋮胸中那個恨??！左光斗勸道：給你安排了工科都給事中……阮大鋮喜笑顏開：一樣的，一樣嘛！

這話只是說說而已。身為東林黨人的阮大鋮，立即戲劇般地找到東林黨的死敵魏忠賢這里。一包銀子下去，魏忠賢說：沒問題，吏科都給事中歸你。阮大鋮如愿以償，東林黨領(lǐng)袖們的那個恨啊！

但是，大明官場上的下一幕，阮大鋮并未亮相：他辭職了。這個下一幕，是場“武打戲”：趙南星折戟，左光斗、魏大中等被殺，觀眾席上都是血腥。

接下來的一幕，劇情反轉(zhuǎn)：天啟帝朱由校病逝，崇禎帝朱由檢上臺，觀眾們看到的血，又從魏忠賢及其同黨的脖子上流了出來。阮大鋮高調(diào)亮相了：穿著從三品光祿寺卿官服，在崇禎帝面前侃侃而談。崇禎帝忌諱“黨爭”，痛恨閹黨，也不信任東林。阮大鋮滿志躊躇，構(gòu)思出劇情的發(fā)展邏輯，朝著東林黨補了一刀——在《合計七年通內(nèi)神奸疏》中，阮大鋮歷數(shù)泰昌元年到天啟七年間的黨爭事實，將什么時候東林黨與宦官勾結(jié)弄權(quán)，什么時候魏忠賢權(quán)傾朝野，抖得一清二楚，至少是將東林與閹黨各打五十大板。

天啟朝慘敗的東林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崇帝身上。阮大鋮這一刀，扎在東林黨人的命根子上。東林黨人被徹底激怒，群起而攻之，以“陰行贊導(dǎo)”的罪名將阮大鋮列入“逆案”第三等，永不敘用。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才叫別開生面的一部大戲。時事亦如戲，情節(jié)更詭異，閑住家鄉(xiāng)的阮大鋮仍是無法安寧。崇禎八年（1635），農(nóng)民軍進入安慶?！按髞y避鄉(xiāng)，小亂避城”，留都應(yīng)該是安全的，阮大鋮舉家避居金陵。崇禎九年（1636），石巢園落成，阮大鋮“于桃花扇影之下，顧曲辯撾”。

詠懷堂是石巢園中最大的華堂，也是金陵城中的豪華戲廳。檀板鼙鼓，阮大鋮導(dǎo)演著家伎上演自編的《春燈謎》《燕子箋》等。傳統(tǒng)的文學(xué)理念，詩歌為大宗，戲曲、小說歸于末流。阮大鋮追逐末流，或叫做曲折，或歸于無奈，《春燈謎》《牟尼合》《雙金榜》《燕子箋》《井中盟》《老門生》《忠孝環(huán)》《桃花笑》《獅子賺》《翠鵬圖》《賜恩環(huán)》等十一種傳奇，多數(shù)出自居于金陵城期間。

仕途發(fā)展到這一步，完全出乎阮大鋮的預(yù)料。但是，阮大鋮并不想真的解剖自身，而是如何呈現(xiàn)自己的冤屈。罷官后的阮大鋮，深為東林黨忌恨，以戲鳴冤便成為門徑。傳統(tǒng)的劇本一直以唐宋傳奇小說為題材進行敷演，阮大鋮認(rèn)為沒有一個舊故事足以展現(xiàn)自己的深“冤”。天性恃才傲物，自負(fù)填詞之才，集句高手，不甘第二，阮大鋮皆一空依傍，另鑄新篇，以作品的原創(chuàng)獨攄胸臆，成為當(dāng)時劇作家中的第一人。

演給自己看的戲都是“悲劇”，阮大鋮需要更廣泛的“觀眾”。阮氏家班的演出冠絕當(dāng)時，金陵第一，庫司坊時時門庭若市。阮大鋮深諳戲曲是集音樂、舞蹈、美術(shù)于一體的綜合性極強的藝術(shù)，曲詞、賓白、科范、音樂、表演缺一不可，又要求甚高。以觀眾為重心，建立起作家、作品和觀眾間的有機互動，謀求作品的演出效果，阮大鋮成功避開了戲曲與小說的混同，使作品易于歌演。突出戲曲的娛樂功能將人物情感和命運濃縮于舞臺，最終以劇情蘊含的情感打動觀眾，《燕子箋》《春燈謎》的民間演出，均呈現(xiàn)出歲無虛夕的盛況。

阮大鋮戲曲作品的出色演出效果，還在其重金打造出的“阮家班”，其曲師、伶人等，皆在金陵這樣的戲曲之都出類拔萃。阮家班曲師朱音仙，中國文化史上有影響的人物。蘇州人朱音仙，曾經(jīng)供事軍中，精通軍中禮樂，尤擅南北曲、昆曲，長期在阮氏家班專事作曲。阮大鋮弘光朝復(fù)出后，朱音仙被薦入朝廷鐘鼓司。弘光朝覆滅，朱音仙轉(zhuǎn)入曹寅家班，曹寅尊稱其“朱老”。冒辟疆曾帶董小宛觀賞阮氏家班演出《燕子箋》，因而與朱音仙相識，極為贊賞曲師朱音仙與阮家班藝人的演技。朱音仙離開曹寅家班后，最終留在了冒氏家班，培養(yǎng)了徐紫云、金菊等三代演員。冒氏家樂班上演的《燕子箋》《春秋迷》《清忠譜》《秣陵春》《空清石》《漁陽弄》諸戲，均以朱音仙為教習(xí)。“一曲琵琶彈賀老，三更弦索響柔奴，此事艷東吳”，朱音仙還彈得一手好琵琶。陳裕所、李伶等為一流歌姬，阮氏家班尤是甲冠金陵菊壇。

“滿盤錯事如天樣，今來兼古往。功名傀儡場，影弄嬰兒像。饒他算清來，到底是糊涂賬?！苯杈幯菪聭驗樽约恨q冤的阮大鋮，果然招來滿座高朋。大紅氍毹上角色登場，阮大鋮臺下把盞高談闊論，極力展示自己是知兵的“邊才”，這也是朝廷可能破格起用戴罪之臣的一條門徑。臺上的盜匪揮刀砍向無辜的公子，一股熱血噴涌而出，似霧似霰的紅色液體飛濺落到臺下客人的顏面。目不轉(zhuǎn)睛的客人大吃一驚，阮大鋮也從自我表演中走了出來，一甩長袖邁步上臺，敞開嗓門對演員道：這血，不僅要噴，還要淋，一滴一滴，讓觀眾看清這一刀砍出的悲慘與冤情！

為了彰顯劇情的“悲”與“冤”，阮大鋮精心設(shè)計了這種現(xiàn)代影視中才有的“特技”。金陵舞臺上不曾有的特技，折服了詠懷堂里所有的官員與文士，沒有人記得阮大鋮不光彩的經(jīng)歷，全都沉浸在戲劇的精彩中。

“寫作本身就是抵抗”，以戲交友、聲歌自娛的阮大鋮，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金陵菊壇異彩紛呈，東林人士將看出什么，阮大鋮的前程真能花紅似錦嗎？

媚香樓

一心謀求復(fù)出官場的阮大鋮，孤心苦詣構(gòu)思劇中的每一個配角，惟恐這些觀眾忽視的角色弄砸自己的一部好戲。

阮大鋮天性敏銳，光顧詠懷堂的各色看客，始終少了復(fù)社文人。東林式微后復(fù)社興起，這些繼承東林衣缽的人，甚至是東林后裔的年輕人，大多尚不足左右朝政，或許算配角都很勉強，但注定是大舞臺上的一個角色。他們什么時候“出場”，安排他們什么樣的“科介”烘托自己的大戲，阮大鋮盤算已久。年輕的配角們目前出入在秦淮河畔，主題散亂地匯聚“媚香樓”。阮大鋮對配角們的這種出場充滿自信，這里是紅顏知己李澹生的地盤。

每次見到李澹生，阮大鋮都有著莫名的怦然心動。似醉意中的清醒，似清醒中的醉意，仿佛又有隱隱的痛。

李澹生是“媚香樓”中的“媽媽”，掌管著秦淮河畔最流光溢彩的一處風(fēng)月場所。佳風(fēng)佳月，佳事佳人，對面江南貢院的幾分陰森，在媚香樓的燈光下斑駁無影。每次與李澹生把盞撫琴，阮大鋮都感到自己的心思淡了，又心思濃了。欲放不下，欲罷不能。

李澹生，即孔尚任《桃花扇》中李貞麗的原型?！短一ㄉ取分械睦钬扄愓塘x豪爽，明顯是侯方域、李香君愛情的保護者，似乎又是昏君奸臣的批判者。她與復(fù)社文人多有來往，尤其是與陳貞慧格外親密。但是，李澹生最初最親密的人，正是一臉大胡子的中年男人阮大鋮。

李澹生工詩善畫，聲樂出眾，小阮大鋮十來歲，正是那個時代紅顏知己間最合適的年齡。案前燈下，阮大鋮眼前總浮現(xiàn)這個如中空夜月，又亮麗飄逸的臨水照花之人。弄阮珠聲出，蕭橫奪命音，李澹生令阮大鋮不能自持：

月亦如期會，清輝逗此宵。香聲啼玉鳳，花頰印紅潮。既擘阮咸阮，還吹蕭史蕭。憐君魂是水，云雨不堪招。

在這首寫給李澹生的《三月十五日夜客秦淮聽女史李澹生度曲并奏絲竹諸技，六代風(fēng)流空余煙草，莫愁桃葉，賴此香魂當(dāng)不寂寞也遂作詩》中，阮大鋮袒露了自己與李澹生的情感上“零距離”。

阮大鋮的復(fù)雜性就在這里：一方面有著玲瓏剔透的男女情感，一方面又將美好情感置于深不見底的功利之中。媚香樓是各色人等的交際之處，有世故的官宦，有多情的才子，于風(fēng)月場所謀私利，兼收并蓄為我所用，阮大鋮是這么想的，李澹生也看出來了。冰雪聰明的李澹生，知道自己與阮大鋮修不成正果。

放歌秦淮河是復(fù)社公子，有青春的強項，也有著情感的純粹。“復(fù)社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與李澹生情感急速升溫。陳貞慧乃泰昌時吏部左侍郎陳于廷之子，在東林黨與閹黨的爭斗中，陳于廷被魏忠賢削職。崇禎初年，陳于廷重新起官，與首輔周延儒不睦，被削籍歸里。魏忠賢、周延儒與阮大鋮是一個圈子里的人。恩恩怨怨，在媚香樓里與陳貞慧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阮大鋮事實上已走上了一根鋼絲。

但是，企圖復(fù)出的阮大鋮，不得不小心地處理與復(fù)社文人的關(guān)系。恩仇宜解不宜結(jié)，與東林、復(fù)社和解，也就掃除了重入官場的第一塊攔路石。多一塊墊腳石，肯定比攔路石強。

切磋詩文，斬獲功名，排遣青春期的激切涌動，復(fù)社文人不斷聚集金陵。在媚香樓，阮大鋮又捕捉到了一個比陳貞慧更合適的年輕人——侯方域?；\絡(luò)侯公子，阮大鋮是有把握的。侯方域之父侯恂，與阮大鋮同為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既是“同學(xué)”（同年）也是同僚。阮大鋮任光祿寺卿，侯恂任太仆少卿。侯恂也受過魏忠賢的打擊，但并不嚴(yán)重。更重要的是，侯恂與阮大鋮在周延儒重出官場的背后，還是共同的“合伙人”。阮大鋮罷官后，侯恂則一路升遷，官至戶部尚書。

前來金陵應(yīng)鄉(xiāng)試的侯方域，看上了媚香樓的姑娘李香。冷眼旁觀寂寞難耐欲放飛自我的侯方域，與李香姑娘杯盞訴請，彈琴吹簫，阮大鋮樂意成全紅袖添香、才子佳人的佳話，且暗自竊喜。

侯家的公子哥風(fēng)月場高調(diào)登場，又一時囊中羞澀，阮大鋮痛快地出手相幫。媚香樓里阮大鋮合掌擊拍，李澹生行云流水地吐出一段昆腔，爾后四目相對，會心一笑。

熱戀中的侯方域，更是開心不已，他慶幸自己結(jié)識了仗義、豪爽的王將軍。王將軍待侯公子甚恭，“每一至，必邀仆為詩歌，既得之，必喜。而為仆貰酒奏伎，招游舫，攜山屐，殷殷積旬不倦”。侯方域?qū)Υ酥挥行┢婀郑幻靼住疤一ㄉ取迸c“桃花運”的異同。但王將軍說：我與你父親是朋友。

媚香樓里的各色客人，李香比侯公子要清楚。李香對侯方域說，王將軍不是個有錢人，怎么可能一擲千金呢？李香雖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長期生活在特殊環(huán)境，反而比世家公子世故、老道。

李香算是提醒了侯方域，侯公子這回執(zhí)意要從王將軍這里問出究竟。王將軍輕輕拍拍侯公子肩膀：阮光祿（阮大鋮）是你父親的舊友，你們這些年輕人，成天對閹黨疾惡如仇，他想化干戈為玉帛，通過你與陳貞慧、吳應(yīng)箕這些才子修好，其他的事你就無須多問了。復(fù)社文人中，侯方域原本是單純的。王將軍一說，侯方域憂慮起來。

王將軍即王貞吉，明末一個普通的武官?！巴鯇④姡狼吟?，少年意氣傾幽燕。感時頓投手中筆，結(jié)交盡散床頭錢?！比畲箐呥@首贈《寶刀行贈王貞吉參戎》，以遒勁的筆力，勾畫出了一個投筆從戎，橫掃千軍的年輕將軍的形象?！敖鹆耆陆t，遙遙仗策鳴春風(fēng)”，與尋常的一介武夫不同，王貞吉也是個愛好風(fēng)雅的人。此時的阮大鋮與王貞吉這樣的武將交往，既是他喜談兵的興趣，也與他了解明廷與清軍、流寇戰(zhàn)事，企以邊才召用的仕途目標(biāo)相關(guān)。

但是，王貞吉并沒有將阮大鋮托付的事情辦好，大約就是《桃花扇·卻奩》中描述的情形。阮大鋮企圖收買侯方域的消息不脛而走，復(fù)社中的公子哥們?nèi)呵榧?。陳貞慧、吳?yīng)箕、顧杲等一百四十余人簽名，張貼《留都防亂檄》于金陵大街小巷，壓得阮大鋮抬不起頭來。在媚香樓，阮大鋮也不敢拋頭露面了。

輿論讓阮大鋮灰頭灰臉，皮肉之苦又不期而遇。崇禎十四年（1641），宰相（群輔）何如寵去世。何如寵是阮大鋮的老鄉(xiāng)，平時交往甚多。何如寵公祭儀式，阮大鋮怎么地也得出席。復(fù)社公子見到阮大鋮，氣不打一處來，光天化日之下，上前就是一頓猛揍，阮胡子的胡子也被扯下一把，阮大鋮威風(fēng)掃地了。

冒襄的出現(xiàn)，阮大鋮與復(fù)社公子的矛盾似有轉(zhuǎn)機。冒氏是如皋大族，冒襄置酒待客是尋常之事。冒襄說，阮胡子的《燕子箋》最近挺火，招來聽聽如何？諸公子說好啊，于是派人相邀。阮大鋮聞訊大喜，立即遣阮家班前往演出，還不忘吩咐仆人：演出情況，要隨時回來告之。

一曲方起，果然四座嘆賞。復(fù)社的才子說，這阮胡子還真不是凡人，才氣還真不在我輩之下。好戲開頭了，仆人趕緊奔回相告，阮大鋮禁不住理起長須，盡力摭住外溢的欣喜，指了指仆人：再回去，再看看。

這一次，仆人看到了另一番景象：臺上伶人唱一句，臺下諸公子罵一句。罵詈不絕，一聲高過一聲，仿佛阮大鋮就在臺上，眾人恨不得上前將其掀翻。阮大鋮失望了，咬牙切齒，又不知如何是好。

修好不可能，金陵也沒法待下去。三十六計，躲開這群惹不起的年輕人。阮大鋮坐上轎子，他要出城躲上幾天，一陣子，究竟什么時候回來也說不準(zhǔn)。風(fēng)從轎底鉆進來，轎簾不時陣陣律動，阮大鋮拿手指緊緊壓住，如同按住一只要爬進脊髓的跳蚤，分明還有碎裂的聲音。

朱唇啟合，洞簫嗚咽，是媚香樓，是李澹生？都不是。阮大鋮再也沒有回過媚香樓，也沒有再見過李澹生。李澹生與陳貞慧，也沒有修成正果。在漕撫田仰逼嫁李香時，情急之下的李澹生毅然代嫁，最終又被田仰賣給了一個退伍老兵。亂世之中，誰都活在風(fēng)塵，墮在塵埃，被轟上舞臺演繹戲劇人生。

牛首山

牛首山位于金陵城南30 里（今南京市江寧區(qū)），方圓近50 里?！靶拗褚环介_梵宇，寒松半隴插浮屠”，牛首山既是佛教圣地，也是一座文化名山。

牛首山南是祖堂山，中峰之西是獻花巖。精藍(lán)廬舍，牛首山中參差隱約；獻花巖上的花巖寺，三分莊嚴(yán)，七分隱秘。逃出金陵城避禍山中的阮大鋮，即隱居于花巖寺。阮大鋮家財豐足，后來于牛首山下另置別業(yè)，但仍舊是花巖寺的常客。

牛首山的四季歸于植物，春日甘菊生滿巖谷，夏日松風(fēng)涼意習(xí)習(xí)，秋日花黃疊彩流金，冬日雪霽漫過修竹。冬日里的阮大鋮心是熱的，夏日里的阮大鋮心是涼的，好在風(fēng)起林?jǐn)[，阮大鋮不住地與僧人采菊、搖雪。僧人道：怪不得阮大人的戲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感情是少年情懷啊！阮大鋮掀髯大笑：清凈之地，你們才是紅塵中的神仙！

一陣風(fēng)按倒山凹處的濃蔭，阮大鋮的笑聲戛然而止。密林深處，山嵐盡頭，阮大鋮奮力舉目遠(yuǎn)方，果然有馬蹄聲篤篤地傳來。翻身下馬的是馬士英。落寞經(jīng)年，官場同仁多刻意疏遠(yuǎn)，仍與阮大鋮交厚的始終有這位馬大人。

馬士英，貴陽人，與阮大鋮同科會試，但馬士英沒有參加當(dāng)年的殿試，三年后方進士及第。馬士英沒有卷入天啟年間的黨爭漩渦，因而仕途順暢。崇禎五年（1632），馬士英出任宣府巡撫，但意外發(fā)生了：馬士英因失職遭到罷官。一同流寓南京，馬士英與阮大鋮的交往更加密切，二人從此“深相結(jié)”，成為唱和、賞曲與謀劃重出江湖的知音。投桃報李，馬士英如愿重入官場，阮大鋮有著汗馬功勞。

曾同為內(nèi)閣輔臣的周延儒與溫體仁，兩人一直明爭暗斗。論陰損、狠毒，周延儒尚比溫體仁差上幾分，故而最終敗下陣來。周延儒是宜興人，“東南黨獄日聞，非陽羨（周延儒）復(fù)出，不足弭禍”，在朝的復(fù)社官員極力支持、慫恿周延儒復(fù)出。在特殊的明季官場，這種可能性是有的，無非是需要背后運作的大筆銀子。馮銓、侯恂、阮大鋮等看中了這一“投資”機遇，合伙籌集了周延儒重出的成本。阮大鋮不差錢，一次送給周延儒買通路子的銀子兩萬兩。

崇禎十四年（1641）九月，周延儒如愿以償，以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xué)士出任內(nèi)閣首輔。上任前，阮大鋮找到周延儒，輕輕叫了一聲“周大人”。周大人當(dāng)然是個明白人，不必多言便明白過來。但是，但是……周延儒極不厚道，知道阮大鋮的請托無法兌現(xiàn)，又不想把銀子原路返還，不輕不重地反問了一句：我此行謬為東林所推，你名在“逆案”，可乎？

當(dāng)然“不可乎”?！澳姘浮笔浅绲澋蹥J定，皇帝怎么會打自己的臉？阮大鋮一聽心就涼了，一輩子能言善辯，此時竟張口結(jié)舌。阮大鋮飛速旋轉(zhuǎn)的大腦幾近發(fā)熱：要回錢，硬要官？阮大鋮分明看到了底牌與答案，繼續(xù)不言不語。擅長首鼠兩端的阮大鋮，靜待的周延儒竟先走一步棋。

周延儒畢竟是塊當(dāng)“宰相”（首輔）的料，主動遞了一句話，給了阮大鋮一個臺階，也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你琢磨一下，找一個關(guān)系最鐵的朋友告訴我，我拉拉他，他拉拉你，誰也找不出破綻。

高手的伏筆必定讓戲劇出彩，直接改為間接，直線變成曲線，這無疑成為最后的辦法。阮大鋮想都沒想，說出了三個字：“馬瑤草”（馬士英）。后來的事實證明，周延儒還是有“信用”的：馬士英被重新起官，位至鳳陽總督。

馬士英肇訪，阮大鋮急切希望看到“劇情”的走向。掩上僧房的木門，阮大鋮鄭重地朝馬士英的茶盞里倒?jié)M茶水。馬士英道：阮光祿埋名深山，滿金陵可都是你的傳奇聲啊！阮大鋮苦笑起來：閑作傳奇，別人不明，怎么可能瞞過您的慧眼？馬士英拿起杯蓋刮了刮茶盞，放聲吟道：“寒山何可陟，落葉滿空林。更聽巖間雨，難為燈下心。報閒資野酌，給夢與鐘音。軋軋慈烏語，為予此夕深。”

阮大鋮聽罷，大為開心。這首《雨中同馬中丞瑤草吳元起宗白循元登牛首夜集》，是幾年前自己與馬士英等雅集時的即興之作。那一天，雨很大，風(fēng)很輕，整個牛首山只有他們面前的一盞燈晃個不停。阮大鋮一邊揮毫，一邊擔(dān)心有一股風(fēng)過來，將牛首山連同自己歸于寂靜。

馬士英是個講義氣的人，阮大鋮走上前去，手心不輕不重地按在馬士英的肩胛。透過僧房的窗口，滿山翠綠，熠熠生輝，一道鮮明的陽光鉆過從如錢的門隙，筆直地爬上阮大鋮的鞋幫。

流云飄過山峰又跌落谷底時，感覺馬士英已策馬消失在牛首山深處，阮大鋮忽然感到從頭到腳一派空空?！爸镁疲埞?！”阮大鋮大聲召喚仆人，屁股下的椅子，分明在地面上又壓出了一道新痕。

“公公”是留都南京的幾位太監(jiān)。在與馬士英的深談中，阮大鋮又意識到自己復(fù)出仍舊困難。崇禎帝欽定的“逆案”，馬士英即便有心，也不太可能改變皇上，不能拿馬瑤草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誰能改變皇上？希望，或許在留都的某位太監(jiān)身上。

阮大鋮在金陵交結(jié)宦官玩，也是挺方便的一件事兒，并且雙方都樂意。這里已經(jīng)沒有皇上，宦官們的特點就是太清閑。平時，閑住的阮大鋮，閑著也是閑著，隔三岔五，便邀上他們搞點休閑娛樂活動，雖說有點費銀子，總比銀子爛在地窖里強。阮大鋮要把這些宦官，弄得精神比皮子都舒服，經(jīng)常請他們觀賞自編自演的戲曲，還在戲中借角色之口，拍出他們滿口的“爽”字。

宦官這個群體，在歷史上的影響十分微妙，有時權(quán)傾朝野，有時僅為皇家賤奴，但無論是風(fēng)光一時還是落寞終身，都會受到社會的鄙視。阮大鋮的不凡，使其找到精神賄賂這條捷徑——要為宦官群體量身打造一部大戲。投入自然有回報，至少理論上是這樣。

這部戲的創(chuàng)作相當(dāng)不順，阮大鋮原本以程咬金、秦叔寶二人慶尉遲敬德生辰來結(jié)構(gòu)故事。戲?qū)懙煤芫剩畲箐叢⑽锤械綕M意。有一天酒后，幾位太監(jiān)宴罷離去，阮大鋮達旦不寐，猛然間頓悟，將程咬金、秦叔寶、尉遲敬德改為牛、邢、裴三位宦官，是謂新傳奇《牟尼合》。

所謂“新”，相對于“舊”。阮大鋮將《牟尼合》刊刻了兩種曲本：寫程咬金、秦叔寶、尉遲敬德的版本，宴請清流人士時使用；寫牛、邢、裴三宦的版本，以白皮紙精印，宴請宦官時使用。處心積慮，大戲演至關(guān)節(jié)處，阮大鋮忍不住親臨文武場指揮，一舉手一投足，讓鑼鼓敲在公公們的興奮點，吹樂風(fēng)一般地抹在他們的敏感處?！澳现幸粫r歌茵舞席，卜夜達曙，非是不歡”，《牟尼合》同時風(fēng)靡金陵城。

熱鬧的背后是沉悶，阮大鋮需要一口緩過氣來的風(fēng)。北倚長江，東近大海，季節(jié)來風(fēng)總會灌滿牛首山。牛首山的風(fēng)說來，總會來，只是不知道來在哪天，白晝還是夜晚。

洪武門

當(dāng)鑼鼓仍敲不散胸膛的郁悶時，阮大鋮總要到洪武門走一走。金陵的這座老城門，已與阮大鋮一樣沉悶而斑駁。即便如此，當(dāng)洪武門以微笑的表情露出門牙時，阮大鋮仍舊怦然心動。

興建于洪武八年（1375）的洪武門，曾是大明王朝最森嚴(yán)的皇城南門。五十多年間，每一個自洪武門魚貫而入的人，都是這個王朝躍過龍門的精英，體面而又躊躇滿志。過了洪武門，御道兩側(cè)便是明朝中央官署區(qū)。遷都北平之后，這里的官署仍在，只是生出了幾分落寞。在野十六年，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阮大鋮的欲望也不斷跌落：重入北京，希望渺渺，倘若有一天洪武門為自己而開，阮大鋮也得一了心愿。阮大鋮甚至不敢想，自己會有一天穿過洪武門，還能一路向前，進入權(quán)力的中樞，那是怎樣的戲劇性情節(jié)??！

1644 年的春夏之交，一聲驚雷在牛首山炸裂又滾落，傾盆大雨隨之而來，溝溝壑壑都被洗刷得一干二凈?？諝庖粯忧逍碌年柟獯┰瞥?，阮大鋮深吸一口氣，幾分壯碩的身軀壓上轎子，振奮而又膽怯地直奔洪武門。

離得志與出人頭地應(yīng)該尚遠(yuǎn)，阮大鋮這一回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

1644 年，是中國大地上開創(chuàng)新紀(jì)元最多的一年：這一年，叫永昌元年，李自成攻進京；叫順治元年，清兵入關(guān)；其實也可叫弘光元年，崇禎帝自盡于北京煤山，一個比阮大鋮更肥碩的弘光帝即將進入洪武門。阮大鋮編了十一部傳奇，沒有一部有這么離奇，也不敢將情節(jié)編排得如此令人眼花繚亂。

挨過罵，挨過揍，阮大鋮不敢太過張揚。輕衣小帽，阮大鋮只想遠(yuǎn)遠(yuǎn)看看這位新君?？上У氖牵畲箐呏豢吹搅嘶\統(tǒng)的故事梗概，沒有看到任何細(xì)節(jié)的精彩。

但是，運氣來了牛首山也無法阻擋——阮大鋮投入的兩支“股票”，瞬間漲停：馬士英與幾名太監(jiān)，聯(lián)手擁立朱由崧為帝，立下了“定策之功”，毫無懸念將進入新朝的權(quán)力中心。下一幕呢？阮大鋮重新鉆進轎子，抹了一下胡子，抹了一下胸，然后大咳一聲。

登上皇帝定座的朱由崧，駕輕就熟的是酒文化與賞戲，這也是幾十年功夫才練成的。在馬士英的薦舉下，進入朝廷的阮大鋮很快與朱由崧成為知音。阮大鋮不時領(lǐng)著阮家班，浩浩蕩蕩地越過洪武門，進入內(nèi)宮通宵歌演。朱由崧賞戲是專業(yè)的，但仍沒料到金陵能有這樣的優(yōu)伶。朱由崧尤其欣賞阮大鋮的劇本，吩咐吏部尚書王鐸，說你把《燕子箋》抄寫一份，朕閑暇時好好賞讀。王鐸，不僅是朝廷高官，更是一位書法大家。

娛樂是輕松的，時事是沉重的。清兵不斷向南推進，在外將帥擁兵自重，在朝大臣內(nèi)斗不休。南明小朝廷本就風(fēng)雨飄搖，打翻了這條小船大家能有什么好？這道理，不是沒人懂，而是大家太懂。

內(nèi)斗必將亡國，亡國也要內(nèi)斗，朱由崧每走一步棋，東林黨人都感到是將自己逼上死路。中都守備太監(jiān)盧九德，弘光帝朱由崧將其提拔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留都太監(jiān)李永芳，也在弘光朝獲得重用，這都是福王一系的“自家人”。尤其讓東林黨怨氣沖天的，是馬士英、阮大鋮的崛起。兩害相權(quán)，東林黨選擇了力攻后者。劉宗周在《糾逆案邪臣疏》中說得直截了當(dāng)：“大鋮進退，關(guān)江左興衰?！备纠娴臎_突，雙方都需要墨汁涂抹對方的顏面，所有的爭斗都有著戲曲的精彩。

但東林黨人的阻擊，并不妨礙阮大鋮的入朝步伐。馬士英的力薦，弘光帝任命阮大鋮為兵部尚書。從談兵論劍，到傳奇中的奮力表達，阮大鋮終于夢想成真。邁入洪武門，阮大鋮舒展衣袖，又刻意擺出定格造型，將華麗官服的精致細(xì)節(jié)送入同僚的眼簾。果然有一句渾厚低沉的男中音：“阮司馬，您這是戲服吧？”阮大鋮一回頭，大笑，拱手：“喲，柳將軍！”

柳將軍，即曾經(jīng)風(fēng)靡金陵城的說書人柳敬亭。當(dāng)年，二人共同流寓金陵城，柳敬亭與阮大鋮結(jié)為好友。如今，柳敬亭是最有軍事實力的寧南侯左良玉麾下的“軍師”，常以“說岳”“三國”“水滸”等鮮活教材，提高左良玉的軍事素養(yǎng)。

同時春風(fēng)得意，柳敬亭與阮大鋮又反目了，根子便在左良玉這里。朱由崧在金陵稱帝，左良玉遠(yuǎn)在武昌，失去了立下“擁戴之功”的機會。對新朝的官場格局，左良玉耿耿于懷。局勢瞬息萬變，李自成部在大清阿濟格軍追擊下，正經(jīng)陜西、河南進入了湖北襄陽地區(qū)。在柳將軍的啟發(fā)下，左良玉腦袋開竅了：避開李自成的南下主力，趁機占領(lǐng)東南富庶地區(qū)。

弘光元年（1645）三月二十三日，左良玉引兵東下，直趨金陵，檄文中的“清君側(cè)”三字，更是直指馬士英、阮大鋮。作為形象思維突出的戲劇家，阮大鋮頓時聯(lián)想到侯方域。

左良玉本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從軍后顯出多智多謀，侯恂將其由卒伍提拔為捭將。左良玉興兵，侯恂之子侯方域自是“內(nèi)應(yīng)”。阮大鋮“不獨見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滅而后快也”。但是，阮大鋮沒有捕獲到侯方域——深更半夜，楊文驄上門通風(fēng)報信，讓侯方域立刻逃走。而這位楊文驄，又是馬士英妹妹的女婿，常理上他應(yīng)該是馬士英、阮大鋮圈子里的人。

迎擊清兵南下和主題，隨著劇情急轉(zhuǎn)直下，馬士英“盡撤江北勁兵，堵?lián)辖保畲箐呌H自率兵阻擊左軍。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與紙上談兵的文人之間，將上演怎樣的一場武戲？什么都沒有。左良玉意外地病死九江，其子左夢庚率兵繼續(xù)東下。板子磯一戰(zhàn)，左夢庚部被一舉擊潰。收拾殘兵，左夢庚投奔了清軍。

雨點般的鼙鼓聲深夜響起，洪武門上依稀可聞。聲響不是來自內(nèi)宮，也不是來自庫司巷——清兵主力圍困金陵城。城守?zé)o將，外無救兵，凌晨時分，弘光帝打開洪武門，逃得無影無蹤。弘光元年（1645）五月十五日，錢謙益等打開了洪武門，南明官員齊刷刷地跪成一片，恭迎大清的豫親王多鐸。

明季金陵城的大戲熄燈落幕：無枝可依的阮大鋮，降清后病死仙霞嶺；帶兵在外的馬士英，遭遇清軍被俘被殺；逃出金陵城的弘光帝，落在總兵田雄兵營，田將軍背起朱由崧往清營獻俘，絕望的朱由崧在叛徒的肩膀上狠咬一口；倉皇出逃的侯方域，根本就沒想到李香，二人的重逢在半個世紀(jì)后《桃花扇》中。輿圖換稿，淚眼相對，一個叫做“李香君”的旦角吟道：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金陵，一座有戲的城市，任何一束陽光都能點燃古城的五彩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