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戶晴 橘翼 弭鐵娟

一

我們家旁邊有個好像隨時都會有幽靈出現(xiàn)的搖搖晃晃的出租屋，建成大概有幾十年了。在這幢破破爛爛的出租屋，二樓最靠邊的房間里住著一個殺人魔。

說是殺人魔，但他并不是被通緝的在逃犯。他曾經(jīng)因為殺人罪被判過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刑滿釋放。十年前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這個男人被警察帶走。雖然我是在電視里看到的，但這個畫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眼底。那時我只有三四歲，依稀記得電視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被兩個警察押著往前走。就在他被押上警車的那一瞬間，那個男人用一種很可怕的眼神沖著鏡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當(dāng)時還不太懂事的我，透過電視屏幕看到男人那個眼神的一剎那， 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了。投出那種眼神的男人簡直就像一條瘋狗。

雖然我有著深刻的記憶，但畢竟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周圍大概沒有人還記得這個男人了吧？在路上，我曾經(jīng)多次看到有人和男人擦肩而過，但那些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而那個男人走路時卻總是稍稍低著頭，大概犯過罪的人，雖說已經(jīng)得到了懲罰，但畢竟曾經(jīng)是罪人，所以不得不遮遮掩掩地活在這個世上吧。每次看到他大白天在外面閑逛時，就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有沒有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

有一次，我放學(xué)路過公園前面的馬路，看到那個男人坐在公園沙坑旁的長椅上?？磥斫裉煲矝]有工作啊，這樣想著，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只見他齜著牙，嘴巴不停地動著，雖然距離太遠(yuǎn)，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能看到他表情陰鷙，非?？植?。

和當(dāng)年一樣， 我驚呆了。我被男人那不同尋常的氣場完全鎮(zhèn)住， 呆呆地站在公園門口……正在這時，男人的目光突然轉(zhuǎn)向了我。我嚇得汗毛直豎。那目光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就像齜著牙的瘋狗的目光一樣。

我慌慌張張地從公園前逃離。我實在不能理解，有著那樣目光的男人，人們?yōu)槭裁淳湍芡浰?？?dāng)他與你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你甚至?xí)械揭环N皮膚被撕裂的危險。那個目光，我再也不想看到。我決定盡量不走公園前面的那條路。但男人住的出租屋就在我家旁邊，繞不開，于是每次經(jīng)過時，我都要確認(rèn)一下男人在不在。那么恐怖的殺人犯，當(dāng)然能躲則躲。

雖然我拼命地躲著，可還是差點和他碰上。那天，我本來想避開那個公園，繞遠(yuǎn)道回家。只見那個男人手里拎著一個便利店的塑料袋迎面走來?！霸趺崔k？往哪兒躲一躲呢？”正當(dāng)我四下環(huán)顧時，突然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

我本能地抬頭看去，一條交叉的小路上，一只貓突然跳了出來，而這時正好有一輛車飛馳而來。我不由得也大叫一聲：“??！”幾乎同時，只聽“咣當(dāng)”一聲，什么東西被摔到了地上。直到我聽到有人悲痛哭喊，才注意到被摔在地上的東西是男人剛才手里拎的那個塑料袋，里面還裝著啤酒。

馬路上除了我，就是摔倒在對面路肩上的男人。他的身旁躺著一個茶色的毛絨球一樣的東西，難道是剛才那只貓？正當(dāng)我疑惑的時候，那個男人動了動。他伸出手，好像是在摸索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坐了起來。

“小貓呢？”男人一邊嘴里囁嚅著，一邊四下尋找，隨后他的視線一下子停留在了那團(tuán)茶色毛絨球上面。男人怯生生地用手去撫摸小貓，過了一會兒，他躊躇著用兩只手捧起小貓。

“喂……喂……”男人輕輕地?fù)u晃著抱在手里的小貓，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墒?，小貓沒有任何回應(yīng)?？粗矍斑@個小生命就這樣沒了，我難過得喘不上氣來。

一直癱坐在路邊的男人哭了起來?！皩Σ黄稹瓫]能救成你……”他把小貓抱在胸前，聲音顫抖著一邊撫摸它，一邊道歉。伴著那顫抖的聲音，他的淚一串串地落在了小貓的身上。

二

自從那個男人試圖救小貓那天起，我對他的感覺改變了。沒錯，那雙像瘋狗一樣的眼睛，那時曾經(jīng)確鑿無疑地凝視著那只小貓，可并不是為了掠奪，而是為了救助，沒能救成時，也不是憤怒、不是無奈和放棄，而是悲傷地一直流淚。

也許那個男人的確曾經(jīng)犯過罪，但正是因為他已經(jīng)徹底地贖罪了，所以才能成為我眼前這個人吧。再說我本來就不知道男人犯過什么罪，只是電視上他被逮捕時，那像野獸一樣恐怖的表情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F(xiàn)在回想，也許那并不是男人的全部。

那個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不知從何時起，我竟然開始這樣去琢磨他了。那天下著雨，我坐在公交車上，出神地看著不斷打在車窗上的雨滴。

公交車停在了車站，有幾個乘客下了車，又有幾個新乘客擠上來。我無意識地看著上下車的人流，突然在上車的乘客中看到了那個男人，我的眼睛不由得睜圓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正一邊找著空座位，一邊朝著我這邊走來。

我裝作沒注意到他，玩起手機。男人很快從我身邊經(jīng)過，在我右側(cè)斜后方的椅子上坐下。雖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我卻心神不定。這種不同于恐怖的緊張，使我覺得今天的公交車比以往速度慢了很多。

自動報站器里響起了報站的女聲，告知我馬上就是我家附近那一站。我搶在大家前面第一個下了車。外面大雨如注，我沒有帶傘，只能跑回去?？删驮谖覝?zhǔn)備朝家的方向跑時，后面突然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拔覀兓丶也皇峭粭l路嗎？過來，一起走吧?！?/p>

男人板著臉一邊說著，一邊把傘朝我伸過來。我覺得空氣好像成了碎片似的散落一地，可同時他救助小貓時的眼淚也浮現(xiàn)在眼前，我實在搞不清楚現(xiàn)在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誰了。

“早上天氣還好好的呢，沒想到竟會下這么大……幸虧我相信了天氣預(yù)報，帶了把傘，不過在雨下起來之前，我還一直在懷疑呢。”我走在男人左邊，聽了他的話，不由得笑了。偶爾男人的左肩會觸碰到我的右肩，這時我總是會莫名地緊張起來。當(dāng)笑容從男人臉上消失后，我們陷入了沉默。耳朵里只有雨聲，我覺得這樣有些尷尬，便主動問：“您認(rèn)識我？”

“哦，是啊，你不是我住的那棟出租屋旁邊那戶人家的孩子嗎？從很早以前開始，我就習(xí)慣了觀察人?！庇^察？大概就是把某個人定為目標(biāo)，為了看好什么時候，怎樣下手殺掉才去觀察的吧。

“怎么了？”

“??？”被男人這么一問，我不由得把頭抬了起來，和男人的視線正好迎面相對。我第一次仔細(xì)地看這個男人的臉，這個為我打著傘的男人的臉上再也沒有瘋狗的影子。

“你被捕時的情景，我還記得。”當(dāng)我意識到時，自己已經(jīng)傻乎乎地把話直接說出來了。

“我？被捕的時候……”

“差不多十年前，你被抓住，推上警車的那一瞬，我是從電視新聞里看到的，記得是我三四歲的時候。”

男人聽了，好像在記憶中搜尋什么似的，過了一會兒才嘟囔道：“哦——”

“雖然隔著電視，但真的好恐怖，嚇得我一動都不敢動。那時候你的表情至今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p>

“是嗎？你看到了??？”男人抬起頭，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來他在想什么。不過雖然看不出，但一想到今后可能不會再有機會靠近這個男人了，我決定把想說的都說出來。

“也許你是犯了罪，也許還有人無法原諒你的罪行，可是，你已經(jīng)好好地贖過罪了，對吧？

所以我也許不該再說什么了。請鼓起勇氣，加油！不管別人說什么，我覺得，那個為沒能救下小貓而流淚的你，一定可以的！”

男人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輕輕張開又合上，然后又張開，好像要說什么似的，卻什么也沒說出來。終于，從他嘴里發(fā)出了聲響，簡簡單單兩個字“謝謝”。他的聲音是那樣溫柔，簡直不敢相信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這次是我睜大了眼睛。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這個社會接受了呢，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行，我都已經(jīng)開始自暴自棄了……不過，有你這樣給我鼓勵的人，也許我還能再鼓起精神好好干一把?！?/p>

男人突然停住了腳步，我正感到奇怪，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我家門口了。

“謝謝。”他又一次笑著感謝，就好像卸下了一件沉重的包袱一樣。從雨傘的陰影里，我看到他的笑臉是那樣明朗。

從那天起，我開始頻繁地看到男人經(jīng)常穿著西服外出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找新工作。有時去上學(xué)的時候，正好遇到，我跟他說：“加油！”他會舉起握著拳的手向我揮一揮，他好像真的在努力。

三

從那以后，又過了些日子，學(xué)校進(jìn)入考試期間，我聊以慰藉地做著復(fù)習(xí)題。做完數(shù)學(xué)題，我來到客廳想休息一下，看到媽媽正在一邊給爸爸熨襯衣，一邊看電視連續(xù)劇。那是一部由一位很火的年輕男演員出演新手醫(yī)生的醫(yī)療題材劇。只要媽媽關(guān)注的那個男演員出來，她就會停下手中的熨斗，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

“有那么帥嗎？”我瞇起眼看向電視?？删驮谙乱幻?，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得不能再大了。媽媽說：“喂，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別出聲?！笨呻娨暜嬅娼o我的沖擊要強烈得多，完全蓋住了媽媽那句話。

又過了些日子，媽媽讓我去幫她買東西，在超市里，我和那個男人碰巧遇見。但肯定也絕不是偶然。因為我們是近鄰，自然在同一家超市買東西。

只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遇到，對于我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嗨，你最近怎么沒來買東西？是不是演了一個患者？”

我把滿腦子想的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問了出來，男人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容，問我：“有時間嗎？”

我們來到超市門前的自動販賣機前，男人給我買了一罐果汁，他自己買了一罐只含糖的黑咖啡。他坐到一條破舊的長椅上，拉開了易拉罐的蓋子。

我也坐在了男人給我空出來的長椅上，喝著果汁。

“連續(xù)劇，看了？”

我把易拉罐從嘴邊移開，使勁點了點頭。是的，那天晚上，我在旁邊瞄了一眼媽媽正在看的電視連續(xù)劇，一下子驚呆了，那種震驚甚至讓我擔(dān)心自己好不容易才記住的數(shù)學(xué)公式會一下子全忘了。那個男人——現(xiàn)在和我一起坐在這條長椅上——上了電視！他扮演的是一位因為摩托車事故，被急救車緊急運送到醫(yī)院的病人。雖然他被繃帶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了，同樣的目光——那天他就是用這樣的目光凝視著那只小貓的，在我的面前，我看到過。

男人呼出一口氣。“我并不是想要向你隱瞞啊。你以前不是曾經(jīng)說過嗎？說你還記得我被逮捕的事。因為是在電視上看到的，所以一直忘不掉。其實，那是十年前播放的刑偵劇。我扮演的是那部連續(xù)劇里的一個犯人。可是，我最近幾乎沒再演過電視劇了。馬上就要五十歲了，我想，肯定是我沒有演戲的才能吧。這幾個月我一直在考慮放棄演員的職業(yè)呢，可是……”

男人的眼睛注視著我，那目光，既不像瘋狗那樣兇狠，也不像為小貓哭時那樣溫柔。怎么說呢，那眸子里好像燃燒著一團(tuán)小小的火苗。那火苗雖然很小，卻不會熄滅。

“……可是，你說，你到現(xiàn)在還依然記得那個時候的我。你說當(dāng)時你在電視機前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沒想到我竟然能夠給你留下這么深刻的記憶。想到這些，我就覺得還可以努力。

不，至少應(yīng)該再努力試試?！?/p>

男人把空易拉罐扔進(jìn)了垃圾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就好像要去夠那澄澈的天空似的，兩只手伸得很高。

“謝謝你，是你給了我再去挑戰(zhàn)的勇氣。而且，今天馬上還有一個新電視劇的演員選拔，我還得去準(zhǔn)備，所以告辭了。果汁，你慢慢喝啊?！蹦腥酥噶酥肝沂种械哪枪薰~著輕快利落的腳步走了。

我獨自坐在長椅上，仰望著男人剛才想要去夠的那片天空。澄澈的天空好像在等著人去夠似的，遼闊寬廣，仿佛就要掉落在面前。

“電視連續(xù)劇，我還要接著看！”而且我得好好看看名字，下次再見的時候，我得好好問問他的名字，我在心里說。

（摘自《世界瞬間赤紅》，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