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雕上的人還在往前走,
有一頭羊扭頭看向我。
透過它的眼神,我知道
身后跟來了什么。
我不能回頭驚動那些東西。
六盤山的豁口裝著沸騰的塵世,包括
昨夜圍著四個煮熟的羊頭喝酒,
掰開其中一只,品嘗了它的舌頭:
我的舌頭,也被什么品嘗了。
現(xiàn)在,我們的舌頭,要伸進
一片要下雨的天空。
事物都太熟悉了,
包括沒有見過的。
太陽升起來,
新的一天開始沒有多久,
就很舊。
事物都太陌生了,
包括每天見的。
我的家在哪里,
太陽
什么時候才能那樣升起?
還是很亂地生活著。很想靜下來,
什么都不做,
一切照樣結(jié)束。
車過靈武縣,沿途看到棗樹蔭。
渴望歇息其間。
像有過親人,
有過這種樹蔭。
掠過它們,
可不斷確認自身為必死之物。
可有臨終的羞恥之心——
不能讓送我去機場的朋友停車,
熄滅終點,以閑坐于那樹蔭之下。
可用幾分鐘在靈武縣的集市永生:
圍一堆棗子討價還價,
裝作是每天擁有這些樹蔭的人。
正午,繞過市集
人世,突然安靜下來
接下來看到的山林
蕩漾著深海才有的波紋
再往前走
熟悉的事物命懸一線
彼岸作為謎底開始喧嘩
所有的伺服
不再帶有族類和血緣的目的
回頭看看
一場大雪被悄悄擦除了
那場紛紛揚揚曾經(jīng)被全世界證明的雪
不僅已經(jīng)融化
也已經(jīng)可以沒有下過
地鐵從地下鉆出來。
在秋天特有的明亮里,
對面有一雙一塵不染的鞋子。
就在它對面,想到前不久
張繼軍死了。他的畫獨自活著,
那些人生的全景,
每一天都變成了線條。
在所有畫里,他沒提供能進入的一天,
沒能提供可坐的一把椅子。
所以,我有時愿意和他喝杯咖啡,
像一個電線桿去爬另一個電線桿那樣聊天。
一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贊美對方
那種瘦削的閑聊,
偶爾使線條管變?yōu)榱熊嚒?/p>
偶爾,也從地下鉆出來。
偶爾鉆進一個秋日。
就是穿著對面這種干凈鞋子,
他從打開的一扇車門匆匆走出去,
不知去干什么,
忘拿了自己的行李。
《電車》(東良 繪)
看到夕陽里的一個村子即將搬空,但它
似乎在寫我的傳記,已寫到比我還要
老十年的光景。暮色里,山路不想
伸向遠方。它的剩余讓人絕望。余生
不想再收拾房間。但村中的流浪漢開始生火,
他的鍋里沒有什么好吃的。偶爾有陣煙霧
帶著父母被子曬過后的那種香味。為什么
要從殘磚剩瓦中,學(xué)他搬走一個漏水的罐子?
等我滾動這只罐子,經(jīng)過他的立足之地,
黑夜正在降臨。心中的通透慢慢消失,眼前
多出一些衣物,碗碟,多出雞鳴狗叫,生離死別。
我坐在熄火的汽車上,突然覺得夜長夢多,
人生,似有家可搬。
戴上眼鏡,
看清楚了手中的雞蛋。
為什么清晰得全身
只想剩下眼睛?
清晰到一片叢林在蛋殼上升起。
叢林里甚至有一頂舊帽子。
帽子下邊,有躲雨的麥子。它們
那么喜悅,擠在干燥的糧倉。
摘下眼鏡,雞蛋又模糊了。
我需要眼鏡生下的清晰嗎?
不需要。帶著一團模糊,跌跌撞撞,
朝不愿意的地方走去。
一枚陶片說:“六朝淺顯?!?/p>
那再深一些——
時近中午,萬物黑沉如土。
聽到一把考古鏟的鑿鑿之音。
帶著即將被挖出的喜悅,
我成為古陶片的親人。
我急切問它:“他們還活著?
只是涂滿時間的釉彩?”
時光不停藏我,深而不露。
周圍沒有相同的疑問,沒有
可以回答我的任何一個。
宋朝。
送別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一個步姿。
去了哪里?
它顯然無法走進
鴻爪在雪地上的印跡。
女兒走過來了。步態(tài)神秘。
陽光下,一位老偵探跟隨著她。
看見了推土機碾過房檐。完全的廢棄。
壓扁的街巷,已經(jīng)在大雨之前交給方志。
晚霞令人駭異。
一棵西瓜于瓦礫中對我怒目而視。
藤蔓,那屬于原址的拉力,也無濟于事。
西瓜的絕對靜止讓人驚懼。一道僅存的小鎮(zhèn)咒符
貼于宿命的花紋中:除了澆灌它的人,沒人敢摘走它。
它緩慢積聚的膨大充滿殺機,喝止我繼續(xù)向它靠近。
踅進廢墟邊的水果店。西瓜像雞蛋那樣挨在一起,
每一只都服從于祖母的挑揀術(shù):
托于左掌,讓右手的敲擊經(jīng)過瓜瓤傳至手心。
面對詢問,
一只西瓜開始忠實應(yīng)答。那神秘的反彈,只在雨夜的交媾中
才有體會。
訊息黑暗。一枚被讀錯的西瓜,曾偶然屬于文學(xué):
殺瓜之刀讓它生澀的清香如同親人,遠道而來。
老板娘從我的遲疑中奪下西瓜,伴以熟練的中指輕彈。
五次迅捷的彈擊之后,堅定選中其中一個——
我拎著它,捆扎好驚恐,慢慢走回傍晚的大街。
兩年前,兄弟指著身上的病,
退縮到最后的立足之地。
他的墳?zāi)咕驮邴溙镏小?/p>
他占據(jù)的那一塊土地,仍可種可收。
我常常感嘆法院門口
那些如此悲傷還在做事的人。
像年末賀歲的腔調(diào)。
每個人都想起了故鄉(xiāng)的無辜和無知,
都熱切,神秘。
咀嚼冰碴的騾馬
過來
于是,它就銜花過來
接著,我喊照片中的人——
泥土在笑
河水中流淌著夏天
我的破碎
在它過來的那一瞬
經(jīng)歷了危險的
不能辨識
一片暮春的桃林中
有我的老黃河
風(fēng)中落花紛紛
斥責(zé)父親疏于生根,沒能留住寸土
在中年疏松的河岸,有些驕傲
已失去了立錐之地
他本想申辯
但消逝在這種想法的激流里
桃林間的黃河翻滾
不只是帶走他和他的女兒
這片桃林,也被他生下的黃河
帶走了
在那深邃的林間,我的渾濁
常像黃河一樣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