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墉
每當冰雪的日子,我經(jīng)過長巷,看著兩側(cè)人家簾帷深垂的窗子,總會想起那只小白狗,總覺得它會突然從某一個窗簾下鉆出頭來……
初到紐約的那年,我是不開車的,去學校上課總得走一段路去搭巴士。剛開學時是金風紅葉的秋天,但是當頭上的楓紅轉(zhuǎn)為腳下沙沙的嘆息,再淋上暮秋的冷雨、寒霜,那感覺的肅殺,加上濃濃的鄉(xiāng)愁,就有些慘慘戚戚了。
紐約的車子,并不像早先想象中那么準時,有時候可以讓人等上二三十分鐘。起初我總是站在很近街心的地方張望,但是愈來愈刺骨的寒風,使我不得不瑟縮到墻腳。
那是一棟老舊的紅磚房子,五層樓的公寓,大門在距車牌二十米的地方。對著車站,則是人家的窗子,總是垂著已經(jīng)褪了色的黃色窗簾。
又是一個寒冷的日子,那風真是足以刺骨、裂膚的,仿佛刀子一樣穿透我層層的衣服。車子還是不來,我心里正凍得發(fā)慌,突然,身后人家的窗簾間,探出一個小腦袋,原來是只可愛的小白狗,想必它是站在一張椅子,或是什么東西上,費勁地撐著頸子向外張望,對我凝視。它有著棕黑色的眼睛,好亮好亮,還有那黑色的小鼻頭,頂著窗玻璃猛呼吸,似乎想嗅出我的味道,卻呵出了一片水蒸氣。我對它擠了一下眼睛,它似乎十分興奮,玻璃上的水蒸氣也跟著擴大。那窗簾不斷顫動,相信它的尾巴也正在后面不停地搖擺。我吹了兩聲口哨,它的耳朵抖動,眼睛好像更亮了。突然一雙大手由簾后伸了出來,把它的身體抓住,它便一下子消逝在簾后。
盡管如此,這只小白狗的出現(xiàn),竟然使我忘記寒冷,巴士也在不遠處轉(zhuǎn)了過來。第二天,我又到車站等車,看看窗子,沒有小白狗。我吹了吹口哨,它沒有出現(xiàn),我又吹了吹。窗簾開始顫動,先是露出兩只小腳爪,扒在窗臺上,跟著那黑黝黝的小鼻子,狂猛地呼吸著,小白狗又鉆了出來。
于是每天下午兩點多鐘,我去車站等車時,總要以口哨聲把它喚出來。當它一直不出現(xiàn)時,我就一直吹,在寒風中,噴著白煙,非把它叫出來不可。而多半的時候,它都會出現(xiàn),每次總狂喘著氣,像是有好多話要對我說似的,只是常過不了多久,它的主人就會不通人情地把它抱走。
有時候我會帶上幾塊牛肉干,那是由中國寄來療治鄉(xiāng)愁的奢侈品,我卻愿意與小白狗共享??上荒芨糁鴥隽吮鶙l的窗玻璃一個勁地吸氣,卻始終沒能如我所盼望的,從不遠處的正門出現(xiàn)。
那是我到美國所經(jīng)歷的第一個隆冬,一個異鄉(xiāng)游子,“歲暮鄉(xiāng)心切”的冰雪的冬天。朋友不多,這可愛的、不知名的小白狗,倒成為我的一個隔窗心會神交的朋友。它似乎能預期我出現(xiàn),有時當我走向車站,老遠已經(jīng)可以看見它那仰著的頭。
其實那窗臺不是不寬,但它從來不曾在上面坐過,想必下面墊的東西不夠高,所以只能仰著臉張望。倒是有兩回大雪過后,鏟雪車把雪堆在路的兩側(cè),我站在雪上,將臉貼著窗子,親過它一下,雖然是冰冷的玻璃,卻有許多會心的微笑。有時候我想,過去它是我聊慰寂寞、忘卻寒冷的盼望,漸漸我似乎也成了它的盼望。
豈料,就在冬將殘,樹梢已經(jīng)燃起新綠的一個午后,當我又如往日般與它無聲地交談時,突然窗簾被拉開半邊,一個肥胖的老女人,隔著窗子不知道對我還是小狗喊了幾聲,從此,小白狗就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不管我把口哨吹得多響,那窗簾依舊深垂。我由盼望、等待,到失望、氣憤,一只小狗怎么能整天關在屋子里呢?它的寂寞必有甚于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雖然天氣早已和暖,眼前的春景卻不能取代我對小白狗的盼望。暮春,我在學校附近買的房子完成了交房手續(xù),當朋友們幫我把所有東西都搬去了新居,我卻要求他們再開車送我到原來的住處附近,到那車站——我決定去敲老太婆的門,向她抗議,要求她立即改進對小白狗的態(tài)度。
我按了門鈴,對講機里傳來老太婆的聲音。我對她說明來意,并希望再看看那小白狗,道聲再見。
“是我移走了窗邊的椅子,不希望它去看你;你也最好不要見它,因為你會失望!”
“它死了嗎?”我大吃一驚,“它病了嗎?”
“都沒有,跟以前一樣!”
“那么讓我再看它一下吧!因為它幫助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既然你堅持,就到你常站的那扇窗外等著,你就會知道,它每次要花多大力量,才能張望到你?!?/p>
我飛步到窗外,欣喜地吹著我常吹的口哨,心幾乎要跳了出來,這是與久別的摯友即將重逢的一刻??!
窗簾被拉開了,老太婆站在窗后,彎下腰,終于我日夜盼望的小白狗又出現(xiàn)在眼前。老太婆把小白狗緩緩舉起,我震驚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可愛的小白狗,竟然……竟然沒有兩條后腿。
(摘自《爸爸不會哭》,湖南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