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亮文
生命的起點源于一粒稻子,它賜給我們生命的能量,讓我們走得更遠(yuǎn),直至永恒……
——題記
一
汽車在南方的大地上疾馳,外面是毒辣的陽光,以及廣闊的田野,在遠(yuǎn)處還有起伏的丘陵。水田種滿了水稻,往日那些縱橫交錯的阡陌已經(jīng)被茂盛的水稻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出任何紋路。稻子一直綿延至遠(yuǎn)方,它們是土地生動的再現(xiàn),也是村里永恒的主角。
正是稻子成熟的季節(jié),稻子一壟一壟地黃,極目遠(yuǎn)望,鋪天蓋地。那種金貴的黃色,讓人沉醉。大地上生機勃勃,像一種詩意的吟唱。風(fēng)吹過大地,翻開稻子深藏的秘密,稻子波浪一樣翻涌,層層疊疊,生動而又流暢。這是稻子自由的抒發(fā),它們的鋪陳細(xì)膩、繁密、奔放,令人驚心動魄……
驀然,在一片稻田里,我的目光搜索到了一個彎腰的背影,那樣的清瘦,卻又是那樣的熟悉。父親,這個詞語一下子跳進我的腦海,我的心迅速抽搐一下。對,這是我父親!
我立即下車,打算去和他說幾句話,順便叫他等割完這一茬水稻后,將田地盤給別人,畢竟他年事已高,卻還要頂著烈日下田勞作,做子女的根本不放心,也于心不忍。再說,我們完全有能力養(yǎng)活他。父親最不喜歡我跟他談這個話題,他很敏感,所以每次父子倆都是不歡而散。他知道我的來意,果斷地打斷了我的話頭,然后不再跟我說一句話,低著頭一直忙活著,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回到村子后,我去看望堂叔,堂叔跟我父親最要好,是真正的老哥倆。我打算請?zhí)檬宄雒孀鲎鏊墓ぷ???墒?,堂叔沉默一陣后,勸我還是遵從父親的想法,叫我別那么執(zhí)著,這讓我啞口無言了。其實,堂叔跟我父親是一樣的,從來不向往城里,晚年后,幾乎一次也沒有離開過村莊、離開過他們勞作的土地。
我父親是個典型的農(nóng)民,在生活的指引下,幾乎一輩子與水稻打著交道。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樣,一年要為種兩季的水稻忙碌,在春夏秋冬的時序之中身影日漸疲憊,最后老去。很多時候,我們以為不過是一份簡單的農(nóng)活,卻往往耗盡人的漫長一生。父親活了七十多歲,與一百多季的稻子有過深深淺淺的交集。每年,他有大部分的時間待在水田里,做一些雜七雜八的農(nóng)事,父親對勸他別那么兩腳忙忙的人說,一個種莊稼的,腳不踩田里踩在哪里?父親臉色淡定,有一種篤定的從容,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他好像一個哲學(xué)家。
我父親的日常生活通常只有兩條道路,一條通往山上,另一條連接田野。這兩條土路,窄小、蜿蜒,跟母親手上的線一樣纖瘦。父親每日在連接山間與田野的土路上來回穿梭,卻從來走不出它的盡頭。
種禾無期,因地為時。在南方的春天,稻子新一輪的生長開始了。
在印象中,每年的驚蟄前夕,父親就開始計劃著他的農(nóng)事,周而復(fù)始。他總是在臺歷的日期上圈著許多不太規(guī)則的圓,再加上一些文字備注,圈圈畫畫里,不僅有農(nóng)事提示,更有一份對稻子的執(zhí)念。就像我今天關(guān)心物價、房貸、股票一樣,父親的注意力基本上在水稻的種植上,曬種、選種、浸種、犁地、購買塑料膜,在經(jīng)過一一的籌劃、打點后,一年里盛大的農(nóng)事就來了。
不過,農(nóng)活是一件件、一樁樁的。首先要做的大事是打理好育秧床。通常,排灌方便、光照充足是稻田首選,犁田、耙田、漚田,一應(yīng)的農(nóng)事都得提前半個月的時間進行。陽光下,父親挽著褲腿、牽著韁繩、叱著牛,新鮮的泥土裹著芬芳在犁鏵上翻轉(zhuǎn),極像是溪水里叮咚翻動著的波浪,煞是好看。父親的褲腳、衣衫上濺滿了泥花,連鼻子、眉毛、頭發(fā)上皆是。陽光的照射下,在田間來回轉(zhuǎn)動的父親通體赫黃,活像一團流動的泥土。父親將水田整平成一塊塊土畦,一行行、一排排,整齊劃一。
約莫經(jīng)過一周的浸種、露種,稻谷吸足了蓄含陽氣的春水,它們蘇醒了,生命的活力即將一一打開。不用趕,不用催,憑借基因的記憶,它們知道什么時候出發(fā),也知道什么樣的節(jié)奏最適合鄉(xiāng)村的氣質(zhì)。
事實上,大地上活著的植物,從不辜負(fù)泥土、辜負(fù)春光。哪怕是一粒無意落入泥土的種子,就算沒有人們殷勤的目光,依然能夠跌跌撞撞地長出一株幼苗來,然后奮力地長大、結(jié)實,直至秋天迎來收獲的時光,像極了村里那些孩子的平凡
人生。
父親在秧田施足基肥、控好水,最后將浸透的稻種均勻地撒在秧床上,壓平、蓋上塑料薄膜。其谷宜稻,那應(yīng)該是稻子溫暖的席夢思床。四周后,稻子披著一身的綠以秧苗的形式再次出發(fā)了。生長在南方的水稻是有福氣的,總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一年里,屬于它們的良辰美景又到了。它們迎著春風(fēng),走向廣闊的田野,開始真正的生命之旅……
接著是插秧,自然是全家總動員。這個時候,學(xué)校里往往會放農(nóng)忙假三天,學(xué)校的老師大多數(shù)家里還種著幾畝地。一時間,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村莊集體出動,田埂上全是人,好不熱鬧。插秧前,父親通常會燒幾炷香,他手捏著線香,面對土地神位,畢恭畢敬地,向土地神祈禱,祈求一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是每年插秧前父親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不然,他絕不會輕舉妄動。雖然不斷遭至來自子女的反對,但是他從不更改自己的信念,他覺得這是種地該有的程序,從不覺得多余。因為對于父親而言,一年里全部的希望都在此一舉。據(jù)說,日本在不少地方也保留著插秧節(jié),日文稱為“植田祭”。 節(jié)日這天,人們頭戴花冠彩帽,身著華衣麗服,跳起優(yōu)美的民間舞蹈,以古老而莊嚴(yán)的儀式迎接米神的降臨。那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對自然的敬畏從來都是一樣的。
秧苗跌跌撞撞地走向田野,大家挽起褲腿、捋起衣袖,用“寬行窄株,少本淺栽”的農(nóng)事理念安置嫩嫩的稻秧。大家左手分秧,右手插秧,比賽似的,滿心喜悅地織著錦緞,在明媚的春日,每一個農(nóng)人都會把滿腹的心事和生活的希望毫無保留地交付這片土地。
父親與這些水稻幾乎晨昏相見,未來兩個月里,他不厭其煩地為它們防治病蟲、運籌肥水。他知道露水什么時候爬上稻株,再爬上他的衣衫。通常,稻子不會辜負(fù)他的厚望。它分蘗、拔節(jié)、孕穗、灌漿、結(jié)子,早生快發(fā),悄無聲息,從不歇時。在鄉(xiāng)村,育秧、插秧、割稻,每個環(huán)節(jié)里的時間都仿佛被極大地拉長,就像養(yǎng)育孩子一樣,成長往往需要極富耐心的等待。
開花時節(jié),水稻一丘一丘地白,一種極淺的白,花色并不艷麗,品性低調(diào)?!暗净ɑㄖ型酰;ɑㄖ泻??!痹谠娙丝磥恚瑳]有一種花比它更好看了。
與人不同,水稻對陽光有一種天然的依賴,天越熱長勢越喜人。禾苗到大暑日夜黃,在最炎熱的時節(jié),仿佛一夜之間水稻就一壟一壟地熟黃,那是一種一擲千金的金黃,有著漢賦的奢華,又帶著鄉(xiāng)村的新鮮與淳樸,有一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然后,一年里最好的收獲跟節(jié)氣一樣準(zhǔn)確無誤地到了。
這個時候,時間的指針剛好走在農(nóng)歷的六月初六,就在這一天,村里會準(zhǔn)時迎來一個熱鬧的稻谷節(jié)——吃新。
吃新是一年當(dāng)中僅次于春節(jié)的第二大節(jié)日。“牛歇谷雨馬歇夏,人歇吃新不要哇?!睂τ谵r(nóng)人而言,這是一年里一個十分重要的節(jié)日,再忙,也要歇一歇手中的活,每當(dāng)節(jié)日將臨,外出務(wù)工的村民都要紛紛趕回家中。人們忙碌起來,邀四方親朋,具各色魚菽,節(jié)日的菜肴有雞鴨魚肉,新鮮的時蔬也一樣不少。這天,父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去稻田里割一束稻穗,通常選擇那些顆粒飽滿的稻子,用紅線扎好,插于堂屋的神龕上,再灑一盅酒,然后雙手合十,默念幾句,以此表達對土地的感恩。祭拜神靈和祖先后,全家人按照長幼輩分,依次入座就餐,慶祝五谷豐登、百業(yè)興旺。大家言笑晏晏的,日子溫馨而又快活。在鄉(xiāng)間,生活的秩序與歡愉總是得益于自然的恩賜。
江南這個與稻米同生共長的節(jié)慶和儀式,據(jù)說,源于周代。我問過村里最年長、也最有學(xué)問的老人,他須發(fā)皆白、面色安詳,樂意跟我探討這個話題,但是說得也語焉不詳。我不甘心,又去問我父親,我覺得,憑著他對稻子的熱愛,應(yīng)該略知一二的。不過,我父親不太耐煩,說,你問這個做什么,祖宗傳下來的習(xí)俗,照著做就不會錯了。這話讓我有些失望。估計,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它的淵源與歷史了。不過,無論時間怎樣變化,每個夏天,吃新這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都會給村莊帶來新的激情與狂歡。
吃新后的第二天,農(nóng)民就開始揮鐮收割,一年最辛苦、也是最有意義的勞作開始了。
《氾勝之書》說,獲不可不速。割稻必須趕在大暑節(jié)前,俗語說,大暑不割禾,一天脫一籮。搶收搶種十分緊迫,不分男女,無論老少。此時,村莊里遍地是金黃,所有人都在為生活而忙碌。大家都在爭分奪秒,沒有誰會傻到去拒絕稻谷的顆粒歸倉。
稻子以最驕傲的姿勢回到村莊,它們顆粒飽滿,像一個個敦實可愛的孩子。它們沾滿了陽光的金片,色澤金黃,那應(yīng)該是村莊生活里最本真的底色。
一年又一年里,一代又一代的稻子回到了村莊,回到了糧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稻子生長的地方,村莊流光溢彩……
據(jù)說,從冰河時期以后,稻子就蘇醒了,從此開始了它的旅程。在中國,水稻的種植起源于華南約4700年前的神農(nóng)時代,它從一個又一個王朝的風(fēng)雨中走過,在一代一代平民的身體里走過,一直走到今天。
春天來了,春風(fēng)徐徐吹起,它們再次奔赴田野,前赴后繼。等到秋日時分,它依舊會越陌度阡,準(zhǔn)確無誤地回到村莊,回到村民的糧倉……從春到夏,經(jīng)秋涉冬,這就是一棵稻子行走的軌跡,是一條父親時間的軌跡,是一條父親希望的軌跡,也是父親的一條將自然的能量轉(zhuǎn)化成食物的神奇之路。
二
生命不息,飲食不止。每一個生命的活力,皆始于日常的飲食。
在村里,土地是一個莊戶人家不可或缺的生產(chǎn)要素,也是一種重要的財富象征。地少的人家,總會感覺到一種生活的岌岌可危。沒有地,就沒有產(chǎn)出谷物,沒有地,就不能創(chuàng)造財富。床頭有擔(dān)谷,不愁有人哭。一粒谷子往往關(guān)乎著人的日子與心境。沒有經(jīng)歷農(nóng)村生活的人,是不知道糧食對于一戶農(nóng)家的意義,自然也不會理解一個農(nóng)民對稻子的那種天然的依賴。平日里,那些家里稻糧富余的人,腰桿總是挺得很直,說起話來擲地有聲。在農(nóng)村,生活的底氣往往來自一個殷實的糧倉。
十八歲之前,我?guī)缀鯖]有離開過鄉(xiāng)村。我許多的記憶與情感永遠(yuǎn)留在那個遠(yuǎn)處的小村莊,無法剝離。即便是離開村莊三十年后的今天,只要聊起稻子,就有很多的記憶紛至沓來,它們像一片云在我的身體里吹動,清晰而又生動。此時,一陣轟隆隆的碾米聲呼嘯著向我傳來。那個叫坡腦的人倏忽來到我的腦海里。這是小時候我最崇拜的男人,長得斯斯文文的,他有一臺碾米機,擁有一臺機器這是多么牛!每個人都巴結(jié)他,說話的時候討好他,仿佛一旦跟他不和,就會斷炊似的。因為這是附近幾個村莊唯一的一臺機器。大人用籮筐將自己的谷子挑到這里,碾米房的機器聲每天都在轟鳴,這是村莊最具神奇的地方,那些黃色的稻谷倒進斗里,在斗里晃動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那些谷粒帶著喜悅,從一個方正的鐵皮口像泥漿一樣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很快變成一籮白色的大米。那些平常歲月里,稻谷脫殼為米,俗世的煙火徐徐升起,村莊再現(xiàn)生命的活力。一粒稻谷的誕生,萌發(fā),結(jié)實,最后脫殼,是一個神奇的過程,也是對生產(chǎn)、生活與生命最生動的詮釋。
我對碾米機有著天然的好奇,每天都要去那里玩,站在旁邊靜靜地觀看。它的螺旋軸、轉(zhuǎn)動的皮帶、方形的斗,還有它暗綠色的鐵皮,總讓我遐想聯(lián)翩。那些潔白的大米帶著溫度,泛出光亮的色澤,被主人高高興興地帶回各自的米倉。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坡腦一個秘密,每次碾完米,他清理米糠時,都能清理出一大包積存的白米,然后他將這些白米帶回家。這個事,他做得很從容,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坡腦對我沒有設(shè)防,畢竟我還是一個七八歲不諳世事的孩子。這個秘密讓我感到惶惑。我立即將這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的一個伙伴,然后,這個消息通過一個密道流出來,不脛而走,很快,村里所有的人都知曉了。自己辛辛苦苦種出的米,竟然被人用這種方式給偷走,真是太缺德了!大家自然義憤填膺,覺得這個心目中淳樸敦厚的好男人把大家給欺騙了,有人甚至跑到坡腦家跟他說理去了。想不到,坡腦居然知道了散布這個消息的人,十分震怒,說我造謠,沖到我家大鬧了一場,甚至要動手打我。出于護犢子,我母親跟他大吵了一架,用尖酸的語氣罵他小人。最后,坡腦自覺理虧,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從此,這個梁子兩家就結(jié)上了。我母親開始為碾米的事操心不已,她自己不好意思去坡腦那兒碾米了,后來每次碾米都是由我嬸嬸代勞。幸好嬸嬸爽快。即便這樣,母親對她也是內(nèi)疚得很。而我居然沒心沒肺,事后我還經(jīng)常厚著臉皮和其他孩子去坡腦的碾米房玩。自然,他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總是沒好氣地叫我滾開。
不過,在鄉(xiāng)村這個狹小的天地,人與人之間,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有一年,天大旱,我家好幾畝稻子幾乎都枯死了。莊稼歉收,連一只鳥都不好過,更不用說人。在鄉(xiāng)村,靠天吃飯的窘境時時都有發(fā)生。來年的春末夏頭,家里的糧倉已經(jīng)見底了。盡管我們每天盡可能減少飯量,為了果腹,母親還時常在飯里摻雜一些番薯、土豆什么的,并且故意把飯做得很稀,即便這樣,最后還是斷炊了。對饑餓的擔(dān)憂迅速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傳染病,侵襲著全家。我母親淚水漣漣的,她是一個脆弱的女人,一旦遇到事情就開始掉眼淚。她催促著父親快想辦法,語氣里全是責(zé)怪,她覺得,一個當(dāng)家的男人理應(yīng)承擔(dān)家里的一切。父親大為光火,用最憤怒的語氣回敬了母親的指責(zé)。我母親立即不敢言語了,只有低著頭,繼續(xù)啜泣著。我們都不敢作聲了,家里很快沉浸在一種恐慌而又悲戚的氣氛里。最后,父親坐在屋子的一個矮凳上,他不置一詞,悶著頭吸著旱煙,煙霧在屋子里彌散。從他迷茫的眼神里,我洞見了他的慌亂與怯懦。
下午,父親出去了,不知道他去做什么,連母親也不知道。過后,我們才知道,被逼到絕境的父親厚著臉皮去鄰居家借谷??墒牵B續(xù)借了兩家都無果。年景已然如此了,人家也未必好過。最后父親登上了坡腦家的門。因為我曾經(jīng)闖的禍,坡腦自然沒有給父親好臉色。父親紅著臉,語句零碎毫無章法,他呵呵呵地賠著笑,是那樣的謙卑。最后,在父親的苦苦哀求下,坡腦勉強借了我家一擔(dān)米。因著這些,我們一家安然地度過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
許多年過去了,坡腦已經(jīng)老了,也不再以碾米為業(yè)了,發(fā)生在碾米房的故事戛然而止。也許,他也早已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的故事。但是,這段記憶已然刻在我心里,潛入我的血液,無數(shù)次在夢里折磨著我。每次想起,我就越加明白生活里的不易?,F(xiàn)在,每次回家看到他都要忍不住和他攀談幾句,順便掏出一支香煙給他抽。
我母親是惜福的人,從不浪費一絲半縷,不準(zhǔn)我們碗里剩飯,不準(zhǔn)隨便倒掉,不然就會罵。有一次,因為我不想吃,將一碗飯偷偷倒在水溝里,不想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一改往日的溫順,沖過來發(fā)瘋似的打我罵我。晚餐的時候,她還堅決不讓我吃飯,誰來勸都沒有用。那一晚,我餓得一直在床上翻滾,最后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那種饑餓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新。事后,她還要我保證,直到我允諾以后絕不再犯,她方才罷休。那時,我無法理解母親,甚至心里頭還有些怨恨她。許多年過去了,這個教訓(xùn)像父親田里的那些禾苗一樣,每年春天一到,就會在我的心里呼啦啦生長著。一粒谷、一粒米來得太不容易了,母親堅信,浪費糧食是一種罪惡,會遭天譴、遭雷劈的。雖然這多少有些迷信的成分,但我覺得這是她對糧食最清醒的認(rèn)識。因著母親的言傳身教,我們兄妹從小懂得省糧節(jié)食。
現(xiàn)在,我居住在一個很小的城市,但是它和中國任何一個城市一樣,充滿了市井的喧囂聲。你得承認(rèn),在這個快速前進的社會,不管工業(yè)如何發(fā)達,我們的生活最終會回歸于柴米油鹽、五谷雜糧。無論時間怎樣流逝,無論社會如何發(fā)展,我們生活里的一日三餐從來沒有變過。
通常,城市的生活都是從一頓早餐開始的。我居所的附近有許多早餐店,有一個老阿婆,在市場旁邊支著帳篷賣早餐。阿婆動作很麻利,她面容慈祥,待客十分熱情,從我來到這個城市工作起,她就在那里了。每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去她的攤子上光顧一下,由于人多,每次都得排隊。她的早餐主要有湯粉、粽子、燒麥、米條、米豆腐,還有糖拌的炒米果。如果愿意,還可以點一碗濃香的米粥,阿婆的米粥熬得也很特別,往往會放一些瘦肉皮蛋之類的,顏色淡淡的,依然保持著大米的本色和清香。而她每天源源不斷的收入,就是食客對她早餐的一種投票。食客吃得津津有味,然后開開心心地去上班,臉上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的知足的神情。這應(yīng)該是市民對糧食、對大米的一種最好的贊美吧。
后來,她在旁邊租了實體門店,取了一個不錯的名字,生意越做越大。名字和地段變了,但是味道從來沒有變過,她這份堅持的背后是一種對稻米的喜愛和探索。經(jīng)年累月,阿婆的早餐成了這個城市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影響了一眾市民的精神與氣質(zhì)。
不過,愛人偶爾也會自己在家熬點粥。淘洗,加水,再用微火熬,其過程往往要耗費三十分鐘甚至一個小時,雖然是一道簡單的米粥,卻需要技巧與耐心。冬日的早晨,溫暖的陽光照進來,釋放出來的米香飄滿了整個屋子,配上一個粽子或幾個米果,一口下去,胃暖暖的,特別幸福與知足,人的精氣神提起來了,整天的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那些生命的活力往往來自一粒大米的饋贈。
在我的印象中,自嫁入這個家庭,母親就一直在瓦房的灶臺上穩(wěn)妥地操持著我們的一日三餐。直到謝世的前一日,依然沒有忘記做完這最后的晚餐。父親對我母親做的飯菜不以為然,還時常挑錯,常讓我母親有一種挫敗感。不過,對她釀的水酒卻特別地夸贊。
通常,糯米是制酒的原料首選。家里種的糯稻收成相對占比不高,但絕對重要。糯米呈乳白色,支鏈淀粉高,有極高的膠稠度,很適合用來釀酒。釀酒是母親一年的一件重要事情。首先要買來酒藥,一種白色的圓丸,其實就是酵母。鄰村的一個女人,矮矮胖胖的,經(jīng)常挑著一擔(dān)酒藥到我們村里來賣。她掌握著一種制作酒藥的秘方,不過從不肯示人。據(jù)說,她好像是采一種叫水蓼的本草,將其洗凈,曬干碾粉,再與細(xì)細(xì)的米糠和在一起,捏成湯圓似的小球,最后放在樓上不見陽光之處。等其長出一層白白的茸毛,再搬到太陽底下曬干,就可以用來作酵母釀酒了。
釀酒通常選擇冬至?xí)r分,這個時候釀的冬酒醇香甘甜,入口更爽。母親將潔白的糯米洗凈,然后用井水浸透,讓其吸足水分、膨脹,然后放在木制的蒸柜里蒸熟,再用井水過一遍水,裝入木桶里,裝桶時,添一層糯飯,撒上一層酒藥粉,再添一層糯飯,再撒上一層酒藥粉。如此再三,然后用塑料布蓋好,用繩子扎好口徑封存,再蓋上厚厚的稻草保溫,每一步都得按程序走,馬虎不得。
出酒的過程,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約莫三四天,糯米飯逐漸升溫,漉漉而濕,這意味著來酒了,然后就可以將稻草掀開,讓其降溫,工序十分繁復(fù),溫度的高低全憑手去感知。在經(jīng)年累月的操作中,這些古老的程序被母親用得游刃有余。酒里有時還會放一些熟透的金櫻子來浸,口感很好,據(jù)說具有一定的滋補作用。釀酒的日子,屋子里飄滿酒香,經(jīng)旬乃歇。酒的發(fā)現(xiàn)是人類對自己智慧的一種褒獎,它超越了稻子作為食物本身的用途,讓稻子以一種液態(tài)的形式存在。
我父親在用餐前總是要小酌一杯,父親坐在那個屬于自己雷打不動的位置上,慢慢地呷,有時就著幾?;ㄉ谆蛘唿S豆,那知足的樣子令我印象深刻。每次喝完酒,父親干起農(nóng)活來就有著使不完的力氣,犁田、耙田、收稻,沒有一樣不得心應(yīng)手,沒有一樣不出類拔萃,這些水酒全部化作為他身體里滿滿的能量。
無酒不歡。酒在村里得到了極大的運用,生活再艱難,每逢節(jié)日還得觥籌交錯,這是生活與生命里的一種重要儀式。在微甜的酒里,平素的勞頓與煩憂得以一一驅(qū)散,生活重新獲得前行的力量。紅白喜事,酒自然必不可缺,在一盅盅酒里,人們的喜怒哀樂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 生活變得節(jié)奏有序,五彩繽紛。
糯米的用途極有計劃,除了大部分用來釀酒,總要留下一部分待到來年的端午節(jié)用來裹粽子或者在冬至以后做年糕、米條。裹粽子、做年糕等等都是一年里極為重要的事情,每一樣都不能少,每一樣都馬虎不得。
稻子自來到人世,就一直幻化著自己的身形,田里、倉里都有稻子的人生;米粒、飯粒皆是稻子的情誼。在靜靜的歲月里,它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那就是用它弱小的身軀來溫暖村莊的前世今生。糍粑、米飯、米果、年糕、湯圓、粽子,它們年復(fù)一年走向我們的餐桌,每一種獨特的食品都是稻子的百變造型,每一種可口的食品都連著一群人的情感和一個季節(jié)的記憶。我總覺得,世界所有的美味都得在一粒稻米里。
在自然的一圈圈輪回中,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著大自然給予的饋贈。現(xiàn)在,在這個口感至上的時代,大米已經(jīng)被打磨得更加精細(xì),人們追求一種更加精致光鮮的生活。我經(jīng)常會去網(wǎng)上買一些大米,無論是圓潤飽滿的東北大米,還是細(xì)長纖瘦的江南大米,都是我購物車?yán)锏某?汀?020年疫情時,微信里說,小區(qū)有個人跟一個確診病人有接觸史,所以暫時將小區(qū)封閉了。一時間,緊張的情緒像一團烏云一樣壓在大家的心頭,自然就絕少出門了。很快,在朋友圈里出現(xiàn)了搶購大米的信息,妻子說,要不我們也去儲備一些干菜,再囤一百斤米吧?她認(rèn)為,再怎么樣,口糧必須保證的。但是,很快,社區(qū)的工作人員端著大喇叭在不斷地喊,超市的米面十分充足,政府一定會保證大家的日常用度,叫大家不要慌張。工作人員的話,自然有權(quán)威性,大家也就不再慌張了。事實證明,我們輕松地度過了那段封閉的時間。
現(xiàn)實的美好與安穩(wěn),總是源于一粒小小的稻米。
三
自父母去世后,村莊已經(jīng)離我越來越遠(yuǎn),也越來越陌生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許多人,忘記了許多事。但是,有些事它刻在你的生命里,像手上的掌紋一樣明晰。
三十年前,我很幸運地考上了一所師范學(xué)校,在同齡人羨慕的眼神里,我從郵遞員手里接到了那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那個時候,考上師范就意味著跳出農(nóng)門,連親戚朋友都覺得臉上有光。村里的干部還專門為我放了一場露天電影。那天,曬場上人山人海,有一種節(jié)日里盛大的喜慶,電影的名字已經(jīng)忘了,但是我知道,這是我離開村莊的一個重要儀式。父親特別自豪,在他看來,終于有一個孩子可以脫離農(nóng)活,以后還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也許在他看來,一輩子在田里干活是他今生注定的命運。所以,他默默地認(rèn)同了,從沒有想到離開村莊,離開稻子。但是,他的心里,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離開這里,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
離開村莊的那一天,是八月底,陽光炙熱,我看見田里的稻子長得茂盛而又碧綠。那天,我既興奮,又難受極了。父親依依不舍,我看見他欣喜的表情里含著一絲擔(dān)憂,那是對兒子尚且不太確定的命運的隱隱擔(dān)憂。我以為自己從此要離開村莊,離開稻子,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還會用另外一些方式親近稻子,我與稻子之間依然還有許多沒有講完的故事。
畢業(yè)后,我遇上了一個女人,我被她吸引了,在我的狂轟濫炸下,她順利地成了我的妻子。她是當(dāng)?shù)貒壹Z食儲備庫里的一名出納,還管理著一個容量4000萬公斤的糧庫。據(jù)說,這些高大的平房倉盈庫滿,庫存幾乎可以夠全縣人吃一年,即便是碰上災(zāi)年百姓也能從容不驚。悠悠萬事,吃飯為大。每次看到那些高大的糧庫,我就想起“洪范八政,食為政首”這句治國命題。
除了季節(jié)性的進糧、出糧,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記錄庫里的糧溫,春季20℃,夏季25℃,秋季30℃,冬季15℃,這些專業(yè)的數(shù)據(jù)都是糧食儲存的標(biāo)準(zhǔn)值,過高過低都要采取通風(fēng)措施。愛人說,糧食是顆種子,種子是有生命力的,就像人會變老一樣,得小心呵護。她說,糧食不僅要藏糧于地,還應(yīng)藏糧于技。她得時刻遵守低溫、低氧、低藥量這些糧食防化守則。除此,還要防水、防蟲、防鼠、防火,每過幾個月還要給倉庫消毒、熏蒸,她總是謹(jǐn)慎地對待這些繁雜的工作,生怕出什么差池。
糧庫里,糧食的流通也得講科學(xué),為了防止陳化糧,尤其是黃曲霉素等霉變現(xiàn)象,保證糧食的品質(zhì),每個庫里的糧食三年之內(nèi)循環(huán)一次,它們通過火車運到很遠(yuǎn)的地方,然后進入米廠,再進入大大小小的企業(yè)、家庭,溫暖著更多人的夢想。一粒稻谷的前世今生簡直就是生活的一段旅程。我從來不知道,一粒稻谷變成一粒米,再走上餐桌,要經(jīng)歷這么多的人手,且需要這么復(fù)雜的程序。一粒稻子,續(xù)寫著俗世的生活,源源不斷地帶給世人溫飽與健康。稻子帶著人們的期待生長、收獲,一年又一年。
因為愛人對工作的盡責(zé),每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在家里的一個箱子里,壓著一大摞獎證,這是她無上的驕傲。愛人的父親曾經(jīng)在糧庫工作多年,她的大哥也在省糧食局從事著這方面的倉儲研究工作,所以,她對糧食有著深厚的情誼。她說,如果有一天退休了,她會很舍不得的。她甚至打算以后回到村莊,回到我父親建的老房子里,圍上一個籬笆院,然后種幾分薄地。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許就是村莊的一株稻子,只是開了一會兒小差,跑到了城里來,可不管在外多久,最終還得回到村莊,回歸田野,再次領(lǐng)受那里的陽光與土地的恩賜。
愛人的表哥是種糧大戶,是貨真價實的農(nóng)民,感覺他把種糧當(dāng)成了一生的追求。與我父親不同的是,他是一個現(xiàn)代的農(nóng)民。他與妻子承包了六十多畝水稻,全部實現(xiàn)機械化耕作。別人不愿種的地,他種;別人不懂的機器,他懂。在我看來,他確實是一個現(xiàn)代的農(nóng)民。每天起早貪黑,那些土地,經(jīng)由他的打理,煥發(fā)出生機,并且生成了可觀的財富。同時,表哥他也是一名糧販子。每到八月和十一月,就會去村里挨家挨戶地收糧,然后再把糧食運到愛人單位的糧庫。這項工作他已經(jīng)做了不下二十年,也獲得了可觀的收入。他買了地,建了一棟漂亮的房子。他很自豪,還邀請我們到他家做客。我覺得,他應(yīng)該會感謝糧食吧,因為人的自信與底氣全部來自一粒谷,一粒稻。
清明節(jié),我跟往年一樣回到了村莊。村莊安靜極了,勉強有幾個老人、小孩和幾聲狗吠撐著村莊的人氣。在掃墓下山的途中,我看見路邊添了一座新墓,仔細(xì)一看是冬嬸。沒想到她也死了。她是我母親生前最要好的人,算算也快八十了。
后來,從我嫂子那里了解到,幾年前,冬嬸的兒子強子在外打工,由普通員工做到了班長,再成為經(jīng)理,很是成功。后來,他租了房子,打算叫他母親去照顧孫女孫子,冬嬸舍不得丟開那兩畝稻子,死活不愿跟著去,說那個陌生的城市,那些街道、汽車、紅綠燈讓她感到害怕。經(jīng)過不斷交涉,孫子孫女就留下來了。有一年夏收的時候,她忙著收割,孫子跑到河邊去玩耍也沒有留意,等她抬頭時,孫子居然不見了。她立即焦急起來,大聲呼喊著、哭著,像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膳碌氖虑榻K究還是發(fā)生了,有人在河的下游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尸體。她的兒子兒媳回來了,哭得呼天搶地。親人之間自然沒有仇,卻有著無盡的恨,這種恨滲入到骨髓里去了,無法原諒。然后兒媳兒子帶著他們的女兒去了遠(yuǎn)方,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來了。從此,冬嬸往后余生里就再也沒有快樂的時候了。
然而命運還是沒有放過她,終于對她進行了最后的清算。去年的秋收,在割完最后一茬稻子后,她在旁邊的溝渠里洗了下手,然后一頭栽在溝里,幾乎沒有任何的掙扎。不幸的是,那時田野里恰巧四下無人。稻子養(yǎng)育了她一輩子,她又回到稻田里去了。她的喪禮簡單而又潦草,她的兒媳不愿意回來治喪,至于兒子,喪禮一結(jié)束就匆匆地離開了,回到他工作的城市。一切仿佛悄無聲息……這個傷感的故事差點讓我流淚。有人說,這是報應(yīng)。我不敢茍同。我理解冬嬸對稻子的堅守,她跟我的父母一樣,對土地有著不離不棄的深情。
前段時間,姐姐又給我送來了一包優(yōu)質(zhì)的晚谷大米。自我結(jié)婚以來,她每年都要給我送一包米或者一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過來,一晃二十余年了,從來沒有斷過。也許在她看來,這是她愛我這個弟弟的最好方式。
姐快六十了,個子有些小,白頭發(fā)已經(jīng)很明顯了,嫁到了一個不大的村子,交通極其不便。她扛著米得翻過一座小山,穿過一片田野,再走到馬路邊等車。想到這個情景,我有些難受。姐悠悠地說,明年就不種了,打算到城里來找點事做,問我能不能幫她找一找。我理解姐姐的心事,對她來說,也許這是一生里一個重大的決定。姐姐患有關(guān)節(jié)炎,一旦下雨手腳就開始疼痛,就像是天氣預(yù)報,身體以一種疼痛的方式告訴她每一場雨的來臨。蒔田的季節(jié),對于她來說是一種折磨。她每天將手浸泡在水里,腫得像胡蘿卜,完全伸不直,到最后,連端碗吃飯、穿衣服都覺得困難。這種痛折磨著她,讓她憂心忡忡。所以,她也想丟掉手中的鋤頭,來城市里謀一份相對輕松的工作。
其實,姐姐的村里,和大多數(shù)村里一樣,所有的年輕人在一夜之間忽然離開了,他們滿懷夢想去了遠(yuǎn)方,去尋找更大的世界。村莊太過于狹小,平凡的稻子已經(jīng)喂不大他們的理想,也填不滿他們?nèi)找媾蛎浀男坌摹,F(xiàn)在,包括姐夫在內(nèi)的一些年壯的勞力也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他們急著處理自己家里的田地,只是,這些土地不再搶手了,幾乎沒人接收,成了燙手的山芋。所有的人都像一株稻子一樣去了遠(yuǎn)方,甚至帶著自己的孩子,走得十分堅決。自然,大批的稻子也跟著去了,一些偏遠(yuǎn)的田就自然拋荒了,它們的地盤迅速被稗草搶占,但是,繁華的城市未必有它們想要的空間。不過,它們也不愿回到村莊。稻子迷失了方向!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村莊里只有幾個佝僂的老人和幾只狗,勉強撐起村莊的人氣。特別是到了夜晚,燈光一滅,世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這種死寂讓人害怕。為了壯膽,我姐養(yǎng)了兩只狗,那兩只狗看家護院十分忠心,偶爾的狂吠聲,讓人的心里有著幾分踏實。
我認(rèn)可了姐姐的想法??墒牵龥]有什么文化,找工作自然有些難。前段時間,幾經(jīng)周折后,我終于給她找了一份工作,在超市里做保潔員。我立即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她。聽說找到工作了,姐姐很激動,立刻著手準(zhǔn)備,至于手中的稻田,她打算將一部分盤給別人去種……
可是就前幾日,姐姐打電話來了,說鎮(zhèn)里的干部下鄉(xiāng)來了,親口告訴她,糧食安全關(guān)乎國家大計。干部告訴她,今年的水稻必須種兩季。我姐姐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農(nóng)村婦女,她不太懂得這些社會大道理,但是,她一向?qū)φ奶栒偕钚挪灰?。因此,她就動搖了。姐姐在電話里說得期期艾艾的,我自然是理解她的,也許,這是她不愿離開土地的最好的借口吧。
我父親一生養(yǎng)育了八個孩子,自出生,我們的命運與莊稼就無縫地連著,被稻子主宰的命運籠罩我們的一生,我們無法拒絕。稻子長成肌肉,長成骨骼,長成情感,長成記憶,我身體里滿滿的元氣都來自一粒稻子。即便我身處城市,我時常會想念村里的稻子,有時忍不住就登上駛往村莊的班車。我經(jīng)常會做一些關(guān)于稻子的夢。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越過千山萬水,又穿過堅硬的鋼筋、水泥,抵達我的夢境……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