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你了。我媽常喊我有空去看看你,可我一直沒有空。講來慚愧,這么多年我四處漂泊,沒找到一處安身之所。出門時我不滿十六歲,你摸著我腦袋同我講,爺,一路順暢啊。
按輩分,應該是我喊你爺。你同我講,單是我喊你爺多沒意思,于是便讓我當一回爺,你也喊我爺。我媽因此講我沒個大小,要我不能答應。我跟她講是你要喊的,她就不置話了。我猜她應該會去找你,講我們兩個到底誰是爺?shù)氖?,可不知為何最終她還是沒去找你。
我媽對你的態(tài)度同其他人不一樣。在你剛回來那段時間,附近沒有人理你,他們都不愿同你講話。你回來住在我們家原先的老房子旁邊,這里是你的房子。我記得那是三月天,太陽躲在云層后面,天空和土地都罩著一層白霧。屋內(nèi)屋外,稻田菜地,全濕漉漉的。我躺在潮濕的床上,給田野上的鳥叫聲吵醒了。但我不愿起床,我縮在被窩里想要辨別鳥叫聲傳來的位置。那些白霧被風吹得飛快,時濃時淡的,我只模糊看見一棵樹,我在想鳥是不是在那棵樹上。我媽喊我,很尖利的嗓子,嚇了我一跳。我應了她一聲,她還是喊,直至我忍受不了煩躁地從床上爬起來。我懷疑她耳背,我同她講,你喊我一次就夠了,你是不是耳背啊。她講,喊一次的話我應一聲腦袋又縮回被窩里去了。我承認,確實是這樣。
好白的霧,我手伸直一點就看不到手指了。我媽讓我回趟老家,幫我爺打掃房子。我爺是誰?我媽講,我爺就是我大伯。我回她,那為什么不叫大伯叫爺呢?她講,我們這個地方爺就是大伯。我又不明白,爺爺是叫爺,大伯也是叫爺,在一起的時候豈不是分不清喊誰。我媽讓我去問我爸。我可不想問他,他整天搗鼓他那臺拖拉機,早上鉆進車底,晚上才出來。
我看到你了,在門口那棵龍眼樹下抽煙。我不認得你,但我猜你就是我爺。你和我爸有點像,只是頭發(fā)少些,頭頂光光的,兩邊雜亂生長著稀薄的頭發(fā),有些黃了,還有些白了。我同你講,你是我爺嗎?你好像有點羞澀,撐了撐眼皮,干干點了點頭。我走近一點,你才認出了我。你喊了我小名,我并不知道這是我的小名,后來我媽跟我講,我剛出生不久一直用這個小名,后來不知何故棄用了。房子其實完全不需要我打掃,每隔一陣子,我媽便來打掃。所有的物件擺放整齊,床是床,桌是桌,板凳放在它該放的位置。上面一絲灰塵也沒有。院子呢,有一廂菠菜,一廂油菜和兩廂蘿卜,也是我媽種的。院墻是一片灰沙墻。你在房子和院子里走走停停,似乎在一邊看一邊回想著什么。我?guī)硪粭l狗,跟在你的腳后,舔舔跳跳。我很奇怪,這條狗不到一歲,它從來沒見過你。很大的霧,從天空卷進院子里,菠菜和油菜的葉子在滴水。腳步聲變成了腳印,陷在松軟的泥土里,地上散落的水,匯集到腳印里,腳印就滿了。九歲的我聽到院子外面風吹動著樹葉,像下雨的聲音,我也不知道跟誰講,我講,快要下雨啦。
梅雨從三月下到四月,天空越來越矮,有時快垂到院子旁邊那棵水榕樹的樹冠上了。這段時間,你很少出門,窩在院子整地里的菜。你的頭發(fā)上長出了水珠,沿著頭皮慢慢流到額頭,滴到泥土里。除了我,沒人理會你,他們躲著你,似乎有很大的仇恨。你不愿碰到人,即便不得已碰到了,也會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待那人過去了,你再出來。隔幾天,我媽便讓我提只雞給你,我看見過你躲在墻邊,只露出半個腦袋,看到是我之后才走出來。我不知道你為何這樣。我去問我媽,我媽講我腦子里都是瓜子。我問,什么是瓜子。我媽講,瓜子會發(fā)芽,發(fā)芽就到處鉆,然后就胡思亂想。我努力想象我頭上頂著一串串瓜苗的樣子,這么潮濕的天氣,它們是不是長得飛快,長到一定程度,風一刮來,我是不是被吊起來飛到天上,像熱氣球那樣。我同我媽講,那瓜苗會不會開花?我媽講,會,你屁股會開花。
你快忘記了太陽的樣子,太陽也許熔化在那些灰色的云層里了。你趁我不在的時間里,打開了柴房屋的門,把雞全部放出來。這些雞全部是我給你提過來的,你一只也沒吃。你再也沒有拿刀割斷雞脖子的勇氣。我在的時候,你就在院子里弄那些菜;我走之后,你把雞趕到院子里,以至于那些雞吃了不少菜葉。我好奇那些菜葉怎么會破了那么多洞,你講是蟲子咬的。然而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雞糞味道,我家雞籠里就是這種味道,我就問了你。你又同我講,你睡午覺的時候,外面的雞跑進院子里來了。我一走你便回到屋子里,從床頭柜里拿出兩本書來翻。有一本是佛經(jīng),有一本是道經(jīng),專門講超度之類的。都在小鎮(zhèn)冥街買的。冥街上賣的盡是祭奠死人的用品,香、紙錢、紙屋子、紙馬、上山用的帆布……最近又多了一些紙車。賣東西的人說車跑得比馬快,便于在那邊世界行走。你從冥街的入口往盡頭走,又從盡頭走出來,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中。你并不知道要買些什么,這條街根本沒有你要買的東西。你要買的是一把新錘子,一把新鐵鏟,還有一把鋒利的刀,能把竹子破開分成薄薄的一片。你跟那些擺攤的垂暮老人聊天,坐在比你們年紀都大的石板路邊,要等四月的太陽出來。四月的太陽在哪,它藏在四月深處了。四月的深處在哪,你看到老人臉的皺紋,皺出了很多條路,你想,通往四月深處的路就在其中一道皺紋里面。老人八十多了,同你講話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像是他只在乎聊天,眼前這個人是誰不重要。他講的話你聽懂了一些,剩下的,不知是聽懂還是未聽懂。你逗留了很久,抽了好多根煙,老人講了一會便睡過去了。雨很細短,從冥街的上空飄下來,街上偶爾走過一個人,站在街中央,呆滯地望著那些沉睡的祭奠品。你坐得屁股發(fā)疼,站起來走一走。有一地攤擺在街邊,上面擺著些古籍,封面給雨濕透了。最上面躺著一張白紙,寫著,人已歸去,錢放入罐中。旁邊有一個礦泉水瓶子,已撕掉了商標,里面并無一分錢。 你抬頭看了看鉛灰色的天空,云層撕裂了幾個口子,后面露出的還是云層。你拿了兩本書,一本是《大般涅槃經(jīng)》,一本是《道法超度》。
我媽究竟藏不住秘密。她每天忙個不停,早上起來煮飯,煮飯之后喂雞,喂雞之后洗衣服,洗了衣服后又煮飯,到傍晚還要去菜地里給菜澆水除草。她那塊菜地跟你現(xiàn)在院子里的菜地隔著一大片田野,你回來之后她不再去過你的院子。她同我講起你的時候,兩腿叉在芹菜地里,拿一只瓢給芹菜澆水。她澆了一瓢水,頭抬起來,往田野邊上的一處坡看,講,那個廢棄的磚廠是你十幾年前開的。我便想起來更小一點時,跟一群同齡人去那里玩耍,那里有個很大的池子,里面裝滿了綠色的水。我們互相嚇對方,講池子里有水鬼,誰靠近就上誰身,夜里睡著會自己跳進池子里去。過年的時候我們?nèi)バ≠u部買水炮往池子里扔,一毛錢一只水炮,我們每年扔了好幾捆進去,以為這樣能把水鬼炸死。有一年我們像以往一樣買水炮去扔,被我爸撞見了。我爸從隔壁村喝酒回來,醉醺醺把我們?nèi)s走了。他呵斥我們,以后誰再來這個地方玩,他就把誰扔進池子里。他沒嚇住我們,越嚇我們越好奇,他走之后我們又圍到池子邊上,伸長脖子往下看,好像下面真的有什么東西似的。她講了你那時籌資開磚廠的事情,我爸也給你拉進去做了合伙人。那時你剛退伍回來不久,在大隊里任了個職務,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誰都不放在眼里。我想象,一九八幾年的夏天,至于為什么是夏天我也說不清楚,我總覺得這個煙囪應在夏天冒煙才有味道。熾熱的太陽在瓦片上烤出了一層熱氣,男人們光著膀子在田里收早稻,空氣里到處是稻稈被割斷的清香。你和我爸滿頭大汗,在磚廠房里用黃泥捏磚坯。天空藍得泛白,煙囪上的白煙扭著往上升,蟬聲不時從茂林的某處傳來。一九八幾年的夏天就像一張膠卷一樣卷進我腦門,雖然那時我還沒出生,可我斷定那個夏天的味道就是如此。我媽講,磚廠頭年甚是紅火,直至第二年,你發(fā)生了一些事情,磚廠就開不下去了。到現(xiàn)在你還欠著我爸半年的工錢。磚廠破落后,我爸把那些賣不出去的半成品用斗車拉回來,搭了個豬棚,往后家里就開始養(yǎng)豬。我再追問我媽,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導致磚廠破落。我媽又開始嘮叨了,反復講著,你還欠我爸半年的工錢呢,雖然拉了一些爛磚回來,那是遠遠不夠的。
你似乎對那本《道法超度》更感興趣。太陽出來了,你便搬一張椅子到院子的臺階上坐著。你也不管我在不在,兀自思索著書里的東西。太陽出來的感覺真好,你看了很久,又在椅子上睡了一覺。你睡覺時我去瞄了瞄你的書,我看不懂,上面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圖形。醒來后已經(jīng)是下午,你要去山上砍竹子,你看見我趴在一條板凳上睡著了,也沒叫醒我。等我醒來時你已經(jīng)不在了。太陽斜著照在我身上,有點辣。這里是亞熱帶季風氣候,五月的太陽已經(jīng)很毒辣了。我想我午睡睡過了頭,就往學校跑。跑到學??吹綄W??諢o一人,才想起是星期六。我又想起早上你跟我說要帶我到山上砍竹子,我找不到你了,便去山上找。山上好多竹子,太陽的光線照在竹葉上,耀眼得很,風吹過來,到處都閃著銀光。我聽到好多鳥在叫,比田野上多多了,我聽出了幾種,有青苔鳥,有黃屁股,有山雀。有幾個聲音又響亮又奇怪,似乎我從來都沒聽見過。我叫了你一聲,你應了,聲音在竹林里回蕩,我找不到你。你出來時我已爬到一根毛竹的尖上了,我對著天空大喊大叫。風吹著竹子,把我從這邊搖到那邊,再從那邊搖到這邊。你同我講,竹子要斷了。我不信,繼續(xù)喊我的。我聽到清脆的撕裂從下面?zhèn)鱽?,接著我便隨著竹子往下墜,那種感覺真的很特別,身子一下子變輕了,我想,我要飛起來了。
我摔了一下,回去后我媽把我送去衛(wèi)生院,那老頭用石膏綁住我手臂,吊到脖子上。老頭說我手斷了,我一點都不疼。學校不給我去上學,我媽讓我待在家,手好之前哪都不給我去。我還是整天往你院子里跑。你見了我慈祥地笑了笑。你把砍回來的竹子削去尾巴,劈成兩半。你要編一個雞籠。你問我想不想學。我講,不想。你編了我便斜著眼偷偷看。雞籠編好了,剩下一些篾,你要給我編一個什么。我問你會編什么。你講你什么都會編。我就講,那你就編一個“什么”吧。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編了好多魚籠。他們都說我手巧,編得跟鎮(zhèn)上擺攤賣的那些一樣。沒人知道我是跟你學的。大雨連下了一個星期,雨水從四面匯入河流,河水灌進了我家廚房。我把我編的魚籠全拿出來,在廚房、雜物房、臥室里撈魚,足足撈到十幾條鯉魚。我媽講我瘋了。我現(xiàn)在總是想不起來,那次你編給我的那個“什么”到底是什么。好像是一只馬,不然樸師傅也不會拿去送別人上山給燒了。樸師傅是這一帶的師傅頭,帶著一支隊伍,專門給死去的人做法事。那天樸師傅來到你的院子,看到你編的馬,他跟你講,他現(xiàn)在缺一只馬,正想趕去鎮(zhèn)上買,正好,你這有,他就拿去了。到底是不是真的缺馬,我弄不清楚,樸師傅做法事多年,不至于連紙馬都備錯吧?不過,樸師傅年事已高,偶爾算錯也是有可能的??傊且院髽銕煾党砟愕脑鹤?,讓你編一些馬給他,還讓你買紙糊到馬身上,再畫上眼睛耳朵鼻子之類。
你大概編了兩年多的馬。后來一個女人拿著一把刀闖進你的院子,說你的馬害死了她的丈夫。她老父死去一個星期,她丈夫騎著一匹馬進山,那馬突然發(fā)瘋,把她丈夫摔到石頭崖下,落了個殘疾。她咒罵你不潔的身體和靈魂,這樣的手做出來的馬,燒給亡者是受詛咒的。你蹲在芹菜地邊上,一言不發(fā)。那個女人把院子里你編的那些馬砍得稀巴爛,并喊著你要再編馬害人她還會再來的。
連續(xù)幾天,你都不怎么說話,躺在椅子上什么都不干。我問你怎么不編馬了,你講累了休息一下。我看你真的像在休息,院子里的菜也不理了,雞也不喂了,一整天就窩在椅子里睡。每天傍晚放學,我去給你的院子里的菜澆水,喂飽那些雞。
你夢到你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身后有一個女人的影子追著,你沿著黑暗深處跑,你跑軟了腿也沒能擺脫她。你只好停下來,轉(zhuǎn)過頭去,可你發(fā)現(xiàn)沒看到那個影子,她突然消失了。你又往前走,又感覺到她飄了上來,你再轉(zhuǎn)頭她又不見了。晚上你無法入睡,被各種各樣的噩夢驚醒。你開始對黑夜產(chǎn)生恐懼,并嘗試不去睡覺。這么撐了兩天,第三天晚上你實在撐不住了,倒在椅子上睡了一個長覺。那一覺睡得真香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了。你又夢到那個女人了,她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你。最后你忍無可忍,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起先你看不到她,漸漸地,她出現(xiàn)了,由淡到濃,你終于看清了她身體的輪廓,你努力去看她的臉,想知道她到底長什么樣,可你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便扭頭往遠處飄去。你慢慢跟過去,發(fā)現(xiàn)她飄進一座荒廟里消失不見了。你醒來后,拿了只手電筒就出去,你記得多年前后山的坡地上是有那么一座沒有名字的廟,人們?nèi)ツ抢锲砀_€福,春耕彌撒,秋收拜謝,無論何事,皆到廟里一拜。五月末的夜晚異常沉悶,夜空呈現(xiàn)一種稠密的深藍,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你還記得后山的路,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路了。你在齊腰的荒草里往前走。除了一束橘黃的光,你什么都看不到,你聽到自己身體穿過草叢的聲音,清脆、響亮,混雜在四處怪異的鳥叫聲中。你看到一雙雙幽綠的眼睛潛藏在黑夜的某處,你還聞到了很多動物糞便的氣味。這并不是你熟知的后山,這里以前就是一個普通的坡地,上面種滿了荔枝、龍眼、芒果和木菠蘿。樹木開花的時候,樹下全是拾花的孩子。等到果子成熟了,孩子們都爬到樹上摘果子吃。你很害怕,腿有點哆嗦,可你清晰地記得,這條路就是以前那條路。你盡量不去理會那些黑暗中的眼睛,沿著記憶往前走。你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走出那片茂密的叢林,到廟前時,你褲襠濕透,尿出來了。那座廟和你夢里的廟一模一樣,半截隱沒在荒草中,廟的中間,凸出一棵古樹,撐破廟頂,直梭梭往夜空生長,像是連著一個遙遠的世界般。你的膝蓋突然軟下來,跪到地上痛哭不已,手電筒掉到旁邊,沿著一個斜坡滾落。
那座廟就在后山上。每年年初我們一家會到那里祈禱。我媽會雙手合十,對廟里的綠油油的關(guān)二爺念念有詞,大概要保佑五谷豐登,養(yǎng)雞大過豬,養(yǎng)豬大過牛,養(yǎng)牛大過飛杉頭(門上的檐)之類。年底就去還福,依舊雙手合十說一些感謝關(guān)二爺?shù)脑挘m然雞最終沒有大過豬,豬最終也沒大過牛。你每天凌晨四點,就起身到廟里懺悔。你發(fā)現(xiàn)后山的路和你那天晚上走的不一樣,那里還是一片果園,還是種滿荔枝龍眼芒果木菠蘿。廟邊也沒有荒草,里面香火旺盛,完全跟那天晚上你去的情形不一樣。只是廟中間長的那棵樹,確乎就是那天晚上那棵。你要回了我家之前替你耕種的一畝地,和別人一樣,一年種上兩季水稻。驚蟄播種,仲夏收割。仲夏播種,霜降收割。每到忙季,我媽就推著我往田里去,于是我又去找你了。時間長了,你便和我熟了起來。你同我講了很多以前的事。講你年輕的時候在海南服役,部隊安排你到一個氣象站放哨。那個氣象站在原始森林里的一個最高點,你和一個北方的小伙子輪流值守,每人半個月。你講,那個地方白天和黑夜簡直是兩個世界。白天的時候,站在氣象塔上,看不到一個人,只有無盡的原始森林環(huán)繞,各種動物的叫聲從森林里傳出來,又消失在森林里。你講,你在那里見過的動物不下百種,有猿猴、豹子、蟒蛇、花果貍、水鹿、鼯鼠等,有好多你都忘了名字了。鼯鼠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剛開始你以為只是一只松鼠。有一只跑到氣象站碰到圍網(wǎng)找不到出路,你想捉住它再把它放了。你用雙手握住它,走向門口準備把它放了。一不留神,它掙脫你的手就飛起來了,飛了一段,落在一棵杉樹上,打了個趔趄,頭也不回鉆進密林里去了。那是你第一次看到會飛的松鼠。到夜晚的時候,森林變成一片黑暗,只剩下一些野鳥的叫聲,偶爾還有野豬的嚎叫聲。你站在氣象站直升機降落點的平地上,看到了一個浩渺的星河世界,沒有邊際,閃耀著,延伸著,運轉(zhuǎn)著,你感覺你陷進去了。在那里不再有空間,也沒有時間,你漫無目的地在星河世界里飄著,你盡情地飄蕩著,似乎在那片縹緲里看到了你的過去和你的未來。它們成了兩塊塊狀物,里面是一層又一層的圖像,不停地自我翻動著。你的目光被未來那塊吸引了,隨著翻動一直往下看。開始是驚喜,隨著不斷翻動,心情逐漸沉重,看到最后你震顫不已。你發(fā)現(xiàn)你的未來的終端,連著你的過去,而你過去的終端,連接著你的未來。后來你神思混亂,再也分不清過去和未來的界限。
你還講了一九九六年你開磚廠的那段時光,那是你人生最得意的時光,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是這樣認為。那時你和我爸從磚窯里出來,一身泥巴,坐在草地上一塊抽煙。你們面前,是一片寬闊的稻田。有時我爸回去了,你留下來收拾物件。有一天傍晚你爬上了磚廠的煙囪,那根煙囪有七八層樓那么高,通體紅磚。你踩著那些鐵扎爬到頂端,你看到了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村落和田野。你想起了在氣象站的那段日子,這種感覺有那么一點相似,你努力回想,想象腳下是一片無垠的原始森林,頭上是一片深不可測的夜空。但你還沒想清楚,就聽見我奶奶在下面喊,她喊什么,你不記得了。你只記得你下來的時候,天空如此幽藍,一群白鳥從天空的那頭飛向另一頭。
我不知道你為何同我講那些事,其實你可以不講,畢竟那些事都過去那么久了。后來你犯錯了,人們開始憎恨你,把那個女人的死推到你身上。你年輕氣盛,一氣之下離開了家。離開的那些年,你去過很多地方,先去磚廠給別人搬磚,不久去鋁廠做焊工,還去橫斷山修了幾年高速路。那會兒你還年輕,想著去哪里都無所謂。后來年紀逐漸上來,總愛想起以前的東西。你特意去了趟海南,想找一些以前的戰(zhàn)友,可你誰都沒找著,部隊的人調(diào)動的調(diào)動,退役的退役。你回來之后就開始做夢,夢到你在海南服役的戰(zhàn)友,他們像松鼠一樣在原始森林里跳躍,你喊他們名字,他們就飛走了。那個和你一起輪班值守的北方小伙子,變成了一條大鯨魚,在夜空里歡快地穿行。你聽到了他的叫聲,深沉,空靈,在夜空里四處游蕩。你看到那個女人坐在鯨魚身上,悲傷地望著你。你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你講,人老了,心變軟了。
你去廟里懺悔的事,不久之后就傳開了。有些人議論你,有些人咒罵你,更多的人是沉默??山K究沒人阻止你去廟里,直到那天你碰到了他們。那天他們來得比你還早,你到廟里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了。你看到他們在廟里緬懷故去的母親。他們兩兄弟,一個抱著小女兒。你認出他們,要掉頭走,然而已經(jīng)遲了,你已經(jīng)走到了廟門前,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你。你以為他們要找你麻煩,不管用什么方式,你都準備好接受了。但他們沒有,他們只顧做他們的儀式,燒香,供酒,跪拜,燒紙錢。做完一切后,他們從你身邊走過,看也沒看你一眼。你就愣在原地了。這些雖然難受,你還是接受了,你早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在一個大雨的夜晚,雷電撕開了黑色幕布,你從床上爬起走到院子中間,雙手捧著那本《大般涅槃經(jīng)》,慢慢托舉到頭頂。這是你無數(shù)不眠夜的其中一個,失眠和噩夢困擾著你,讓你日漸消瘦,你發(fā)現(xiàn)你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大雨如注,從撕裂的夜空中泄下來,雨很冷,你感到的是熾熱,你知道雨水可以把你身體的某一部分澆干凈。雷電像大地的眼睛,久不久眨一次,窺探著世間所有暗事。你手上的經(jīng)書濕透,變軟,脫落,最后一頁一頁散落在院子里。那聲響雷通徹天地,你似乎從黑夜里的白光中,突然悟出了什么。虔誠地跪在雨水浸泡的泥土里,顫抖的雙手慢慢合起來。
天剛亮,你就去找樸師傅。樸師傅為你行了一個簡短的儀式,算是收你為弟子了。
我爸喝醉了酒,要鉆到他的拖拉機底下睡覺。我媽和我把他拖回到床上。一轉(zhuǎn)眼他又出來了,到門前大榕樹下躺下來呼呼大睡。午后的陽光從榕樹葉子的間隙灑到他的臉上,一片葉子落到他額頭上,他舔了舔嘴唇。許多麻雀在茂密的樹叢里聒噪著,已經(jīng)入秋半個月了,還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蟬聲。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喝醉的一次。
你和樸師傅奔走在山川田野間,樸師傅年事已高,頭發(fā)卻還油黑,你卻全白了頭。白頭的跟在黑頭的后面,人們一看到你們這樣走,就知道有人要死了。倘若有人出生,樸師傅會讓你走在他前面。
這其中的緣由,你不問,樸師傅也不講。
聽我媽講,有一段時間,你把所有房門都加了一把大鎖,誰也不讓靠近。那年我正在南方的一座小城上學,學了點東西,對人情世故多了些了解。放暑假去你那玩了幾趟,我依舊喊你爺,而你沒再喊我爺,只是跟我簡單寒暄了幾句。我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與你像隔著一層什么東西,像是大伯更像大伯,侄子更像侄子??晌移鋵嵅幌矚g這種變化,但我又不知怎么同你講。我趁你外出時拿一根鐵線偷偷捅開你偏房的鎖,這是小時候偷雞老五教我的,他說這個玩意一開一個準。我還沒忘記。果然,沒費多大的力氣我便打開了你偏房的門。我就看到了那些馬,滿滿一屋子,摞了三層,整齊排列著。我又開了其他兩間,也都是這樣。也不知你什么時候編下的。你不要怪我,我自始至終都沒跟外人講過,包括我爸媽。
你在冬天死去。那會兒我正在期末考試,等我放假回家,家里已經(jīng)平靜。屋子還是屋子,菜園還是菜園,菜園里菜還在繁茂生長。這個世界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同。你的幾個房間都清理了,我問我媽你的那些東西哪去了,我媽同我講,該燒的都燒了——房子、小車、媳婦。我問,那些馬呢?我媽講,什么馬,現(xiàn)在誰還要馬,直接上小車了。我又問,我是講大伯屋里鎖起來的那些馬啊。我媽過來摸我額頭,懷疑我是不是傻了,哪有什么馬。我不服,我明明看到的,三個屋子里都是白馬,竹篾做的,貼著白紙,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我還上去摸過。我媽不理會我,她講我就會搗亂,從小就這樣,長大了還是這樣。
可我確信我是看到了那些白馬。至于它們到底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后來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逐漸淡下去了,要不是專門去想,還真想不起來。在某年的一個夏天,我路過了你的墓,看到了很多鳥在墓碑上跳躍,六月陽光明晃,風從遠處吹來。我于是喚醒了一些記憶,感覺這個場景在哪見過一般??勺罱K還是沒想起來。
那天回去,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那些白馬在一片偌大的田野上吃草,你站在田野邊上,像等待著什么。我向你跑過去,穿過吃草的馬群。我快跑到你面前了。在那時,濃霧突然從天而降,天地漸漸茫白。我到了你站的位置,你已不在。而我確定,你就在我的旁邊。我轉(zhuǎn)過身,馬群正安靜地吃草。在馬群的一個角落,我看到你抬著扁長的腦袋看我,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嚼著草。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