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鑫鴿
起源于祭祀的戲劇,最初由祭司或“巫師”承擔著祭祀活動,這是戲劇表演的原型,帶有神圣和不可侵犯性。學者王士儀對行動做了如此定義,“創(chuàng)作者(詩人、劇作家)以創(chuàng)作行動生產(chǎn)創(chuàng)作品(詩篇、劇本)之后,演員在舞臺上作為一位行動表演者進行表演,成為表演行動(戲劇)的模式,叫演員假裝成另一個人來模擬創(chuàng)作品中戲劇行動者,透過演員身體動的身體行動,而非史詩的講唱,做到戲劇行動是形(具)體化了戲劇行動事件?!盵1]
在組織人物的各個材料中,人物行動占據(jù)著主體地位。于人物個體而言,人物行動自上場貫串到退場,與人物信息、人物關(guān)系、人物性格等要素相互交融,形成人物形象;于敘事結(jié)構(gòu)而言,各個人物的行動構(gòu)成人物的行動線,這些行動線交織在一起便形成了文本的主體結(jié)構(gòu)。人物行動不僅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點和基礎(chǔ),由動機、目的和意志組成。“每一種戲劇作品的價值由意志的性質(zhì)的高低來衡量和決定。智力支配著思考方面,意志則支配著行動方面,因為也支配著故事。正是意志產(chǎn)生力量,力量會因一直的衰退而近乎永遠消失?!狈▏鴳騽±碚摷也紓愅藸栐凇稇騽〉囊?guī)律》一文中如是說[2]。
人物在作品中并非獨立存在的要素,人物的行動也因人物間的關(guān)系展開,從而構(gòu)成行動的互動,人物行動的互動呈現(xiàn)也因人物關(guān)系的不同、規(guī)定情境的不同呈現(xiàn)出多種多樣的狀態(tài)。本文對人物行動不做具體分類,只從作品中拆解人物行動線并結(jié)合重影理論分析。
戲劇來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作為長久對稱的雙生子,阿爾托沒有延續(xù)從亞里士多德肇始的“戲劇是對生活的摹仿和再現(xiàn)”,而是提出了“重影”的概念。1936年1月,他在前往墨西哥的途中寫信告訴讓·波朗,自己剛給文集找到一個合適的名稱:“它將是Lethéatreetsondouble(《戲劇及其重影》),因為如果戲劇是生活之重影,那么生活是真正的戲劇之重影。”換言之就是,生活是戲劇的影子,戲劇呈現(xiàn)的才是真正的生活,就像加諸于人身上切實存在的痛苦;戲劇與生活互相交融、互為重影,戲劇甚至就是生活本身[3]。
在阿爾托看來,真正的戲劇能夠使觀眾經(jīng)歷現(xiàn)實中完全真實的情感,但又不會使他們沉溺于日常生活的情景。可以說,他對生活與世界的認識是二元的,“戲劇也應被視作重影,不是直接的日常現(xiàn)實的重影——戲劇已淪為它的呆滯的副本,毫無意義、淡泊無味——而是另一種危險和典型的現(xiàn)實的重影,在那個現(xiàn)實中,原則好似海豚,剛在水面露頭便又趕緊潛回水下暗處”。也就是說,在阿爾托的理解里,戲劇應該抓住現(xiàn)實的影子,并對缺乏陰影的現(xiàn)代意識進行補救,而可以抓住現(xiàn)實并對生活進行救治的戲劇,就是他所希冀戲劇展示給觀眾的面目,而不只是一味地將生活搬上舞臺。
改編自韓版同名音樂劇的《粉絲來信》雖然不是一部后現(xiàn)代主義的劇作,但它的主要人物設(shè)置和核心情節(jié)與重影理論相符。根據(jù)上文論述,重影效應反映的是“戲劇和生活的關(guān)系”,該音樂劇的主要情節(jié)涉及了文學創(chuàng)作,符合阿爾托提出的“藝術(shù)”這個更大的范疇;在他看來,“重影”并非戲劇這一體裁獨有,而是與其他藝術(shù)相通。[4]同時,阿爾托對“戲劇”的定義不再是傳統(tǒng)上屬于文學分支的戲劇,而是一種人類文明中普遍存在的文化藝術(shù)形態(tài),是“大戲劇”的概念[5]。而且“double”這個詞在法文中,可以理解為“部分或全部重疊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圖像、影像或文字,而且它的所指極為豐富:既包含躍動的影像,又可以包含空間中的象形文字”[6]。戲劇里的主人公是通過文字這一媒介產(chǎn)生幻覺的,這個人物行動在這個劇情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借助“重影”理論可以深刻剖析人物行動的內(nèi)涵以及與現(xiàn)實的互動,所以,筆者嘗試用該理論分析金海鳴和粉絲鄭微嵐寫信的人物行動。
音樂劇《粉絲來信》主線講述了罹患肺癆的作家金海鳴和留學歸來的粉絲鄭微嵐因文學相識、相知。在讀到海鳴發(fā)表在雜志《朝華》上的文章后,鄭微嵐用“夏光”作為筆名和金海鳴互通信件。金海鳴對夏光的文字一見鐘情,愛慕至極,他沉浸在夏光給他制造的幻影里,直到臨終前才得知夏光的真實身份;除了他與夏光共同完成的小說《人生伴侶》和寫過的信件,其他對夏光的認知都源于自己的一廂情愿。從微嵐決定以夏光的身份寫信,到他親手“殺死”夏光;金海鳴收到的來信,表面是來自夏光,其實是鄭微嵐。夏光和鄭微嵐的人物設(shè)置可以用阿爾托提出的“重影”來解釋,同一個人物擁有對稱的獨立自我[7],這樣對稱且獨立的自我通過舞臺的表現(xiàn)就是由兩位演員扮演的角色。同時借助燈光的明暗變化,時而讓鄭微嵐主導著夏光的一舉一動,時而又讓夏光成為鄭微嵐內(nèi)心的主宰,可以說夏光是鄭微嵐的影子。顧名思義,影子就是與本體對稱出現(xiàn)的形象,而只有本體才能決定影子是否可以繼續(xù)存在。
從海報上的宣傳詞也可以看出人物的對稱性,“我的光,我的噩夢”。不僅揭示了是書迷的信給疾病纏身的金海鳴帶來了撐過每一天的力量;也點明了其中的危害,在真相揭曉的那一刻,對金海鳴來說是無法面對的災難。
鄭微嵐和夏光話語權(quán)的角逐在劇里分為三個階段,起先是留學時期,鄭微嵐處于全權(quán)掌控的地位。此時的夏光常在舞臺深處,是一個黑色剪影,只在鄭微嵐寫信時走到他身邊指點一二,并在《無人知曉》的吟唱中擔任信使的角色,為微嵐和海鳴傳遞信件。而這也揭示了鄭微嵐和金海鳴通信的契機,雖然舞臺上的夏光始終是一個獨立的角色,但當時作為鄭微嵐筆下人物的夏光并未擁有獨立的人格,所以夏光一身男子裝扮,掩藏在鄭微嵐背后。對初次閱讀夏光來信的金海鳴來說,夏光是一個和自己有著文字共感的寫作者,而他也只單純被夏光承諾要一起分擔憂愁的文字牽引著,把夏光即將回國和他見面的信件視作自己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希望。對于剛認識夏光的金海鳴來說,此時的他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臆想的世界,夏光書寫的文字就像阿爾托嘴里的“戲劇”一樣帶有喚醒內(nèi)心的力量,讓金海鳴從觀看者的角度感受到了“幻影的真實”[8],并解放了他體內(nèi)壓抑已久的本能。
第二階段則是以留學歸來的鄭微嵐到《朝華》編輯部實習為標志,他見到了自己最喜歡的作家金海鳴先生。出于對后輩的呵護,金海鳴一邊鼓勵鄭微嵐創(chuàng)作,一邊在焦急等待夏光回信的日子里寫了封血書,滿心都是對夏光卑微又純潔的愛,還幻想著兩人可以結(jié)婚。他把鄭微嵐對自己癡心等待“愛侶”回復的疑問當作孩子氣的認知。此時的他不知道眼前的鄭微嵐就是他想見的夏光,他對微嵐講述著夏光在寫作上對自己的鼓勵與陪伴,“她曾經(jīng)對我說,愿為我分擔這份憂愁,她不會知道,她說過的話,總能讓我忘卻病魔撐過每一天。”
鄭微嵐與夏光,一個是金海鳴真實看到的人,一個是微嵐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家”,也是從這個階段,夏光成為微嵐在文學路上的參謀并開始掌握話語權(quán),主導微嵐的行為。面對海鳴因得不到夏光的回應而無法寫作的“自我嫌棄”,微嵐本打算向海鳴坦白自己就是夏光的實情;但出于保護病人的目的,鄭微嵐向夏光求援并決定把夏光的故事繼續(xù)編下去。本是作為影子的夏光在鄭微嵐筆下逐漸豐滿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從外貌、年齡、出身到教育背景、興趣愛好乃至身體狀況,這些信息都以他先前寫的信件為基礎(chǔ),并在之后的通信中逐漸充實。這時的夏光已不再是男性的打扮,南洋風的白色裙裝成為主調(diào),舞臺中央的鏡面玻璃讓她在鄭微嵐的描繪里成長為擁有獨立人格的“現(xiàn)實人物”。當前的夏光成為了鄭微嵐衍生出來的替身,但她又依附于鄭微嵐存在,是次級的派生,具有虛幻的本質(zhì)。為了安撫金海鳴焦躁憂郁的情緒,夏光讓鄭微嵐把他寫的小說連同解釋自己因病耽擱回國因此沒有見面的回信一起“交”給金海鳴。此時的夏光得到了金海鳴愛意的“滋養(yǎng)”,寫出了讓金海鳴贊嘆的作品,出于提攜后輩的好意,金海鳴把他和“情人”夏光共同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起交給了編輯部并刊登在了《朝華》雜志上。此時的夏光感受到了鄭微嵐的焦慮,他害怕夏光的“人設(shè)”無法繼續(xù)在金海鳴面前維持,自己也會有暴露的危險,夏光再次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金海鳴想當面求她原諒自己不經(jīng)作者允許就刊登作品的請求。夏光對打算不經(jīng)她同意就要去醫(yī)院探望自己的金海鳴很生氣,并以“最后一封信”要挾;病入膏肓的金海鳴一心期盼可以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得到夏光的“垂憐”,因為這樣他們的作品才可以繼續(xù)完成。這時的他已完全被夏光左右,成為了被夏光控制的主體。為了讓金海鳴完成小說,夏光又一次出手,一封匿名舉報信讓編輯部內(nèi)亂了陣腳,也讓金海鳴離開編輯部專心和夏光一起創(chuàng)作屬于他們的文學作品。由此,投射在金海鳴身上的“重影”效應達到高潮,他感受著夏光的“意志”像幽靈一樣追隨、操控著自己的靈魂,在和夏光無數(shù)次情感和行為的交融中,走向了自我毀滅式的創(chuàng)作階段。
束手無策的鄭微嵐面對已無力長時間伏案寫作的金海鳴向他討要夏光的稿件,并拒絕去醫(yī)院看診的請求后,拿走了金海鳴手里的鋼筆并對“隱身”在金海鳴背后的夏光提出了“放過海鳴先生”的乞求,夏光只是漫不經(jīng)心繼續(xù)“作威作福”,告訴鄭微嵐,以金海鳴無藥可救的身體狀況,只有繼續(xù)寫作才是他的歸宿。鄭微嵐看著夏光將筆遞給金海鳴,成為被夏光“意志”操控的“傀儡”。此時也響起了夏光的獨唱,她邀請金海鳴在深不見光的工作室里跳著人生的最后一支舞?!靶袆邮俏枧_表現(xiàn)力的主要手段。通過積極地、有目的的、有機的行動,可以體現(xiàn)人物形象的內(nèi)心生活,揭示作品的思想構(gòu)思。”[9]基于夏光不受自己掌控讓金海鳴走火入魔的行為,也為了金海鳴不再進行“自殺式寫作”,鄭微嵐不顧夏光的反對,用剖白真相的方式“殺死”了金海鳴和自己的繆斯女神,并用一封署名“微嵐”的《告白信》向金海鳴坦白自己就是夏光的事實,到此作用在金海鳴身上的“重影”效應才完全消失。而這也印證了“重影”效應的構(gòu)建是聚焦于人物主觀的內(nèi)心世界,并通過戲劇人物的行為體現(xiàn)。
臨近尾聲時,整場戲也有了第二次高潮,金海鳴寫給真正的粉絲,鄭微嵐的感謝信——“無論究竟是誰,我的愛慕之心,它只屬于信件另一邊的你”,此時他確定自己愛上的是來信另一端的文字寫作者,具體是誰已無關(guān)緊要。這封回歸現(xiàn)實的信,讓不管是作為戲劇人物還是受“重影”效應影響的主體,金海鳴不僅在行動上貫串了劇作文本始終的完整性,也給予了觀眾合理闡發(fā)的空間。
《粉絲來信》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文學和愛欲的故事,金海鳴、鄭微嵐和夏光這三位主要的人物設(shè)置帶給觀眾無限遐思。金海鳴沒有夏光的激烈感,也沒有鄭微嵐的復雜,但是我們不難透過金海鳴的人物行動,去體味他在“重影”效應里對“殘酷”生活的認知。
雖然阿爾托的“重影”理論屬于后現(xiàn)代戲劇,而筆者分析的人物行動屬于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傳統(tǒng)戲劇理論;但是仔細研讀關(guān)于“重影”的定義,不難發(fā)現(xiàn)阿爾托是把生活與定義范圍更廣的戲劇做了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