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汐
嘉木從不是什么神童。這是她六年級暑假認識到的事。
六年級的暑假,她剛剛考完鋼琴九級。拖著因等待而發(fā)軟的腳步,嘉木默默跟著媽媽走出考場。耳畔充斥著各種熟悉的練習曲,攪成一團黑線,只剩被纏在其中的她無聲尖叫。如今的嘉木也不知道,一向優(yōu)柔寡斷唯唯諾諾的她哪里來的膽子。她站定,叫住媽媽,義正辭嚴地說道:“這鋼琴你愛讓誰學讓誰學,打死我也不學了!”
追憶暫告一段落。周六照例是離校日。嘉木沉默地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扒著碗里的白米飯,眼鏡被蒙上一層白霧。媽媽端上一盤剛蒸好的魚,“啪”一下在她身前放定,然后拉開木椅盤腿坐好,筷子在黃魚上蜻蜓點水,然后放進嘴里嘬一下,周而復始。那聲音不絕于耳,嘉木心里躁得很,扒拉了最后一口,一推碗,準備回書房整理月考的試卷。
媽媽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你看看你,當初非要放棄鋼琴。要是去藝考也好有個退路,現(xiàn)在這個月考分數……”
嘉木以重重的關門來回答媽媽的絮叨,眼見媽媽就要沖過來和她理論“孝道”,她又趕忙把門閂帶上。
她從包里抽出那幾張折得皺皺的考卷,上面凌亂的鉛筆痕跡依稀還顯現(xiàn)著那個午后的慌亂與迷茫。嘉木趴在桌前。她已經初三了,再也沒有上一屆與上上一屆來給她自我欺騙和光明正大地揮霍光陰的理由??伤皇乔∏∠菰诙迕闹虚g位置,不進不退,戲劇性地堅持了兩年多。
每逢這時,她最恨未知。路不知通向哪里,一切似乎未曾塵埃落定,一切照舊向前飛馳。
初三實行自愿寄宿制,而學校的“自愿”一貫都是必須的,嘉木心里本是千百個不愿意,但花個五百塊,租個沒有媽媽嘮叨的清凈之地,又何嘗不是樁美事。
每晚兩個課時的自習時間,嘉木寫完數理練習便開始啃《道德與法治》。理科的每一個步驟都有因有果,邏輯清晰,不像文科。她的理科一向比文科要好,巔峰時期還沖進過班級前十。
嘉木將目光從書本收回,如剛睡醒般抬起頭,周圍大家都在埋頭苦讀。她不由得再次悲觀起來。剛開學便這樣艱難,她想自己是撐不過這一年了。
嘉木帶著書,悄悄走出教室,借著走廊邊的燈光念著書上的知識點。陣陣微風吹來,腦中的困倦疲憊稍稍被吹散了些,她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腦子里又能裝東西了。繞著操場走了幾圈,意外高效地背完了計劃的進度。
她夾著書到處走,就是不想回去。她好像聽見夜晚的風里夾雜著若有若無的琴聲。她邁上長長的樓梯,向音樂室走去,琴聲愈發(fā)明晰。
她仔細辨認著琴聲,心頭忽地轟然一響,是薩蒂的《吉諾佩蒂舞曲》。幼時準備考級的那段時間,除了上學、寫作業(yè)、吃飯、洗漱、睡覺這些生活必需,便是練琴。她恨巴赫的中規(guī)中矩,恨肖邦的變幻莫測。于是,她便愛上了彈反對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薩蒂——自然而樸實無華,最重要的是又簡單又好聽。
“吉諾佩蒂是背景音樂的一部分,不太會引人注目。它悅耳動聽,給噪音裝上了一個鞘,又不會突出自己,它能調節(jié)尷尬的沉默?!彼浀迷诎职值臅坷锓竭^一本雜志,里面這樣寫道。
其實,嘉木是愛鋼琴的。她愛它外在的厚重,愛它內在的輕盈。她恨的原來是媽媽的逼迫,待她發(fā)現(xiàn)這個真相已是太遲了。她覺得有些對不住舊時光里那個小小的自己。
她隔著門上的玻璃悄悄朝里望。一個剪著寸頭的高個男生坐在鋼琴前,腦袋隨著低音和弦的流淌一晃一晃。嘉木依稀記得,那是她小學的校友。最后一次的藝術節(jié)器樂比賽,嘉木表演完,寸頭男生恰好在她后面上臺。他穿著略大一碼的校服,畏畏縮縮地上臺鞠躬,在鋼琴前卻一下子放松了,腦袋隨著旋律一晃一晃。
他彈了《雨的印記》,臺下的評委皺起眉頭。這樣的曲子是上不了大臺面的。比賽結果出來,她得了第一名。她按表演號去找寸頭男生的名字,發(fā)現(xiàn)他竟連意思意思的三等獎也沒有。然而,她覺得,他彈的比那些單純炫技的不知好聽多少倍。
嘉木走進隔壁的琴房,沒有開燈。她把小板凳拼成一張床,躺在上面靜靜地聽。一切都是那樣純粹,寧靜得不太真實。她陷入幾次短暫的睡眠,清醒過來時,鋼琴沒了聲音,整棟藝術樓只剩她一人。她趕緊跑回教室。
如此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幾個月。背書于嘉木而言倒成了一樁樂事。在向晚的風里,她終于背完了《道德與法治》,做完了厚厚的語文閱讀。學校里似乎一切照舊。誰也沒有注意到萬年二十五名的嘉木悄悄向前挪了幾步。
端午小長假,補完滿滿當當的課,嘉木早早睡下了。待到夜半,一陣沒來由的心慌將她喚醒。她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一看身旁的鬧鈴,才一點多,便起身摸黑打開燈,準備再溫習一下語文的詩詞,卻聽見隔壁父母房間有低低的交談聲。爸爸和媽媽在爭論明天早餐要給她加一道燉木瓜還是燉海參。她揉著被翻爛的書角,鼻子有點酸酸的。
中考會留下五天的假期讓同學們在家備考。在學校的最后一個夜晚,她仍是悄悄來到音樂室。這一天的走廊一片漆黑,寸頭男生大約是忙著備考,沒有工夫來了。
嘉木兀自走進了他常待的那間音樂室,沒有開燈。她憑著記憶,磕磕碰碰地彈起了熟悉的薩蒂。
遠處教學樓的燈還亮著。嘉木好像同自己的過往冰釋前嫌。她忽然覺得,在美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初三沒有那么美好,但也沒有那么糟。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游走在密密的香樟葉間的雨聲,宛如大地溫暖的演奏。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