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婷
每一個社會轉型期往往都伴隨著思想、文化等領域的深刻變革,盡管有時也會存在一定程度的延后效應,民國亦然。由于教育改革和女性所處社會環(huán)境的局部改變,在文學活動領域,女性參與社會活動的力度與廣度大大加強。其中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是很多女性參與到一些無性別限制的開放型詩詞社團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個別詩詞社團活動成為高校詞學教育的延伸,比如潛社。本文主要從潛社女詞人群體的詞學活動視角來探討吳梅詞學教育的新范式。
潛社是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存續(xù)的詞曲社團,由吳梅主盟。取潛社之名,當是吳梅希望遠離政治旋渦,潛心學習之意。據(jù)其學生王季思回憶:“后來我私下問他,他說當時東大教授中,實不免有借學術的組織作其他種種企圖的,他不愿意因此而引起其他的糾紛,所以用這個名字,希望大家潛心學習,暫不要牽入政治的漩渦。”①王季思:《回憶吳梅先生的教誨》,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8頁。關于潛社存續(xù)時間,根據(jù)吳梅《潛社匯刊總序》所述:“自丙寅至丙子合十一年社作刊布行世。”②吳梅:《潛社匯刊總序》,吳梅編:《潛社匯刊》,1937年鉛印本,第1頁。也即《潛社匯刊》所收作品從1926 年始,1936 年止,但潛社實際的存續(xù)時間卻是從1924 年上半年開始到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才結束①關于潛社的成立時間,相關資料有前后不一的表述。如吳梅在《潛社詞刊序》中提到:“丙寅之春,南雍諸子起詞社,邀余主盟,余欣然諾之?!保▍敲罚骸稘撋缭~刊序》,吳梅編:《潛社匯刊》,1937年鉛印本,第1頁)丙寅年即1926年,這里提到的南雍諸子即當時吳梅授業(yè)于南京東南大學班上的學生。即該詞社是由學生提議成立,并請吳梅來主持。但是吳梅在1931年農歷九月廿三日日記中卻記載:“潛社者,余自甲子、乙丑間偕東南大學諸生結社習詞也。”(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頁)甲子年即1924年,乙丑年即1925年。因此,根據(jù)吳梅《潛社詞刊序》所稱的1926 年與其日記自述的成立時間1924 年,兩者之間存在兩年的誤差。那么,潛社到底最早成立于何時?根據(jù)王季思回憶:“當民國十三年的二、三月間,我才是東南大學一年級生,選讀了吳瞿安先生的詞選課……第二個星期上課的時候,便有同學提議,請求先生定期的給我們這樣的練習,有的同學更主張組織個詞社。先生答應了,定社名為潛社?!保ㄍ跫舅迹骸稇洕撋纭?,《吳梅和他的世界》,第72頁)因此,根據(jù)如上所述,再結合吳梅此前日記的表述,潛社成立的確切時間應該是1924 年上半年。那么吳梅的1926 年之說應該是指潛社結集的起始時間,1924、1925 年的社集之作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收入集中,所收之作從1926年開始。這一點,也可得到他人旁證:“丙子(1936)仲春,長洲吳師瞿安,舉潛社續(xù)集于南雍。潛社者,吳師自丙寅(1926)春始結集,至戊辰(1928)秋后廣行之,歷今垂十年矣?!保ㄔ疲骸稄臐撋缯f起》,《中央日報》1937年1月11日)。在這十余年中,潛社是一種斷續(xù)的存在,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從1924 年春到1927 年春國民革命軍北伐并占領南京,東南大學停辦,為潛社的第一個階段。吳梅于1922 年秋辭去北京大學教職,南下任教于東南大學,主講詞曲,并于1924 年春應學生之請主持潛社。潛社成立后,吳梅帶著學生們每月集中兩次,大部分時候集會于秦淮河上的多麗舫,偶或在掃葉樓、靈谷寺等其他地方社集,除唐圭璋、王季思等人外,參與的女詞人有龔慕蘭、周惠專、濮舜卿等人。其中1926年春到1927 年春的四次社集最后結集為《潛社詞刊》。根據(jù)王季思回憶,“當時社員,現(xiàn)在還約略可記的,有陸維釗、孫雨庭、唐圭璋、張世祿、盧炳普、葉光球、唐廉等幾十個人,女社員里有龔慕蘭、周惠專、濮舜卿等幾個人。每學期都有好幾次的社集,或在秦淮河,或在掃葉樓,或在靈谷寺,真是盛極一時”②王季思:《憶潛社》,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73頁。。吳梅在日記中也有記載,“月二集,集必在多麗舫,舫泊秦淮,集時各賦一詞,詞畢即暢飲,然后散。至丁卯春,此社不廢??小稘撋纭芬患?,亦有可觀處”③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第28頁。。但這一階段的后半段即從1926年春天開始,潛社的社集應該并沒有如前期那么頻繁,“丙寅之春,南雍諸子起詞社,邀余主盟,余欣然諾之。凡集四次,得詞如干首,皆諸子即席揮毫,無假讬、無潤色也”④吳梅:《潛社詞刊序》,吳梅編:《潛社匯刊》,第1頁。。從1926 年春天到1927 年春天第一階段社集活動結束,一年左右的時間,潛社實際上僅社集四次,分別以《千秋歲》《風入松》《桂枝香》《霜花腴》為題填詞。女詞人中僅有龔慕蘭參與了第二次社集,其他女詞人并沒有參加,也有可能她們于此際已經(jīng)畢業(yè)。1927 年春東南大學停課后,吳梅于當年一度南下廣東中山大學授課,待了四個月又返回,此后兩度到上海⑤吳梅第一次赴上海是由于任教上海光華大學,第二次因戰(zhàn)事日緊,攜全家避兵上海,后在王伯元家坐館。根據(jù)吳梅日記記載,1932年農歷二月,為避兵禍,他攜全家避兵上海,同時為了補貼家用,于農歷三月初八開始,其在上海王伯元家坐館,持續(xù)數(shù)月,后因得到金陵大學兼課機會,1932 年農歷七月十七日其寫信給中間人吳湖帆,辭去王伯元家館事,之后他還去了一趟上海處理館事。1932 年農歷九月中央大學復課,1933 年初開始,除中央大學教職外,他同時在金陵大學正式兼課。。
1928 年秋到1931 年底,為潛社的第二個階段①徐有富《吳梅與潛社》(《古典文學知識》,2011 年第5 期)一文認為,潛社的第二階段為1928 年秋至1929 年冬。筆者認為第二階段的存續(xù)時間應為1928年秋到1931年底,不應以1929年冬《潛社曲刊》的匯編作為結束的標志。因為吳梅在1931年農歷九月廿三日日記中談到潛社時記載:“今社集時或舉行,而鐘聲已不復聞矣?!币部芍?931年潛社社集仍在繼續(xù),只是沒有之前那么頻繁而已,且作品也沒有匯編。這一階段,吳梅同時任教于中央大學和上海光華大學,所以第二階段應該在1931 年下半年課程結束后,潛社告一段落。因為1932 年農歷二月吳梅便攜全家避兵上海,中央大學的課程也無法為繼,直到當年農歷九月才回中央大學上課。在第二階段結束到1936年春潛社賡續(xù)前,潛社社集活動應沒有再舉行。因為根據(jù)吳梅日記記錄社集活動的習慣來看,由于其除了參加潛社,還參加其他如道和社、鐘社、幔亭曲社、適社等社團,所以日記比較明確地記錄了參加哪個社的社集,即便沒點出某社名,也會籠統(tǒng)記錄為參加社集。因此,在第二階段到第三階段之間,雖偶有師生雅集,但并未注明是社集,因此不應歸屬社集范疇,故此間以潛社名義的活動應該沒有舉行。。1928 年秋,吳梅再次回到南京中央大學(原東南大學)任教②東南大學于1928年3月改名為中央大學。,應同學之請,重續(xù)潛社,社集主要在秦淮河的多麗舫舉行,因吳梅此時主教南北曲,所以社集以作曲為主。“戊辰之秋,重主上庠,社集舊人泰半云散。同學中請賡續(xù)前舉。余方與諸君子談曲,遂易作南詞,仍集多麗舫。”③吳梅:《潛社曲刊序》,吳梅編:《潛社匯刊》,第1頁。1929年冬,前十次社集作品匯刊為《潛社曲刊》,并由吳梅作序,但曲刊并未收入潛社女詞人的作品。此后社集相對沒有那么頻繁,吳梅在1931年農歷九月廿三日日記中記載:“今社集時或舉行,而鐘聲已不復聞矣。為備錄之,作他日秦淮掌故焉?!雹軈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ㄉ希罚?0頁。第二階段應于1931年下半年學期結束便消歇了。因為1932 年一·二八淞滬戰(zhàn)役爆發(fā)后,由于戰(zhàn)事日緊,經(jīng)過再三權衡,吳梅于當年農歷二月攜全家再赴上海避難,故社事也不可能繼續(xù)。但在第二階段潛社還有另一個旁支,便是光華潛社。1931年農歷十月初五,吳梅去信上海光華大學張詠霓校長討要欠薪,信中清晰記錄了其在光華任教的起訖時間:“弟自十七年春,由亡友童君伯章之介,承乏光華教席,吹竽南郭,自笑無能,猥荷殷拳,歷年延聘。去歲之秋,弟以上庠兼課,往返為勞,請于茂如,力辭此席,又荷垂愛,改任講師。迨及今秋,始允解約?!雹輩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ㄉ希?,第39頁。由此可知,吳梅任教于上海光華大學的時間為1928 年春到1931 年秋。而這期間,吳梅應光華大學學生之請,也組織了光華潛社,持續(xù)五月,每月一集,以填詞為主,并有社刊《潛社匯刊》,光華大學學生萬云駿對當時的社集曾回憶道:“這時吳先生兼南京中央大學與上海光華大學兩校的詞曲課程。他接信后,即約我在星期天到本市光華大學教員宿舍去會面。我記得那時他和國文系主任童伯章住在一個房間。吳梅先生領我吃午飯后,就一道去參加他領導的潛社詞課。時正冬天雪后,他指定了《飛雪滿群山》的詞牌,由他帶頭,同社十余人一起填起詞來。填好后由他一一修改,然后付印。我還記得參加者有光華教師盧前,學生潘正鐸、馬厚文等?!雹奕f云駿:《萬云駿自傳》,北京圖書館《文獻》叢刊編輯部編:《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五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第8頁。1931 年秋吳梅辭去光華大學教職后,該社解散。但吳梅對光華潛社的學生指導并沒有就此終止,如吳梅日記1931年農歷十月廿五日記載:“午后改萬生云駿、潘生正鐸二詞,為光華舊徒也。二生以校中同學奔走國事,無形假期,相約作詞,倚清真倒犯韻,詠新月亦復可觀?!雹邊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ㄉ希?,第52頁。吳梅在光華大學任教期間主盟的光華潛社與南京潛社在內質上具有同一性,社集形式也相差無幾,但由于存續(xù)時間較短,成員較少,影響并不大,也常常被學界所忽略。
第三階段從1936 年春到1937 年4 月底,歷時一年有余。此次賡續(xù)潛社由徐益藩奉命發(fā)起,其于1935 年入讀中央大學,受業(yè)于吳,據(jù)徐回憶:“二十四年秋,益藩試入中央大學,始受業(yè)于先生。先生自東南大學時,即率諸弟子為潛社,酌酒弦詞于淮之上,中絕者再,而先生興不衰。至是益藩奉命三續(xù)之,得社友十數(shù);先生莞爾曰:‘斯社自始創(chuàng)迄今十年矣!持之以恒,絕而不絕,校中會社,殆無足以頏也。今與諸君約法三章耳:不標榜,必到,必作?!瘹q余凡八集,集各有詞,先生拈調命題,輒先成為諸生倡?!雹傩煲娣骸稁熼T雜憶——紀念吳瞿安先生》,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46頁。在吳梅提議下,賡續(xù)潛社,第三階段以作詞為主,共社集八次,前六集社作匯刊為《潛社詞續(xù)刊》,由吳作序:“丙子之春,上庠諸生徐一颿等賡續(xù)潛社,余欣喜無量,既集若干次,匯而刊之,亦盍各言志也。”②吳梅:《潛社詞續(xù)刊序》,吳梅編:《潛社匯刊》,第1頁。這六次社題前五次分別為《江城梅花引》《看花回》《聲聲令》《洞仙歌》《祝英臺近》,第六次為《菩薩蠻》《蝶戀花》,其中女詞人翟貞元、盛靜霞、梁璆、陶希華等參與其中。賡續(xù)潛社后的第一次社集是在1936年農歷二月廿二日,根據(jù)吳梅日記記載:“下午余與中大諸生,賡續(xù)潛社,至吳宮飯店集會計六人。徐益藩(南屏)、張乃香(馨吾)、王凌云(重生)、周法高(以字行)、梁璆(庸生)、周鼎(禮堂)。期而未至者一人,劉潤賢也。課題為〔江城梅花引〕,自未至酉,陸續(xù)脫稿,亦可喜也。”③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689—690頁。女詞人梁璆參加,翟貞元并未參與現(xiàn)場社集,但是在農歷二月廿八日上交了社作?!跋挛缧焐娣?、李厥安、陳伯虞陸續(xù)來。貞元亦至,久不見矣,示以前二詞,略談去。”④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692頁。丙子年春的首次社集雖然現(xiàn)場只有吳梅在內的7 人參加,但是《潛社詞續(xù)刊第一集》卻收錄了15位師生的社作,由此可見,潛社的詞曲匯刊實際上除了收入現(xiàn)場唱和的社員作品,同時也納入了事后補交的唱和之作,這應是社刊的常規(guī)操作。第二次社集是在農歷三月二十一日秦淮河畔夫子廟老萬全,蔣維崧、楊志溥、劉潤賢、周鼎、張乃香、陳舜年、常任俠、徐益藩、李孝定、梁璆、王凌云等十一位學生參加,⑤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08頁。女詞人梁璆參加,翟貞元應該也是事后提交了社作。因為農歷閏三月十二日吳梅日記記載:“早改貞元詞如下,并函約十三日社集?!雹迏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ㄏ拢罚?15頁。次日,第三次社集仍在夫子廟老萬全舉行,楊志溥、陳松齡、彭鐸、李孝定、徐益藩、陳舜年、劉潤賢、張乃香、梁璆、常任俠、翟貞元共11 位學生參加⑦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16頁。。女詞人梁璆、翟貞元參與其中。第四次社集于農歷四月十一日舉行,陳永伯、陳舜年、蔣維崧、楊志溥、徐一帆(颿)、梁璆、張乃香、劉潤賢、盧冀野共9人參加⑧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26頁。,梁璆參加,翟貞元同樣應該是事后遞交了作品。1936年農歷八月廿六日,再次舉行潛社第五集,蔣維崧、劉德曜、梁璆、徐益藩、陶希華、劉潤賢、陳舜年、楊志溥、張乃香、吳南青共10人參加,吳梅詞用夢窗韻⑨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92頁。。女詞人梁璆、陶希華參與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盛靜霞則在事后提交了社作。吳梅農歷九月廿三日日記載:“課畢改二女生詞,一陶希華,一盛靜霞,詞雖初學,亦有思致?!雹鈪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ㄏ拢罚?05頁。農歷九月廿九日,第六次社集仍在夫子廟老萬全舉行,此次除吳梅外,共到會12 人:楊志溥、張乃香、蔣維崧、陳舜年、劉潤賢、劉德曜、盛靜霞、梁璆、陶希華、彭鐸、李孝定、朱子武。題為《菩薩蠻》五首,分詠五都,長安、洛陽、汴梁、建業(yè)、臨安。又《蝶戀花》一首,聞鐘?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07頁。。女詞人梁璆、盛靜霞和陶希華參加現(xiàn)場社集。此后數(shù)月,潛社社集暫停,但是潛社匯刊工作應在進行,因為到1937 年農歷二月初八,《潛社匯刊》已刊?。骸拔绾笮焐环c)、章生荑孫、楊生志溥、錢生王倬俱至,略談去。徐交《潛社匯刊》五十部?!?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61頁。至此,潛社成立以來十余年的社作包括賡續(xù)潛社后的六次社集社作全部結集完畢。但是此后潛社還進行了兩次社集,在《潛社匯刊》交付吳梅后的第二天,吳梅和13位學生又去夫子廟老萬全舉行社集,本次社題為《摸魚子·過舊貢院》?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61頁。。農歷三月十五日(即1937 年4 月25 日),再次在老萬全舉行社集,社題為《齊天樂》,常任俠、魯佩蘭、宋家淇、楊志溥、陳永柏、盛靜霞、梁璆、陶希華、徐益藩、周法高、張乃香、劉潤賢、彭鐸、陳昭華共14人參加,只有劉光華和蔣維崧未至。這是這一階段的第八次社集,也是1936年賡續(xù)潛社以來現(xiàn)場參加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同時根據(jù)徐益藩回憶“歲余凡八集,集各有詞,先生拈調命題,輒先成為諸生倡”?徐益藩:《師門雜憶——紀念吳瞿安先生》,王為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46頁。可知,本次社集同時也應該是潛社的最后一次活動,梁璆、盛靜霞、陶希華等女詞人亦參加?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73頁。。因為兩個多月之后,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社員零散。至此,從1924年建社,斷斷續(xù)續(xù)到1937年的潛社就此消歇。吳梅本人也逃難至武漢、湘潭、桂林、昆明等地,最后至云南大姚縣李旗屯避兵禍,于1939 年3
月17日卒,享年56歲。盡管吳梅主盟的潛社已結束,但是潛社的文化精神仍在回響,如1939年,吳梅的學生盧前在重慶再續(xù)風雅,舉行潛社渝集;女詞人沈祖棻于1943 年與其夫程千帆在金陵大學指導創(chuàng)立正聲詩詞社等。當然,這是后話了。
從以上三個階段可知,潛社由吳梅主持,社員主要由其課程的學生組成。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的社集成員,主要由東南大學和改名后的中央大學的學生組成,光華潛社則主要由上海光華大學學生組成。第三階段的成員主要由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的學生組成。潛社前后歷時十余年,社員多達數(shù)十人。根據(jù)1937 年《潛社匯刊》刊印時所撰的《潛社匯刊同人名錄》可知,成員有盧前、唐圭璋、王起等70人,而潛社實際的成員應該不止,比如社員王季思回憶的幾個女詞人中,周惠專便不在名錄中。有可能部分成員參與的頻次并不是很高,也沒有在結集的社集中留下作品,加上時間久遠產(chǎn)生記憶偏差,因此在名錄撰寫時有所遺漏。另外,《潛社匯刊》收集的作品既包括參與現(xiàn)場社集的作品,也包括事后補交的作品。部分成員雖加入了潛社,由于種種原因,作品并未收入集中,比如沈祖棻。在潛社成員中,根據(jù)已有資料確切可考的女詞人有龔慕蘭、周惠專、濮舜卿、梁璆、翟貞元、盛靜霞、沈祖棻、陶希華等人。受當時文壇風氣影響,這些女性參與潛社,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活躍在民國詩詞社團的女性群體。
潛社前后持續(xù)十余年,不同于很多由社會各界人士組成的詩詞社團,潛社主要由高校師生組織發(fā)起,是高校向社會、課堂向課外的有效延伸。從形態(tài)上而言,吳梅構建了一種以高校課堂教學為主體,社團創(chuàng)作指導為輔助,課外私下傳授相補充的三位一體的詞學教育新范式。一方面,課程的教與學是促建社團和維系社團的紐帶,社團又成為課堂之外創(chuàng)作實踐的延伸,課程師生同時成為社團的主體力量。潛社的發(fā)起與賡續(xù),無一例外都是任課教師吳梅主盟,參與者大部分都是其課上的學生。如潛社發(fā)起后的第一階段,吳梅任教課程的學生都可入社:“那時先生擔任的課程,除了詞選之外,還有曲選、南北詞簡譜、詞學通論等課程。凡是選讀的同學,都可入社,要填詞,要作曲都可以?!雹偻跫舅迹骸稇洕撋纭?,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73頁。這一階段吳梅詞曲兼教,社集時填詞作曲皆可,主要以填詞為主。1928年再續(xù)潛社后,吳梅專教南北曲,詞學課程由其他老師擔任主講教師,為了配合教學,當時潛社的創(chuàng)作便以作曲為主:“民國十七年,先生依然回到南京,在中央大學任教。因為那時汪旭初先生、王曉湘先生都擔任詞的課程,先生專教南北曲,社集時也便專填曲子了。”②王季思:《憶潛社》,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74頁。而吳梅自己在日記中也記載:“蓋是時余自嶺南返京,復主上庠,專授南北曲,故社課不復作詞。社有規(guī)條三:一、不標榜;二、不逃課;三、潛修為主。”③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第28頁。1936 年再度賡續(xù)潛社后,此時吳梅同時在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授課,教授專家詞、北詞校律、曲學通論等課程,兩校選讀其課程的學生也成為潛社的社員。如此十余年,所以吳梅曾在《潛社匯刊》序中說:“作者之美惡可以不論,而歷久不渝,固可尚也。諸生有轉移,社集無間斷,余用以自壯云?!雹軈敲罚骸稘撋鐓R刊總序》,吳梅編:《潛社匯刊》。從以上可知,潛社的創(chuàng)作與吳梅所教授的課程有密切的聯(lián)系,當吳梅承擔的課程詞曲兼有時,潛社的創(chuàng)作則詞曲兼作,如潛社的第一階段和第三階段;當吳梅的課程主要教授南北曲時,潛社的創(chuàng)作便轉向作曲,如潛社的第二階段。
因此,可以說潛社是吳梅所承擔課程之外的延伸,或者說社團創(chuàng)作成為課堂教學的輔助,方便師生在課堂外繼續(xù)教學、切磋,形成良性互動?!耙痪哦哪?,學生們?yōu)榱藢W習填詞,便主動要求吳先生帶領他們組織詞社。吳先生十分高興,便和十幾位學生每月集中兩次。每集大都在秦淮河上的多麗舫上,首先各填一詞,由吳先生修改并評出優(yōu)劣,而后開懷暢飲,盡歡而散?!雹偻跣l(wèi)民:《〈吳梅全集〉編后記》,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491頁。潛社賡續(xù)后也仍采用這種課外指導的方式,女詞人盛靜霞也曾回憶道:“一天,比我高一年級的女同學梁璆對我說:‘吳先生組織的“潛社”,今天下午一點鐘,在秦淮河邊的“老萬泉”酒家開會,吃一餐,每人交一元,凡聽吳先生課的,都要參加的?!揖腿チ?。吳先生一邊和大家吃酒飯,一邊告訴大家,飯后要即席填一首詞(這首詞的調名、題目我都忘了)。我從未填過詞,聽了當然大吃一驚!又不能退席,只好苦苦思索,勉強湊成。等大家都交了卷,吳先生隨即揮毫,一一為之批改、修潤。”②盛靜霞:《中央大學師友軼事瑣記》,杭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之江大學的神仙眷侶——蔣禮鴻與盛靜霞》,杭州:杭州出版社,2012年,第185頁。而潛社女詞人也正得益于這樣的一種教學互動模式。基于課程教學的社團創(chuàng)作實踐與指導同時也成為引導學生興趣的重要途徑,盛靜霞就覺得這樣的一種方式非常像紅樓夢中的吟詩斗韻,十分風雅,仿佛自己都成了紅樓中的人物,“既有名師即席評點之樂,又無‘紅樓’中冷嘲熱諷、勾心斗角之苦,更勝于‘紅樓’了。以后我對填詞的興趣也就濃厚起來”③盛靜霞:《中央大學師友軼事瑣記》,杭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之江大學的神仙眷侶——蔣禮鴻與盛靜霞》,杭州:杭州出版社,2012年,第185頁。。除了社集時的創(chuàng)作指導外,社團結束后吳梅還會繼續(xù)給學生修改社作,他在日記中多次提及:1936年農歷閏三月十二日“早改貞元詞”④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15頁。,九月初四,“又改潛社詞卷,十二時畢”⑤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95頁。。九月廿三日,“課畢改二女生詞,一陶希華,一盛靜霞,詞雖初學,亦有思致”⑥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05頁。。十月十八日,“晚改宋佳淇、盛靜霞詞四首”⑦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17頁。。十一月廿六日,“早起改潛社諸生作,共十六本,于是五都詞可結束矣”⑧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31頁。。1937 年農歷四月初六日,“又改世玉、貞元詞二首”⑨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79頁。。可以說,課堂教學和社課唱和與指導,有效地促進了女詞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
另一方面,除了課程教學和潛社創(chuàng)作指導,吳梅還會利用課余時間進行“私教”?!跋壬酝瑢W們多數(shù)不會填詞,為增加我們的練習機會和寫作興趣起見,在某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找我們到他的寓處去……隨出一個題目,叫大家試作,他更從書架上拿下那萬紅友的《詞律》,戈順卿的《詞韻》,給我們翻檢。初學填詞,困難是很多的,有了老師在旁邊隨時指點,隨時改正,居然在三四個鐘頭里,各人都填成了一闋?!雹馔跫舅迹骸稇洕撋纭罚跣l(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72頁。師生之間并無身份差異帶來的隔閡,這種私下的交往與指導更以一種亦師亦友的方式進行。如據(jù)盛靜霞回憶:“吳先生在課堂上,不但邊講邊做,有時還邊唱邊做。一次,他送我和梁璆兩張票子,叫我們去看昆曲《玉簪記·琴挑》……后來先生叫我倆到他家里去學唱昆曲?!?盛靜霞:《中央大學師友軼事瑣記》,杭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之江大學的神仙眷侶——蔣禮鴻與盛靜霞》,第185頁。盡管后來梁璆和盛靜霞因故沒有去,但從中卻可見吳梅對學生的教育已從課堂延伸到私下的教學。而這樣的“私教”比比皆是。“晚貞元來,留之小飲,又為按拍數(shù)曲?!?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34頁。“晚貞元以新詞見示,并囑刪潤,談至十時去。”?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787頁?!白鏃眮黹L談,贈《三劇》一部,又借《近代文學史》去?!?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48頁?!柏懺?,以新詞見示,斗室傾談。傍晚余婦歸,遂留飯,又為度曲至十時去?!?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75頁。“午沈生祖棻來,與長談留飲。”?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879頁。除此,吳梅還根據(jù)學生的特點因材施教,比如他覺得沈祖棻喉音拗折不適合學曲,便想著借機勸說,以免學生枉費心力:“晚沈生祖棻來,為按曲少時。渠喉音拗折,不能中度,魏良輔《曲律》第一條,即云勿枉費力,沈生是也。暇當緩言勸之?!?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第696頁。而同時吳梅又認為沈祖棻在學詞方面頗有專長并細心教導,“今歲畢業(yè)中,以貞元與沈祖棻為女生之翹楚也”?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第429頁。。
這樣一種集課堂教學、社團創(chuàng)作指導與課外私下教授三位一體的新范式成了吳梅詞學教育的新常態(tài),在新舊教育轉型中頗為引人注目。因為從20 世紀上半葉現(xiàn)代教育的發(fā)展進程來看,文學教育主要從一種訓練詞章的技能教育轉為具有獨立知識體系的學科教育。誠如陳平原所言:“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合理化與專業(yè)性成為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文學’作為一個‘學科’,逐漸被建設成為獨立自主的專業(yè)領域。最直接的表現(xiàn)便是,文學教育的重心,由技能訓練的‘詞章之學’,轉為知識積累的‘文學史’。如此轉折,并不取決于個別文人學者的審美趣味,而是整個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決定的?!雹訇惼皆骸蹲鳛閷W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頁。陳平原以北大為例,將文學教育以1917年為界,分為兩個階段:“前二十年的工作重點,是從注重個人品味及寫作技能的‘文章源流’,走向邊界明晰、知識系統(tǒng)的‘文學史’;后二十年,則是在‘文學史’與‘文學研究’的互動中,展開諸多各具特色的選修課,進一步完善專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機制?!雹陉惼皆骸蹲鳛閷W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46頁。而處在現(xiàn)代教育體制下的高校教師只能被這種潮流裹挾前行,無論其屬于新派文人還是舊派文人。所以文學教育的課堂呈現(xiàn)“新派舊派并駕齊驅,各領風騷。進入具體的文學課堂,更是‘新’中有‘舊’,‘舊’中有‘新’,呈現(xiàn)錯綜復雜的局面,一時難斷雅俗高低”③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8頁。。而在這新舊教育轉型中,吳梅課程、社團指導與“私教”三位一體的教學模式則有效彌補了新舊教育的不足。首先,他通過課堂教學使得詞曲教育系統(tǒng)化、理論化。如吳梅在北大講授詞曲,自編講義《詞馀講義》,即后來的《曲學通論》;南下東南大學講授詞學時,自編《詞學講義》,即后來的《詞學通論》,這兩部講義后來成為詞曲學的重要理論著作。以《詞學通論》為例,共分九章,第一章到第五章為緒論、論平仄四聲、論韻、論音律、做法,第六章到第九章分別為唐五代、兩宋、金元和明清詞人詞略,涉及音律之學、詞韻之學、圖譜之學和詞史之學,可以看出這已是較為系統(tǒng)的詞學理論課程教學。相較于傳統(tǒng)教育重感發(fā)式的創(chuàng)作訓練,吳梅的詞學教育更系統(tǒng)、更科學。這些詞學理論知識的傳授,也為沈祖棻、盛靜霞等女詞人日后走上高校講臺傳授現(xiàn)代詞學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其次,通過社團創(chuàng)作指導和“私教”強化詞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詞學系統(tǒng)化的理論教學固然重要,這是推動現(xiàn)代詞學發(fā)展和傳承的重要手段。但詞體創(chuàng)作技藝的傳承同樣重要,通過感性激發(fā),進行技能訓練,能讓學生更好地去理解詞學理論,否則變成了“紙上談兵”。吳梅曾告訴學生:“不懂得詩、詞、曲的‘本色’,就不明詩、詞、曲的流派,因此也不能進一步弄通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雹苋f云駿:《萬云駿自傳》,北京圖書館《文獻》叢刊編輯部編:《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五輯,第4頁。而要弄懂詩詞曲的“本色”,則應先學會創(chuàng)作。他還曾說過:“一個人文學的理論無論談得如何天花亂墜,我不會相信,他如能當場寫一篇出來,我便佩服了?!雹萑f云駿:《悼瞿安師》,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第50頁。從中也可見吳梅對創(chuàng)作的重視。盡管由于資料所限,我們沒法從潛社女詞人那里獲知吳梅詞學課堂的教學方式方法,但是從后來受到吳梅指導、與沈祖棻同是梅社成員的尉素秋的回憶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吳梅在詞學理論教學之外,是如何重視詞體創(chuàng)作實踐的,同時也能略窺他的教學門徑:“吳師則擔任一至四年級詞曲必修和選修課程。一年級的《詞學概論》一開始,規(guī)定每兩周填詞一首,限制很嚴,盡選些僻調、難題、險韻。他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作詩只作五七言絕句,填詞只作幾首浣溪沙一類的東西,不會有成就的?!m逼得緊,批改起來卻認真,朱墨鮮明,連圈點也一筆不茍,和印出來的一般……后來吳師的尺度逐漸放寬,我們的興趣逐漸提高,不但不以填詞為苦,反倒樂而忘倦了。”⑥尉素秋:《詞林舊侶》,鞏本棟編:《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00—401頁。由上可知,吳梅除了讓學生在課堂進行系統(tǒng)的理論學習外,還需要創(chuàng)作鍛煉,先難后易,他親自批改指導。除此,社團和私教的創(chuàng)作訓練和指導,也有效彌補了當時教學中重理論知識傳授而輕創(chuàng)作技能的現(xiàn)狀。當然,他的這一教學方式的實現(xiàn)主要在其南下之后。因為彼時北方高校新學派占據(jù)主流,而在南京,很多教授仍保留著“詩酒唱酬”的風雅,“執(zhí)著于‘詩意人生’的南京教授們,其專擅舊詩寫作,對于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自有其優(yōu)勝之處”⑦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150頁。。如盛靜霞在《一個荒誕而又真實的故事》中記述,1936年秋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新生入校,老師讓學生參加兩次活動:第一是吳梅老師組織的潛社,到秦淮河畔的老萬泉(全)酒家去聚餐,每人即席填一首詞;第二次是汪辟疆老師主持的雍社,由汪老師率領同學們赴在南京附近的棲霞山,酒飯后,老師命題,叫大家即席賦詩⑧盛靜霞:《一個荒誕而又真實的故事》,杭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之江大學的神仙眷侶》,第195頁。。吳梅以課程為紐帶的潛社活動,除了學生需要命題創(chuàng)作,他自己也親自創(chuàng)作示范,并對學生的作品點評、修改。如1936年賡續(xù)潛社后的第三次社集,吳梅前一日在家里為女詞人翟貞元改上一次社作《看花回·詠杏花》,并函約當月13日即第二天的社集。第二天,女詞人梁璆、翟貞元等如約參加了集會。吳梅當場完成社作《聲聲令·拜孝陵》:“諸生作皆不如我,大半為末句所縛,實則〔聲聲慢〕末語,即由此出也。復與諸生飲,盡三瓶而已?!雹賲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ㄏ拢罚?16頁。多日后,吳梅改這次社集的社作:“是日改諸生社作,共十二卷?!雹趨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ㄏ拢罚?24頁。所以,潛社每一次社集,吳梅都是采用師生一起創(chuàng)作切磋,聚餐喝酒,事后修改社作的模式,詩酒流連,寓教于樂,讓學生既感受吟詩作詞的風雅,激發(fā)他們對創(chuàng)作的興趣,同時又通過實踐提升學生的創(chuàng)作技能,彌補課堂教學重理論輕技能的缺憾。除社團指導外,日記中也多次記載吳梅對翟貞元、沈祖棻等女詞人的課外創(chuàng)作指導。
吳梅從北京大學南下金陵,在彼時新舊文學的抗衡中,通過堅守詞曲的教學、創(chuàng)作與指導,完成對舊文學的堅守與傳承,而潛社是其課程外實施延伸教學的很好輔助;同時,他對學生的指導往往是一種歷時性教育,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這種集課程、社團創(chuàng)作指導、“私教”于一體的詞學教育新范式,成就了一批高校學者尤其是詞曲專家,并逐漸完成了詞學圈子的凝定,助推并成就了民國詞學繁盛的黃金十年。在潛社詞人中,僅根據(jù)《潛社匯刊同人名錄》的70人來看,吳梅的學生中便有盧前、馮國瑞、張世祿、張汝舟、唐圭璋、段天炯、王玉章、王起、常任俠、張惠衣、蔣維崧、盛靜霞、周法高、沈祖棻、吳南青等人后來成為高校教師,而不在這個名錄中的萬云駿、任中敏等人亦是高校教授③徐有富:《吳梅與潛社》,《古典文學知識》2011年第5期。。其中,盧前、唐圭璋、王起(王季思)、萬云駿、任中敏,女詞人盛靜霞、沈祖棻等人后來皆在詞曲方面造詣頗深,這些學者日后在詞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吳梅三位一體的詞學教育已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教育中去性別化的特質,男女詞學教育一體化也成為日后女詞人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說到對女性的教育,我們常想當然地認為吳梅對女學生的詞學教育會采用基于性別特質的針對性教育,實則不然。恰如今天的文學課堂或者一門詞學課程的講授,教師授課時考慮更多是如何將系統(tǒng)化的理論知識更好地傳授于選課的學生,而不會刻意去考慮如何對女生進行特殊的授課處理。事實上,在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中,知識的傳授無關性別,這也是男女平權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所以,在20世紀現(xiàn)代教育的改革中,文學課堂也越來越體現(xiàn)這種特質,吳梅在詞學教育中同樣如此。且不說統(tǒng)一的課程教學,男女學生參與的潛社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女生與其他同學一樣參與創(chuàng)作與聚餐;甚至在課外的私教中,女學生獲得的指導與男同學并無二致。從吳梅日記可知,除對唐圭璋、盧前、萬云駿等男生的課外指導外,他頻繁在家中給女生翟貞元、梁璆、沈祖棻等批改社作、教唱曲子、暢談創(chuàng)作,或聊家常,或與其家人一起去看戲,極其融洽,對男女生并不區(qū)別對待。而正是這樣一種去性別化的詞學教育實踐,使得潛社女詞人獲得了與男性詞人同樣的系統(tǒng)理論知識的積累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積累,與男性詞人站在了“同一起跑線”,視野為之寬廣。所以在她們日后的創(chuàng)作與教學實踐中,基于當時的社會背景、文化風尚、詞體創(chuàng)作階段性特質,她們開始更加注重詞體的文學功能與社會功能,突破傳統(tǒng)剪紅刻翠的狹隘創(chuàng)作路子。比如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因社會生活反映的需要,這些女詞人的筆觸開始更多地投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讓詞體創(chuàng)作真正承擔起文學反映社會的功能,而不再是閨中孤芳自賞的藝術。如潛社女詞人龔慕蘭作品,“近作《浣溪紗》九首,讀之知為國大紀盛者,舉凡絕食、狂噓、行兇、選花、求愛、育麟、自盡等事,倚聲播詠,足垂無窮”④陳子展:《國大紀盛詞》跋,《論語》1948年第153期。。其他如沈祖棻、盛靜霞的作品更是如此。如果非要說女詞人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特質的話,那也應該是每個獨立個體的氣質秉性和靈性差異所造成的,而非緣于吳梅一體化的詞學教育。同時,受益于這種新的詞學教育范式,潛社女詞人有更多的機會與男性詞人互動、切磋,“金陵,國之大都,鐘山東蟠,南雍北峙,四方豪俊之所止集,文人學士之所棲息。山水登臨,轍多形諸吟詠,以攄其感”⑤曾云:《從潛社說起》,《中央日報》1937年1月11日。。以課程教學為主體、社團創(chuàng)作指導為輔助,她們在寓教于樂中既完成了詞學教育,也結下了同窗、同社之誼,即便在日后走上高校教學崗位之后,她們之間仍相互請益,保持聯(lián)系,并通過彼此的詞學交際網(wǎng),逐漸凝定成一個以江浙滬為重心的現(xiàn)代詞學圈子。這批女詞人也由于專業(yè)的詞學理論功底和突出的創(chuàng)作實踐,成為民國中后期初步完成詞體現(xiàn)代轉型的中堅力量。
與此同時,受益于課程、社團指導與“私教”三位一體的詞學教育新范式,吳梅的學生在畢業(yè)后也踐行著老師的師教精神,并成就跨越時空的回響。如盧前1939 年在重慶再度創(chuàng)立潛社渝集,而他的授教方式與老師如出一轍。其學生金啟華在《潛社的“沙坪初集”》中寫道:“一周來,押臺課是戲曲選,盧冀野先生留在學校了。明天要主持潛社的唱和事,我在興奮著亦恐惶著與希望著……曲牌子是《寄生草》不限韻,題目是‘沙坪初集’,每人限定做兩首完篇,先生自己是做四首,昨晚已做好兩首,今天亦說再做……怎樣做,亦還是做不好,自己看看,亦覺著不成東西,但是社約是必到必做必繳的,終于我亦繳去了。羞愧著亦惶恐著,但是到盧先生手里,三個存兩個字一換一改,大刀闊斧的糾正,我簡直要跳起來了。”①金啟華:《潛社的“沙坪初集”》,《大風(香港)》1940年第65期。由此可見,盧前組織的潛社渝集同樣是課外帶著學生進行社團創(chuàng)作,并替學生修改作品,師生共作,社約“必到必做必繳”與吳梅時期潛社的“一、不標榜;二、不逃課;三、潛修為主”也頗為一致。當然,不惟男性詞人繼續(xù)采用了老師的教育模式,這樣的一種時空回響在潛社女詞人這里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這也進一步證明男女一體化詞學教育下,女詞人承擔起了同樣的教育使命,沈祖棻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學生時代,沈祖棻不僅自己參加潛社,還與尉素秋、王嘉懿、曾昭燏、龍芷芬等中央大學的幾個女生組織梅社,杭淑娟、徐品玉、張丕環(huán)、章伯璠、胡元度等女生后續(xù)加入。“梅社每兩周聚會一次,輪流作東道主,指定地點,決定題目,下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觀摩,然后抄錄起來,呈吳師批改?!雹谖舅厍铮骸对~林舊侶》,鞏本棟編:《程千帆沈祖棻學記》,第401頁。沈祖棻與同學組織的梅社得到吳梅的支持與指導,這些社員與吳梅有較為密切的往來,比如曾昭燏要游學之前,吳梅還與梅社成員為其送行?!罢n罷,邀祖棻、元度、游壽、品玉、素秋諸女弟子,為曾生昭燏洗塵餞行。曾將游學英吉利,故邀諸同學一陪也?!雹蹍敲罚骸秴敲啡と沼浘恚ㄏ拢?,第529—530頁。當然,沈祖棻真正將吳梅的這種師教精神予以傳承則在自己日后的詞學教育實踐中。1942年沈祖棻任教金陵大學,開設詞選課,她與先生程千帆組織“正聲詩詞社”,聘請系內數(shù)位導師,月集一次,由導師出題,首批社員主要為詞選課上的同學。“時任系學生會正副會長的四年級學生鄒楓枰、邱祖武和三年級成績突出的盧兆顯三人承頭成立詩詞社,吸收‘詞選’班尖子楊國權、池錫胤(國專生)和崔致學(農藝系)等三人為首批社員。社名本李白《古風》:‘大雅久不作,正聲何微?!舛椤暋?。社的導師除聘請本系沈、程、高、劉四師擔任外,加聘了四師同窗兼知交,時在省成中執(zhí)教的陳孝章先生,均系義務充任。在開第一次社務會時,大家商定編印《正聲》詩詞月刊在社會上公開發(fā)行?!雹軇┌睿骸稁煻魑磮笠馊绾巍罚{}沈祖棻詩詞研究會編:《沈祖棻詩詞研究會會刊》,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5 年第7期,第24頁。老社員畢業(yè)后,再由新的同學補充,“社員呈交的習作,沈師總是不憚其煩地仔細修改,好的加點加圈以至密圈,壞的批示疵病所在或不予圈點”⑤劉彥邦:《抗日戰(zhàn)爭中的正聲詩詞社》,王留芳主編:《正聲詩刊四種》,海鹽沈祖棻詩詞研究會重印,2009年,第9頁。。沈祖棻對該社的指導一直持續(xù)到1946 年8 月因病回滬休養(yǎng)之際。之后,她便改用信件形式關心指導正聲詩詞社社員,直到1947 年秋該社基本解散。沈祖棻曾經(jīng)說過,因為受老師吳梅的影響,她對詞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吳梅集課程、社團指導與“私教”于一體的詞學教育模式,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沈祖棻,并反哺于她日后的詞學教育。以沈祖棻為代表的吳梅弟子們在走上教學崗位時,由受教者轉為施教者,在此過程中,她們通過興趣引領,課堂內外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指導,完成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創(chuàng)作技藝和創(chuàng)作精神的傳承,她們也成為了這種新的詞學教育范式的積極實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