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
周一早上,班上一個叫郭雪的女生遲到了,捂著頭站在教室門口,弱弱地喊:“報告?!?/p>
我趕緊讓她進來上課。
結(jié)果,就聽有同學(xué)小聲問:“郭雪,你剪頭發(fā)啦?”萬萬沒想到的是,郭雪竟然當堂大哭,說自己再也沒法見人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過了。不就是一個發(fā)型嗎?我甚至都沒看出跟她之前的發(fā)型有什么區(qū)別。
但是同學(xué)們的反應(yīng)卻比我強烈。課間,郭雪的幾個好朋友走到她身邊說:“別傷心了,很快就會長長的。”“你想想我被扔的那些海報,心情能不能好點?”
但郭雪的傷心難堪絲毫未減,一整天都神思恍惚。盡管我?guī)状吻那奶嵝阉⒁饴犞v,可是,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發(fā)型上。
以至于我不得不仔細觀察了一下那發(fā)型,也就是比從前短了,以及發(fā)尾參差不齊了一些,不影響整體形象,依然是一個好看的小姑娘。
可是,聽了我的話,大滴的眼淚注滿女孩的眼圈。這下我忍不住了,問她:“郭雪,老師想知道剪了個頭發(fā)而已,你怎么反應(yīng)這么大?”
而且班里其他孩子的反應(yīng)也很大,這是我最好奇的所在。
結(jié)果,她再次哭了:“老師,這是我昨晚睡著后,我媽拿剪刀偷偷給我剪的。天天穿校服,發(fā)型和鞋子是我們唯一能做主的地方了,可是,連這一點自由他們也不放過。”
誰承想,郭雪剛開了個頭,嘩啦啦圍上一圈孩子:“郭雪,你媽這算啥,我媽不僅偷看我日記,還在下面寫評語……”“老師,你看我這鞋子,爸媽為了防止我臭美,一模一樣的鞋子直接給我買了三雙?!薄熬鸵驗槲艺f想矯正牙齒,我媽死活認定我早戀了,審了一晚上?!?/p>
……
一時間,場面失控了。
我剛想批評他們,卻無意間看到,其中一個男生說到爸爸把他的手辦全部送人時,掰斷了手里的鉛筆。
而那斷掉的鉛筆,和郭雪一天低迷的狀態(tài)提醒我,也許該傾聽這些孩子一次。
于是,我臨時將那節(jié)自習(xí)變成了班會,關(guān)起門來,給他們開一次吐槽父母大會。
我的目的很簡單,心里積攢不滿會影響他們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或許,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訴機會。
此舉獲得了同學(xué)們歡天喜地的掌聲。但很快,氣氛就沒那么歡樂了。
那天,最傷心的郭雪優(yōu)先獲得發(fā)言權(quán):“我媽從小就反對我留長發(fā)。昨天晚上吃飯時她心情不好,又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我的頭發(fā)像鬼一樣。然后趁我睡著了,居然拿剪刀把我頭發(fā)給剪了。早晨起來我跟她理論,她居然說,你一個初中生天天想著怎么臭美,學(xué)習(xí)能好嗎?我就不明白了,留個長發(fā)怎么就傷天害理了?就不能保留點自己的審美嗎?”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郭雪再一次委屈得滿眼是淚。
這時,一個男生站起來說:“你這算啥,就因為我洗臉時,多照了一會兒鏡子,我爸媽審了我兩小時,非懷疑我早戀了。”
“同款爸媽。生日收到禮物,我媽挨個兒問是誰送的?其中有兩個禮物是女生送的,我媽就拐彎抹角地盤問女生名字,父母是干啥的,我喜不喜歡人家?感覺我如果不早戀一下,都對不起我媽。”
而話題一旦展開,自是滔滔不絕:
“無論是日常小考還是大考,只要我沒達到90分,我媽就摔壞我一個樂高。后來,還摔上癮了,只要我做錯點事,她就會拿著樂高威脅我。前兩天,就因為我去打球,多玩了半小時,一進家門,她不問青紅皂白,拿起樂高就摔。”
“你爸媽算啥,就在昨晚,我做完作業(yè)玩了一會兒電話手表,我媽就把手表摔了,幸虧還能用。”一個女生說這話時,我看到好幾個孩子眼淚汪汪。
而這個女孩還不忘跟那幾個抹眼淚的孩子說了一句:“哎呀,哭啥呀,我都習(xí)慣了,多大點事兒?!?/p>
那天的“吐槽大會”是家長們的大型翻車現(xiàn)場。
我默默觀察了一遍,就連那些我印象里平時很注重教育方法,公認的“模范爸媽”也沒能幸免。
父母都是學(xué)霸的周娜說,她爸媽每次在親戚朋友面前說起她時,都會加一句:“我閨女是正宗的學(xué)渣?!?/p>
那場班會,進行了一小時。接下來是自習(xí),教室前所未有的安靜,個個都在埋頭寫作業(yè),就連那些平時不守紀律的孩子都格外自律。
在那空前絕后的寂靜里,我眼角微濕,心生感慨:生命最怕的或許不是誤解和沖突,而是不被看見與理解。他們十幾歲的生命也會有不能承受之重,也需要傾訴與被傾聽。
作為老師,我應(yīng)該給他們提供一個樹洞,做家校之間那個綠色緩沖帶。
打那之后,我在班級門口放了一個小信箱,就叫樹洞。
我讓孩子如果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每天早晨來學(xué)校時,就寫成小紙條,丟進樹洞里。我會在早自習(xí)時打開信箱,然后送給他們一個安慰的眼神。
是的,有時候,一個被看見的眼神就夠了。
那些紙條,相當有意思——“因為一張卷錯了五道題被罰做了兩張卷,凌晨一點才睡,明天終于有往樹洞里吐槽的東西了。”“又挨揍了,其實一點都不疼,明顯感覺他力氣沒那么大了,心里也不再怕他了,反而覺得他挺可憐的,打已經(jīng)不好使了,還能用啥招?”“本來挺生氣的,拿起紙來往上寫這事時,突然就消氣了。老師,就跟你皮一下?!?/p>
大人每天被各種情緒左右,孩子又何嘗不是?
漸漸地,樹洞里不僅僅有孩子們對父母的吐槽,他們也會把各種各樣的煩惱丟進樹洞。而我,也借此了解了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
更多時候,我不能教育他們的父母,面對來自家庭的暴政,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幫他們排解,用一個眼神,一個拍拍肩膀的動作去撫慰。
郭雪后來去理了一個齊肩短發(fā),上學(xué)時開心地對我說:“老師,感覺頭輕了不少,做題思路都清晰了呢?!?/p>
我問她:“媽媽看了什么反應(yīng)?”她嘿嘿一笑:“我媽都哭了,跟我爸說,孩子長大了,懂事了。她真是太夸張了?!闭f著,她抓了抓自己的短發(fā),說,“老師,其實,爸媽真的挺好哄,對我要求挺低的。以后,我再也不為這樣的事跟他們較勁了,犯不上?!?/p>
這話,我一字不差地轉(zhuǎn)達給了郭雪媽媽。那么干練的一個職場女性,聽完后紅了眼圈。
我也很感慨。父母之于子女的愛,總是有時差的,要做到換位思考,是何其難的事情。
而孩子們正處在青春期的關(guān)口,他們常常會把父母、老師當成假想敵。所以,我要為他們情緒的子彈找一個靶心。樹洞,就成了最好的去處。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因為被理解、被看見而變得平和、開朗了許多。我和他們之間的相處,也發(fā)生了變化,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變得絲滑了許多?!?/p>
有一天早上,我進教室時,將一張紙條塞進了樹洞。
孩子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紛紛問我:“老師,你怎么也有不開心的事?。俊蔽铱粗麄冋f:“當然啦,老師也是人類啊?!?/p>
他們就特別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事能讓老師都找樹洞了。
于是,我打開信箱,拿出自己的紙條,開始念:“被兒子氣冒煙了,要不是礙于自己老師的身份,真想以武力解決算了。太生氣了,決定至少一天之內(nèi)不理他。”
聽我讀完紙條,孩子們臉上寫滿了同情與關(guān)心,紛紛勸慰我:“老師,你今晚下班回去,他就會跟你道歉的。”“老師,連最難對付的我們你都能應(yīng)付,弟弟自然不在話下?!薄袄蠋煟憧汕f別對他動手啊……”
看著那一雙雙關(guān)切的眼睛,我所有的煩惱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內(nèi)心充滿了溫暖與感激。確實,當我們的煩惱被別人了解且共情時,我們終將奪回對自己情緒的掌控權(quán)。
那一刻,我感謝這個神奇樹洞的存在。
因為我深信,未來的未來,當這些孩子走出校門,走向社會,無論他們拿到什么樣的學(xué)歷,至少他們學(xué)會了一種本領(lǐng):那就是安放自己的不開心,做自己情緒的主人。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