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友道
(中國礦業(yè)大學,北京 100083)
Ron Scollon 和Suzanne Wong Scollon 在跨 文化界定和研究方法兩個方面實現(xiàn)了突破。Ron Scollon和Suzanne Wong Scollon 認為跨文化交際研究常常不夠具體,存在容易過度概括化的現(xiàn)象。他們認為“文化”是內涵寬泛的范疇詞,跨文化交際(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并非異質“文化”本體之間彼此進行交際(communication),而是體現(xiàn)著這些文化特質的個體之間彼此進行交流和互動[1]。因此,最直接的交際形式不是跨文化交際,而是人際間交際(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交際研究只有通過研究人際交往,才能揭示出異質文化之間交流的內在本質。
兩位學者據(jù)此探索了新的研究路徑,從交互社會語言學里的“語篇”角度來研究跨文化交際。傳統(tǒng)意義上的語篇分析就是把言語作為語言的具體運用單位,在語境中分析語句的意義[2]。交互社會語言學里的語篇是指最寬泛意義上的語篇,是指交際的整個系統(tǒng),一個包羅萬象、自給自足的交際系統(tǒng),而不同群體人們之間進行的交流就是跨語篇交流。語篇系統(tǒng)包括群體成員共享的語言系統(tǒng)、個體作為群體成員所必備的社會知識、群體內的人際關系和交流方式等內容。語篇系統(tǒng)類型多種多樣,既有東西方語篇、職業(yè)語篇和公司語篇,又有性別語篇和代際語篇[3]。Ron Scollon 和Suzzanne Wong Scollon 認為,語篇系統(tǒng)有語篇形式 (discourse form)、 社會化(socialization)、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和面子系統(tǒng)(face system)4個部分組成。下文將擇要概述該理論主要內容。
Ron Scolon 和Suzanne Wong Scollon 的跨 文 化交際: 語篇分析法則把較小群體之間乃至個人之間的交際如性別、代別、職業(yè)之間的交際也歸為跨文化交際中。從跨文化語篇分析的角度看,國內外的很多學者開始重視更具體的或更小的群體之間乃至個人之間的交際。不同年代的人,年齡的差異、經歷的差異以及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的差異會導致沖突,即代際沖突,亦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代溝”。
新近上映的《老炮兒》是一部從多個角度反映代際沖突的現(xiàn)代電影。首先,“老炮兒”六爺和“小炮兒”兒子之間存在著家庭內部代際沖突。片中“老炮兒”六爺是曾經風光的老混混兒,現(xiàn)在難以適應社會巨變,蝸居胡同深處,過著遛鳥、管閑事、發(fā)牢騷的無聊生活。其次,“老炮兒”六爺和兒子之間感情沖突致使兒子離家出走。兒子行為草率,得罪小飛,惹禍上身,被小飛非法拘禁。由此才引出了另一層次的代際沖突——存在于以六爺為代表的“老炮兒”和以小飛為代表的“小炮兒”之間的社會層面的代際沖突。六爺為了解救兒子,決定重出江湖,希望用自己的規(guī)矩擺平事件,但他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已經今非昔比,新一代的“小炮兒”仗著財富和權勢已經摒棄了江湖俠義,所追求的僅僅是個人享受和刺激。
下文使用跨文化語篇系統(tǒng)理論作為理論分析框架,從意識形態(tài)、社會化、語篇形式和面子系統(tǒng)4 個層面分析《老炮兒》里的代際沖突,分析造成代際沖突的深層根源,以期為緩和代際沖突提供一些經驗建議。
跨文化語篇系統(tǒng)中的意識形態(tài)是指特定群體的社會歷史經歷及其世界觀。研究特定群體的社會歷史經歷及其世界觀是學者進行文化研究所選擇的傳統(tǒng)路徑。世界觀由信念、價值觀和宗教觀念所構成,在群體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信念、價值觀和宗教觀念在人際交流過程中發(fā)揮重要影響。
研究影片中的人物意識形態(tài)就要從其早期人生經歷和社會歷史背景入手。影片中主人翁“老炮兒”六爺在1994年犯事兒蹲過牢,出來后一直生活清貧,就靠一套房子養(yǎng)老。影片中一句一晃而過的臺詞透露了一個非常實用的信息:六爺應該屬于“恢復的一代”。根據(jù)劉能對中國現(xiàn)代人的代際層次劃分,“恢復的一代”出生于1956—1967年之間。受到自然條件和社會時代背景影響,這代人在童年時期物資相對匱乏,生活暗淡。這賦予了他們區(qū)別于其他代際的一些特征:其一,他們不同于“文革一代”,沒有理想主義的狂熱,并且從一開始就是幻滅者和反思者;其二,他們的童年記憶有太多過去的印記,不像他們之后的那代人那樣從小就享受到了較高的物質文明成果。“恢復的一代”是20 世紀80年代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一支重要推動力量, 同時也是投身于改革開放大潮的生力軍。他們中的許多人將是中國下一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精英,但是也有些人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沖擊,變得一蹶不振。六爺是在改革開放時期沒有跟上時代形勢而被淘汰的那撥人。改革開放不同于20 世紀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對當下社會現(xiàn)狀產生了深刻影響,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波離婚潮,造成了80 一代單親和再婚家庭比例奇高;20 世紀90年代同時也誕生了中國首批富二代; 父輩和年輕一代在精神文化領域出現(xiàn)明顯的分野。
影片中的“小炮兒”恰恰是“我字當頭的一代”。這代人包括所有在20 世紀80年代及以后出生的人。改革開放伴隨著他們的整個人生歷程,他們見證中國社會走上了經濟高速發(fā)展的道路,中國逐漸成長為全球經濟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這一代人與其前代人存在差異的地方在于他們成長所處的得天獨厚的物質環(huán)境[4]。另外, 這一代人的另一個重要結構性特點就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是獨生子女,因而他們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也不同于前代人。物質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相互作用,造就了這代人獨特的價值觀、興趣愛好、心目中的偶像和社會責任感等,這代人在這些方面與前代人存在很大的差異。
最能夠體現(xiàn)兩代人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差異的片段出現(xiàn)在“老炮兒”六爺和兒子曉波在酒館喝酒時的對話中。
曉波:我以后可以住家里,可有一樣兒,你別管我。
六爺:成啊。
曉波:就算我道歉了,以后咱們互相理解。
六爺:杯子低點,沒大沒小。
六爺:我還是理解不了,你說你們這幫孩子,成天想什么呢? 除了圖錢,圖女人,還圖什么?
曉波:圖個樂唄,高興就好。
六爺:你們高興了,那別人難受啊。
曉波:那就沒我什么事了。
對話開頭體現(xiàn)出“老炮兒”六爺處于父親對兒子的讓步,承諾不再管兒子?!袄吓趦骸绷鶢斉c兒子碰杯喝酒,但是兒子的酒杯卻高出了六爺?shù)木票?,富有正直俠義精神的“老炮兒”看到兒子舉杯喝酒所體現(xiàn)出的對長輩失禮和不尊,當即教育兒子不得“沒大沒小”。六爺和兒子的對話充分體現(xiàn)出父子之間存在的代際鴻溝,父親不理解兒子所思所想,對兒子“我字當頭”的自我享樂主義價值觀并不認同。
語篇系統(tǒng)中的社會化是指個人成員與其所在語篇取得認同并成為該語篇成員的過程。社會化的過程其實是個人成員學習群體規(guī)則和行為方式的過程。社會化過程又可以具體分為初級社會化(primary socialization)和二級社會化(secondary socialization)兩個階段。初級社會化是指個體通過學習從而成為其所在文化或者群體成員的早期階段,個體處于家庭環(huán)境里,尚不能獨立,在此期間個體學習交際所使用的合適語言和恰當?shù)男袨橐?guī)范; 二級社會化是指個人走出家庭,開始與其他社會成員進行交流互動,從而學習其所在文化或者群體規(guī)范的過程。影片《老炮兒》中的兩代人存在重大的社會化過程差異。“老炮兒”六爺?shù)纳鐣^程是一個多元立體過程。社會化過程參與主體在年齡、能力和身份上是多元的,社會化交互過程是多種類型的人參與的立體過程?!袄吓趦骸绷鶢斏詈统砷L在胡同里,胡同的社會生態(tài)以家庭和社區(qū)文化為主要特征,六爺?shù)纳鐣^程就是在胡同文化里完成的。在這里,老幼尊卑、 長幼秩序依然存在,人與人之間彼此為街坊鄰居,整個胡同洋溢著濃郁的家園文化氛圍?!袄吓趦骸狈隼蠍塾住殠腿?、敢愛敢恨的俠義精神就是在這種胡同社區(qū)文化的熏陶下而形成的。六爺看似不要家庭,與兒子矛盾不斷,卻是愛子情深,整個影片故事的發(fā)展則是完全由這條深深的愛子之情所穿插和凝聚。出于舐犢之情,六爺不顧自己孱弱的身體,以身犯險,明知危險重重,卻勇于向前,為化解兒子與“小炮兒”之間的矛盾,抵抗“邪惡”的新勢力,只身赴約“群毆”。此外,影片中六爺一邊溜冰一邊力挺三國演義的鏡頭向觀眾暗示:“老炮兒”六爺將三國忠義人物作為人生楷模,行事端正,重情重義,浩然正氣存于天地之間。
以小飛為代表的“小炮兒”成長于截然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他們所經歷的社會化過程也自然不同于“老炮兒”那代人。“小炮兒”們過著“去家庭化”的群居生活,家庭幾乎沒有對他們的成長和人格成熟發(fā)揮重要影響?!靶∨趦骸眰冸x開了家庭,聚在一起,他們非官即富,家庭對于他們而言只是財富或者身份的來源,極少給予他們人格上的關懷,更不用說給予他們如何成為合格社會成員的教育。影片中的小飛所接受的社會化過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小飛出身于高干家庭,父親是地方重要官員,可以說身居高位,然而,小飛的家庭在影片中完全隱身,觀眾未得一見其真容。唯一能夠體現(xiàn)管束小飛行為的家庭影響卻來自小飛家族的代理人龔叔。龔叔卻只顧維護小飛所屬家族利益,并沒有為小飛提供個人成長所需要的管教。
因此,“小炮兒” 們的社會化過程其實是一元平面過程。社會化主體在年齡、能力和身份上呈現(xiàn)同質化,社會化交互過程多發(fā)生在群體內部的同齡人之間?!靶∨趦骸眰兙墼谝黄穑撾x了家庭的影響,形成了他們特有的群居生活,進行他們的社會化過程。他們追逐自我放縱和自身快樂,同時又彼此影響,相互學習,導致那種“我字當頭”的傾向出現(xiàn)自我強化,使他們變得更加自我。其必然結果就是尋求刺激、目無法紀、橫沖直撞、釋放其無處放置的精力和青春?!靶∨趦骸眰円灿腥松?,不過他們的楷模并非三國忠義人物,而是具有極強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小李飛刀”。
語篇系統(tǒng)中的語篇形式主要由語言和非語言交際構成。個體所使用的語言能夠反映其所在群體的歷史、世界觀、價值觀和群體結構等信息。在語言的眾多功能中,信息功能和關系功能最能夠體現(xiàn)跨文化交際雙方的關系。個體選擇使用特定語言,不止傳遞信息,而且還暗含著該個體對交流雙方關系發(fā)展趨向的預期。非言語交際包括肢體語言、交際空間的使用和時間概念。Edward Hall 指出人際交往存在4種交際距離域(distance zone):親密域、人際域、社會域和公共域[5]。非言語交際中有前視性和后視性兩種時間概念,前視性視角概念強調發(fā)展和變化,對未來充滿信心,而后視性視角重視過往,拒絕變革,對過往充滿懷念。
阿彪:你那么大歲數(shù)怎么張口就來呀,你要賠不了,我們可剁他手。
六爺:(對小飛說)我三天就賠給你。
阿彪:老東西,我告訴你,你報警我們也不怕,我們哥兒幾個出來接著弄你,三天之內,拿不出錢來,也別來找你兒子,我們陪著他玩兒。
六爺:三天以后贖人……小子,我這歲數(shù)的人,我得勸你一句,別張嘴閉嘴罵人,到了可傷你自己。
阿彪: 我就罵你了怎么著,你傷我一個給我看看,看我,再看,還看,我讓你看(打六爺一巴掌)。
六爺:成,這事兒算成了。
小飛:怎么著大爺,就這么定了,還是你去報警。
六爺:三天以后還在這兒,十萬給你,不報警。
首先,“老炮兒”六爺和“小炮兒”們之間所使用的稱呼語可以揭示兩代人之間的差異。“小炮兒”稱呼父親年紀大小的六爺為“老東西”,充分體現(xiàn)出新生代“小炮兒”目無長幼尊卑。而“老炮兒”六爺以“小子”稱呼“小炮兒”,既符合其自身的年齡身份,又體現(xiàn)出他臨危不懼、不卑不亢、勇于捍衛(wèi)自己身份地位的悲壯精神。
其次,語言所承載的內容也解釋兩代人巨大的差異?!靶∨趦骸眰儚埧诩词峭{,一副潑皮無賴口吻。由最初賠不了就剁手,到能賠得了不得報警,再到報警了將不得安生等各種情形的預設,“小炮兒”為達到其目的已經無所不用其極?!袄吓趦骸痹凇靶∨趦骸币逻€沒有退縮,沉著應對。在所選的場景中,六爺每次開口說話的內容均包括“愿意拿錢贖人”的意思,他前來“解決問題”的對話出發(fā)點清晰明了。
最后,在非言語交際方式的使用上也體現(xiàn)出兩代人之間的差異?!靶∨趦骸庇醚哉Z和動作(打了六爺巴掌)挑釁“老炮兒”六爺,體現(xiàn)出“小炮兒”們崇尚強權,缺乏涵養(yǎng)。六爺表面不為所動,內心深處卻已就此下定決心挑戰(zhàn)“小炮兒”,以自己的方式找回公平和道義。
語篇系統(tǒng)中的面子系統(tǒng)是指文化群體組織其成員關系的方式,它主要由親屬關系、個體意識、群體內與群體外關系等組成。親屬關系主要是指倫理秩序是等級制還是平行體系。在等級制的語篇系統(tǒng)下,個體在其童年時期就學會了該語篇系統(tǒng)中的等級規(guī)范和原則。而在平行體系下,個體之間是平等的,沒有嚴格的長幼尊卑之分。辨別群體內關系和群體外關系主要依靠一些標記,例如:個體稱呼其他人所使用的名號或者別稱,與其他人交流時所使用的語言類型或者所選擇的語域[6]。
在電影的開始,有一男青年帶著女友向六爺問路:
男青年:我問一下新街口怎么走?
男青年:我問一下新街口怎么走?
六爺:你跟我說話呢?
男青年:這里也沒有其他人了。
六爺:出門前,大人沒教你怎么叫人啊?
男青年:大爺,對不起了,我怕我走不出去了。
六爺:你看我像你大爺嗎?
對話中男青年問路時沒有用稱呼語,惹得六爺心里不快。年輕人的舉止體現(xiàn)出他們的人際關系平行體系特征,而六爺?shù)呐e止則體現(xiàn)出他的倫理等級秩序體系。當不同人際關系體系進行交流時,無視彼此所處的人際關系體系,違反對方人際關系體系對適當行為的預期,交往雙方就會出現(xiàn)矛盾沖突。
類似這樣的例子在電影中有很多。
兒子室友:我讓你進了嗎,你就奔著瞎溜達。你跟我玩兒愛誰誰這套是不是啊?我跟你說話呢。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耳聾??? 你說話呀。孫子,你信不信我抽你! 我告訴你,你趕緊給我滾出去。不滾出去我報警了,去去去,出去。
(六爺用力握住兒子室友的手)
兒子室友:小姆哥,小姆哥,疼,疼。
六爺:嘴里說話干凈點兒,你爸教你的。跟我這歲數(shù)的人,你沒大沒小,你還你你的,誰是孫子?
兒子室友:我,我是孫子,我,我是孫子,不是,叔,您,您到底是誰呀?
六爺:我是張曉波他爸。
還有后面在車庫,阿彪和六爺之間的矛盾:
阿彪:用的什么破玩意兒,你個老東西?
六爺:這一巴掌我還給你,這叫理,你要再跟我嘴里不干不凈的,我就接著抽你,替你爹媽教訓你,這叫規(guī)矩,懂嗎?
其他人:老頭,你找死呢你。
《老炮兒》圍繞兩代人之間的沖突而展開,反映了兩代人由于時代變遷、 代際差異而產生的戲劇人生。從“老炮兒”六爺身上仍然能夠看到那種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他們生活在以家庭文化和社會文化為背景的胡同里,人際關系尊崇上下有別,長幼有序,不可逾禮。這樣的文化要求人們既講究等級又講究和諧?!靶∨趦骸眰兊纳瞽h(huán)境迥異于其前輩。中國經濟社會文化領域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物質的豐腴并沒有帶來精神上的滿足,“小炮兒” 們成長于“去家庭化”的同齡群體文化氛圍之中,他們奉行“我字當頭”的精神理念,目無法紀,橫沖直撞,尋求刺激。通過對比兩代人成長的社會文化背景,挖掘其沖突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化、面子系統(tǒng)以及語篇形式等方面的原因,加深了我們對代際關系的認知和理解。
兩代人屬于不同的代際語篇,彼此之間存在眾多差異。但是,代際矛盾和沖突并非不可避免。隨著電影劇情的深入,六爺和他的兒子曉波,“老炮兒”六爺和“小炮兒”小飛,兩代人之間逐漸達成了某種程度的諒解。因此,影片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化解代際沖突需要沖突雙方共同努力,以坦誠、寬容、體諒的心態(tài),彼此之間進行溝通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