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區(qū)沛儀
中國童話及其外譯的研究,素來屬于民間文學和故事學研究的范疇。20世紀末,黃鳴奮(1995: 61-66)曾統(tǒng)計20世紀英語世界近30種中國民間故事的英譯本,梳理了中國傳說、神話等民間文學的英譯與研究情況。21世紀初,Elswit(2009)整理出版了《東亞故事大全》,搜集了中國、日本、韓國的468個故事,并在書中詳細列出各個故事的版本和出處。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借助WorldCat數據庫(1)該數據庫由在線電腦圖書館中心(OCLC)提供,涵蓋全球170個國家72 000所圖書館的館藏數據。以及Internet Archive(互聯(lián)網檔案數字圖書館)網站,加上谷歌、亞馬遜網站、館藏圖書等渠道,更新、整理了英譯中國童話故事集列表以及高頻故事列表,對于在英語世界流傳度高的中國童話有了基本了解。在此基礎上,本文著重探討這些中國童話英譯本緣何暢銷、有何特點等問題。
文中所指的中國童話泛指民間故事、傳說、傳奇、神話、寓言、諺語、短篇故事、兒童故事等。因為文獻數據體量龐大,筆者以國外出版社出版(含中外合作)的英譯故事集為搜集對象,搜集到1880年至2019年間的中國故事集英譯本80余本。統(tǒng)計范圍限定為民間故事、傳說、傳奇、神話、寓言、諺語、兒童故事和短篇故事,中篇故事、小說、歌謠和戲曲不計。其中同一書名與出版社,目錄以及內容相同的重印圖書不重復計算,以筆者所能查閱到的最早一個版本為代表。沒有文字文本的有聲書不納入統(tǒng)計范圍,區(qū)域性童話故事集如世界(亞洲)童話(神話)故事集等,除非其所涵括的中國故事數量較多并具有一定代表性,否則也不納入統(tǒng)計范圍。本文意在對中國童話的英譯和傳播做整體性研究,因而只梳理、統(tǒng)計了英譯中國故事集的情況。結合所整理的文獻數據,下文圍繞傳教士、學人譯者、兒童故事譯者3類翻譯主體,從故事選材、翻譯策略與翻譯目的3個方面探討中國童話英譯及傳播的狀況。
起初的英譯中國童話故事大部分源自來華傳教士搜集和翻譯的民間故事。整個19世紀,傳教士多數采取傳統(tǒng)的“直接布道”方式,而且奉行“自下而上”的政策,傳教對象主要集中在下層社會。(王立新 1997: 29)美國浸信會女傳教士菲爾德(Adele M. Fielde)在廣東潮汕地區(qū)傳教的10余年間,搜集了不少口頭故事。這些故事由不識字的潮汕當地人用方言口述,大多沒有明確的出處。1893年,她出版了英語世界最早一部“以現(xiàn)代田野作業(yè)方式采輯的”(張志娟 2017)中國故事集,取名為《中國夜譚》(ChineseNights’Entertainment: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并以學堂中學生輪流講故事的敘事框架,將所選的40個故事串聯(lián)成一個類似于《天方夜譚》的故事合集。菲爾德在序言中強調,故事選材源自民間,“反映了未受外國影響的中國思想”(Fielde 1912: viii)。書中還配了20多幅描畫中國生活場景的插圖,彰顯了故事的可信性和異國情調。正如趙景深(1927: 86)所評論的那樣,菲爾德的故事實則多為“趣事”而非童話。然而,菲爾德在初版時將故事集命名為《中國夜譚:杏眼民間演員講述的四十則故事》(ChineseNights’Entertainment: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ActorsintheRomanceoftheStrayedArrow),1912年再版時則更名為《中國童話:杏眼百姓講述的四十則故事》(ChineseFairyTales: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有意地將其作為童話出版。從菲爾德身上不難看出,早在19世紀末,傳教士譯者傾向于以西方讀者熟悉的敘事方式拉近中國故事與西方讀者的距離,喚起西方讀者的認同,同時十分注重故事來源的民間真實性。由于傳教布道的對象多為不識字的民眾,傳教士偏向于將所搜集到的素材組織成故事,將原本屬于民間故事的素材劃歸在廣義的童話名目之下。菲爾德在故事選材與譯介上所呈現(xiàn)的這些特點,可以概括為一種“求同”(中西融通)、“存真”(追求“真實性”)和“童話化”的翻譯詩學。
傳教士主體的詩學選擇與其翻譯中國童話故事的目的分不開。翻譯目的論的倡導者弗米爾(Hans J. Vermeer)和賴斯(Katharina Reiss)將翻譯定義為一種受目的驅使的行為。翻譯活動是一種特定的互動行為,實現(xiàn)特定的翻譯目的最為重要。(Reiss & Vermeer 2014: 89)菲爾德憑借“中國天方夜譚”的文學修辭和敘事框架,構建起《中國夜譚》與《天方夜譚》之間的同一性。將中國故事比作《天方夜譚》,既表達了親近中國民眾、促進中西文化“融合”的傳教意圖,也暗喻了中國童話故事對于掌握中國知識、服務傳教事業(yè)的功用。自18世紀初被譯介到西方以后,《天方夜譚》一方面經受了歐洲閱讀需求的影響和形塑,另一方面對西方的文學和文化產生了反向的影響,被西方學者譽為東西“和諧融合”的象征(Nurse 2010: vii);而在19世紀末菲爾德將中國故事集命名為《中國夜譚》之時,《天方夜譚》在西方早已家喻戶曉。眾多的西方學者和東方學家,如萊恩(Edward William Lane)和伯頓(Richard Francis Burton)等,將其視為對東方世界的合法描繪,認為從中可以獲得可靠的信息。(Nurse 2010: vii)菲爾德作為“在中國華南地區(qū)有系統(tǒng)地組織培訓女傳道的第一人”(趙莉莉 2020: 256),對中國民間故事的輯佚一方面為傳教團提供了學習資料,同時也構成傳播福音行動的一部分。其翻譯行為和翻譯文本本身,連同她所編撰的潮汕方言英語詞典以及大量福音布道中文材料,被西方傳教組織稱頌為“在東方國家20年傳教事業(yè)成就斐然”(Stevens 1919: 10)的典范。故事集的出版在為西方讀者提供可靠的一手中國知識之余,也是對那段傳教歷史的記錄,保存了傳教士在中國傳教布道所積累的翻譯策略,為西方讀者傳授了傳教乃至文化殖民擴張的經驗。菲爾德的《中國夜譚》自初版以來再版、翻印了14版(2)文中出版數據來自WorldCat網站。,最新一版于2016年由薩根出版社(Sagwan Press)出版。她的《中國童話》出版了7版,最新一版由密西根大學重印于2012年。從其受歡迎的程度可以推斷,菲爾德對傳教士翻譯主體產生了一定影響,她的翻譯目的、策略和詩學同時也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類似的詩學特征在洛塔(Lotta C. Hume)、麥嘉湖(Rev. J. Macgowan)、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等傳教士的故事集中都能觀察到。
洛塔隨同丈夫在長沙行醫(yī)期間搜集了大量童話故事,收錄在其編譯的兒童故事集中。直至2018年,該故事集一直活躍在圖書市場,翻印了25次。洛塔的丈夫是耶魯海外傳教團“雅禮會”的胡美博士,他在回憶錄中寫到,只有在極其緊密地與“人類思想的所有啟示和經驗資源”聯(lián)系時,醫(yī)學的科學原則和技巧知識才能得到應用(轉引自愛德華·胡美 2011: 1)。換言之,在中國行醫(yī)要懂得中國的民俗與禁忌,對“中國人思想深處的廣博傳統(tǒng)知識持小心謹慎態(tài)度”(轉引自喬納森·斯潘塞 1990: 165)。從回憶錄的敘述可見,胡美夫婦正是借助中國傳說與故事來了解中國人思想中的傳統(tǒng)觀念,嫁接起西方醫(yī)學與中國百姓之間的橋梁。因此,洛塔有意地選譯西方讀者熟悉的故事主題,比如《通天塔》《中國灰姑娘》等,體現(xiàn)了翻譯主體敏銳捕捉中西故事的共通點這一“求同”詩學特征。故事集封面內頁中,譯者介紹,起初她從街邊的說書人那里聽到一些中國故事,后來慢慢搜集成冊。對故事源自街頭口述的渲染增添了幾分異國情調,從中也可以分辨出傳教士翻譯主體的“存真”詩學追求,主要表現(xiàn)在突出故事來源的民間真實性上。洛塔的故事選本出版于20世紀60年代,此前英語世界已有一批由傳教士、漢學家和民俗學家出版的故事集,并且這些故事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從文本的標題和內容來看,洛塔的故事選材屬于經過文字記錄的民間故事以及文學故事,其中更包括《中國灰姑娘》《促織》等故事,表明譯者接觸到了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所譯介的中國民間故事,以及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 Giles)所翻譯的聊齋故事。然而,在故事出版時,譯者和出版商依然有意地突出這是譯者在華長期生活所搜集的故事。童話故事由于大多源自口頭傳統(tǒng),作者不明,異文版本多,故事源文本并不享有與其他文學文本同樣的權威性地位。譯者以“講故事的人”自居,僭越了作者的地位,其譯文也被提升至“作品”的高度,方便將故事直接與中國社會的“真實”相聯(lián)系。這是傳教士翻譯主體普遍強調故事的民間真實性并傾向于對素材進行“童話化”譯介的原因。
類似的例證并不少見,麥嘉湖(Macgowan 1910)的《中國民間故事》(ChineseFolk-loreTales)在1910年至2019年間至少再版或重印了7次,其所選取的11則故事均以勸善懲惡為主題,且?guī)в凶诮躺衩厣?。中國文學故事常以道德訓喻為主題,大量現(xiàn)成的道教、佛教故事,為傳教士宣傳宗教思想提供了便利。傳教士在試圖通過“啟迪民智”改造中國社會時,借用中國故事的神話和宗教內容言說西方的宗教思想,催生了譯者“求同”的翻譯詩學。衛(wèi)禮賢(Wilhelm 1921)所編著的《中國童話》(TheChineseFairyBook),截至2018年再版了17次,譯者馬頓斯(Frederick H. Martens)在前言的開篇中沿用了中國天方夜譚的修辭,目錄中“童謠故事”“圣人與魔術師(道士)”“自然動物故事”“鬼故事”等標題尤其富有兒童文學色彩。盡管其中《婦人之言讓骨肉分離》《負心漢》等故事通常并不屬于兒童故事的類別,譯者和編者因看重其中的道德訓喻主題,將這類故事當作廣義的童話故事來譯介。這些都是“求同”“存真”和“童話化”翻譯詩學的具體表現(xiàn)。
童話是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一部分被海內外學人譯者挖掘并譯介到西方的。學人譯者指海外漢學家、民俗學家、東方學家等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以及其他致力于將中國文學和文化資源推介到西方文化學術界的國內外學人。英國漢學家翟理斯、倭納(Edward. T. C. Werner)、美國漢學家白芝(Cyril Birch)、德裔美籍漢學家和民俗學家艾伯華、中國學者林語堂等人構成了中國童話英譯的另一翻譯主體,他們編譯的中國故事集對中國童話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和傳播產生了奠基性的影響,豐富了英譯中國童話故事的類型。因為翻譯主體的學術研究背景各異,在“求同”“存真”和“童話化”等翻譯詩學的追求上呈現(xiàn)出別樣的特征。
翟理斯是劍橋大學漢學教授,前英國駐華領事,曾在中國生活25年之久。他在1911年編譯出版了《中國童話故事》(ChineseFairyTales)。該故事集作為系列故事與日本童話故事雙雙推出,翟理斯強調這些故事體現(xiàn)中華民族的精神(Giles 1911)。這與菲爾德“中國夜譚”的修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這里與中國構建起同一性的東方國家換成了日本,而西方讀者從中國童話故事中獲取的知識是“民族精神”。在翻譯策略上,他采取了“以西釋中”的辦法,選擇性地截取中國童話故事的局部文化截面與西方文化相匹配。比如,用“magician”翻譯“道士”,用“magic”翻譯“法術”。這種譯法是否由他所首創(chuàng)尚有待考證,但已成為西方普遍接受的典型譯法。作為一位對中國道教有著深入研究的學人,他深知道教的法術與英語世界的魔術實有不同。中國道教的煉金術和煉丹術是在后期發(fā)展中才與魔術與妖術走近,道士逐漸淪為與魔術師和巫師一般擅長通靈驅鬼的角色。(Giles 1912: 168-169)在童話故事的英譯中,選擇性地截取局部文化截面與西方相匹配,是“求同”翻譯詩學的表現(xiàn)。翟理斯選錄的13則故事包括《偷桃》《種梨》《畫皮》《湖上足球》等,均出自他在1880年翻譯的《聊齋志異》(StrangeTalesfromaChineseStudio)。翟理斯翻譯的聊齋故事集在1880至2017年間翻印、再版多達114版,其受歡迎程度在中國文學外譯中少有能與之媲美的?!洞倏棥贰斗N梨》《畫皮》等故事正是通過翟理斯的譯介在英語世界廣為流傳,不斷被收錄到各種英譯中國童話故事集中,促成了這些故事的“童話化”歸類。作為學人譯者的代表,翟理斯的翻譯詩學與傳教士翻譯主體類似,然而翻譯背后的功能目的卻有所不同。盡管主觀上,翟理斯稱他翻譯聊齋故事是希望引起西方讀者對中國事物的更大興趣,同時糾正一些偏頗的觀念;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他是在當時英國外交大臣的授意下開始學習中文的,譯者對借此謀求職位晉升的期望并不諱言。(Pu 1880)為西方政治、外交、經濟、文化利益服務的翻譯目的,決定了翻譯主體對中國童話故事的選材、闡釋、翻譯以及由此派生的知識生產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從17、18世紀起,理性主義支配了西方的中國觀,西方以一種“從西方看中國”的姿態(tài)將中國文化納入其視域,形成一種帶有民族性制約的文化互識現(xiàn)象。(忻劍飛 1991: 143)翻譯是一種涉及中西語言文字符號、文學類型規(guī)范、社會文化背景的活動。用西方的話語、準則、觀念去闡釋中國的歷史文化,在學人譯者這一翻譯主體中比較普遍,類似的現(xiàn)象在其他人的英譯童話故事集中也有所體現(xiàn)。
在眾多英譯中國童話故事中神話故事尤為引人注目,構成了自成一體的童話故事類別。從統(tǒng)計情況來看,近20年的英譯中國童話故事集絕大部分包含一些神話故事,而專門的神話故事集也有幾部,如ChineseMythology(Giddens & Giddens 2006)、TheWorldofMythology:ChineseMythology(Ollhoff 2011)、ChineseMyths(Jackson 2018)等。白芝在《中國神話與奇幻故事》(ChineseMythsandFantasies)(Birch 1961a)和《中國故事》(TalesfromChina)(Birch 1961b)中將《盤古開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的故事歸入“混沌的征服者”(conquerors of chaos)標題下,把盤古、后羿和大禹譯作“征服者”是從西方讀者的闡釋視角出發(fā)尋求文化符號的對等,將中華民族開天辟地的故事與殖民地開疆拓土的歷史背景關聯(lián)起來,完全罔顧盤古化身天地萬物的故事情節(jié),偏離了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倭納的《中國神話與傳說》(MythsandLegendsofChina)并非純粹的故事選集而更像一部中國神話故事解說集。盡管他在序言中強調,故事集選取了具有代表性的中國神話故事,希望呈現(xiàn)一個真實而非扭曲的中國形象(Werner 1994: 8),倭納的“存真”有別于傳教士的“源自民間”或一般意義上的翻譯忠實,他強調的并非這些故事是否原封不動地來自中國民間,也沒有強調自己是一位忠實的譯者,而是更多地關注故事能否為西方讀者提供解讀中國歷史和社會現(xiàn)狀的文本。這一點從開頭一章詳盡的社會學分析便能看出來,倭納不厭其煩地介紹中國的種族起源、生存環(huán)境、婚嫁傳統(tǒng)、父母與子女、政治歷史、政府、法律、軍士、宗教、職業(yè)、喪葬、習俗、運動、娛樂、家庭生活、工業(yè)、藝術、農業(yè)、情感、道德、迷信思想、知識、語言與成就等方方面面。民俗學家艾伯華(Eberhard 1965)在他所編譯的《中國民間故事》(FolktalesofChina)中,同樣附上了“美國民俗學之父”理查德·多森(Richard Dorson)長達27頁的序言,詳盡介紹了在中國政治、歷史、文化語境下中國民間文學發(fā)展與研究的整體狀況。漢學家和民俗學家在譯介中國故事時,將譯介的文本對象視為掌握和研究中國的文獻資料,因而特別注重故事選本能否展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實,這與傳教士翻譯主體將故事文本與現(xiàn)實“世界”相關聯(lián)的“存真”詩學如出一轍。在意識形態(tài)化的學術研究翻譯目的驅使下,中國童話故事成為生產中國知識的原材料。
學人譯者選本的專業(yè)性豐富了英譯中國童話故事的樣態(tài)。從故事外譯的角度來看,學人譯本展現(xiàn)了中國童話故事在海外的傳播曾出現(xiàn)過高度類型化、專門化的階段,其間所翻譯的中國童話故事除了民間故事、鬼怪故事、神話故事,還有寓言(Davis & Leung 1908)、笑話(Woo 1909)、傳奇(Lin 1967)、兒童故事(Pitman 1910)、少數民族故事(Jagendorf & Weng 1980)等。當中有西方學人譯者的英譯故事集,也有中國學者或中外合作的譯介。盡管他們在翻譯詩學上同樣呈現(xiàn)出上文所論述的特點,但由中國學者或中外合作翻譯構成的翻譯主體有著不同的翻譯目的,在踐行同一套翻譯詩學主張上仍有差別。戴維斯(Mary Davis)在編譯 “英語世界第一部中國寓言故事集”(Davis & Leung 1908: 7)時,得到華人周亮(音譯)協(xié)助,并由芝加哥大學的華人學者王增善韞章(序文手書署名)作序,譯者和作序者同時強調,故事集可以糾正當時西方學界普遍認為中國沒有寓言故事的誤解(Davis & Leung 1908: 6-7)。另一本《中國笑話故事集》的譯者也表明類似的翻譯目的:歐洲人普遍認為中國人沒有幽默感,故事集的翻譯能讓英語世界的大眾了解中國人的幽默。(Woo 1909)林語堂在《英譯重編傳奇小說》(FamousChineseShortStories)序言中介紹,唐朝不僅是詩歌的黃金時期,更是文學故事的古典階段。當時的故事“想象奇崛堪比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他用西方文學術語“魔法”“騎士”“戰(zhàn)爭”與“英雄傳奇”(romance)來描述唐朝的文學,并有意地選譯了更為符合西方“現(xiàn)代短篇故事功用的故事”。(Lin 1967: xii)他們嘗試通過建立中西童話的同一性論證中國文學、中華文化可與西方相提并論,從而謀求從邊緣到中心的僭越。然而,當翻譯文學尚處于邊緣地位時,翻譯文學被居于中心地位的目的語文學的傳統(tǒng)成規(guī)所同化,成為維護西方文學規(guī)范的“保守因素”。(Even-Zohar 1990: 48)
在中國童話故事英譯與傳播的過程中,青少年兒童構成故事受眾的主要部分,因而吸引了不少兒童故事作家、編輯、出版人參與翻譯與出版。本文將這一翻譯主體稱作“兒童故事譯者”。這類譯者并非主要從宗教或學術的角度去搜集和翻譯中國童話故事,他們的故事集譯本順應了西方商業(yè)出版和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潮流,在英語世界廣泛流傳,構成了另一種文學文化現(xiàn)象。下文將篩選重印、再版數量達到10次或以上的故事譯集來展現(xiàn)兒童故事譯者在譯介中國童話故事中的詩學特點。
《中國民間故事集》在1989至2016年間再版、重印了23次,收錄了《河神娶妻》《白蛇》《金魚》(中國灰姑娘)《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孟姜女》《神筆馬良》等故事。前言中介紹“這些民間故事都是讀者最喜愛的,讓讀者得以一窺幾千年前的中國文化和傳統(tǒng)。盡管它們的起源很古老,但中國民間故事中的主題與所有民族民間文學中的主題都是相似的?!?Chinetal.2015: ix)在構建中西童話故事的同一性上,兒童故事譯者主要受英美國家政治社會因素的影響。20世紀50至60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興起,非裔美國人反對種族歧視和壓迫,爭取政治經濟和社會平等的呼聲很高。隨著黑人權益得到維護和聲張,美國社會“認識到對少數族裔書籍的需要。無論何種膚色,孩子們都需要接觸到其他文化的生活方式”(Elleman 1987: 418)。中國童話故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滿足英語世界讀者“去西方中心主義”覺醒和訴求的工具而被西方社會所接納的。筆者所搜集到的英譯中國童話故事集中,四分之三出版于20世紀60年代以后。作為他者文化的傳播者,兒童故事譯者借以構筑同一性的基礎,是將華裔與其他非歐族裔劃歸一片。同時,受到青少年心理學領域發(fā)展的影響,美國的青少年兒童文學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形成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Hunt 2005: 79),開始關注青少年兒童視覺下的危機和問題。在《中國民間故事集》中,中國灰姑娘故事更名為《金魚》,一些核心青少年兒童話題,如家庭關系、公平與正義、愛情、友誼等在該故事中被放大,比如,渲染了親子以及手足關系中的矛盾。后母不滿丈夫對女主人公葉限的偏愛而心生妒忌。在丈夫死后,她對葉限百般刁難。美麗善良的葉限和長相平平的妹妹之間在外貌、遭遇、命運上形成對比。姐妹之間的沖突暗含了公平的話題。譯者形容后母限制葉限不得參加節(jié)日活動是“不公正的對待”以及“難以忍受的殘忍”。譯者為陀汗王塑造了彬彬有禮的形象,葉限與陀汗王之間的婚姻被改寫成兩情相悅的愛情橋段,而不是國王對美人一見傾心直接下令娶她為妻。故事大篇幅地描寫了葉限和魚之間的友誼,比如,葉限投食喂魚后,魚會使出渾身解數逗她開心。將魚稱作葉限的“朋友”和“寵物”,并增加了葉限葬魚的情節(jié),等等。(Chinetal.2015: 47-57)兒童故事譯者將故事裁剪增補,以符合西方青少年兒童的閱讀趣味。通過與兒童視角下的現(xiàn)實話題相結合,讓故事貼近現(xiàn)當代青少年兒童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動。這是兒童故事譯者的“存真”詩學。同時,童趣性和戲劇性情節(jié)的譯寫,也體現(xiàn)了兒童故事譯者的“童話化”翻譯詩學。
另一本暢銷故事集《甜酸集:中國故事》(SweetandSour:TalesfromChina)在1978至2006年間出版、重印了15次??系聽?Carol Kendall)和李耀文(音譯)在書中增添了不少細節(jié),向西方讀者呈現(xiàn)另一種他者文化的生活方式,比如,前言中詳細介紹計量單位“斤”、古代錢幣“銅錢”、中國古代刑具枷板、道教仙丹和宗教人物觀音等。(Kendall & Li 1978)以其中的《李寄斬蛇》為例,故事出自《搜神記》,是東晉時期的神話傳說故事。故事中對女性堅毅果敢、敢于反抗的性格刻畫,契合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西方兒童文學呼喚角色性別平衡的訴求。李寄作為非白人女性屠蛇自救的故事,符合西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出版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對種族平等和性別平等議題的關注。為了將這一則故事譯寫得更為生動有趣,譯者幽默地為巫祝設計了一個“咬牙倒吸氣”的招牌動作,每回裝神弄鬼前,巫祝都會做出這一標志性動作。如此“童話化”的譯寫,顯然是為了增加故事的童趣和戲劇性。
葉明媚的《中國兒童最喜愛的故事》(ChineseChildren’sFavoriteStories)在2004至2020年間出版、重印了14次。在《老鼠嫁女》故事中,譯者增加了鼠女婿和鼠女之間浪漫邂逅和互生情愫的豐富描寫。一則滑稽故事被譯寫成了愛情童話故事,皆因身為兒童作家的譯者深諳西方青少年兒童讀者的閱讀喜好。而故事集的出版社塔特爾出版社(Tuttle Publishing)則致力于提供“所有孩子都能認同并喜歡的多元文化故事” (Yip 2004)。筆者所搜集到的82部英譯中國童話故事中,有11部由該出版社出版。除上文論及的洛塔和葉明媚的故事集外,還有:《中國祖母的故事》(TalesofaChineseGrandmother: 30TraditionalTalesfromChina)(Carpenter & Hasselriis. 1973)、《中國說書人的書》(TheChineseStoryteller’sBook:SupernaturalTales)(Kwan 2002)、《蝴蝶夢》(TheButterfly’sDream:Children’sStoriesfromChina)(Keido 2006)、《中國民間故事寶庫》(TreasuryofChineseFolkTales:BelovedMythsandLegendsfromtheMiddleKingdom)(Fu 2008)、《亞洲兒童民間故事》(ManyLands,ManyStories:AsianFolktalesforChildren)(Conger 2012)和《中國神話傳說》(ChineseMythsandLegends:TheMonkeyKingandOtherAdventures)(Fu 2018)等。從中不難看出,兒童故事譯者在“求同”“存真”“童話化”翻譯詩學的追求中與傳教士、學人譯者的相似追求,同時也折射出中國童話在英語世界的翻譯與傳播不僅受西方政治社會環(huán)境、人文學科發(fā)展、文學思潮演變的影響,同時與西方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息息相關。
傳教士從民間搜集和譯介傳統(tǒng)口頭故事,漢學家、民俗學家和學人推動中國童話譯介的全類型薈萃,由作家、編輯、出版人組成的兒童故事譯者,讓中國童話故事深入到英語世界的少年兒童讀者中去。在追求“求同”“存真”和“童話化”的翻譯詩學上,三大翻譯主體有著共通點。而在踐行這一翻譯詩學時,受到不同翻譯目的的驅使,各翻譯主體在如何融通、以何為真、童話化策略上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面貌。筆者從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三類翻譯主體入手,勾勒出英譯中國童話的整體狀況。相信在這個基礎上,圍繞英譯中國童話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深化,這座尚待挖掘的礦藏在更多學者的斧鑿下將會綻放更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