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大學 高曉玲 袁 洋
英國是最早通過工業(yè)革命踏入現(xiàn)代社會的國家,其標志之一便是鐵路的修建和火車的出現(xiàn)?;疖噹淼模粌H僅是交通方式的變革,更多的是生活方式的變革。鐵路為英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引領(lǐng)英國進入空前繁榮的時代。然而,在鐵路出現(xiàn)初期,人們卻對火車這個龐然大物持有的是各種矛盾復雜的情緒。支持者認為鐵路將大大降低運輸成本,從而降低物品價格,讓眾多普通人受益。但也有很多人對鐵路的到來持懷疑或反對態(tài)度,很多著名的作家亦在其列。
維多利亞人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反對鐵路。鄉(xiāng)紳擔心鐵路會破壞他們的土地完整性,也有人擔心得不到足夠的賠償金;“感傷紳士派”(sentimental gentleman)則擔心英國鄉(xiāng)村的田園風光遭到破壞;還有人擔心文物古跡會被鐵路破壞,甚至成立了文物保護協(xié)會、建筑協(xié)會或考古協(xié)會,合力抗議在古跡附近修建鐵路的計劃。19世紀60年代,甚至出現(xiàn)了“鐵路破壞”(railway vandalism)之類的專門說法。維多利亞文人則通過寫作表達他們對鐵路的焦慮,他們通過文學作品描述鐵路事故、鐵路對環(huán)境的污染和破壞、鐵路帶來的犯罪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道德危機等等。
鐵路出現(xiàn)初期,火車事故頻繁發(fā)生。1830年,曼徹斯特-利物浦線開通當日,國會議員威廉·赫斯基森便失足死于鐵路之上;《居家故事》(TheHouseholdNarrative)甚至開辟了“事故與災(zāi)難”(Accidents and Disasters)專欄。據(jù)記載,1852年上半年,有113人因鐵路事故死亡,264人受傷;1853年上半年,有148人死于鐵路事故,191人受傷。1865年,狄更斯本人也遭遇了鐵路脫軌事故。這些事故經(jīng)報紙雜志的連續(xù)報道,加劇了公眾對鐵路的敵意和憂慮情緒。盡管最初的火車速度只有每小時32千米,但因為技術(shù)不成熟和協(xié)調(diào)不到位等原因?qū)е赂鞣N鐵路事故頻發(fā),因而被稱為“致命速度”(the pace that kills)(Vaughon 2002:1)。
鐵路事故常常出現(xiàn)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中,甚至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轉(zhuǎn)折的重要因素。在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克蘭福德鎮(zhèn)》(Cranford, 1853)中,為人厚道的布朗上尉在鐵路事故中不幸喪命。威爾基·柯林斯的《無名氏》(NoName, 1862)中萬斯通先生也死于鐵路事故。亨利·伍德夫人的暢銷驚悚小說《東林恨史》(EastLynne, 1861)中,與人私通的伊莎貝拉·卡萊爾卷入一場火車事故,兒子死于非命,她自己也慘遭毀容。小說家中對鐵路問題描述最深入的當屬狄更斯。
狄更斯生活在鐵路的巨大擴張時期。1830年,狄更斯18歲時,利物浦和曼徹斯特之間的首列火車才剛投入商業(yè)運營。1870年他去世時,英國的鐵路總長已超過24 140千米。狄更斯對鐵路的情感非常復雜,他既嘆服于鐵路的巨大威力,又對這種不可控制的力量感到恐懼。在《董貝父子》(DombeyandSon, 1846—1848)中通過記述“斯達格花園”的變化描述了鐵路的強大破壞力,他稱之為“大地震”:
到處可以看到地震的痕跡。房屋給震倒了;街道遭到了破壞,中斷了;地上裂出了一個個深深的坑和溝;泥土大堆大堆地堆積起來;建筑物基礎(chǔ)垮了,搖搖欲墜,用粗大的梁木支撐著。堆得陡得出奇的小山腳下,亂七八糟的翻倒的小車擠在一起;那里各種混雜在一起的鐵質(zhì)的寶貴物品泡在意外形成的池塘中生銹。到處都有不能通向任何地方的橋梁;無法通行的道路;通天塔似的煙囪少了半截;臨時性的木屋和院子簡直不像樣;破敗不堪的房屋的骨架,尚未完工的墻壁和拱門的殘跡,一堆堆的腳手架,大片大片的亂磚頭,吊車的巨大身影和架在空地上的三腳架。有千萬種形狀不同的、沒完工的東西,雜亂無章地、不恰當?shù)囟言谝黄穑械捻敵?,有的陷進了泥地,有的朝著天空,有的在水里霉爛,而且像任何夢一樣使人無法理解。通常伴隨地震而來的滾燙的噴泉,火焰的噴發(fā)使這個場面顯得更加混亂。傾圮的墻垣中間,滾水在咝咝作響,起伏翻騰;那里還傳出火焰的光芒和響聲;一堆堆灰燼把道路都堵塞了,完全改變了這一帶的法律和風俗。
(狄更斯 1994: 81-82)
狄更斯在這個片段中通過意象的雜亂堆積給人巨大的視覺和心理沖擊,讓讀者感受到因鐵路修建帶來的破碎感和混亂感。狄更斯有意地把各樣的物品堆積在一起,這種雜亂無序的空間體驗,是對時代失序的一種再現(xiàn)。原本整齊的房屋和筆直的街道在各種建筑工具的干預(yù)下變得雜亂無章,和諧有序的畫面變成四分五裂的破碎空間。空間失序不僅意味著鐵路修建的無章法和破壞性,而且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人們生存環(huán)境的破碎性,就像身處迷宮般的夢境,難以脫身。用“地震”作比,形象地展現(xiàn)出鐵路修建帶來的破壞感,也暗示著劫后難以恢復原狀的持久性破壞。
狄更斯對鐵路的感情是復雜的,他一方面嘆服于人類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將鐵路描述為“馴服的巨龍”,另一方面又表露出對其巨大力量的恐懼,稱其為“可怕的怪獸”,甚至直接稱其為“死神”。他在《董貝父子》中這樣描述,“這些征服一切的機車隆隆地日夜向遠方奔馳,或者平穩(wěn)地馳到它們的旅程終點,像馴服的龍滑行到指定的地方。那地方是以最多一英寸誤差的精確度構(gòu)筑起來接待它們的。它們在那里吐著泡,發(fā)著抖,把墻都震動了,仿佛它們心里知道自己有不為人知的巨大力量,有尚未達到的強烈目的”(狄更斯 1994: 273-274)。狄更斯突出了火車所代表的精準技術(shù)和巨大能量。他將其視為“馴服的龍”,“吐著泡,發(fā)著抖,把墻都震動了”。火車一方面如巨龍般具有“征服一切”和“不為人知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有一種“至多一英寸誤差的精準度”。狄更斯對鐵路發(fā)明的自豪感躍然紙上。然而,如果細細品味這段話,會感受到某種內(nèi)在沖突。將火車比喻為“馴服的龍”,即便讀者從“馴服”一詞中品味到一種控制感和自豪感,仍然無法掩蓋“龍”這一意象在英國讀者心目中喚起的常規(guī)聯(lián)想:兇猛和邪惡。火車雖然具有巨大的動能,但同時也包含著潛在的威脅和危險。對鐵路的這種復雜體驗在狄更斯及其同時代的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常常與鐵路事故、犯罪與死亡情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
小說中與董貝第二任妻子私奔的卡克爾就慘死在特快列車的車輪下。因自己的陰謀敗露而擔心被董貝報復的卡克爾四處倉皇逃命,最終還是因恐懼跌落站臺,喪命在火車車輪下。
(卡克爾)覺得地在抖動——頓時知道火車猛沖過來——發(fā)出一聲叫喊——回頭一看——看見那雙在日光下變得模糊朦朧的紅眼睛朝他過來——他被撞倒,被吸起,被甩到一個凹凸不平的磨盤上。磨盤把他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撞擊著他的四肢,用它那火一般的熱氣舔干他的生命之流,把支離破碎的他拋到空中。
(狄更斯 1994: 956)
在這個恐怖場景發(fā)生之前,卡克爾的死就已經(jīng)被預(yù)示了,他在逃亡的過程中常常經(jīng)歷一種與被追趕并不相同的恐懼,他感受到的是死神的追趕,這種莫名的恐懼感,讓他時時陷入“狂熱的幻象”當中,把火車看作“火一般的魔鬼”,火車經(jīng)過時尖利的呼嘯聲像是一聲聲“詛咒”(狄更斯1994: 949-953)。在《維多利亞小說中的變動性》(MobilityintheVictorianNovel:PlacingtheNation, 2015)中,作者認為,卡克爾的死代表了工業(yè)機器的力量對脆弱的人體的激烈沖撞,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人對鐵路不可控的巨大力量的恐懼和焦慮,從更廣泛意義上講是“身體面臨現(xiàn)代性沖擊時的遭遇”,卡克爾的死象征著“新的世界圖景中人類主體的錯置”(Mathieson 2015: 73)。
狄更斯自己也曾親身經(jīng)歷了鐵路事故。1865年6月9日,在肯特的斯泰普赫斯特(Staplehurst)附近發(fā)生火車脫軌事故,導致10人喪生,40人受傷,狄更斯便在其中。事故發(fā)生后他立即寫信描述了他遭受的驚嚇,他第一次體驗到了死亡的威脅。這次事故給狄更斯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使他常常陷入焦慮當中,最終于5年后離開人世。
鐵路出現(xiàn)初期,華茲華斯曾創(chuàng)作《汽船、高架橋和鐵路》 (“Steamboats, Viaducts, and Railways”, 1833)一詩,熱情地表達了對鐵路所代表的技術(shù)革新與進步的稱贊與支持。然而10年后,當有鐵路計劃進入湖區(qū)時,他提出了激烈的反對意見,并發(fā)起了“反對湖區(qū)污染”運動。
1844年10月15日,當華茲華斯得知湖區(qū)鐵路規(guī)劃后,憤而寫信給時任貿(mào)易委員會主席格萊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1)格萊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時任貿(mào)易委員會主席,負責1844年的《鐵路法案》(Railway Act, 1844)的實施。格萊德斯通在鐵路泡沫高峰時期通過議會推動了該法案的實施。該法案的實施標志著監(jiān)管性國家的誕生,也促成了議會列車的誕生。。他在信中寫道“居然有鐵路計劃要從肯德爾修到溫德米爾,當我們湖區(qū)一帶的民眾得知這個鐵路計劃時,大家都錯愕不已”(Wordsworth 1967a: 325)。華茲華斯(Wordsworth 1967a: 321-343)指出,湖區(qū)既無礦產(chǎn)可以挖掘,也沒有采石場需要鐵路運輸支持,而且本地居住人口稀少,出行要求不高,每天一趟馬車足矣;“投資者誘導許多人支持他們的計劃,宣稱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讓那些負擔不起交通費的人可以有機會欣賞到湖區(qū)的美景……功利主義只是一個面具,掩蓋的是貪婪和賭博性投資”;他指出,勞工階層欠缺欣賞湖區(qū)之美的能力,也不懂何為“避世絕俗”;“對浪漫風景的生動認識既不是人類固有的,也不是全面教育的必然結(jié)果”;他在信的結(jié)尾稱將大量游客帶入湖區(qū)將會破壞他們想要欣賞的景致;總而言之,“莫毀美景,莫擾清凈”。華茲華斯在信中一再聲明,自己反對的不是鐵路,而是對鐵路的濫用。他聲稱自己不僅僅是代表湖區(qū)當?shù)鼐用癜l(fā)聲,更是代表英國眾多有品位的人們的立場。
在請愿書后面華茲華斯附上了一首十四行詩,標題為“論肯德爾至溫德米爾的鐵路方案”(“On the Projected Kendal and Windermere Railway”),于次日(1844年10月16日)發(fā)表在《晨報》(MorningPost)上。這首詩的第一行寫道:“難道英國的大地,就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逃脫如此野蠻的摧殘?”(Is there no nook of English ground secure from rash assault?)。他不僅是代表湖區(qū)當?shù)氐木用窨棺h,也是為了保護當?shù)氐膭又参锊皇芮趾Χ鴦?chuàng)作。他在詩末尾寫道:“如果人心不再言語,/那么疾風啊,用你強勁/且持久的聲音呼喊,對錯誤發(fā)出抗議。”(Wordsworth 1995: 174)華茲華斯認為如果人類的反對無法阻止鐵路的修建,那么自然將會憤起表達不滿。
華茲華斯的抗議文章發(fā)表后,引發(fā)了熱烈反響。有很多民眾支持他的觀點,也有人批評他秉持的是精英主義立場,認為他輕視窮人,而且剝奪了窮人欣賞美景的機會,因為華茲華斯似乎在暗示下層階級缺乏審美所需要的必要教育和品位。一位名為保羅·貝爾的曼徹斯特的工人質(zhì)問道:“憑什么曼徹斯特的商販就沒辦法欣賞湖區(qū)風景,而‘林街的窮蘇珊’(poor Susan in Wood Street)(2)華茲華斯曾寫過題為 “The Reverie of Poor Susan”(1801, 1802)的詩歌。詩歌第一節(jié)寫道:At the corner of Wood Street, when daylight appears,/Hangs a Thrush that sings loud, it has sung for three years./Poor Susan has passed by the spot, and has heard,/In the silence of morning the song of the Bird.就可以享受山村美景?當我們想看看那些大詩人教導我們?nèi)タ释屠斫獾臅r候,他做了什么,他讓我們?nèi)タ赐拕?、鬧劇、木偶戲,自己找樂子去”。(Bell 1845: 126-127)
針對這些批評,同年11月21日,在和朋友談話時,華茲華斯解釋道:
你知道的,這首十四行詩使我受到了最不為人知的指責。他們實際上指責我想干涉窮人無辜的享受,阻止他們通過鐵路進入這個地區(qū)。現(xiàn)在我否認,對那個階層來說,這種風景要么是最美的,要么是最吸引人的。對窮人來說,偉大的自然之神仁慈地把他的圣書鋪開了;在這個國家,到處都能見到共同的陽光、綠色的田野、碧藍的天空、波光盈盈的河流;只有在沒有受過教育的階層中,到處都能感受到湖光山色的詩意;這些人們寧愿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到處游蕩,也不愿坐著鐵路匆匆穿過這個國家。因此,作為一個階級的窮人,不會因為鐵路運輸而在道德上或精神上受益;而對于受過教育的階層來說,這樣的場景給他們帶來了最純粹的享受,這種效果幾乎會被完全摧毀。
(Wordsworth 1967b: 448-449)
可見,華茲華斯并不是要剝奪窮人享受風景的權(quán)利,而是認為鐵路的建設(shè)非但不會讓窮人受益還破壞了環(huán)境。華茲華斯于同年12月9日再次寫信給《晨報》,對自己的顧慮進行了更為審慎的解釋,華茲華斯認為,“對如畫美景和浪漫風景的認識遠非靠直覺可以獲得,只能通過緩慢漸進的文化過程而產(chǎn)生”(Wordsworth 1967a: 334)。華茲華斯在信中多處引用自己的詩句,他考慮的是人們或許因為仰慕他的詩才而愿意支持他。至于勞工階層的旅游問題,華茲華斯 (1967a: 335) 認為,“如果純粹為了休閑度假,完全可以花費更少的價格,選擇其他更適合他們的度假勝地”。華茲華斯從窮人的立場出發(fā),認為這些人乘坐的是廉價火車,像牲口一樣被塞進敞篷車廂里,要么風吹雨淋,要么煙熏繚繞。這種極差的乘車體驗無法給他們帶來任何美的享受,同時無形中也加劇了窮人與富人的身份懸殊。
學者斯蒂芬·吉爾(Stephen Gill)指出,華茲華斯反對鐵路的要義是希望湖區(qū)游可以有所裨益,而那些乘火車呼嘯而過的人是沒辦法充分體會湖區(qū)之美的(Gill 2001: 249)。因為這些工人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可以讓他們充分消遣。
他在信的結(jié)尾說明,自己反對鐵路并非為了自己的安逸,而是為了大眾的利益,為了那些真正用眼睛觀賞,用心靈去感受和享受的人們 (Wordsworth 1967a: 341)。他為保護湖區(qū)但最終失敗的戰(zhàn)斗消耗了他的最后幾年。華茲華斯寫這封請愿書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年過七旬的老人,1843年他被授予桂冠詩人的稱號,在英國被看作國寶級的詩人,他希望能夠憑借自己作為詩人的影響力阻止鐵路的侵入。雖然他的努力終究歸于失敗,鐵路還是在1847年開進了湖區(qū),但是他也有效地推遲了這一進程,并且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引發(fā)了文人對鐵路問題的反思,其中就包括藝術(shù)評論家羅斯金。
羅斯金最初也對鐵路高度贊揚,曾把火車發(fā)明稱為“了不起的設(shè)計”“所向披靡的巨蟒”,甚至用“泰坦巨人”“全能”“無限”等字眼贊頌鐵路,將自己的感覺描述為“敬畏以至于驚駭,謙卑得近乎崩潰的感覺”(Ruskin 1905: 60-61)。羅斯金對鐵路的溢美之詞與鐵路給他帶來的利益有潛在關(guān)聯(lián)。他投資的英國銀行的股票以10%~15%的回報率盈利,紅酒進口生意的投資也利潤可觀。
不過,和華茲華斯一樣,羅斯金看待鐵路的態(tài)度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變化,從贊賞變成了反感。在1833年的一次旅行中,羅斯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鐵路已經(jīng)鋪設(shè)到威尼斯這座古城,并把這視為在這座腐朽的古老城市中新的破壞行為。他為鐵路對萊茵河環(huán)境的破壞以及特納繪畫中康斯坦斯和巴塞爾之間景象的消失而痛惜。1875~1876年間,羅斯金還參與了羅伯特·薩默維爾(Robert Somervell)組織的反對鐵路從溫德米爾延伸到安布賽德(Ambleside)和賴德爾(Rydal)的抗議活動。羅斯金專門為薩默維爾的抗議文章撰寫了序言。他認為鐵路的修建確實帶來了經(jīng)濟上的收益,但其對自然景觀的破壞是不可逆的,同時由于機械化城鎮(zhèn)的擴張和發(fā)展,旁邊居民的道德品格也會下降。在序言的最后,羅斯金還指出我們真正應(yīng)該做的是通過教化改善民眾的思想,讓他們深知自然之美是人類最幸福、最重要的課程(Ruskin 1908: 137-143)。
羅斯金很喜歡徒步寫生,因此特別排斥鐵路帶來的閃爍不定、搖擺顛簸的景象。對他來說,“它們(鐵路)是現(xiàn)存的最可惡的邪惡形式,充滿活力和蓄意的地震,破壞一切明智的社會習慣或可能的自然美,它們就是在自己的墳?zāi)沟纳郊股陷d著被詛咒的靈魂的馬車”(Ruskin 1908: 604)?;疖囷w馳而過的震顫以及巨大的噪聲污染給人的心靈帶來巨大陰影。
1872年7月4日,羅斯金一大早起床,準備圣經(jīng)靈修,卻一再被窗外的汽笛聲打斷思緒,他在給朋友的信中這樣描述自己的體驗,“汽笛的尖叫聲如同利刃穿透我的腦袋”,他把聽到的7次汽笛聲寫進文章里,這樣讀者就“可以透過這頁文字,準確體會到現(xiàn)代音樂的節(jié)拍”(Ruskin 1912: 341-342)。羅斯金反對的不是鐵路,而是鐵路的誤用濫用對環(huán)境的破壞以及對社會關(guān)系的侵蝕。人們無法在寧靜的環(huán)境下享受大自然,這種科技進步帶來的疏離感令羅斯金對鐵路望而生畏。
鐵路帶來了經(jīng)濟的繁榮與活力,然而隨之而來的也有犯罪與社會混亂的增加。這些無數(shù)的擔憂反映了鐵路對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日常生活的影響無處不在,并顯示出在所有階級中人們對這種影響的性質(zhì)感到擔憂。從在新車站里奔波的城市扒手,到偏遠而強大的鄉(xiāng)村紳士,幾乎每個在維多利亞時代生活的人都經(jīng)歷了鐵路所帶來的社會變化。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記錄了很多與鐵路有關(guān)的犯罪場景,如性侵犯者奧羅拉·弗洛伊德(Aurora Floyd)和克拉麗莎·洛夫(Clarissa Lovel),精神失常者安妮·凱瑟里克(Anne Catherick)等,這些聲名狼藉的人物都成功地在鐵路上“逃脫”(out-manoeuvre)了追捕者。
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也經(jīng)常描寫火車站的混亂場景。在柯林斯的《無名氏》中就描寫了約克火車站的混亂畫面:
火車到達后幾分鐘,他到達了月臺。英國當權(quán)者的特點之一,就是無法制定管理大量人群的行政措施,這一點在約克最為明顯。在一個屋檐下交匯三條不同的鐵路線,從早到晚聚集了三種旅客暴徒……數(shù)十個人試圖達到同樣的目標,他們從同一個地方出發(fā),去往數(shù)十個不同的方向,到達數(shù)十個不同的目的地。
(Collins 1874: 161)
柯林斯用生動的筆觸刻畫出火車站的無序狀態(tài),重復使用“數(shù)十個”“不同”等字眼傳遞了火車站人多雜亂的狀態(tài),讓無序的空間具有畫面感地、立體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表達了作者對鐵路流量的擔憂以及管理混亂的無奈。除此以外,喬治·艾略特也在作品中流露出對鐵路的復雜情感。
《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雖然創(chuàng)作于1874年,但故事的背景卻是在19世紀30年代。小說中記錄了當時人們對待鐵路的復雜態(tài)度:
米德爾馬契所在的這個地區(qū),鐵路卻像議會改革法案或即將來臨的瘟疫一樣,弄得人心惶惶。在這個問題上,態(tài)度最堅決的是婦女或地主。婦女不論老少,都認為坐蒸汽汽車旅行是大逆不道,十分危險,因此竭力反對,說她們決不上當,踏進火車車廂。至于地主,他們的理由千差萬別……然而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出售土地時,不論是賣給人類公敵或者一家必須購買的公司,這些罪惡機構(gòu)非得向土地所有人付出最高的代價不可,否則決不讓它們危害人類。
(艾略特2006: 523)
艾略特用“瘟疫”這一比喻來形容米德爾馬契小鎮(zhèn)居民對新生事物的反應(yīng)??梢?,鐵路給當時的人們帶來了強烈的震撼。小鎮(zhèn)居民中,反對者分為兩類:女性主要反對的是火車旅行本身帶來的人身危險和道德問題,她們對鐵路是一種堅決抵制的態(tài)度;然而有產(chǎn)業(yè)的人們卻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想著如何得到最大程度的金錢補償。兩類反對者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展示出人們對鐵路接受的復雜性。事實上,人們的反對態(tài)度并非基于對鐵路的充分了解,用艾略特的話說,他們“只是一味反對它;因為在那種窮鄉(xiāng)僻壤,未知事物天然不得人心,不像在別處能獲得普遍的崇拜,人們認為它往往對窮人不利,因此不信任是唯一明智的態(tài)度”(艾略特2006: 524)。
鐵路降低了成本,也加快了旅行速度。有的人認為鐵路有助于使沿線土地增值,也有人認為鐵路有助于使城市定點發(fā)展,避免無序擴張。反對者認為鐵路破壞了低收入家庭的居住環(huán)境,也破壞了國家保護遺產(chǎn)。但雙方都認同鐵路熱與鐵路狂熱(Railway Fever and Railway Mania)具有強大的破壞作用,因為大批線路的建造僅僅出于投機,或者不過是“泡沫計劃”(Railway Bubble)。
鐵路投機成為另一個嚴重的問題。鐵路的建設(shè)速度和潛在的利潤促成了“鐵路狂熱”,鐵路公司以高利潤股票吸引投資者。倫敦和伯明翰或利物浦和曼徹斯特等鐵路每年派息10%,斯托克頓和達靈頓則派息15%(Williams 1885: 39-41)。這引發(fā)了另一場鐵路狂潮,甚至比1835~1837年的狂熱更為嚴重。突然之間,許多人似乎都掌握了驚人的財富,而成功的故事也很多,足以吸引各行各業(yè)的商人進行投資。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同一份報紙上刊登了357個鐵路計劃的廣告,其總價值估計為3.32億英鎊(Williams 1885: 41)。事實證明,這些公司中有很多是皮包公司,通過虛假文書欺騙投資者,運用各種關(guān)系搞鐵路欺詐。1844年,時任首相羅伯特·皮爾推行《銀行法》(Bank Act),試圖限制銀行權(quán)力,防止銀行發(fā)行超過其黃金儲備的信貸。但是,在鐵路狂熱時期,《銀行法》至少3次被懸置,直到1855年和1862年通過了兩項有限責任法以后,才對鐵路投機行為進行了較為有效的控制。
鐵路投資的巨額利潤也吸引了很多投機者和詐騙分子。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如今世道》(TheWayWeNowLive, 2008)中的主人公富有的金融家奧古斯都·梅爾莫特(Augustus Melmotte)就是最具代表性的金融詐騙犯。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買空賣空的“中南美洲大鐵路”股份公司,進行投機活動,通過炒作泡沫股份賺取巨額利潤,獲得了社會地位的上升,甚至還當上了國會議員,丑行被揭發(fā)敗露后飲毒自盡。
對于鐵路投機和欺詐問題,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和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都曾予以激烈的抨擊。斯賓塞曾于1844年9月28日在《領(lǐng)航者》(Pilot)上發(fā)表文章《鐵路管理》(Railway Administration),呼吁政府避免過多地干預(yù)鐵路市場。10年后,1854年,斯賓塞發(fā)表了《鐵路道德與鐵路政策》(Railway Morals and Railway Policy)一文。文中斯賓塞一改10年前反對政府干預(yù)鐵路投資的立場,呼吁制定相關(guān)法律,遏制鐵路投資混亂和腐敗等問題。斯賓塞研究了他所謂的鐵路政治,并揭示了公眾對鐵路金融活動的認識與非法和不正當做法的現(xiàn)實操作之間的差異。斯賓塞舉例說,一家“稻草人”公司持有的股份總數(shù)為200 000股,同一人會在不同的董事會擔職,他們用虛假簽名簽訂認購合同,甚至連登記簿都是假的,會議記錄也都是空白的,等等。這些泡沫計劃僅僅是“鐵路罪惡”的一部分(Spencer 1868: 253-254)。
斯賓塞不僅指出了鐵路投機帶來的犯罪問題,他透過民眾對金錢的狂熱看到的是自己所處的時代更深層的問題,即財富被賦予了道德價值。他寫道,“這些人將財富和‘體面’關(guān)聯(lián)起來,并且習慣性地把‘體面’當成‘美德’的同義詞。在他們看來,那些鐵路事務(wù)的大型資本主義和上流人士居然會犧牲投資者去為自己謀利,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Spencer 1868: 254)。
托馬斯·卡萊爾在《哈德森雕像》(Hudson’sStatus)中,對以喬治·哈德森(George Hudson)為代表的鐵路投機者進行過激烈的抨擊。哈德森是19世紀40年代臭名昭著的英國金融家,在鐵路修建初期投資購買大量鐵路股份,成為約克和北米德蘭鐵路公司的控股人,后因卷入東郡鐵路欺詐案而宣告破產(chǎn)。他在事業(yè)鼎盛時期曾被稱為“鐵路大王”,英國公眾一度要為他鑄造一尊雕像??ㄈR爾專門就此撰寫了《哈德森雕像》,批評大眾對他的盲目崇拜。他把哈德森稱為“低俗的騙子”,“他對英國鐵路的價值,是物有所值;對英國人而言,則是不可估量的傷害!”(Carlyle 1860: 339)卡萊爾抨擊的對象不僅僅是哈德森,還包括那些無知盲目的公眾,他們居然選擇崇拜一個鐵路投機分子,卡萊爾將其比作古代猶太人對金牛犢的崇拜,是在拜假神(false god),而公眾對財富的崇拜則被他痛斥為“瑪門崇拜”。卡萊爾寫道,“隨您去吧,在那里集結(jié),崇拜您的肚皮,愚蠢的偶像崇拜者……他們站在那里,可憐的可憐蟲,在烏黑的雨中漸漸生銹;又黑又凄涼,就像一群可怕的殯儀員來埋葬人類死去的靈性”(Carlyle 1860: 369-370)。
雖然哈德森的投機貿(mào)易最終宣告破產(chǎn),因此也并未真正為他立像。盡管如此,卡萊爾的激揚文字還是幫助冷卻了維多利亞人的投機熱情,也引發(fā)了人們對財富與道德問題的深刻反思。
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巔峰時期,工業(yè)革命與機械時代為英國帶來了政治與經(jīng)濟生活的繁榮,而鐵路就是現(xiàn)代變革最具有代表性的載體,它加速了資本的流動,提高了工作效率,讓人們的生活出行更加方便舒適。然而,鐵路帶來了經(jīng)濟繁榮與財富積累的同時也引發(fā)了很多社會問題。對維多利亞文人而言,鐵路代表了進步與繁榮,然而對物質(zhì)財富的過分癡迷不僅會觸發(fā)對環(huán)境的破壞,也對道德生活和審美品位帶來不可修復的損害。他們用激動人心的文字述說鐵路的利與弊,嘗試在現(xiàn)代性變革中,找尋一條平衡和諧的發(fā)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