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選 文 精 讀
百年孤獨(節(jié)選)
加西亞·馬爾克斯
在屋內的陰影中,那位曾經見證他被壓抑的愛情,并以自己的執(zhí)拗救過他性命的孤零孀婦已變成往昔的幽靈。她遍體著黑直到指節(jié),心如死灰,對戰(zhàn)事幾乎一無所知。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感覺她骨頭的磷光從皮膚透出,感覺她在重重鬼火間行走,而凝滯的空氣中還能隱隱聞到火藥的味道。他開始勸說她節(jié)哀除喪,改善屋內通風,不要再為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死遷怒整個世間。
然而麗貝卡已經看破一切浮華。她曾經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芬芳的書信里,在丈夫的床榻上徒勞地尋尋覓覓,最終卻在這個家中找到了安寧。在這里,記憶因思緒無情的力量化為實體,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閉的房間里游蕩。她躺在藤搖椅里,望著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仿佛他才是一個往昔的幽靈。甚至聽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強奪的土地都將歸還原主,她也不顯絲毫激動。
“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奧雷里亞諾?!彼龂@息道,“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無情的人,現在更確定了?!?/p>
審查地契的同時即決審判也在進行,由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負責,以槍決所有被革命軍俘虜的政府軍軍官告終。最后受審的是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烏爾蘇拉出面干預?!八俏覀凂R孔多有史以來最好的長官?!彼龑W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他心腸有多好,待我們多親切,就更不用我跟你說了,因為你比誰都清楚?!眾W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滿地盯著她。
“我不能越權執(zhí)法,”他回答,“如果您有話要說,請到軍事法庭上去說。”
烏爾蘇拉不僅這樣做了,而且叫上了所有生活在馬孔多的革命軍軍官的母親。這些建村元老都已年邁,其中不少人參加過當年翻越山脈的可怕遠征,她們一個接一個頌揚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的種種恩德。烏爾蘇拉最后登場。她莊嚴的哀傷、她顯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陳詞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靜?!爸T位把這場可怕的游戲玩得很認真,你們做得不錯,因為你們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對法庭成員說,“但是請別忘了,只要上帝還讓我們活著,我們就還是母親;不管你們有多么革命,只要沒規(guī)矩,我們就有權脫了你們的褲子打一頓。”法官們退庭討論,她那鏗鏘的話語仍在已變?yōu)檐姞I的學校里回響。
午夜時分,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被判處死刑。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顧烏爾蘇拉激烈的責罵,拒絕改判??焯炝恋臅r候,他去牢房探望死囚。
“你記住,老兄,”他說,“不是我要槍斃你。是革命要槍斃你?!?/p>
看見他走進來,蒙卡達將軍甚至沒從床上起來。
“見鬼去吧,老兄。”他回答。
(選自《百年孤獨》,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8月第2版,有刪改)
文 本 解 讀
1982年,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獲獎評語是這樣的:“因為他在小說中能夠運用豐富的想象力,把幻想和現實融為一體,勾畫出一個豐富多彩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了拉丁美洲人民的生活和斗爭?!?/p>
《百年孤獨》是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被譽為“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制”。作品描寫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傳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鎮(zhèn)馬孔多的百年興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個世紀以來風云變幻的歷史。加西亞·馬爾克斯遵循“變現實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經過巧妙的構思和想象,把觸目驚心的現實和源于神話、傳說的幻想結合起來,形成色彩斑斕、風格獨特的圖畫,使讀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獲得一種似曾相識的疏離感,從而激起他們尋根溯源去追索作家創(chuàng)作真諦的愿望。
一、魔幻與現實交織
選文中,作者對麗貝卡這個人物形象的刻畫就體現了如真似幻的特點。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感覺她骨頭的磷光從皮膚透出,感覺她在重重鬼火間行走,而凝滯的空氣中還能隱隱聞到火藥的味道。
這段描寫極具夸張意味——上校居然能看見從麗貝卡皮膚里滲透出來的骨頭的磷光,感覺麗貝卡在重重鬼火間行走,這種感覺是超越人們的日常經驗的,這也正是作者刻畫人物的神奇之處。作者將這種神奇的感覺與現實的邏輯融為一體,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夸張變形,這就讓作品既有藝術上的神奇魔力,又能深刻展現生活的本質內涵。
在小說前面的情節(jié)中,麗貝卡曾經與意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相戀。這個男人多才多藝,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麗貝卡與之互生情愫,二人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但是,由于好姐妹阿瑪蘭妲的算計,麗貝卡與心上人的婚期一拖再拖。她本想跟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一起私奔,可是作為紳士的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不可能做出這種任性荒唐的舉動。麗貝卡對他的這份愛也在對無法擺脫的命運的認知下漸漸冷卻。當浪子何塞·阿爾卡蒂奧歸來時,她把那份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那里不能得到宣泄的愛轉移到浪子身上。此后,何塞·阿爾卡蒂奧與麗貝卡結成了夫妻。由于家族里有“近親結婚會生出長著豬尾巴的孩子”的預言,烏爾蘇拉將他們逐出了家門。不久后,何塞·阿爾卡蒂奧在自己家中被槍殺,到底是何人所為,這始終是個謎。
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上校感覺麗貝卡的皮膚里透出骨頭的磷光。她把自己封閉在室內,對外部世界的一切變化漠然視之。這種夸張的描寫筆法將麗貝卡在丈夫去世后內心的空洞立體地呈現出來。這種夸張變形的描寫人物的方法反而更加深刻地展現出真實的人物內心。
這里還有一處描寫:“而凝滯的空氣中還能隱隱聞到火藥的味道?!痹诂F實生活中,這是不可能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在室內被殺時,房間里的確留下了濃烈的火藥味,這是他的母親在他被殺后親眼見證過的:
推開臥室的門,險些被火藥燃燒的氣味嗆死。
但問題是,距離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離世已經過去了好多年,房間里的火藥味就算再濃烈,也早就煙消云散了。上校居然“還能”隱隱聞到火藥的味道,從生活的邏輯看這種描寫是不成立的,但從藝術的角度看這種描寫是真實而充滿象征意味的。作者用這隱隱殘存的火藥味暗示麗貝卡心中被撕裂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了,就像那火藥味永遠不會消散一樣。從丈夫尸體被抬出去的那一刻起,麗貝卡就緊閉家門,過上了活死人的生活,走向了永恒的孤獨。
二、嚴肅與戲謔結合
選文中,作者對烏爾蘇拉形象的刻畫就體現出嚴肅與戲謔結合的特點。
自由黨領導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殺回小鎮(zhèn),重新占領了它。革命黨人俘獲了保守黨任命的本地市長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準備對他進行公開審判后再處決他。但是上校的母親烏爾蘇拉堅決反對審判蒙卡達將軍,因為將軍在管理馬孔多小鎮(zhèn)時深得人心。這是一場市民反對處死他們愛戴的市長的斗爭,其嚴肅性自然不言而喻。但是,烏爾蘇拉除了市民的身份之外,還有另一重身份,她是母親。正是烏爾蘇拉這雙重身份,讓本來嚴肅的斗爭主題散發(fā)出詼諧幽默的味道來。不僅如此,烏爾蘇拉聯(lián)合所有生活在馬孔多小鎮(zhèn)革命軍軍官的母親,一起反對他們在革命軍中擔任軍官的兒子。因此,這樣一場嚴肅的市民和革命軍的斗爭就演化為一場母親反對兒子的斗爭,讀者由此感到一種戲謔的味道。在庭審中,烏爾蘇拉以馬孔多小鎮(zhèn)革命軍軍官母親的代表身份發(fā)言,戲謔瓦解了嚴肅,讀者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請別忘了,只要上帝還讓我們活著,我們就還是母親;不管你們有多么革命,只要沒規(guī)矩,我們就有權脫了你們的褲子打一頓。
烏爾蘇拉的發(fā)言瓦解了法庭的莊嚴和肅穆,讓一場本來應該嚴肅的法庭審判演變成了一場母親打兒子屁股的荒誕鬧劇。作者用嚴肅與戲謔相結合的描寫手法表現了保守黨和自由黨兩派爭斗的荒謬和無意義。恰如最終厭倦了爭斗回到小作坊繼續(xù)做小金魚的奧雷里亞諾上校最后醒悟到的:“如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區(qū)別就是,自由派去做五點的彌撒,而保守派去做八點的?!边@種對嚴肅話題的戲謔性表達多么深刻地揭露了問題的本質。
嚴肅與戲謔相結合的手法在小說中俯拾皆是。很多重大的嚴肅話題就在這亦莊亦諧的講述中剝去了嚴肅莊重的外衣,露出其荒謬可笑的本質。可奧雷里亞諾上校最終拒絕了自己母親的提議,處決了蒙卡達將軍。雖然這次是以母親的失敗告終,但是,當奧雷里亞諾上校某天下令要處決自己的戰(zhàn)友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時,他的母親拼命反對,認為他是在胡鬧,說:
我只要一看見他的尸體,不管你在哪兒都會立刻把你揪出來,親手殺了你。
這一次,打屁股升級為殺人,奧雷里亞諾上校終于在母親的威懾下妥協(xié)了,他釋放了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
三、隱喻與象征互現
小說節(jié)選部分充滿了隱喻和象征,讓這部迷宮一般的小說具有了主題的開放性和思想的深刻性。
譬如作者對麗貝卡一生的回顧:
她曾經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芬芳的書信里,在丈夫的床榻上徒勞地尋尋覓覓,最終卻在這個家中找到了安寧。在這里,記憶因思緒無情的力量化為實體,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閉的房間里游蕩。
記憶不可能像活人一樣在幽閉的房間里游蕩,但在《百年孤獨》中,抽象的記憶居然成了實體,擁有了“活人”的外形,“在幽閉的房間里游蕩”。這是一個隱喻,作者化抽象為具體,將抽象化的觀念(記憶)化為具體的事物(活人);但同時又是一個象征,化具體為抽象,用具體的“活人”指向進一步抽象化的觀念。這句話暗示著麗貝卡被過去的記憶封閉,再也走不出來了。她只能活在逝去的回憶中,說她“最終卻在這個家中找到了安寧”,就是指她生活的這種自我封閉性?!肮陋殹币馕吨?,她對外部世界關閉了心扉,時間在某個節(jié)點停滯了,不再向前,而是退回過去,退回記憶之中。事實上,麗貝卡這個人物本身也是一個象征??赡埽笳髦鴽]有未來的馬孔多,象征著沒有未來的自我封閉的“百年孤獨”的整個拉丁美洲。
作為母親的烏爾蘇拉在法庭上慷慨陳詞,這種寫法也是一種隱喻和象征。一個母親,可以隨時脫下那些革命者的褲子,行使母親的神圣職責,將他們暴打一頓。抽象的革命者被看成隨時可能被母親脫下褲子打屁股的小屁孩,這是化抽象為具體,是隱喻;然后在更高的層面上化具體為抽象,形成象征,意味著真正強大的是無處不在的母性,母性的力量超過了世界上任何一種以革命的名義呈現出的殺戮的力量。這一隱喻和象征手法的運用,就讓《百年孤獨》這部小說從狹隘的政治斗爭的層面上升到解構人性的高度。作品對母性的熱情謳歌正可以看出作者對整個拉丁美洲未來的熱切期望:用人性的力量重塑拉美,從而使之徹底擺脫“百年孤獨”。
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薄栋倌旯陋殹芬云浠恼Q的、亦莊亦諧的、象征意味濃烈的筆法展現了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獨,表達了沖破這孤獨、獲得重生的巨大渴望。小說結尾,布恩迪亞家族走向滅亡,小鎮(zhèn)也被颶風徹底卷走。事實上,毀滅是為了更好的重生。當人們放下敵視和仇恨,擺脫孤獨和隔膜,走向團結,走向合作時,新生的希望就會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