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新明
在見存文獻中,南朝梁阮孝緒《七錄》最早確立“總集”類名,由此開創(chuàng)了古典目錄學中的總集觀念史?!镀咪洝の募洝匪殖o、別集、總集、雜文四部各有其著錄標準:“楚辭部單收楚辭體文獻;別集部單收以‘集’為名的個人作品合集;總集部收錄不同作家多種文體的文章選本與評論著作;雜文部則雜收各類文體,單一文體的選本、解釋評論之作與無法收入別集的單篇、一人作品,均歸入雜文部?!盵1]其中尤為重要的是,總集與雜文二分,進一步影響到唐宋時期多體與分體、選本與文論著作的關系,也涉及文論與史評著作在書目部類中的位量遷移。[2]概言之,在《七錄》中,只有多種文體的選本與評論著作才能被著錄在總集部,而單一文體的選本、評論著作和體現(xiàn)文體特征的單篇、一人作品則被著錄在雜文部??梢哉f,先唐目錄學中的總集觀念被規(guī)限于多種文體選本與評論著作二者;總集與雜文的區(qū)分,也就在于選本和評論著作所選、評的文體數(shù)量,顯性文體中的“多”與“一”在目錄學中得到了有效的區(qū)隔。①
不過,《七錄》所確立的總集、雜文二分觀念在唐代書目中并未得到直接繼承,而是在對二分觀念合并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為選本與評論的合離動態(tài)趨勢。唐初編修《隋書》,因于舊錄而成《經(jīng)籍志》;毋煚因《群書四部錄》作《古今書錄》,后晉劉昫編《舊唐書·經(jīng)籍志》全據(jù)《古今書錄》著錄(以下徑稱“《古今書錄》”)。今存唐人所編書目僅此二著。在《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隋志》”)中,《七錄》總集部與雜文部被合并為總集類,標志著在多體選本、評論著作之外,原本側重于文體特征的分體選本、評論著作和一人、單篇作品也得以進入總集范疇,總集的選、評范圍擴大。至毋煚編纂《古今書錄》,復將評論著作與選本相區(qū)別,呈現(xiàn)出選、評分離的動態(tài)趨勢?!端逯尽贰豆沤駮洝反蚱屏恕镀咪洝吩械倪x本、文體特征,開創(chuàng)了唐代新的總集觀念,呈現(xiàn)出多體與分體選本二分、選本與評論著作并錄的著錄標準。
前述阮孝緒《七錄·文集錄》所設立的四部各有其著錄標準,四部的劃分可謂井然有序,封域明顯,互不干涉。在保留楚辭、別集二類類名及其文獻著錄標準的基礎上,《隋志》集部合并《七錄》總集部與雜文部為總集類,最終存楚辭、別集、總集三類。至于《唐六典·秘書省》記載:“丁部為集,其類有三:一曰楚詞,以紀騷人怨刺;二曰別集,以紀詞賦雜論;三曰總集,以紀類分文章?!盵3]對集部的劃分及所記部類、卷數(shù),實際上來自《隋志》。稱總集“類分文章”,即源于《隋志》合并總集和雜文的部類設定,是對總集、雜文部以文體類分特點的歸納。
《隋志》總集類雖合并《七錄》總集部與雜文部,但并未按照新的規(guī)則進行文獻重排,而是因仍《七錄》原有的文獻著錄順序,實際上仍暗分為總集與雜文二部,也未將各文體之下的選本與個人、單篇作品進行區(qū)分,仍具備選、評文章與文體類分的雙重標準。姚振宗稱《隋志》總集類“類中分類一十九”“蓋自第二類《賦集》以下,皆雜文之屬也”[4],誠是。從《隋志》所增加的梁代以后文獻來看,在保留選本與評論著作之外,其多體選本部分僅增加了如蕭該《文選音》之類音義解釋著作,分體選本部分亦然,實際上并未改變《七錄》原有的文獻著錄標準。因之,在《隋志》總集類著錄的文獻中,自《文章流別集》至《文章始》符合《七錄》總集部著錄觀念,自《賦集》以下至《法集》符合《七錄》雜文部著錄觀念。
另一方面,《隋志》總集類小序是目前所存最早對“總集”進行明確界定的文獻材料,其序稱:
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今次其前后,并解釋評論,總于此篇。[5]
舉出《文章流別集》作為總集之始,并認為其是后世“文集總鈔”的取法對象?!拔募傗n”并未明確區(qū)分多體抑或分體選本,但既以《文章流別集》為取法對象,則“次其前后”者仍以多體選本為是。此因在《文章流別集》之前已有《七林》等分體選本出現(xiàn),[6]《隋志》既以《文章流別集》為總集之始,則其所謂“總集”仍被規(guī)限在多體選本(即自《文章流別集》以下至《雜文》),而不包括分體選本。與之相應,“解釋評論”也針對多體文章,即《文選音》《文心雕龍》《文章始》之類,而不包括如《雜賦注本》《詩評》之類單注、單評一種文體的解釋評論著作。
由此也可以推斷,《隋志》總集類小序應是直接源自《七錄·文集錄》總集部原有之序,因其中實僅涉及多體選本和評論之作,而未及原隸屬于雜文部的分體選本、評論與一人、單篇作品?!端逯尽肪幷邔⑵湟浦脼榭偧愋⌒?,是因《七錄》雜文部已被合并至總集類,雜文部原有小序既不涉及“總集”界定,故可刪去不表,而以總集部小序代替。但《隋志》刪略《七錄》雜文部原有小序,造成總集類小序中所表現(xiàn)出的總集觀念與實際文獻著錄之間的齟齬,也就引起后世學者對此的諸多質(zhì)疑,進而影響到對《隋志》總集觀念的界定。
《隋志》將《七錄》總集部與雜文部合并為總集類,呈現(xiàn)出了新的總集著錄觀念:多體選本與評論著作,分體選本與評論著作,以及一人和單篇作品,都被容納在“總集”類名之下。換言之,凡是不屬于楚辭類(楚辭體)、別集類(以“集”命名的個人文章合集)的集部文獻,都得以成為“總集”。盡管只是將《七錄》總集部與雜文部文獻進行簡單合并與類名統(tǒng)一,但《隋志》這一舉措在古典目錄學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既改變了先唐總集觀念而賦予其新的內(nèi)涵,又引發(fā)出文獻著錄與分類的諸多問題。
其一,選本范圍擴張?!端逯尽窋U大了總集的外延,在多體選本之外,使分體選本也得以進入總集視野,由此構建了不同于《七錄》的總集觀念?!岸唷迸c“一”的文體數(shù)量不再產(chǎn)生對立,凡是收錄多人文章的選本均可視為總集。由此,基本確立了總集與選本之間的對應關系,多種與單一文體的選本都被納入總集范疇,這一觀念并為后世所廣泛接受。
其二,選本與解釋評論并行。在選本之外,《隋志》也著錄了解釋與評論著作。解釋即注解,評論即文學批評,二者可以視為依附于選本的副文本,選本也被視為具有評論屬性?!端逯尽吩诙囿w選本部分之末集中著錄了《文選音》《文心雕龍》《文章始》三部,分體選本部分賦體之下著錄了《二都賦音》《百賦音》,詩體之下著錄了《詩評》等,各以其所解釋評論文體的不同而附于文體之下,選本與解釋評論均歸屬于總集觀念之下。
其三,文體辨析與消解?!镀咪洝冯s文部所著錄文獻原本側重于文體特征,《隋志》將此類作品合并進入總集類,一方面保留了其原有的內(nèi)部文體敘次,呈現(xiàn)出時代背景下的文體分類與排序規(guī)則,體現(xiàn)出文體辨析意識。另一方面,原表現(xiàn)文體特征的單篇與一人作品也被納入總集,在擴大總集范圍的同時,其原有的文體特征就此消解在“集”的類名之下,呈現(xiàn)出從側重文體到編纂形式的觀念變化。
經(jīng)過《隋志》的合并,《七錄》所開創(chuàng)的單純著錄多體文章選本與評論著作的總集觀念就此消失?!端逯尽愤M一步確立了同時著錄多體與分體選本、選本與評論并錄的總集觀念,并將單篇與一人作品附庸在總集類中,在事實上又造成了總集觀念的齟齬與駁雜。
唐玄宗時群臣編撰《群書四部錄》,“所分書類,皆據(jù)《隋經(jīng)籍志》”[7],分類與著錄標準全同《隋志》。毋煚在此基礎上編成《古今書錄》,分四部、四十五家,在部類劃分上對于《隋志》經(jīng)、史、子三部各有改易,集部則仍依《隋志》例分為楚辭、別集、總集三類。但就總集類的文獻著錄和觀念而言,也發(fā)生了一些新變。
《古今書錄》總集類首列多體選本與解釋之作,略依時代為次,計有十七部,為摯虞《文章流別集》,杜預《善文》,謝沈《名文集》,孔逭《文苑》,蕭統(tǒng)《文選》(附李善《注》、公孫羅《注》、蕭該《音》、公孫羅《音》、釋道淹《音義》),《小詞林》,《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蕭圓肅《文海集》,康明貞《詞苑麗則》,許敬宗《芳林要覽》,庾自直《類文》,許敬宗《文館詞林》。其中,《文章流別集》《文苑》《文選》《小詞林》《文海集》及蕭該《文選音》等均在《隋志》總集類多體選本部分著錄,但卷帙或有不同。
《古今書錄》在《文章流別集》之后著錄杜預《善文》,是以其為多體選本。但《善文》在《隋志》中被列入分體選本部分的啟類,知其實為啟體集。傅剛已稱:“杜預此書或是啟事一類文章的總集。”[8]俞士玲亦認為:“預《善文》屬‘啟’集類,當集‘啟’文而成?!盵9]《古今書錄》將《善文》移入多體選本部分,恐是其編者實未見到《善文》原書,而徑據(jù)書名,遂誤以為多體選本。
謝沈《名文集》四十卷,《隋志》未著錄,但在總集類多體選本部分《巾箱集》下注:“梁有《文章志錄雜文》八卷,謝沈撰。又《名士雜文》八卷,亡。”姚振宗認為:“《文章志錄雜文》,似即從摯虞《流別集》中鈔出者;《名士雜文》,似即從張騭《文士傳》鈔出者?!短浦尽吠ㄖ^之《名文集》,凡四十卷,似后人增益本。”[10]這里的增益本指為《文章志錄雜文》《名士雜文》兩書的合并增益本??娷鯇O《唐書藝文志注》稱:“《隋書》只云八卷,此四十卷,似后人增益。”[11]這里的增益本則指為《名士雜文》的增益本。姚、繆二氏觀點均為推測,無從確證。不過,《古今書錄》所著錄的《名文集》為多體選本,應無疑義。
《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的實際情況則已不可考。盧燕新稱:“以‘古今’二字,疑為唐人編撰通代文總集。以‘文章’二字,疑其為詩文合集?!盵12]考《玉海》卷二八“唐帝王正位文章”條稱:“《志》總集類:《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九十卷?!盵13]列在“圣文”之“御集”類中,當以其所集對象為帝王登基所作之文,或包括帝王詔敕、臣子賀表之類,也應屬于多體選本。
《詞苑麗則》《芳林要覽》二書已佚。張固也考證,《文鏡秘府論·南卷·集論》中《河岳英靈集論》后第二篇即為《詞苑麗則序》,并稱“其至少收錄詩、賦、書、記、奏議等多種文體”[14],是《詞苑麗則》為多體選本?!缎绿茣に囄闹尽?以下簡稱“《新唐志》”)總集類著錄《芳林要覽》三百卷,注稱:“許敬宗、顧胤、許圉師、上官儀、楊思儉、孟利貞、姚璹、竇德玄、郭瑜、董思恭、元思敬集。”[15]元思敬即元兢,《文鏡秘府論·南卷·集論》中《河岳英靈集論》后第一篇為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序》。對此,陳尚君考證稱:“稱‘今剪《芳林要覽》,討論諸集’,編成《古今詩人秀句》二卷,因知此書亦選錄詩作?!盵16]元兢《古今詩人秀句》二卷乃剪裁《芳林要覽》而成,元兢又參編《芳林要覽》,后者卷帙在三百卷之多,知《芳林要覽》選錄有詩體,且當為元兢負責編選,同時選錄有其他文體,則由他人編選,也屬于多體選本。
庾自直《類文》三百七十七卷,曾經(jīng)宋晏殊《類要》征引?!皬摹额愐匪额愇摹穪砜矗嗽?、記、議、箋、書、賦、贊等文體,而且是以文體為第一級分類?!盵17]《文館詞林》今尚存日本所藏抄本殘三十卷,收錄有詩、頌、七、碑、詔、敕、令、教、表、策、彈事等多種文體。[18]此二書均為多體選本。
由上可知,除杜預《善文》為誤置外,其他六種文獻均屬于多體選本的范疇。外如李善、公孫羅、釋道淹等對《文選》的注、音之作,附于《文選》之后,同樣屬于多體選本的范疇。此類之書,均排列在總集類之始、賦體選本(宋明帝《賦集》以下)之前,不與分體選本相雜廁,可以視為對《隋志》總集觀念中多體選本類從規(guī)則的因襲。
在此之外,《古今書錄》在詩體選本(《回文詩集》)之后亦即總集類之末,尚著錄有劉允濟《金門待詔集》、謝混《集苑》、劉義慶《集林》、丘遲《集鈔》?!督痖T待詔集》為唐人著作,屬于《古今書錄》新增之書。有關此書性質(zhì),劉真?zhèn)惙Q:“允濟曾任鳳閣舍人專詔誥之任,據(jù)此書書名,可以判定為詔敕集?!杜f志》錄入總集類,可以判定此書非允濟個人著述,而應為歷代詔敕總集。”[19]鄭樵《通志·藝文略》文類制誥種著錄劉允濟《金馬門待詔集》,盧燕新?lián)浴翱级ㄔ摷癁橹普a類總集”[20]。但《古今書錄》將其列在《回文詩集》之后,與《集苑》《集林》《集鈔》并列,而不著錄在《詔集區(qū)別》《霸朝雜集》《古今詔集》《圣朝詔集》等詔體選本中,知《古今書錄》不以其為詔體或制誥體選本,也非分體選本。今仍從《古今書錄》,認定為多體選本。
至于《集苑》《集林》《集鈔》三書,《隋志》均著錄于總集類多體選本部分,但卷帙有所不同。《隋志》著錄《集苑》四十五卷,注“梁六十卷”;《集林》一百八十一卷,注“梁二百卷”;沈約《集鈔》十卷,注“梁有《集鈔》四十卷,丘遲撰,亡”。《古今書錄》著錄的三部著作的卷帙,與《隋志》“梁有”相同。此可證《古今書錄》的文獻來源是綜合了《隋志》及“梁有”的記載,《隋志》中標注“梁有”且亡佚之書在《古今書錄》亦加著錄。故楊果霖認為:“《舊唐志》所載圖書以當時宮中各藏書機構復參以民間藏書編制而成,故而往往亡本佚本間出?!盵21]要之,此三部也屬于多體選本。
也即是說,《古今書錄》事實上著錄了二十一部多體選本,但分列在總集類之始(十七部)和之末(四部)。這造成了對多體選本類聚的割裂,既與《隋志》總集類對多體選本的類從規(guī)則有所不同,也與《古今書錄》總集類中分體選本和僧人、婦人選本的類聚形成明顯對比。以常理推之,《古今書錄》對多體選本的著錄,應全部置于總集類之首,既與其所效仿的《隋志》形成著錄原則的呼應,也能夠體現(xiàn)出自身的類聚規(guī)則。但目前所見《古今書錄》各本著錄均同,或是原貌如此,或是因傳寫而造成分隔,其間原由,今固已無從考知。②
與《隋志》相同,在多體選本之后,《古今書錄》依文體次序著錄各分體選本,即從賦體至俳諧文體選本(自宋明帝《賦集》至袁淑《俳諧文》),其后又有詩體(含樂府、歌辭)選本(自干寶《百志詩集》至謝靈運《回文詩集》)。而在俳諧文體與詩體選本之間,尚有僧人、婦人選本與文論著作。
僧人選本包括釋僧祐《弘明集》、釋道宣《廣弘明集》、釋靈祐《陶神論》,此三種均為僧人編纂?!逗朊骷贰稄V弘明集》均為多體文章選本?!逗朊骷肪硪恢辆砭艦檎擉w,亦雜有難體;卷十至十二為敕、書、表、奏等,卷十三為雜著,卷十四為檄文、露布,表現(xiàn)出一定的文體類分排序傾向?!稄V弘明集》以主題分為歸正、辨惑等十篇,各篇內(nèi)部的文體敘次不甚明顯。釋靈祐《陶神論》久佚,以其書名稱“論”,或為論體專書,《隋志》即將《陶神論》五卷著錄在總集類分體選本部分論體之中。可知《古今書錄》將此三種著作合并一處,重在強調(diào)其選本之外的宗教屬性,即均屬于僧人選本。
其后的婦人選本亦然,包括徐湛《婦人訓解集》、顏竣《婦人詩集》與《女訓集》。徐湛《婦人訓解集》十卷,即《隋志》總集類分體選本部分訓誡類著錄的《婦人訓誡集》十一卷?!端逯尽吩诖藭斑€著錄“梁有《女訓》十六卷”,《古今書錄》之《女訓集》六卷或即同書。此二種均為訓誡體選本,顏竣《婦人詩集》則屬于詩體選本。換言之,《古今書錄》中的婦人選本只著錄了分體選本,但并未分置于訓誡、詩等文體之中,而是以其書名中有“婦人”“女”而匯輯一處,知其側重點在于選本之外的性別屬性,即均屬于婦人選本。
在僧人、婦人選本之后,《古今書錄》還著錄有江邃《文釋》與劉勰《文心雕龍》兩部文論著作。《隋志》多體選本部分原有的評論著作如李充《翰林論》、劉勰《文心雕龍》、任昉《文章始》、姚察《續(xù)文章始》等,在《古今書錄》中被分別移出;分體選本部分的鐘嶸《詩評》則未著錄。李充《翰林論》被移置于總集類分體選本部分論體中,當是毋煚以《翰林論》以議論為主,且其書名為“論”,故置于論體?!段恼率肌贰独m(xù)文章始》等文原類著作被移入子部雜家類,與《物始》《事始》等同列,蓋以此二書既非選本又非文論,故移出總集類。
劉勰《文心雕龍》被移置于婦人選本之后,當是毋煚以《文心雕龍》為文論之作而非選本,故單獨摘出。江邃《文釋》,《新唐志》仍著錄于總集類婦人選本之后而未移入新設的文史小類,是不以其為批評著作;又于子部雜家類著錄江邃《釋文》十卷,馬楠認為“當從《舊志》作《文釋》”[22],是兼有雜著屬性。馬國翰輯得《文釋》佚文四條,《清史稿·藝文志》列入雜家類雜學之屬[23],洪頤煊認為“皆是雜釋諸家之文”[24],恐均據(jù)《新唐志》互著于子部雜家之例。曹道衡、沈玉成稱:“《文釋》屬小學類,灼然可見。”[25]殆以見存佚文均系考釋文字而言。傅剛則注意到俄藏敦煌寫本Φ242號《文選注》引用不見于李善注本和清人輯本的《文釋》文字,并推論稱:“比如《勵志詩》‘蒱盧鎣繳神感飛禽’句和‘土積成山歊蒸郁冥’句都使用了江邃《文釋》,這表明江邃《文釋》是一個詩文選本,對所選詩文都做過比較詳細的注釋?!盵26]其注意到了敦煌文獻新材料的價值,但將《文釋》視為選本則尚可商榷。《古今書錄》將《文釋》置于《女訓集》后、《文心雕龍》前,此書既非婦人選本,則與《文心雕龍》相似,同是詩文評論之作。
如此,《古今書錄》在總集類分體選本(俳諧體)之后著錄的僧人選本(三部)、婦人選本(三部)和文論著作(兩部),均從選本、評論的內(nèi)容屬性出發(fā)進行文獻類從,與此前的多體選本、分體選本形成有效的區(qū)分,可以視為總集類選本之外的附屬。
這一文獻著錄,首先是對《隋志》著錄規(guī)則的延續(xù)和改易?!端逯尽房偧惗囿w選本部分在《巾箱集》之后,集中著錄《婦人集》《婦人集鈔》《雜文》,均為婦人選本;又著錄《文選音》《文心雕龍》《續(xù)文章始》,均為解釋評論之作。即,《隋志》將多種文體的婦人選本和文論著作附于多體選本之末,顯現(xiàn)出與其他多體選本的有意區(qū)分。不過,《隋志》分體選本中的婦人選本(如《婦人訓誡集》)和文論著作(如《詩評》)仍各歸屬在不同文體之下,可知這一區(qū)分仍被規(guī)限在文體規(guī)則之下?!豆沤駮洝穼⑸恕D人選本與文論著作統(tǒng)一移置總集類之末,突破了文體多寡的限制,顯示出對《隋志》著錄觀念的新變。
《古今書錄》將僧人、婦人選本匯輯一處,還與其別集類著錄體例形成呼應?!端逯尽穭e集類著錄文獻以時代為次,各代之內(nèi)又以帝王、王侯、文人為次,道、釋、婦人之別集也以時代次序附于各代之后?!豆沤駮洝穭e集類著錄文獻順序則為先帝王,次太子諸王,次文人,次道士、沙門,次婦人,各類之中又以時代為次,是以道士、沙門、婦人別集附錄于別集類之末,與總集類以僧人、婦人選本附于其他選本之末的體例相同??芍艘恢洏藴蕿椤豆沤駮洝穼Α端逯尽分伦?,并在別集類、總集類進行了應用和統(tǒng)一。不過,二者間也存在著不同?!豆沤駮洝穭e集類中的道、釋、婦人別集顯然系以作者身份不同進行區(qū)分,總集類中的婦人選本的編選者則有徐湛、顏竣等男性作家,更明顯是以其著作內(nèi)容而進行的類聚。
其次,選本與評論著作分列?!镀咪洝贰端逯尽肪鶎⒃u論納入選本,側重體現(xiàn)評論著作的選本屬性?!豆沤駮洝穼⑽恼撝鲉为氁浦迷诳偧愔?,選本、評論得以分列,打破了《隋志》將選本與評論著作依照文體進行類從的規(guī)則,開啟了評論著作獨立與文史類設立的先聲。同時代的吳兢《西齋書目》已“有文史之別”[28],也與《古今書錄》形成了觀念上的呼應。至于宋代,《新唐志》在總集類之下設立“文史”三級類目,自《三朝國史藝文志》以降,文史類成為獨立的二級類目,宣告其正式獨立。文史類的獨立,可實際上溯到《古今書錄》將文論著作移置總集類之末。
在多體選本、僧人選本、婦人選本與文論著作之外,與《隋志》相同,《古今書錄》著錄的分體選本也按照文體類從規(guī)則進行排序,但在具體的文獻著錄和敘次上略有差異。《隋志》著錄的封禪(《大隋封禪書》《上封禪書》)、雅(《集雅篇》)、露布(《雜露布》)等文體的選本,《古今書錄》均未著錄。至于文獻在不同部類著錄的出入上,楊果霖曾論及《古今書錄》將《隋志》著錄的《畫贊》移入雜家類、部分誡類文獻移入儒家類。[29]此外,《隋志》所著錄的部分詔類選本在《古今書錄》中被移入史部舊事類,開啟了后世書目將章奏表議等與歷史相關的文章選本移入史部的先河。不過,上述移置僅涉及某一文體下的部分文獻,并非該類文體的全部,與封禪、雅、露布三種文體的整體移出尚有不同?!豆沤駮洝酚中略隽恕端]文集》,此書在《隋志》中為小注“梁有”之書,可以視為文體的新增。因此,《隋志》原著錄的二十一類文體,為賦、封禪、雅、頌、詩、樂府、歌辭、箴銘、誡、贊、七、碑、論、連珠、詔、表、露布、啟事、書、策、俳諧,《古今書錄》未著錄封禪、雅、露布三類,復增薦文,尚有十九類,依其著錄敘次,為賦、頌、碑、論、連珠、贊、箴銘、誡、詔、書、啟事、表、薦文、策、七、俳諧、詩、歌辭、樂府。
值得注意的是詩體(含歌辭、樂府)選本的位置?!端逯尽穼⒃婓w列在頌體之后、箴銘體之前,體現(xiàn)出“有韻之文”文體的類聚,《古今書錄》則著錄在總集類之末。前文已指出,在《古今書錄》俳諧文體選本之后、詩體選本之前,尚有僧人、婦人、文論類文獻,而詩體選本之后又為《金門待詔集》《集苑》《集林》《集鈔》四部“集”類多體選本。從《古今書錄》文獻著錄規(guī)則來看,僧人、婦人選本與文論著作已為總集類之附錄,則詩體選本理應歸屬與著錄于分體選本之中。但《古今書錄》在分體選本之中夾雜入非分體選本,最終形成了“多體選本—分體選本—僧人、婦人選本—文論著作—分體選本(詩體)—多體選本(‘集’類)”的奇特敘次,在事實上造成了多體選本和分體選本各自內(nèi)部的割裂。
《新唐志》在“著錄”部分也保留了《古今書錄》的部分原貌。其總集類在俳諧文體之后著錄婦人選本和江邃《文釋》(僧人選本被移置子部釋家類),其后為詩體選本及“集”類選本(《集苑》《集林》《集鈔》),與《古今書錄》保持一致。在“集”類選本之后,《新唐志》又著錄《文選》類(李善《注》、公孫羅《注》、公孫羅《音義》)、多體與詩體選本(《金門待詔集》《文館詞林》《麗正文苑》《芳林要覽》《續(xù)古今詩苑英華集》《古今類聚詩苑》《古今詩類聚》《歌錄集》),則與《古今書錄》有所不同。考察《新唐志》總集類“著錄”部分的文獻可知,宋人所見《古今書錄》總集類文獻著錄確實存在著割裂現(xiàn)象。
宋代目錄學者也注意到了《古今書錄》和《新唐志》總集類著錄文獻敘次上存在的問題,并在目錄學著作中進行過頗可關注的位置調(diào)換。鄭樵《通志·藝文略》文類總集種著錄的前五部文獻為《文章流別集》《文章流別志論》《文章流別本》《續(xù)文章流別》《集林鈔》,顯然源自《隋志》。又有《善文》《名文集》,則源自《古今書錄》。又為《集苑》《集林》《集鈔》,卷數(shù)同于《古今書錄》,亦源自《古今書錄》,但進行了位置調(diào)換,從總集類之末移到了多體選本之中。自《集略》以下至《巾箱集》,各源自《隋志》《古今書錄》。又有《小辭林》《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辭苑麗則》《類文》《西府新文》《新文要集》《類集》《文苑詞英》《文館詞林》《麗正文苑》《芳林要覽》,雖更貼近于《新唐志》,但在敘次和文獻著錄上也有所不同。知《通志》文類總集種是將《隋志》《古今書錄》《新唐志》中的總集類文獻進行了重新整理與排序。在總集種之后,《通志》又列詩總集收錄詩體選本,其后為賦至書等分體選本。在鄭樵看來,《古今書錄》總集類中分置前后的多體選本并不能被割裂,詩體應歸屬于分體選本,且列在多體選本之后、賦體等分體選本之前。
另一部對《古今書錄》總集類文獻著錄規(guī)則進行統(tǒng)一的書目是王應麟的《玉?!?,其卷五四“唐七十五家總集”條稱:
總集七十五家。若摯虞《流別》、杜預《善文》、謝沈《名文集》、孔逭《文苑》、昭明《文選》、蕭圓《文海集》、康明貞《辭苑麗則》、庾自直《類文》、李德林《霸朝雜集》、蕭淑《西府新文》《要集》、虞綽《類集》《文苑詞英》、謝混《集苑》、劉義慶《集林》、丘遲《集鈔》、劉允濟《金門待詔集》、許敬宗《文館詞林》《麗正文苑》《芳林要覽》之類,皆集文也。昭明《古今詩苑英華》《元嘉宴會》,干寶《百志》,崔光《百國》,應璩、李夔《百一》,伏滔《元正宴會》,顏延之《西池宴會》、齊之《清溪》《釋奠集》、徐伯陽《文會》,北齊《文林詩府》,以至劉孝孫、郭瑜之《類聚》,終于《歌集錄》,皆集詩也。賦自宋明帝集至綦毋邃《三京賦音》,頌自《瑞應頌集》至《靖恭堂頌》,碑有《諸郡碑》《雜碑》,論有殷仲堪《雜論》及《設論》,連珠自謝靈運至陸緬三家,贊箴銘誡有謝莊等四家,書有王履《書集》、夏赤松《書林》,啟表有山濤《啟事》至《薦文集》,策有《元嘉策》及宋伯宜之集,七林有卞氏《集》(十二卷)及顏之推《七悟》。若《小辭林》五十三卷、《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九十卷,皆失名氏。[30]
《玉海》所論實即《新唐志》總集類著錄文獻,先列“集文”即多體選本,后列“集詩”即詩體選本,后列賦、頌等其他各體選本。其中,“集文”部分著錄的文獻與敘次,以及將詩體選本移置賦體之前,均與《新唐志》有所不同而更近于《通志·藝文略》③;自賦體以下各文體的順序,則均與《新唐志》對分體選本的排序相同。
現(xiàn)存宋刻本《新唐書》在《經(jīng)籍志》總集類的文獻著錄上并不存在排序差異,《玉?!肪砦逅耐瑮l稱:“《志》:丁部總集,七十五家,九十九部,四千二百二十三卷。始于摯虞《文章流別集》、杜預《善文》,次以謝沈《名文集》、孔逭《文苑》、梁昭明《文選》《詩苑英華》,終于劉孝孫《古今類聚詩苑》(三十卷)、郭瑜《古今詩類聚》(七十九卷)、《歌錄集》(八卷)”[31],知王應麟所見《新唐志》與今本亦無不同??梢?,《玉?!匪浭菍Α缎绿浦尽房偧墨I進行的理論匯總,并借鑒《通志·藝文略》進行了改易,將原本略顯混亂的選本割裂情況進行了統(tǒng)一,形成了與《通志·藝文略》相同的著錄敘次。
《通志·藝文略》《玉海·藝文》將《古今書錄》《新唐志》中的《集苑》《集林》《集鈔》移置多體選本部分,將詩體選本移置多體選本之后、分體選本之首,表明鄭樵、王應麟對《古今書錄》總集類文獻著錄中存在的割裂現(xiàn)象有著明確的認識,并在書目著作中進行了位置的調(diào)整。雖然二氏對總集文獻的排序存在著誤置(如將《霸朝雜集》《西府新文》《要集》《類集》《文苑詞英》《麗正文苑》等分體選本納入“集文”),但這一調(diào)整后的敘次更為合理,遵從“多體選本”與“分體選本”分別類從的著錄規(guī)則,且將詩體選本置于分體選本之首,改變了詩體選本原附總集類之末的特殊規(guī)則,最終形成了先列多體選本(包括“集”類文獻),次列各分體選本(詩、賦及其他各體選本)的排序規(guī)則。但將詩體移置賦體選本之前,又與《隋志》將賦體列在詩體選本之前有所不同,更多顯現(xiàn)出宋代目錄學者對總集類文獻著錄和文體排序規(guī)則的認知與觀念。
綜上,可以考察《隋志》與《古今書錄》的總集類著錄標準與總集觀念演進。《隋志》總集類實際上包含了《七錄》開創(chuàng)的總集部與雜文部二部文獻,總集部收錄多體文章選本與解釋評論之作;雜文部收錄分體選本、解釋評論之作與一人、單篇作品,并以文體為次進行排序。這是承續(xù)了《七錄》的總集著錄標準,內(nèi)部未有大的變動。相較于《隋志》,《古今書錄》的重要改動在于兩點:其一,將僧人、婦人選本摘出而單列一類,采用了按著作內(nèi)容性質(zhì)類聚的著錄方式;其二,將文論著作摘出選本部分而附于總集類之末,從而使選本部分著錄文章選本與解釋之作的觀念更加純粹,并開后世文論獨立的先聲。
至此,《七錄》所開創(chuàng)的總集與雜文二分規(guī)則,被二者合并的目錄體系(《隋志》)所取代,最終形成了首列多體選本,次列以文體為次的各分體選本,次列以性質(zhì)類分的僧人、婦人選本,末列評論著作的唐代書目總集著錄標準(《古今書錄》)??偧^念也從唐前的局限于多體選本與評論,擴展到唐代的選本與評論并錄,其間經(jīng)歷了選本與評論的分列、選本內(nèi)部的有效區(qū)分、文體特征逐漸退位等多重演進歷程。這一演進歷程,通過《隋志》《古今書錄》得以保留與復現(xiàn),體現(xiàn)出了唐代目錄學的獨特性,并為宋代目錄學中總集觀念的進一步發(fā)展和確定奠定了理論與實踐基礎。
注釋:
① 程千帆《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中的一與多》提出了存在于哲學、美學范疇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與多”,見:古詩考索[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26.就目錄學和編纂學概念下的總集而言,選本和評論著作中的多體與單體之間也會形成這種對立統(tǒng)一的張力。
② 《舊唐書》全本以明聞人詮刻本為最早,后出各本均出自聞人本,但“聞人詮本的諸多更訂存在過度校改乃至臆改之嫌”,見:夏婧.《永樂大典》引存《舊唐書》考述[C]//.唐研究(第二十五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245.今存《舊唐書》南宋殘刻本中不存《經(jīng)籍志》,葉石君校本據(jù)以校勘的至樂樓鈔本源自南宋刻本,亦無《經(jīng)籍志》,見:武秀成.《舊唐書》辨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1;明嗣雅堂鈔本《舊唐書》“與今存殘宋本同出一源”,保存了《經(jīng)籍志》,故“成為最接近宋刻的文獻”,見:夏婧.明代嗣雅堂鈔本《唐書》的文獻價值[C]//.聶溦萌、陳爽編.版本源流與正史???中華書局,2019:153、167.此明鈔本中《經(jīng)籍志》部分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線善829228-37),暫未見。但從夏婧據(jù)嗣雅堂鈔本對中華書局點校本《舊唐書·經(jīng)籍志》所進行的校證成果,及承夏婧女史告知,此本并未涉及文獻編次排序的不同??梢酝茢啵伪尽杜f唐志》總集類的敘次與明聞人詮刻本相同。
③ 《玉海·藝文》與《通志·藝文略》略有差異,如《通志·藝文略》未著錄《霸朝雜集》,《玉?!に囄摹穼ⅰ都贰贰都帧贰都n》置于《文苑詞英》之后,此是因二書針對的文獻來源不同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