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 吳雨璟
(1.廣州工商學院,廣東廣州,510800;2.井岡山大學,江西吉安,343000)
中國古代社會是以血緣紐帶維系的宗法制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由父系氏族社會發(fā)展形成家庭政治化、國家家庭化的家國同構(gòu)的帝制社會。在宗法制度下,中國古代社會為了維護父權(quán),建立起了血緣、倫理、政治緊密聯(lián)系的社會構(gòu)造體系。其中“孝”是維系這一社會體系的重要手段,占據(jù)著中國古代社會制度及文化的重要位置?!睹献印るx婁》中有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盵1]由“孝”引申出對生育的高度重視。女性作為生育的主體,掌握了生育的主動權(quán),“子孝”也讓女性有機會奪取父權(quán)。為此,宗法制以“為婦之道”規(guī)訓女性,封建帝制制定法律,對女性進行約束與懲戒。在宗法制與封建帝制的雙重束縛下,女性的生命權(quán)利在結(jié)婚、生育兩個節(jié)點出現(xiàn)明顯變化。這一變化在戲曲舞臺上被演繹呈現(xiàn)。有學者研究認為戲曲舞臺展現(xiàn)了反抗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女性意識[2]。有學者研究表明,妻的形象變化是父權(quán)意識變化的表現(xiàn)[3]。也有研究認為,封建社會中女性處于客體地位[4]。對中國古代戲曲中女性的生命權(quán)利變化進行全面考察,探討宗法制度下女性的出路,有利于加深對中國古代女性的認識。
女性婚戀生育類戲曲作品濃縮演繹了宗法制度下女性的生命歷程。本文以《白兔記》和《雷峰塔》為例,剖析戲曲中女性角色的生命歷程以及女性角色權(quán)利的變化。在這兩部劇中女性角色生命歷程可概括為“少女—人妻—人母”模式,女性生命權(quán)利在生育前充分展現(xiàn),女性生育后主體性逐漸從舞臺退場,意味著女性主體性及權(quán)利被剝奪。
未婚時,兩部劇中塑造了集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于一身,符合中國古代社會妻子標準的未婚女性形象。兩部作品中李三娘、白云仙姑一登場,劇本均極力展示她們的年輕美貌,也強調(diào)了她們智慧、善良、孝順、擅長針線、精通持家經(jīng)營之道等品質(zhì),從個人、家庭、社會多角度打造了符合中國古代社會要求的女性形象。
相對寬松的社會家庭環(huán)境是未婚女性主動追求愛情和婚姻的基礎(chǔ)?!栋淄糜洝烽_篇寫到李三娘和父母一起去馬明王廟祭拜,欣賞美麗的鄉(xiāng)野風光?!啊疚卜感颉浚ㄙN)村落少人煙,橫塘水暖,玉鷺如拳。喜野梅開遍,時有香傳。采山花,斜插在鬢邊。茅檐下,見盹睡父老,歡笑負睛暄?!盵5]133由此說明李三娘家境富裕,自由的農(nóng)村生活使得她自由快樂。第五出《牧?!?,遇到五色蛇現(xiàn)身,李三娘可以追到后花園察看。在遇到婚姻大事時,父母給予她一定的自主選擇權(quán),征求她招劉知遠為婿的意愿,“(外)孩兒,蛇串五竅,大貴人也。趁他未發(fā)跡之時,招他為婿。”[5]133李三娘當即同意。蛇妖白云仙姑,沒有父母家庭,相比李三娘更是自由自在。白云仙姑到西湖游湖,主動創(chuàng)造機會與許宣相遇。當被發(fā)現(xiàn)是蛇妖后,許宣逃離,白云仙姑主動追過去,“奴家自從那日允配許郎,贈銀與他完娶,不料反惹一場是非。聞得他避往蘇州,現(xiàn)在府前吉利橋下王主人店中安歇。為此同著青兒,特地前來尋訪?!盵5]49可見,白云仙姑掌控著自己愛情、婚姻的主動權(quán)。
兩劇均強調(diào)了婚戀中女性最重要的特質(zhì)是美貌。《白兔記》中,李三娘先含蓄自述“【前腔】(旦)三娘本嬌媚,父母多年紀”[5]129,再由母親夸贊“【梁州令】孩兒美貌本天顏,似洛浦神仙?!盵5]133兄長則認為妹妹美貌就應(yīng)嫁入高門,“好笑好笑,娘老子做事顛倒,把個如花似玉的妹子招了個劉光棍,叫他拜堂,一拜把我娘老子拜的哵古了?!盵5]144作品層層推進,極力凸顯女主角的美貌。《雷峰塔》比《白兔記》更為細致地展現(xiàn)了女性的美貌。先通過小青口中講出“真?zhèn)€是德容工貌,恰遇著恭儉溫良”[6]24,再從許宣視角,稱贊白云仙姑是“【仙呂·玉交枝】(生上)少年佳人,可喜得龐兒占盡春。他眉灣新月秋波韻,臉霞紅鬢挽烏云,一似廣寒仙子降凡塵,款金蓮香街步穩(wěn)。這相思何日勾情?害得我神魂不定?!盵6]28兩劇從不同角度強調(diào)女性的美貌,說明了當時社會對女性外貌的重視程度。
作品展現(xiàn)了未婚女性獨特的性格魅力,一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婚姻的主動權(quán)交到女性手中。《白兔記》與《雷峰塔》各自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了未婚時李三娘和白云仙姑的獨特個性。《白兔記》塑造了中國古代社會中單純、勤勞、善良、孝順的農(nóng)村少女李三娘。李三娘出場自我介紹“【前腔】(旦)三娘本嬌媚,父母多年紀,生長在村坊,勤紡績,工針指?!盵5]129劇中塑造了生長在農(nóng)村,擅長針線紡織的年輕女性形象。“(旦)母親,家有屯糧雞犬飽,戶無徭役子孫安。”[5]133她的生活環(huán)境單純富足,期待自己能夠“(旦)愿天得遇好姻緣,逢媒氏,擇良婿,做姻眷”[5]133。這符合李三娘這一農(nóng)家少女的角色特征,心中充滿美好樸素的期望。初次相遇時,面對來歷不明的劉知遠,李三娘勸解“(旦)你莫埋怨,莫埋怨,口食身衣前世緣。且留家中聽使喚?!盵5]133《雷峰塔》則塑造了積極主動追求愛情、堅強果敢的白云仙姑。其師兄先介紹白云仙姑的基本情況,“貧道有一義妹,名曰白云仙姑,向在西池蟠桃園中,潛身修煉。今到此峨嵋山連環(huán)洞中,養(yǎng)成氣候,道術(shù)無窮。”[6]11劇中再通過白云仙姑剛出山就戰(zhàn)勝了修煉千年的蛇妖小青,將其收為侍女,還收服了西湖一眾小妖等情節(jié),立體地塑造了有能力、有威望的白云仙姑。感情上,白云仙姑大膽主動,積極制造與許宣相遇相處的機會,主動表達好感。第六出《舟遇》中白云仙姑布局與許宣偶遇,“(旦)不妨,待我頓攝驟雨,那生必定停舟。那時和你上前,只說附舟,你須要隨機應(yīng)變。(貼)曉得。(旦)(作起風雨介)。”[6]22她主動表達愛意,向許宣求婚,“欲把終身相托,不知官人意下如何?”[6]22婚前,其妖的身份暴露,許宣驚恐離開。白云仙姑主動尋找許宣,破除許宣心中的疑慮,最終結(jié)成夫妻?!独追逅吠ㄟ^男女角色的對比,凸顯了白云仙姑在愛情中的主動,反襯出許宣的軟弱退縮。
女性主體性的在場源于未婚時女性自由,社會約束較少,女性魅力得到彰顯。這在古代大量戲曲作品中都能見到,比如《牡丹亭》《西廂記》《桃花扇》,女性魅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究其原因,首先,宗法制下,父母雖管束,但還是相對自由,女性得以展示其獨特的個性魅力,主動追求婚姻愛情。其次,中國古代戲曲舞臺中的未婚女性角色設(shè)定大多符合古人擇婦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項標準,符合社會婚姻家庭建構(gòu)需求。但是,女性的美貌一方面是東方審美的標準體現(xiàn),另一方面更是男性逐“色”的需要。在舞臺中,女性主要展現(xiàn)“端莊的美貌”,但在劇中男性擇妻更關(guān)注于“美”。舞臺是現(xiàn)實生活的縮影,中國古代男性擇偶首先看容貌,“衛(wèi)公女有五可,賈公有五不可。衛(wèi)家種賢而多子,美而長白;賈家女種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盵7]352三國荀粲認為:“娶婦才智不足論,應(yīng)以色為主?!盵7]67《白兔記》《雷峰塔》更是從舞臺演出角度直接反映了社會中男性對女性外貌的高要求。農(nóng)村少女李三娘要“似洛浦神仙”?!段鲙洝分袕埦鸪跻姶搡L鶯,“【上馬嬌】這的是兜率宮,休猜做了離恨天。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面,偏、宜貼翠花鈿。[勝葫蘆]則見他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邊。”[8]《長生殿》中唐明皇唱道:“【大石過曲·念奴嬌序】(生)寰區(qū)萬里,遍征求窈窕,誰堪領(lǐng)袖嬪嬙?佳麗今朝,天付與,端的絕世無雙。思想,擅寵瑤宮,褒封玉冊,三千粉黛總甘讓?!盵9]唐明皇對楊玉環(huán)的關(guān)注也是在于其美貌“絕世無雙”。
美貌背后是男性對社會的掌控?!靶运哂械男问胶鸵饬x與社會的權(quán)利有關(guān)?!薄安煌臅r代、文化,有不同的性話語?!盵10]對女性身體外貌的著意強調(diào),背后正是這種權(quán)力掌控的體現(xiàn)。這種對女性外貌及性魅力的極力展現(xiàn),一方面在婚前促成了戲曲舞臺上愛情與婚姻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又在婚后被宗法制度下形成的社會道德準則全盤否定,在婚姻里給女性帶來巨大的災(zāi)禍。
婚后,隨著身份從少女轉(zhuǎn)變?yōu)槿似?,《白兔記》和《雷峰塔》的兩位女主角都自覺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的賢妻模式自我要求。同時,早期被重視的女性的美貌和性魅力,由于不符合宗法制對賢妻的要求,則被大力批判,從而制造了強烈的戲劇沖突,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順從成為這一階段女性生存的唯一選擇。《禮記·昏義》強調(diào),女性要接受婚前教育,強調(diào)婚后最重要的品德是“順”[11]。由此看出,封建社會從禮制上將順從與個人命運、天地大道緊密聯(lián)系,進而規(guī)訓女性?;楹?,李三娘主動轉(zhuǎn)變身份,向賢妻靠攏,維護自己的小家庭。父母去世后,李三娘兄長逼迫劉知遠休妻,逼李三娘改嫁。李三娘主動尋求長輩的幫助,控訴哥哥不顧兄妹情誼拆散自己的婚姻?!啊厩扒弧浚ǖ┦迨宕罹?,訴不盡啣冤負屈。沒來由寫下休書,去將他卻打熬煎。天天,共乳同胞不肯憐,鐵石人五臟心不善。止不住盈盈淚漣,止不住盈盈淚漣。”[5]146當哥哥不顧長輩阻攔,執(zhí)意要拆散自己的家庭時,她進一步控訴哥哥不顧自己已有身孕,再次抗爭?!埃ǖ└绺?,退了親,退了親!我身邊有半年身孕,如何是了?虧哥哥下辦的?”[5]147在《說計》與《看瓜分別》兩出戲中,李三娘勸說丈夫不要中了哥哥的計謀。當丈夫執(zhí)意要看守瓜園,與瓜精搏斗時,李三娘勇敢地去瓜園尋找丈夫。這一部分充分展現(xiàn)了李三娘對劉知遠的深厚感情,以及對腹中孩兒的眷戀、對兄嫂的控訴、對命運不公的譴責。與丈夫分別時,她叮囑丈夫“閑花野草少要攀。將恩愛休做等閑”[5]158。在兄長逼迫改嫁時,她據(jù)理力爭:“好笑哥哥人不仁,不念同胞姊妹情。劉郎去也無音信,如何教奴改嫁別人?況兼奴有半載身懷孕。再嫁傍人作話文。奴情愿挨磨到四更,挑水到黃昏?!盵5]168以此維護自己的小家庭,勇于承擔責任。這一部分讓觀眾從多角度看到李三娘的機智勇敢,情深義重。
《雷峰塔》中,白云仙姑渴望擁有普通人的愛情婚姻生活,婚后以賢妻標準來自我要求?;楹?,白云仙姑效仿孟姜女,“問皋橋之遺跡,良人雅慕伯鸞;效舉案之齊眉,賤妾能師孟女。彼唱我隨,式歌且舞,可謂極琴瑟之歡,遂于飛之愿矣。”[6]63她照顧許宣的生活,為許宣立業(yè),親自操持生意,周全打點各類事物,“(貼吊場)你看我娘娘,摒擋諸務(wù),井井有條,不獨官人得內(nèi)助之賢,就是我青兒,也有許多好處。官人,你好有福氣也。”[6]61當許宣被其蛇妖真身嚇死后,她不顧自己的生死,前往南極仙翁處拼死戰(zhàn)斗取得仙草?!埃ǖ┣鄡?,我別無計策,只得往嵩山南極仙翁處,求他的九死還魂仙草到來,這便官人才有生路?!盵6]2《再訪》中,因白云仙姑的機智與魅力,及其對許宣的真摯愛情打動了何員外,何勸解許宣,夫妻才得以再次團圓。
“賢妻”是中國古代社會女性婚后的唯一道路。女性要嚴格遵守“婦順”的要求,遵循“三從四德”。因此,戲曲中女性的個人生活被壓縮,成為退場的起點?;楹?,劇中兩位女性圍繞著丈夫、婚姻、家庭,一改此前對愛情、對自我的期盼與追求,轉(zhuǎn)為操持家庭生活,幫助丈夫立業(yè)。但是當封建家庭內(nèi)“三從”沖突時,女性往往就成為宗法制度的犧牲品。劇中劉知遠入贅李家,李大公夫妻去世后,李三娘的哥哥掌管全家,李三娘由“從父”變成了“從兄”。當“兄權(quán)”與“夫權(quán)”發(fā)生沖突時,李三娘在夾縫中既要“從兄”“挑水挨磨”,又要“從夫”待產(chǎn)守貞,犧牲自我換取“三從”的內(nèi)部平衡。
女性主體性開始退場的標志是劇中對女性美貌和性魅力的打壓,美貌和性魅力成為女性災(zāi)難的根源?;楹螅栽S宣及何員外為代表的男性繼續(xù)延續(xù)對女性外貌和性魅力的關(guān)注。家庭生活中,許宣關(guān)注于白云仙姑的性魅力,多于對妻子個人能力與魅力的欣賞。何員外對白云仙姑的幫助也是基于她的美色,《樓誘》一出中何員外更是設(shè)計意圖侵犯白云仙姑。因有“如花似玉的妹子”李三娘,兄長就要將其改嫁他人,美貌成為李三娘苦難的原罪。宗法制社會,男性權(quán)利呈現(xiàn)在舞臺上,表現(xiàn)為男性對女性的掠奪,懲戒不符合“婦容”規(guī)范的女性。女性沒有對自我外貌、性需求的表達權(quán)利?;楹螅凇皨D容”的訓誡下,女性羞于對美貌的自我表達,認為美麗的外貌是原罪。因此,女性在婚后都被幽禁于中國古代宗法制度所要求的賢妻模式中,已婚女性不再擁有未婚階段被著意凸顯的美貌、自由和個人能力,這些在傳統(tǒng)婚姻生活中都受到批判,作為妻子需主動從社會生活中退出,回歸家庭。同時,當宗法制度內(nèi)部產(chǎn)生矛盾時,比如“三從”的矛盾,賢妻要自我犧牲,平衡矛盾。
生產(chǎn)后,劇中兩位女性從人妻轉(zhuǎn)為人母,這一階段男女主人公夫妻情感破滅,矛盾沖突達到頂峰。劇本試圖為婚育后的女性尋找出路,但探索無效。至此,女性主體性完全退場。
產(chǎn)后,李三娘和白云仙姑都成為慈愛的母親。在第十六出《送子》中,李三娘對孩子充滿慈愛,不舍別離,痛苦萬分。“(旦題詩四句)詩曰:孩兒一去痛傷情,銀打心肝心淚流。(末)見了劉郎如此說,記取孩兒劉咬臍。(下)【臨江仙】(旦)孩兒一去淚交流,天??!馬行一步九回頭。如今不敢高聲哭,閣淚汪汪不敢流。(下)”[5]147送子后,李三娘成為守貞的婦女。第二十二出《團圓》描寫李三娘十六年間遭受兄嫂折磨,苦苦推磨汲水守貞,等待丈夫孩子衣錦還鄉(xiāng),也無丈夫孩子的任何消息。“【前腔】今后貞潔奈守,算古往今來比奴希有。我孩兒一去和他父親扶否?十六年並無書半紙,料想他子夫同歡不顧母。休休。猛見孤雁飛過南樓?!盵5]186產(chǎn)后,白云仙姑身體十分虛弱。“【破陣子】(旦抱小兒上)桃靨嬌貪結(jié)子,柳腰困欲三眠?!君R天樂】懶離鴛幃,斜拋鳳髻,怯怯的玉肢紅軟?!酒脐囎印啃跽Z芳盟天長久,母子夫妻喜笑喧,今朝遂宿緣?!盵6]151白云仙姑完成了作為妻子的使命,生育了許家的后代,“我想自遇許郎之后,不覺一載有余,且喜生下個寧馨孩兒,得傳許門后嗣,也不枉我受許多磨折?!盵6]151生產(chǎn)后,白云仙姑期待許宣能夠完全接受她,成為人間普通夫妻?!巴馁愲p頭瑞蓮,打疊起鴛行留戀。兩相投,膠漆更心堅?!盵6]151被雷鋒塔鎮(zhèn)壓后,白云仙姑是思念兒子、怨恨丈夫辜負自己的慈母?!埃ǖ┪遗c他患難誓相從,萍水結(jié)成鸞鳳。那知他薄幸,背地將奴來哄,雖則是橫遭磨折,也遺下風流孽種。(旦哭介)兒呵!知甚日母子相逢?迸出這金碧摩空?!盵6]161
兩劇均全面否定了生育后女性的能力和權(quán)利。產(chǎn)后,李三娘和白云仙姑失去了養(yǎng)育自己孩子的能力??陀^上,女性生產(chǎn)后身體有損傷。唐代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就寫明:“夫婦人之別有方者,以其胎妊生產(chǎn)崩傷之異故也?!盵12]明代《婦人良方》強調(diào)了女性生產(chǎn)的危險性和產(chǎn)后身體的變化,“及乎既產(chǎn),鮮保安者。蓋是損觸臟腑,傷動筋骨,將理稍失,疾患便生。更值盲醫(yī),取次下藥致其所苦,積漸懸危,日復(fù)一日,亟至于死。可不痛哉!故《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則知在天地之間以生育為本,又豈因生產(chǎn)而反危人之命乎?”[13]這些材料都說明,從古至今,社會普遍認識到產(chǎn)后女性身體的損傷。除此之外,中國古代宗法制度下,男性有意識地弱化女性力量。古代社會把男女身體以“陰陽”來區(qū)別看待,這源于兩漢以來儒家的“陰陽之道”。董仲舒提出,“天道之大者在陰陽”[14]28,并且通過論證“陰陽”地位、作用的不同,凸顯出“陽尊陰卑”,從而確立“夫尊婦卑”的男女差異性。如其認為“天使陽出布施于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于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14]28“天之志,常置陰空處,稍取之以為助。……陽貴而陰賤,天之制也。”[14]276宗法制下,理論家以天道闡述男性的尊與女性的卑,從理論上強化女性各方面不如男性,由此形成中國古代女性相對低下的社會地位。
生育這一女性最重要的任務(wù)完成后,賢妻守貞成為婚后束縛在女性身上最大的枷鎖,切斷了女性與社會的聯(lián)系,使女性從社會生活中退場。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生育是女性最大的價值。賈公彥疏:“七出者:無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15],將“無子”列在“七出”的首位。因此,在《白兔記》與《雷峰塔》中,無論是人還是妖(文學作品中的妖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映射),古代社會都要求她們成為賢妻,并完成生育“后嗣”的任務(wù)。因此,女性會形成產(chǎn)前產(chǎn)后的強烈反差——產(chǎn)前還擁有部分的自由,產(chǎn)后被“貞節(jié)”“賢德”束縛,女性主體性完全退場。劇中,李三娘生產(chǎn)前雖然身懷六甲,但是可以冒著被瓜精傷害的危險探望丈夫,與兄長據(jù)理力爭。生產(chǎn)后,面對兄嫂對孩子的傷害和對自己的迫害,則完全無力抵抗,為了守貞被迫待在磨坊受盡苦難。白云仙姑的變化則更明顯,生產(chǎn)前白云仙姑可以“戰(zhàn)仙童盜草”,也可以水淹金山寺救夫,還可以巧妙應(yīng)對許宣感情的變化。產(chǎn)后,她沒有戰(zhàn)斗就直接被法海拿下,鎮(zhèn)壓在雷峰塔下,無力反抗。
兩部戲中,“磨坊”和“雷峰塔”成為女性主體性退場的標志物,也是封建社會扼殺女性的象征?!澳シ弧迸c“雷峰塔”如同貞節(jié)牌坊,貞節(jié)牌坊是獎勵,“磨坊”與“雷峰塔”是懲罰,但二者都是封建倫理的物化象征?!栋淄糜洝分?,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相互博弈,李三娘成為犧牲品?!独追逅分?,神權(quán)、王權(quán)的壓迫使白云仙姑被幽禁于雷峰塔下。磨坊和雷峰塔成為宗法制度下父權(quán)、王權(quán)的象征。女性完成了生育任務(wù),作為人妻人母,她不再需要展現(xiàn)個人的智慧和美麗,也不需要個人的情感和生活,她被束縛在道德高墻建成的磨坊內(nèi),鎮(zhèn)壓在雷峰塔下,被封建禮制囚禁。宗法制嚴格約束女性,使得女性角色在舞臺中失去自我,主體性完全退場。
封建社會禁錮女性的方式是鎮(zhèn)壓,而解決女性被鎮(zhèn)壓問題的唯一辦法是“孝悌”。劇中,李三娘和白云仙姑得救都是因為“子孝”。但在宗法制里,當忠與孝相沖突時,忠君凌駕于“孝”之上。如許士麟未經(jīng)皇帝準許是無法前往解救母親的。由于許士麟忠君且孝感天下,才最終得以解救母親?!笆坑邪傩校孕橄?,感格誠如舍矢中的。咨爾白氏,雖現(xiàn)蛇身,久修仙道。堅持雅操,既勿惑于狂且;教子忠貞,復(fù)不忘乎大義。宿有鎮(zhèn)壓之災(zāi),數(shù)不過于兩紀。念伊子許士麟廣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爾前愆,生于忉利。自此洗心回向,普種善因,可成正果?!盵6]176《白兔記》中劉承佑以孝悌逼迫父親,“你取我親娘回來,萬事俱休,不取我娘回來,你孩兒就撞死于階。”[5]185劉知遠才向岳氏坦白前事,迎回李三娘。
“孝”在中國古代宗法制里有著重要地位。《論語》有言“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盵16]。臺灣學者楊國樞在《中國人之孝道的概念分析》中概括了中國古代的施政特征:“傳統(tǒng)的中國不僅是以農(nóng)立國,而且是以孝立國?!盵17]西周初期就已將“不孝”入罪[18]。《唐律疏議》將不孝列入“十惡”第七條:“告言,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供養(yǎng)有缺;居父母喪,自身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盵19]唐代還對“不孝”入罪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之后的封建王朝都沿用了唐代的律法。由此,中國古代從中央到民間形成了“孝治天下”的政治模式。
在“善事父母”的道德和法律的雙重壓力下,李三娘與白云仙姑恢復(fù)了自由。但回歸家庭后,女性仍受到宗法的束縛,“三從”關(guān)系決定了李三娘恢復(fù)人身自由后要依附于丈夫、兒子生活,與岳小姐兩女共事一夫?!独追逅穭t直接宣告婚姻愛情的破裂,用佛理及神權(quán)來虛化女性所遭受的苦難,沒有回答女性的出路。
婚育后女性主體性的退場在其他劇目中亦有呈現(xiàn),如宋雜劇《目連救母》、宋元南戲《黃孝子》、元明雜劇《沉香太子辟華山》《認金梳孤兒尋母》等。這些作品側(cè)重于演繹孝子尋母的男性成長母題,但同時也反映了女性“少女—妻子—母親”的成長歷程。此外,諸多以女性為中心的劇作,如《西廂記》《玉簪記》《牡丹亭》等,演繹了女性少女時期對于愛情、婚姻、自由的強烈渴望與追求,回避了女性進入婚姻后的出路問題?!栋淄糜洝贰独追逅返葢蚯髌酚梦枧_這一高度凝練的時空,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宗法制度下女性主體性在社會生活中從在場到退場的全過程。這既是古代社會女性人生的舞臺呈現(xiàn),也是藝術(shù)作品對于女性生命的關(guān)注與同情,受到古今廣大觀眾的歡迎,被不斷改編流傳至今,引發(fā)我們對女性命運和權(quán)利的深深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