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無情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guān)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統(tǒng)治下的俄國的社會圖景。
三等車的大車廂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又擠滿了人,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聶赫留朵夫一直站在車尾的小平臺上,沒有回車廂。但連這里也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直到列車從周圍房屋中開出,車廂里有了穿堂風(fēng),聶赫留朵夫才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他們是被害死的?!彼底灾貜?fù)了一遍對姐姐說過的話。他的頭腦里今天充滿了各種印象,此刻卻特別生動地浮現(xiàn)出第二個死去的犯人那張漂亮的臉,以及他那含笑的嘴唇、嚴峻的前額、頭皮剃得發(fā)青的頭蓋骨和頭蓋骨下不大的結(jié)實的耳朵?!白钭羁膳碌氖撬缓λ懒?,卻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把他害死的。但他確實被害死了。他也同別的犯人一樣,是遵照馬斯連尼科夫的命令被押解出來的。至于馬斯連尼科夫呢,公事公辦,在印好的公文紙上用他難看的花體字簽上名,他當(dāng)然不會認為自己應(yīng)該負責(zé)任。那個專門檢查犯人身體的監(jiān)獄醫(yī)生更不會認為自己該負責(zé)任。他認真執(zhí)行自己的職責(zé),把體弱的犯人剔出,絕沒有料到天氣會這么熱,犯人被押解出來又那么遲,而且被迫那么緊緊地擠在一起。那么典獄長呢?……典獄長只不過執(zhí)行命令,在某一天把多少男女苦役犯和流放犯送上路罷了。押解官同樣沒有責(zé)任,因為他的職責(zé)只是根據(jù)名冊點收若干犯人,然后到某地再把他們點交出去。他照例根據(jù)規(guī)定把那批犯人押解上路,可怎么也沒有料到,像聶赫留朵夫看到的那兩個身強力壯的人,竟會支持不住而死去。誰也沒有責(zé)任,可是人卻給活活害死,而且歸根到底是被那些對這些人的死毫無責(zé)任的人害死的。”
“所以會有這樣的事,”聶赫留朵夫想,“就因為所有這些人——省長、典獄長、警官、警察——都認為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制度,根據(jù)這種制度,人與人之間無須維持正常的關(guān)系。說實話,所有這些人,馬斯連尼科夫也好,典獄長也好,押解官也好,要是他們不做省長、典獄長和軍官,就會反復(fù)思考二十次:這樣炎熱的天氣叫人擠在一起上路,行嗎?即使上路,中途也會休息二十次。要是看見有人體力不支,呼吸急促,也會把他從隊伍里帶出來,讓他到陰涼的地方喝點水.休息一下。如果出了不幸的事,也會對人表示同情。他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并且不讓別人這樣做,無非是因為他們沒有把這些人當(dāng)作人看待,也沒有看到他們對這些人應(yīng)負的責(zé)任。他們總是把官職和規(guī)章制度看得高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和人對人的義務(wù)。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這里?!?/p>
聶赫留朵夫想:“只要承認天下還有比愛人之心更重要的東西,哪怕只承認一小時,或者只在某一特殊場合承認,那就沒有一種損人的罪行干不出來,而在干的時候還不認為自己是在犯罪?!?/p>
聶赫留朵夫沉思著,連天氣變了都沒有注意到。太陽已被前方低垂的云朵遮住,從西方地平線那兒涌來一大片濃密的淺灰色雨云。遠處田野和樹林上空已經(jīng)下著傾斜的大雨。雨云送來濕潤的空氣。閃電偶爾劃破灰云,滾滾的雷鳴同列車越來越急促的隆隆聲交響成一片。雨云越來越近,斜雨開始打著車尾的小平臺,也打著聶赫留朵夫的薄大衣。他走到小平臺的另一邊,吸著濕潤清涼的空氣和久旱待雨的土地發(fā)出的莊稼味,望著眼前掠過的果園、樹林、開始發(fā)黃的黑麥地、依舊碧綠的燕麥地和種著正在開花的深綠色土豆的黑色田畦。大地萬物似乎都涂了一層清漆,綠的更綠,黃的更黃,黑的更黑了。
“再下,再下!”聶赫留朵夫望著好雨下生意盎然的田野、果園和菜園,不禁快樂地說。
大雨下了沒有多久。雨云一部分變成雨水落下來,一部分飄走了。此刻只剩下暴雨后殘留下來的蒙蒙細雨,垂直地落到濕漉漉的地面上。太陽又露了出來,大地萬物又閃閃發(fā)亮。在東方地平線那兒,出現(xiàn)了一道長虹,位置不高,色彩鮮艷,紫色特濃,但一端卻模糊不清。
“哦,我剛才在想什么呀?”聶赫留朵夫想,這時自然界的種種變化結(jié)束了,火車已駛?cè)胍坏栏咂聤A峙的山溝?!笆前?,我在想,所有那些人,典獄長也好,押解官也好,其他官員也好,原來都是溫和善良的,他們之所以變得兇惡,就因為他們做了官。”
他想起他講到監(jiān)獄里種種情景時馬斯連尼科夫那種冷漠的表情,想起典獄長的嚴厲和押解官的殘酷,想起押解官不準病弱的犯人搭大車,也不管臨產(chǎn)的女犯在火車上痛苦哀號。
“這些人個個都是鐵石心腸,對別人的苦難漠不關(guān)心,無非因為他們做了官。他們一旦做了官,心里就滲不進愛人的感情,就像石砌的地面滲不進雨水一樣。”聶赫留朵夫瞧著山溝兩旁雜色石頭砌成的斜坡想。他看見雨水沒有滲進地里去,卻匯成一道道水流淌下來?!耙苍S山溝兩旁的斜坡非用石頭砌不可,但這些土地本來可以像坡頂上的土地那樣,生長莊稼、青草、灌木、樹林,現(xiàn)在卻寸草不生。這景象看著真叫人痛心。人也是這樣?!甭櫤樟舳浞蛳耄澳切┦¢L啦,典獄長啦,警察啦,也許都非有不可,但看到有人喪失了人的主要本性,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和冷憫,那真是可怕!”
“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聶赫留朵夫想,“那些人把不成其為法律的東西當(dāng)作法律,卻不承認上帝親自銘刻在人們心里的永恒不變的律法才是法律。正因為這樣,我跟那些人很難相處?!甭櫤樟舳浞蛳?,“我簡直怕他們。他們確實可怕。比強盜更可怕。強盜還有惻隱之心,那些人卻沒有惻隱之心。他們同惻隱之心絕了緣,就像這些石頭同花草樹木絕了緣一樣。他們可怕就可怕在這里。據(jù)說,普加喬夫、拉辛之類的人很可怕。其實,他們比普加喬夫、拉辛可怕一千倍?!彼^續(xù)想,“如果有人提出一個心理學(xué)問題:怎樣才能使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基督徒、講人道的人、一般善良的人,干出罪孽深重的事而又不覺得自己在犯罪?那么,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必須維持現(xiàn)有秩序,必須讓那些人當(dāng)省長、典獄長、軍官和警察。也就是說,第一,要讓他們相信,世界上有一種工作,叫做國家公職,從事這種工作可以把人當(dāng)作物品看待,不需要人與人之間的手足情誼;第二,要那些國家公職人員結(jié)成一幫,這樣不論他們對待人的后果怎樣,都無須由某一個人單獨承擔(dān)責(zé)任。沒有這些條件,就不會干出像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可怕的事來。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人們認為世界上有一種規(guī)矩,根據(jù)這種規(guī)矩人對待人不需要有愛心,但這樣的規(guī)矩其實是沒有的。人對待東西可以沒有愛心,砍樹也罷,造磚也罷,打鐵也罷,都不需要愛心,但人對待人卻不能沒有愛心,就像對待蜜蜂不能不多加小心一樣。這是由蜜蜂的本性決定的。如果你對待蜜蜂不多加小心,那你就會既傷害蜜蜂,也傷害自己。對待人也是這樣。而且不能不這樣,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友愛是人類生活的基本準則。的確,人不能像強迫自己工作那樣強迫自己去愛,但也不能因此得出結(jié)論說,對待人可以沒有愛心,特別是對人有所求的時候。如果你對人沒有愛心,那你還是安分守己地待著。”聶赫留朵夫?qū)ψ约赫f,“你就自己顧自己,干干活,就是不要去跟人打交道。只有肚子餓的時候,吃東西才有益無害,同樣,只有當(dāng)你有愛心的時候,去同人打交道才會有益無害。只要你容忍自己不帶愛心去對待人,就像昨天對待姐夫那樣,那么,今天親眼目睹的種種待人的殘酷行為就會泛濫成災(zāi),我這輩子親身經(jīng)歷過的那種痛苦,也將無窮無盡。是啊,是啊,就是這么一回事。”聶赫留朵夫想,“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對自己反復(fù)說,感到雙重的快樂:一方面是由于酷熱之后天氣涼快下來,另一方面是由于長期盤踞在心頭的疑問忽然得到了澄清;
聶赫留朵夫所乘的那節(jié)車廂只有半車旅客。其中有仆役、工匠、工廠工人、肉店老板、猶太人、店員、婦女、工人的妻子,還有一個士兵,兩個貴夫人,其中一個年輕,另一個上了年紀,裸露的手臂上戴著幾只手鐲。另外還有一個臉色嚴峻的老爺,頭戴黑制帽,帽子上有個帽徽。這些人都已找到了座位,怡然自得地坐著,有的在嗑葵花子,有的在吸煙,有的興致勃勃地同鄰座閑聊。
塔拉斯得意揚揚地坐在過道右邊的長椅上,給聶赫留朵夫留著一個座位。他興致勃勃地跟對面一個乘客談著話。那人敞著鄉(xiāng)下的粗呢上裝,肌肉發(fā)達。聶赫留朵夫后來知道他是個花匠,正乘車到外地去工作。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就在一個神態(tài)莊重的老頭兒旁邊站住。那老人留著雪白的大胡子,身穿腰部打褶的土布長袍,正在同一個鄉(xiāng)下裝束的年輕女人交談。這女人旁邊坐著一個七歲光景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嶄新的無袖長衫,淡得近乎白色的頭發(fā)扎成一根辮子,她的腳離地很遠,嘴里不停地嗑著葵花子。老人回過頭來瞧了聶赫留朵夫一眼,掖起長袍前擺,在磨得發(fā)亮的長椅上騰出一個位子,親切地說:“您請坐吧。”
聶赫留朵夫道了謝,在指定的位子上坐下。聶赫留朵夫剛坐下,那女人就繼續(xù)講她的事。她講到她丈夫在城里怎樣招待她,現(xiàn)在她回鄉(xiāng)下去。
“上次謝肉節(jié),去過一次。這會兒又去了一次,”她說,“到圣誕節(jié),希望還能再去一次。”
“這是好事,”老人瞅著聶赫留朵夫,說,“你得常去看看他,要不然年輕人單獨住在城里,容易變壞。”
“不,老大爺,我們當(dāng)家的可不是那種人。他從來不做蠢事,簡直像個大姑娘。掙到的錢全部寄回家,自己一個子兒也不留。他挺喜歡這丫頭,別提有多喜歡了。”女人笑瞇瞇地說。
小姑娘一面吐著葵花子殼,一面聽母親說話,仿佛在證實母親的話。她那雙聰明文靜的眼睛瞧瞧老人的臉,又瞧瞧聶赫留朵夫的臉。
“看來是個聰明人,再好也沒有了,”老人說,“那么,他不來這玩意兒嗎?”他補了一句,用眼睛示意坐在過道另一邊的一對夫婦。他們大概都是廠里的工人。
做丈夫的把一瓶伏特加的瓶口對住嘴,仰起頭,喝著酒;做妻子的拿著裝酒瓶的袋子,眼睛盯住丈夫。
“不,我們當(dāng)家的不喝酒,也不抽煙。”同老人談話的那個女人說,抓住機會再次夸獎?wù)煞?。“像他那樣的人,老大爺,可以說天下少有。喏,他就是這樣的人?!彼洲D(zhuǎn)過身來對聶赫留朵夫說。
“那再好也沒有了?!崩项^兒瞧了瞧喝酒的工人,又說。
那工人湊著酒瓶喝了好幾口,就把酒瓶遞給妻子。妻子接過酒瓶,笑著搖搖頭,也把瓶口對準自己的嘴。工人發(fā)覺聶赫留朵夫和老頭兒瞧著他,就回過頭來對他們說:
“怎么了,老爺?瞧我們喝酒嗎?我們干活,誰也沒有看見;如今一喝酒,大家都看見了。我干活掙了錢,自己喝一點兒,也讓老婆喝一點兒。沒有別的了?!?/p>
“是啊,是啊?!甭櫤樟舳浞蛘f,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
“我說的對不對,老爺?我老婆是個穩(wěn)重的女人!我對她很滿意,因為她會疼我。我說得對嗎,瑪芙拉?”
“喏,拿去吧。我不想再喝了?!逼拮影丫破窟f給他說。
“你在啰唆什么呀?”她添了一句。
“瞧,她就是這樣的,”工人接著說,“她一會兒挺好,一會兒又像沒上過油的大車,吱吱嘎嘎地鬧個不?!,斳嚼?,我說得對嗎?”
瑪芙拉一面笑,一面帶著酒意揮了揮手。
“他又瞎扯起來……”
“嗯,她就是這樣的。好是好,可只是一時的。一旦發(fā)起牛脾氣來,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說的可是實話。老爺,您可得包涵著點。我喝了點酒,嗯,可是有什么辦法……”工人說著躺下來睡覺,把頭枕在笑盈盈的妻子的膝蓋上。
聶赫留朵夫又跟老頭兒一起坐了一陣。老頭兒講到他的身世,說他是個砌爐匠,干了五十三年活,這輩子砌的爐子數(shù)也數(shù)不清,想休息一下,可總是沒有工夫。這回他在城里,給孩子們找了工作,現(xiàn)在回鄉(xiāng)去看看家里人。聶赫留朵夫聽完老頭兒的話,站起來,往塔拉斯給他留的座位那邊走去。
“哦,老爺,您坐。我們把袋子挪到這兒來?!弊谒箤γ娴幕ń程痤^來瞅了瞅聶赫留朵夫的臉,親切地說。
“不怕受擠,就怕受氣?!彼剐ξ赜贸璋懵曇粽f,然后伸出兩條強壯的胳膊把兩普特重的袋子像鴻毛似地輕輕舉起來,搬到窗口?!暗胤接械氖?,站站也可以,鉆到椅子底下去也行。這兒可是太平無事,沒有人吵架!”他滿面笑容,和藹可親地說。
塔拉斯講到他自己時說,他不喝酒就沒有話說;一喝酒,話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的確,塔拉斯清醒的時候總是沉默寡言,可是喝了點酒——這在他是很難得的,只有逢到特殊情況時才喝,——就特別喜歡說話。他一開口,總是講得很多,很有意思,而且非常樸素,非常真誠,尤其是非常親切,他那雙善良的淺藍色眼睛和殷勤含笑的嘴唇總是洋溢著親切的情意。
今天他就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聶赫留朵夫走過來,他暫時住了口。但他把袋子放好后,就照原來那樣坐下,把兩只經(jīng)常勞動的有力的手放在膝蓋上,直瞧著花匠的眼睛,繼續(xù)講他的事。他向這位新朋友詳詳細細地講他妻子被判刑的始末,講她為什么被流放,他現(xiàn)在為什么跟她一起到西伯利亞去。
聶赫留朵夫從來沒有聽過這事的前后經(jīng)過,因此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聽的時候,塔拉斯剛講到下毒的事已發(fā)生,家里人都知道那是費多霞干的。
“我這是在講我的傷心事?!彼购吞@可親地對聶赫留朵夫說,“碰到這樣一位熱心朋友,我們就攀談起來,我也就講講我的事。”
“好哇,好哇?!甭櫤樟舳浞蛘f。
“嗯,大哥,這件事就這樣暴露了。我媽當(dāng)時拿著那塊餅說:‘我去找警察。我爹是個通情達理的老頭兒。他說:‘慢著,老太婆,這小娘們還是個娃娃,她自己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咱們得原諒她。說不定她會明白過來的??墒怯惺裁从?,我媽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她說:‘要是咱們把她留下,她就會把咱們像蟑螂那樣統(tǒng)統(tǒng)毒死的。大哥,她說完就跑去找警察,警察一下子沖到我們家里……一下子就把證人都傳了去?!?/p>
“那么,你當(dāng)時怎么樣呢?”花匠問。
“大哥,肚子痛得直打滾,嘴里吐個不停,吐得五臟六腑都翻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爹馬上套好車,叫費多霞坐上去,就趕到警察局,又從警察局到法官那兒。她呢,一開頭就全部認了罪,后來又向法官一五一十招供了。她從什么地方弄到砒霜,怎樣把它揉進餅里。法官問她:‘你為什么要干這樣的事?她回答說:‘因為我討厭他唄。我情愿到西伯利亞去,也不愿跟他一塊兒過。她這是說不愿跟我一塊兒過?!?/p>
塔拉斯笑著說:“她就這樣完全認了罪。不消說,她被關(guān)進牢里。我爹一個人回來了。這時正好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們家的婆娘只有我媽一個,她又沒有力氣。我們合計了一下,該怎么辦,能不能取個保把她保出來。我爹去找一個長官,不成,又去找一個,還是不成。他一口氣找了總有五個長官。我們打算不再奔走,不料碰到了一個人,是官府里的一名小官。那家伙可機靈了,真是天下少見。他說:‘給我五個盧布,我就把她保出來。我爹同他講價錢,結(jié)果講定三個盧布。好吧,大哥,我就把她織的土布押出去,把錢給了他。他拿起筆來這么嚓嚓一寫。”
塔拉斯拖長音說,仿佛講到開槍似的:“一下子就寫好了。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起床,就親自駕車去接她。大哥,我這就來到城里。我把我那匹母馬拴在客店里,拿起公事,一口氣走到監(jiān)獄。他們問我:‘你有什么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說我老婆關(guān)在你們這里。他們問我:‘你有沒有公事?我就馬上把公事遞給他。他看了一下,說:‘你等一等。我就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太陽已經(jīng)過頭頂了。有個長官走出來問:‘你就是瓦爾古肖夫嗎?我說:‘我就是。他說:‘好,你把她領(lǐng)回去吧。他們立刻把牢門打開。她穿著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的,被押了出來,我就說:‘行了,咱們走吧。她卻問我說:‘你難道是走來的嗎?我說:‘不,我是趕車來的。我們一起走到客店,算清了賬,把馬套上車,把馬吃剩下來的干草鋪在車上,上面再蓋一塊麻布。我老婆坐到車上,扎上頭巾。我們就坐車回家。她一路上不開口,我也不作聲。直到快到家了,她才問:‘那么,媽沒事吧?我說:‘沒事。她又問:‘那么,爹沒事吧?我說:‘沒事。她對我說:‘塔拉斯,我干了傻事,你原諒我吧!我自己也說不出,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來。我就說:‘還說這些干什么,我早就原諒你了。我也就不再說什么。我們一回到家里,她就在我媽面前下了跪。我媽說:‘去求上帝寬恕吧!我爹跟她打過招呼說:‘干嗎再提那些舊事。好好過日子吧。眼下也沒有工夫說那些,該下地收莊稼了。在斯科羅德諾耶那里,那塊上過肥的黑麥地,長勢可好了,鐮刀都插不進去,麥穗同麥穗糾結(jié)在一起,都倒在地里。得收割了。明天你就跟塔拉斯一起去割吧。大哥,她就立刻動手干活。她干得可賣力了,簡直叫人吃驚。當(dāng)時我們家租了三畝地,黑麥也罷,燕麥也罷,都是少見的好收成。我割麥,她打捆,要不就我們倆一起割。我干活利索,干什么都錯不了。她呢,不論干什么活,比我還利索。我老婆年紀輕,手腳靈活,渾身是勁。大哥,她干活簡直不要命,我只好勸她停一停。我們干完活回家,手指頭都腫了,胳膊酸痛,該歇一會兒才是,可是她晚飯也不吃,就跑到倉庫里,去打第二天用的草繩。她可真是變了樣!”
“那么,她跟你親熱了嗎?”花匠問。
“那還用說,她跟我可真是太貼心了。我心里想點什么,她都清楚。我媽對她原是一肚子氣,可連她也說:‘我們的費多霞好像讓人掉了包,都變了個人了。有一次我們倆趕兩輛車去裝麥捆,我跟她一起坐前面那輛車。我就問她:‘費多霞,當(dāng)初你怎么會干出那種事來?她回答說:‘我怎么會干出那種事來?就是不愿跟你一塊兒過。我想,我情愿死,也不愿跟你一起過。我就說:‘那么現(xiàn)在呢?她說:‘現(xiàn)在嗎,現(xiàn)在你可變成我的心上人了?!彼雇A送?,現(xiàn)出快樂的笑容,困惑地搖搖頭?!拔覀儚牡乩锸崭罨貋恚汛舐榕菰谒?,剛回到家,”他沉默了一下,接下去說,“沒想到,傳票來了,要開庭審判??晌覀円呀?jīng)忘記為什么要開庭審判?!?/p>
“這準是鬼附上身了,不會是別的?!被ń痴f,“難道一個人自己會無緣無故去害死人嗎?對了,我們那兒有過這樣一個人……”花匠剛要講故事,可是火車停了下來。
“準是到站了?!彼f,”最好下去喝點什么?!?/p>
談話到此中斷。聶赫留朵夫跟著花匠走出車廂,來到濕漉漉的木板站臺上。
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走出車廂,就看見車站廣場上停著幾輛豪華的馬車,都套有三、四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馬脖子上掛著丁當(dāng)作響的小鈴鐺。他走到被雨淋得潮濕發(fā)黑的站臺上,一眼就看見頭等車廂旁站著一伙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太太,頭戴插有珍貴羽毛的帽子,身穿雨衣;再有一個高個子青年,兩腿細長,穿一身自行車裝,手里牽著一頭脖子上套有貴重頸圈的肥壯大狗。他們后面站著幾個仆人,手拿雨衣雨傘,還有一個馬車夫,都是來接客的。這一伙人,從胖太太起到手提長袍前擺的馬車夫止,個個都顯得優(yōu)裕富足,怡然自得。在這伙人四周頓時圍了一批好奇成性、拜金成癖的人,其中包括戴紅制帽的站長、一個憲兵、一個穿俄羅斯民族服裝、頸戴項鏈、夏天里每逢有火車到必定趕來迎接的瘦姑娘、電報員和幾個男女乘客。
聶赫留朵夫認出那個牽狗的青年就是在念中學(xué)的柯察金家少爺。那位胖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柯察金一家就是搬到她的莊園來住的。列車長身穿金絳閃亮的制服,腳蹬擦得锃亮的皮靴,拉開車廂門,并且為了表示敬意,一直拉住那門,好讓菲利浦和系白圍裙的腳夫把馬臉的公爵夫人坐著的圈椅小心抬下車來。兩姐妹相互問好,還聽到他們用法語商量,公爵夫人坐轎車還是篷車。于是隊伍就以手拿陽傘和帽盒的鬈發(fā)侍女殿后,向車站出口處走去。
聶赫留朵夫不愿同他們再次見面,再次告別,就站住,等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出車站。公爵夫人帶著兒子、米西、醫(yī)生和侍女走在前頭,老公爵和他的妻姐跟在后面。聶赫留朵夫沒有走到他們跟前去,只能聽見他們用法語交談的片言只語。在公爵所講的話中,有一句不知怎的——當(dāng)然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連同他的腔調(diào)和聲音都深深印進聶赫留朵夫的腦海里。
“??!他可真正是個上等人,真正是個上等人?!惫粲煤榱炼孕诺穆曇糁v到什么人,在畢恭畢敬的列車員和腳夫的簇擁下,同妻姐一起走出車站。
就在這時候,車站拐角處出現(xiàn)了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工人。他們穿著樹皮鞋,背著羊皮襖和袋子,向站臺走來。工人們邁著矯健的步子走到最近一節(jié)車廂旁邊,想上去,可是立刻被列車員趕走了。工人們沒有停下,又匆匆向前走去,彼此踩著腳,來到旁邊那節(jié)車廂門口登上火車。他們背上的袋子不斷地撞在車角和車門上。這當(dāng)兒另一個列車員在車站出口處看見他們要上車,就惡狠狠地對他們吆喝起來。已經(jīng)上車的工人連忙下車,又邁著同樣矯健的步子,向下一節(jié)車廂走去。聶赫留朵夫就坐在那節(jié)車廂里。列車員又把他們攔住。他們剛站住,準備繼續(xù)向前走,但聶赫留朵夫?qū)λ麄冋f,車廂里有空位子,可以上去。他們聽從他的話,聶赫留朵夫跟在他們后面上了車。工人們正要各自找位子坐下,可是那個帽子上有帽徽的老爺和兩位太太看見他們膽敢坐到他們這節(jié)車廂里來,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堅決反對,把他們趕了出去。這批工人有年紀老的,有年紀很輕的,總共二十人光景,個個又黑又瘦,滿面風(fēng)霜。他們受到老爺太太的驅(qū)逐,顯然覺得自己錯了,立刻穿過車廂往前走,他們背上的袋子不住地撞在車座、板壁和車門上。他們的神情似乎準備走到天涯海角,坐到人家吩咐他們坐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坐到釘子上也行。
“你們闖到哪兒去,鬼東西!就在這兒找個位子坐下!”另一個列車員迎著他們走來,嚷道。
“這倒是件新鮮事兒!”兩位太太中年輕的那一位說,自以為她那口漂亮的法國話會吸引聶赫留朵夫的注意。那位戴手鐲的太太只是皺起眉頭,嗅個不停,嘴里嘲弄說,跟這批臭莊稼佬坐在一起真是受惠不淺。
工人們卻像度過重大危險似的,感到如釋重負,心情輕松,站停下來,分頭找位子坐下,動動肩膀,卸下背上的袋子,把它們?nèi)阶坏紫隆?/p>
同塔拉斯攀談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這時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這樣,塔拉斯旁邊和對面就空出三個位子來。有三個工人就坐在這些空位子上,可是聶赫留朵夫一走到他們跟前,他那副老爺?shù)难b束使他們手足無措。他們站起來想走,聶赫留朵夫卻叫他們坐著不要動,自己在靠近過道座位的扶手上坐下來。
那幾個工人中,有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頭同一個年紀輕的交換了一下眼色,露出疑惑甚至恐懼的神色。聶赫留朵夫不像一般做老爺?shù)哪菢訉λ麄兒翮酆攘?,把他們趕走,反而給他們讓座,這使他們感到驚訝,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甚至擔(dān)心到頭來會不會出什么對他們不利的事。不過,他們看到這里并沒有什么陰謀詭計,聶赫留朵夫同塔拉斯談話也很隨便,他們才放下心來,吩咐一個小伙子坐在袋子上,請聶赫留朵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坐在聶赫留朵夫?qū)γ?,起初畏畏縮縮,拼命把穿著樹皮鞋的腳縮起來,免得碰到老爺?shù)哪_,但后來同聶赫留朵夫和塔拉斯談得很投機,在他想讓聶赫留朵夫注意自己的話時,還用手背碰碰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他講到自己的種種情況,講到泥炭田的工作。原來他們在泥炭田里干了兩個半月活,每人大約掙了十個盧布——有一部分工資他們在受雇時已經(jīng)預(yù)支了,——現(xiàn)在就是帶著工錢回家去。他講到,他們干活總是在沒膝深的水中,從日出于到日落,中午吃飯休息兩小時。
“誰沒有干慣,干這活當(dāng)然很苦,”他說,“但干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就是伙食要像樣。起初伙食很糟,大伙兒都挺不滿意,后來伙食有了改進,干活也就輕松了?!?/p>
接下去他講到,他在外面做了二十八年工,總是把全部工錢都寄回家,開頭交給父親,后來交給哥哥,現(xiàn)在則交給當(dāng)家的侄兒。他每年掙五六十盧布,自己只花兩三個盧布,買點煙草和火柴,找點樂子。
“罪過,有時候累了,也喝一點兒伏特加?!彼冻鲐摼蔚奈⑿?,補了一句。
他還講到,男人出門后女人怎樣當(dāng)家,今天回家以前包工頭怎樣請他們喝了半桶白酒,還講到他們中間死了一個人,另外有一個生了病,現(xiàn)在由他們送回家去。那個病人就坐在這節(jié)車廂的角落里。他還是個孩子,臉色灰白,嘴唇發(fā)青。他顯然在發(fā)瘧子,還沒有退燒。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但那孩子那么嚴厲而痛苦地對他瞅了一眼,弄得聶赫留朵夫不敢問什么,只是勸老頭兒給他買些奎寧來吃,并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藥名交給他。聶赫留朵夫想給些錢,可是老頭兒說不需要,他自己會買的。
“哦,我出過多少次門,這樣的老爺還沒有見過。他不僅不揍你,還讓位子給你坐。可見老爺也是不同的?!彼詈髮λ拐f。
“是啊,這可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甭櫤樟舳浞蚯浦@些筋骨強壯而又干瘦如柴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服,以及黧黑、疲勞而親切的臉龐,心里想,同時覺得他周圍這些人,過著真正的勞動生活,他們有嚴肅的興趣、歡樂和痛苦,他們才是徹頭徹尾的新人。
“瞧,他們才是真正的上等人?!甭櫤樟舳浞蛳肫鹆丝虏旖鸸粽f過的這句話,同時想起了柯察金之流的那個游手好閑,窮奢極侈的世界以及他們猥瑣無聊的興趣。
他好像一個旅行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陌生而美麗的新世界,為此感到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