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媛

繼榮獲國家級獎項“五個一工程獎”之后，網絡連載小說《大江東去》2019年入選了“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序列?！洞蠼瓥|去》作為新媒體領域的熱點IP，被改編為電視劇播出后，贏得業(yè)界與觀眾的好評，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成為具有跨界價值的現(xiàn)象級網絡文學精品。在一眾高閱讀量的網絡小說中，《大江東去》獨樹一幟。作者阿耐將創(chuàng)作視角聚焦商界，以改革開放背景下的經濟活動為主線，從歷時性層面描寫改革開放20年間涌現(xiàn)的代表性人物的跋涉與探索；在共時性層面，作品的敘事弧度涵括了鄉(xiāng)村、都市與海外。在對商界弄潮兒人生故事的書寫中，《大江東去》以生活美學意蘊的充盈、審美沖擊與審美均衡的營設、文字的蘊藉與理性充分彰顯了卓爾不群的美學追求與文學品質。

一、立足現(xiàn)實、貼近時代的生活美學意蘊

生活美學與中國古典哲學推崇人與自然、社會和他人和諧共生的審美文化理念一脈相承，講求審美與生活的相融，追崇在煙火塵世與林木花草間超脫物欲和功利的羈絆，覓得一隅簡淡淳樸、悠然自適、豁達曠遠的精神樂土?！洞蠼瓥|去》的生活美學意蘊經由對人物個性與行為的俚俗化描繪、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融以及獨特的篇章結構幾方面體現(xiàn)出來。

俚俗是美學范疇的概念，其審美特質表現(xiàn)為生動活潑、率真風趣、淺切明快，能夠雅俗共賞，同時又不落淺陋粗鄙的窠臼。在《大江東去》里，對人物樣貌和行為的俚俗描寫多次躍現(xiàn)。例如宋運萍將弟弟的建議轉述給雷東寶，雷東寶“雙手臂支在桌子上，慫著肩縮著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瞪著圓溜溜的環(huán)眼看著宋運萍。”一個心性粗勇的武夫面對心上人轉達的逆耳之言，耐著性子思忖的模樣經由詼諧通俗的描繪生動映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令人忍俊不禁。又如楊巡查看并統(tǒng)計營業(yè)數據，顧不上吃飯。任遐邇將酥脆面果子遞給楊巡，楊巡接過面果子“老鼠似的瘋狂咀嚼”，令任遐邇深感他打拼事業(yè)的不易。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就將楊巡饑不擇食的饕餮之態(tài)風趣傳神地勾勒出來。又如對雷東寶粗聲大氣個性特征的呈現(xiàn)“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喘氣如牛”，形象逼真，躍然紙上。

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閑筆”勾描在《大江東去》中時或閃現(xiàn)。山野鄉(xiāng)村是《大江東去》的重要敘事場景，書中的人物或生活、成長于斯，或到訪過這里?？h領導到小雷家大隊考察，看到的景象是“魚塘周圍種著果樹，村里角角落落也是見縫插針種著果樹”。這些果樹長勢雖小，但“綠茵喜人”。水塘、蔬果、林木是鄉(xiāng)村生活的標志性風物，也是雷東寶領導的小雷家大隊的勞動環(huán)境與豐碩成果，散溢著質樸清新、興趣盎然的自然之美，同時又展現(xiàn)出勤勞的人們在山野勞作收獲碩果、天人和諧共生的勞動之美。雷東寶接徐書記到河塘垂釣，坐在清靜的河塘邊，“身后有小山包遮擋，頭頂有兩人合抱大柳樹遮陽”。身處在這怡人的鄉(xiāng)間生態(tài)環(huán)境，感受到的是人沐浴在自然之中的恰適之美。宋運輝曾帶程開顏去以前插隊的地方。一路上，“天氣是越來越熱，大過年的只下了幾場雪子，落地呆沒多久就化了”。程開顏邊走邊觀望，對山鄉(xiāng)景象感到很新奇，問宋運輝“老是在他們面前飛的黑白相間的是什么鳥”，一會兒又問“山怎么越來越多”。農家司空見慣的日常山水對城里人而言，別開生面，不同俗常。從快節(jié)奏的城市生活復返自然，程開顏所感受的遠離喧囂、閑適自在、清新灑脫是多少都市人為之神往的審美體驗與生活格調。

全書的篇章結構也頗為獨特，每一章都以年份命名。自1978年為始，以年份的遞進排序，時間跨度長達20年，好似報紙的體例，凸顯了故事的現(xiàn)實主義底色。文中偶或出現(xiàn)一些頗具年代感的時代符號與社會熱點。例如滬深股市、承包合同、雅虎搜索、新華書店里明星的年畫等，進一步強化和渲染了作品的寫實品格與時代特色，令過往的歲月和記憶生動鮮活地再現(xiàn)在讀者的腦海中，引人感慨與省思。

二、審美沖擊與審美均衡

審美沖擊是《大江東去》突出的美學特質。在文學作品中，審美沖擊的營設是刻畫人物個性、推動劇情發(fā)展、強化故事張力的重要表現(xiàn)技法，能夠賦予作品銳度與筋骨，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雋永的審美烙印。在《大江東去》里，作者以“濤飛浪卷”的筆法精心設置能夠撥動觀眾心弦的種種“異狀”。例如人物經歷了非比尋常的奇特際遇，從此改變了生活走向；或是人生某一階段的發(fā)展態(tài)勢與起步狀況形成鮮明反差；亦或人物秉有鮮明獨特的才情、個性與強烈的愛憎表達。這多重層面的書寫“表現(xiàn)出藝術所發(fā)掘出和展示出人性的廣度和深度。這是藝術價值的根本所在”[1]?！洞蠼瓥|去》奇峰突起、波瀾不斷，帶給受眾驚異、同情、反思等久久意難平的審美回味。

在《大江東去》里，審美沖擊主要通過人物的言行、境遇與人際矛盾幾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

（1）人物言行頗具個性色彩。宋運萍新婚那天，雖知新娘子應當矜持，喜悅之情不能太過外露。但在婚禮上，她依然喜不自禁地“笑得直不起腰”。新郎雷東寶也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一對新人彼此傾心的真情流露深深打動著讀者。楊巡向任遐邇求婚的方式別具一格。他事先未與任遐邇商量，就在商場會議上當眾表白：“小任終于答應做我女朋友。如果她愿意，我很樂意她直接做我未婚妻”。沒有思想準備的任遐邇對此一臉的驚訝羞澀。極具個性的表白令楊巡這一人物形象在讀者心中更為立體鮮活。

（2）人物境遇的起伏跌宕。因家境貧寒，楊巡初中畢業(yè)就離鄉(xiāng)背井為生計奔波，做過賣饅頭和電纜的小本生意。他吃苦耐勞，自學不輟。生意日漸興隆后，卻因投機作假賬事業(yè)陷入低谷?？购榫葹闹校瑮钛部痪栀浺挛?，令周圍曾非議他的人刮目相看。宋運萍的命運更是多舛，從小因家庭成分問題飽嘗艱辛。為了弟弟的前程，她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遇到雷東寶后，她認定了這個爽直仗義的勇武漢子，將終身托付。誰想雷東寶陷入糾紛，正值孕期的宋運萍為勸解丈夫發(fā)生了意外，和未出生的胎兒一同離世。這個為家庭和親情無怨無悔奉獻的傳統(tǒng)女子在命運風浪中的悲情人生令讀者唏噓不已。

（3）人物之間的戲劇性交往與激烈沖突。楊巡有心追求任遐邇，任遐邇將其拒之門外，但隔著防盜門將餅夾蛋遞給他，楊巡嘀咕這像飼養(yǎng)野獸。吃完了餅，楊巡隔著門要擦手。兩人別出心裁的交往方式滿溢著生活情趣，映射出人物的個性棱角。一個熱烈追求，一個欲拒還迎，微妙的情感互動令讀者隨之會心微笑。宋運輝因學業(yè)遇阻埋怨父親拖累了自己的前程，宋父喝下農藥被送到縣衛(wèi)生院。從不打罵兒子的宋母用鞋子痛打宋運輝，宋運萍也斥責弟弟，母女倆哀哭不止。宋父脫離危險后，宋運輝背著父親回家，宋父百感交集落淚。原本和睦相親的一家人，因兒子對前程的焦慮陷入痛苦煎熬，牽動著讀者的心弦也為之起落糾結，同情嘆息。

在《大江東去》一書里，與審美沖擊相對應的，是審美均衡這一美學形態(tài)的呈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審美均衡效應主要通過人物的身份個性、生活際遇之間的對比反襯以及作品結構的營設等幾方面達成。審美均衡是在“度”的層面對審美沖擊的調適與緩沖，使作品各部分彼此呼應、互洽?！洞蠼瓥|去》的架構與敘事在動與靜、起與伏、曲與直、高與低之間保持著動態(tài)的平衡，帶給受眾中正宏闊、厚重綿遠的審美感受。

《大江東去》中的審美均衡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人物身份背景的對照互襯。例如國企骨干宋運輝與村辦企業(yè)帶頭人雷東寶的對照。宋運輝自小品學兼優(yōu)，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國企，成長為化工領域的專家。雷東寶退伍后靠個人打拼開創(chuàng)局面，贏得村民的信賴與支持，成為小雷家村的書記和領頭人。民營企業(yè)主楊巡與海歸創(chuàng)業(yè)者梁思申的對比。楊巡少小就背負養(yǎng)家重擔。他白手起家，幾經波折，終于成為私營企業(yè)主，擁有自己的事業(yè)。梁思申自小家境優(yōu)渥，留學海外，繼承了外婆的遺產。學成回國后，成為海歸創(chuàng)業(yè)者。

（2）人物個性追求的對比反襯。梁思申與程開顏的原生家庭條件都很優(yōu)越。梁思申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多年，個性獨立，富有主見，為人處事精明理性。程開顏嬌縱任性，缺乏自主意識，不思進取，在家庭和事業(yè)方面都不能成為宋運輝的賢內助。楊儷和任遐邇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yè)女性。楊儷驕矜傲物，好高騖遠，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把握尚顯稚嫩；任遐邇謙遜好學，堅韌踏實，是楊巡的賢內助和事業(yè)好幫手。

（3）首尾遙相呼應?！洞蠼瓥|去》的開篇講述少不得志、滿心郁悶的宋運輝頂著八月的熱浪行走在空無人影的鄉(xiāng)路上。結尾描寫宋運輝帶著妻子兒女返鄉(xiāng)。面對舊時山野，回想起悲辛往事與物是人非，宋運輝滿懷感慨，時常陷入沉思。當年是一心想要走出去、實現(xiàn)求學夢的執(zhí)著少年，20年后已成為志得意滿、事業(yè)有成的國企精英。離鄉(xiāng)與歸來的前后呼應使得整部作品達致圓滿的審美均衡，升華了全書的主題：改革開放年代里，大浪淘沙，社會個體應緊隨時代步伐為夢想奮進不息?？v使路途崎嶇，也絕不退縮，終有一天會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令人生無憾無悔。

三、文字的蘊藉與理性

蘊藉是指文學作品“蘊蓄深厚而又余味深長的語言與意義狀況”[2]。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中，看似簡短樸實的話語里蘊含著可意會卻難言傳的深意，牽引著讀者的心弦回味再三?！洞蠼瓥|去》的文字淺易通俗，簡潔含蓄，豐富多元的意味巧妙寄寓在點到為止的“簡筆”中。例如水書記不看宋運輝的草稿，因為他完全相信宋運輝的能力。對水書記的這一做法，宋運輝“拿出稿紙的手僵在半空”。作者并未直接描寫宋運輝訝異的心理活動，而是以宋運輝的錯愕反應間接呈現(xiàn)。當宋運輝談到楊巡，梁思申不言語，只是“心中某一塊開始隱隱松動”。對楊巡這位曾仰慕自己、商場上有過合作但最終解約的昔日商業(yè)伙伴，梁思申一言難盡的心理通過簡約的幾字就恰切地傳達了出來。紅偉問雷東寶是不是真的不愿見宋運輝，雷東寶不出聲。但紅偉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面對曾經的妻弟宋運輝，雷東寶既感愧疚又有苦難言、不愿相見的復雜心理經由寥寥幾筆的神態(tài)描寫令讀者心領神會。

《大江東去》的行文質樸平實、凝練克制，這種理性表達所呈示的“人文與歷史的價值交會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生活實際過程不同側面的觀照上”[3]。無論是作者從全知視角的評說，還是劇中人視角的評論都較為客觀平和、充滿理性色彩，能夠使作品與讀者之間產生間離效果，為讀者留出冷靜審視、深入思考的空間。例如同為描寫大時代背景下平凡個體的逐夢歷程，與路遙《平凡的世界》相比，《大江東去》的理性文風頗為鮮明。

（1）《大江東去》是典型的敘事性文本。以紀實的筆觸敘寫改革開放進程中幾位頗具典型意義的人物的起落浮沉，真實質樸，更具現(xiàn)實主義色彩?！镀椒驳氖澜纭吩跀⑹轮凶⑷肜寺馕叮霌P理想信念，抒發(fā)強烈的愛憎情感，震撼心靈。

（2）《大江東去》以冷靜平實的敘述為主，偶或鋪陳幾筆簡潔評說，并無更多感情色彩?！镀椒驳氖澜纭沸形某Ｒ妼θ宋镄睦砗颓樗歼M行真切細膩的描寫與感性渲染，富有強烈的主觀情感色彩。例如同是描寫情景交融，《大江東去》如此用筆：“宋運輝面對似曾相識的山野……心中生出無限感慨?！倍镀椒驳氖澜纭穭t是：“他呆立在一塊收割過小麥的地邊上……他牙齒咬著嘴唇，眼里旋轉著淚水?！背錆M感性色彩的心理幻覺描寫出現(xiàn)在《平凡的世界》中，例如孫少平重返和田曉霞去過的小山灣，在“巨大的呼嘯聲中，他聽見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聲在遠走，在消失”。在《大江東去》里，此類描寫則難覓。

（3）同是對人生經歷、事理的品評，《大江東去》是以現(xiàn)實利弊為旨歸的理性品悟。例如作者從全知視角對楊巡的評價：“并不是那種一腔熱血沖上頭腦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顧的人。他自然不會忘記記掛自己能獲得的好處。”再如雷東寶對事業(yè)發(fā)展機遇的領悟：“事情不做，永遠沒有機會，事情做了，機會自己找上門?！薄镀椒驳氖澜纭穭t是飽含濃郁情感色彩的感喟及對生命意義、愛情理想的質詢與思索。例如，田潤葉聽了武惠良對自己家庭裂隙的敘說，內心掀起強烈的情感波瀾，慨嘆道：“生活！你為什么總是這樣令人費解，令人難以想象？”金波思念心愛的藏族姑娘，直陳對這段未了情的追懷：“他不能忘記她。這是永遠的愛，永遠的傷痛！”

阿耐曾談到創(chuàng)作《大江東去》的初衷是：“我要說，我想說，說說我經歷那么多年的所見所聞所感?！薄洞蠼瓥|去》突破了以玄幻、仙俠、都市為慣常題材的網絡小說選材窠臼，它直面五味人生，記錄時代足跡，弘揚奮斗精神，所刻畫的“各種性格的人物及其矛盾沖突真實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的特點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4]。在理性克制、富于生活機趣的行文中呈示出與社會現(xiàn)實血脈相連、意蘊雋永的美學品格。這部人文經貿題材巨著不僅豐富并拓寬了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譜系與格局，同時也為我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學價值深拓和語言風格自洽性的探索提供了新的視界與維度。

注釋：

[1]胡經之：《文藝美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頁。

[2]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頁。

[3]同[2]，第173頁。

[4]葛朗：《馬克思主義文藝觀教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