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笛
歷史觀,即是歷史學者對歷史的根本觀點和看法,社會因素包括社會的實際需要以及社會的發(fā)展水平等,對史家史觀具有極大的形塑作用,音樂史觀的形成亦然。而對于歷史人物之思想觀念進行研究,便應注意到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并將其還原至其中進行考察和解讀。因此,若想要對王光祈進化論思想進行較為全面的溯源,對其成長的環(huán)境的梳理便顯得尤為重要。
1840年,在世界資本主要狂潮席卷全球的大背景之下,中國在堅船利炮下被迫打開了封閉已久的國門,被迫踏入了近代社會。同時,西方思想文化伴隨著列強的侵略隨之傳入,與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相碰撞,產(chǎn)生了劇烈的“化合作用”。這其間一部分有識之士開始睜眼看世界,意識到唯有力圖革新才能使中國免除滅種之風險,中國千百年來所持有的形而上學不變論開始受到質疑,并逐步越來越認識到“變”的重要性。從最初的以引進西方科學技術的洋務派,到致力于政治制度變革的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最終深入到思想領域的變革??梢哉f,在近代社會中,“變”的思想貫穿始終,對“變革”的認識也是逐漸深化的。
視線轉回至王光祈。1908年,王光祈小學畢業(yè),考入著名的成都高等學堂分設中學丙班學習,先后與魏時珍、蒙文通、郭沫若等人為同班。成都高等學堂分設中學是一所極富革命精神的學堂,該校長劉士志是清末的舉人,同時也是一位提倡新學的進步愛國人士,“他秘密在學校鼓吹‘排滿興漢’、倡導學生閱讀鼓吹革命、宣傳推翻清朝的《新民叢刊》、《民報》、《神州日報》、《民呼報》以及嚴復的《天演論》等。”①此外,該校中,還匯集了一批當時的“一代名流”作為先生。在這里,王光祈一方面受到來自良師、益友的影響,如饑似渴地吸收新文化、新思想、新知識;另一方面,身處成都這個西南政治文化中心,很容易便可以接觸到各種國際國內(nèi)大事,掌握社會時局的變化以及各類宣傳民主與科學的先進書籍。這些也都為后來王光祈愛國主義精神以及立志反封建、復興國家民族的理想的形成打下了基礎。
1914年秋,王光祈考入中國大學攻讀法律。在大學的四年,國際政治形勢風云變幻,浸潤在如此環(huán)境中,讓他的思維、眼見都得到開闊,同時對整個時代都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之后也自然而然地作為一名社會活動家,投入到變革社會的激流之中。
1898年,清末思想啟蒙大家嚴復譯成的《天演論》正式出版。書中所傳達出的帶有“進化論”思想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對中國思想政治界無異于是當頭一棒。如前文所述,在整個社會力圖求“變”,“落后就要挨打”的認識逐漸深入的社會背景之下,以之為核心思想的進化論觀點正符合此時中國的實際需要。
同時,嚴復根據(jù)中國當時的實際情況,對赫氏的文論做了取舍,并加入個人的理解,并對其中地論述了做了更貼合中國實際情況并且更易于當時國人接受的描述,使其回答了當時人們普遍關注的有關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因此,《天演論》一經(jīng)出版,便風靡整個社會。學者們紛紛運用這一論點構建自己的學說。根據(jù)前文所提及的,王光祈于成都高等學堂分設中學讀書時,校長劉士志曾向學生推薦宣傳《天演論》一書,雖然兩人作為師生僅不足兩年,但也可以進行一定的合理推測,即王光祈在思維形成關鍵期的少年時期,便接觸到了進化理論,并受到了它的影響。
戊戌維新時期,梁啟超在史學領域中所構建的“新史學”體系,將“進化論”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的“易變史觀”結合,形成了全新的“進化史觀”。同時他也指出史學不只是記述過去的事實,而是要“探查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jīng)歷,及其相互關系”②。在史書編纂題材上,梁氏認為“只有通史最能體現(xiàn)探求社會人類進化發(fā)展的‘公理’和‘公例’”③,這一認識深刻影響了之后的史書編纂。
左舜生稱王光祈為“時代的產(chǎn)兒”,王光祈活躍于五四運動時期,從廣義上看,這一時期也正是中國近代大轉型,思想激烈變動的時期。同時,在這一時期,進化論傳播熱潮再度攀升。那么,身處如此環(huán)境之下,王光祈的史學觀點不可能不受到影響。
1920年,王光祈奔赴德國留學,于1923年改學音樂,并在此后的幾年中陸續(xù)出版了大量討論中西方音樂的文論和著述,其中可見以文化進化論的歷史學視角研判音樂發(fā)展的論述?!吨袊魳肥贰肥瞧渲械拇硇哉撝?,他在該書序言中指出:“吾國歷史一學……亦只有‘史匠’而少‘史學家’,只有‘掛賬式’的史著而無‘談進化’的史著……”④,在該書“編纂本書之原因”一節(jié)也對“無能力作成一部進化線索完全銜接之中國音樂通史”⑤而感到遺憾。從其著史的指導史觀以及所設想的“通史”的史書編纂體例來看,與梁啟超的觀念基本保持一致,可以看出鮮明的受“新史學”影響的痕跡。
因此,1840年以來中國社會的社會發(fā)展狀況,政治、經(jīng)濟、思想領域的激烈變革,社會中以“變”為中心訴求所衍生出的理論、思想、思潮的累積,加上王光祈在其思維成長關鍵時期來自社會場域以及文化地理因素的外部的雙重影響,都對他思想形成起到了巨大的形塑作用,并促使進化論史觀最終形成,1919年發(fā)表于《少年中國》中《“少年中國”之創(chuàng)造》一文中,便有如下一段話:
“我們‘少年中國’的少年要有創(chuàng)造的生活。我人類之所以不斷地進化,就是因為能夠創(chuàng)造。生物學家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適字的解釋就是指創(chuàng)造而言?!雹?/p>
由此看來,此時的王光祈已然接受了進化論的觀點,并以之作為解釋其政治思想的工具和理論支撐,在王光祈后期音樂史著的書寫之中運用并以之為指導,也是自然不過的了。
王光祈在的音樂思想與他的社會政治思想密切相關,“少年中國”理想也正是他一生所尋求的救國救民的理想道路上的主要探索,而構建“少年中國”的理想最終反映到了他的音樂研究之上。
那么,少年中國學會的精神是什么?又有何內(nèi)涵?他認為,“少年中國運動不是別的,只是一種中華民族復興運動”⑦。就這一命題,王光祈認為其中之中重點應在于文化運動,在他看來,近代以來人們積極學習西洋文化,這雖然是進步的,但是由此帶來的缺憾是一些人開始對本民族文化不屑一顧,他認為,要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復興,就要改變?nèi)藗冊谖餮笪幕媲皩ψ陨砦幕詰M形穢的狀況,抓住中華民族之精髓并對其進行發(fā)展和改造。
王光祈所認為的“中華文化精髓”是什么呢?他說:我當因此深思苦索中國人的性格,詳細考察西洋人的習俗,最后乃恍然大悟,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便是中國古代的禮樂。由這種“禮樂”以養(yǎng)成中華民族的根本思想……我們現(xiàn)在宜利用西洋科學方法,把他們整理培植出來,用以喚醒我們中華民族的根本思想,完成我們民族文化的復興。⑧
也正是出于上述認識,王光祈之所以在30歲時放棄經(jīng)濟學轉學音樂,最根本的緣由是為了通過發(fā)展中國之音樂事業(yè),發(fā)揚中華民族特性“使之重新復生”,完成民族文化復興的理想。
由此可見,對王光祈來講,從事中國音樂史研究,是同民族的興衰相關聯(lián)的,帶有很深的民族主義觀念,這也是他一生追求的政治信仰的訴求。有學者對王光祈針對現(xiàn)代音樂民族主義地進行了考察在建構方法中指出,王光祈進化史觀的形成運用也是基于他對民族主義音樂觀的論述之上形成的。文中⑨認為,民族主義的建構是面向未來的,而進化論以其自身的認識邏輯,也給予人們未來所預期的希望,因此進化論尤其的進化史觀成了民族主義邏輯建構的一個基本方法,從這一邏輯來看,王光祈的民族主義理念也是其音樂史著編寫中進化史觀形成的一個重要的因素。
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產(chǎn)生與18世紀末的歐洲,其最終的目標便是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伴隨著對中國的侵略,民族主義思想也傳入了中國,并對我國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在中國近代思想中,民族話語也始終處于焦點和中心。
在這一過程中,也伴隨中進化論觀點的傳入,而將這兩者結合進行自身學說構建的學者也并非沒有先例。梁啟超便是其中代表,他將民族主義與進化論合流形成了“民族進化觀”,同時,他的這一思想理念追求民族意識的覺醒,1900年梁啟超于《清議報》第35冊上發(fā)表了《少年中國說》,其中體現(xiàn)出“民族進化觀”特點。而他的這一篇文章深深影響了那一時代的知識分子,王光祈的“少年中國”理想便是脫胎于此。
此外,在王光祈看來,對于不同種進化論思想的選擇,對于民族興衰來說是有極大影響的。在《歐洲音樂進化論》一書的第三章“歷史哲學與音樂進化”中,王光祈提及了他對于進化法則的選擇:
“從來研究歷史哲學的,對于歷史的進化,約有四說……以上四種進化論的思想,對于民族興衰,實有極大影響。相信‘下降說’的,大抵暮氣頹唐,常思古代。相信‘循環(huán)說’的,只是聽天安命,不思創(chuàng)造。兩者皆不足有為。反之,相信‘上升說’的,必能努力前進,開辟將來。相信‘弧形說’的,雖遭世風頹下,亦復毫不灰心。二者皆有益于人類前途。我個人是相信第四種弧形說的,所以我對于音樂的進化,亦用第四種進化法則說明?!雹?/p>
正是出于以音樂興國的希望,加之早年間便已經(jīng)接受并運用進化論思想,反映到音樂史專著的編寫上,便形成了文化進化論的歷史觀點,并運用在中西音樂的歷史研究中。
綜上可知,王光祈在其音樂史學論著中運用進化論的歷史學觀點審視中、西方音樂的發(fā)展,在其諸多研究成果中都得以體現(xiàn)。究其原因,主要受到社會場域、文化地理因素以及文化思潮在內(nèi)的外部因素和王光祈個人對“少年中國”理想的追求的內(nèi)部因素的雙重影響。
對于王光祈的研究,學界對其研究甚多,對于他的進化史觀,持批評態(tài)度的也不在少數(shù),并認為其中有“歐洲文化中心論”的嫌疑。然而,本文認為,對于王光祈進化史觀進行評價,還是應將人物還原于當時的歷史中進行梳理觀察后再下定論。由于近代中國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進化論思想傳入之初便是本著“自強保種”之精神,并成為當時知識分子救亡圖存、變法革新、推翻封建社會宣揚民主科學的理論武器,可以稱之為十分活躍且有相當影響力的社會活動家的王光祈學習并運用這一觀點加以構建自身的學術理念,也正是出于其一生對“少年中國”理想的追求,后來為實現(xiàn)其理想尋找新的路徑毅然轉攻音樂,進化史觀也自然而然地映射到音樂史學的研究中。
王光祈作為我國第一位音樂學家,其學術觀點的光輝及影響對現(xiàn)代音樂科的發(fā)展仍具有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值得從更多樣的選題入手,從更新穎的視角進行進一步深入的研究?!?/p>
注釋:
① 畢興,韓立文.王光祈生平大事及主要著述年表[J].音樂探索(四川音樂學院學報),1985,(01):10-16.
②③ 馬金科,洪京陵.中國近代史學發(fā)展緒論1840-1949[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④⑤ 王光祈.中國音樂史[M].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8.
⑥⑦ 敖昌群.王光祈文集4時政文化卷[M].巴蜀書社,2009,10.
⑧ 王光祈先生紀念委員會.王光祈先生紀念冊[M].王光祈先生紀念委員會,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1936.12].
⑨ 劉立云,趙崇華.世紀回聲——王光祈研究新論[M].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9,2.
⑩ 敖昌群.王光祈文集1音樂卷上[M].巴蜀書社,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