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輝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冰心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集詩人、散文家和文學活動家為一身的“世紀老人”,其創(chuàng)作成就業(yè)已成為學界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而其作為翻譯家的身份“也許還鮮為人知”。事實上,冰心從20世紀30年代早期開始涉足翻譯至80年代后期,一共翻譯了8個國家的19位作家之作品,涉及到詩歌(含散文詩、詩劇)、小說、民間文學和書信等眾多文體,為中國文壇引入了豐富的文學作品。本文從考察冰心具體的翻譯作品出發(fā),重點探討了冰心的翻譯選材、翻譯主張、民族情感和時代語境對其翻譯的制約,闡明她的文學翻譯是個人審美與時代訴求的強力結合,進而證明她在中國當代翻譯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影響。
冰心與文學翻譯的因緣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初,1920年9月刊于《燕大季刊》的《譯書之我見》一文,可被視為其文學翻譯歷程的開端。1925年10月,冰心在撰寫論文時將中國古詩翻譯成英文詩,即她在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提交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李易安(宋代李清照)女士詞的翻譯和編輯》中,翻譯了25首李清照的詞作,雖屬漢詩英譯的范疇,但卻是目前所能考證的冰心最早的文學翻譯作品。冰心的翻譯成就主要以外國文學的漢譯為主,接下來本文將以時間為序分三個階段梳理冰心的翻譯歷程。
20世紀30年代是冰心文學翻譯的第一個重要時期,她主要根據(jù)個人審美偏好和時代引發(fā)的個人情感表達訴求進行翻譯選材。冰心最早的外詩中譯作品是1930年4月18日在《益世報》上發(fā)表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Kahlil Gibran)《先知》(ThePropher)中的散文詩,散詩集《先知》1923年出版時,是詩人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這給冰心的翻譯掃除了語言障礙。她從1930年4月18日起,將《先知》中的詩篇翻譯后在天津《益世報》的文學副刊上連載,后因刊物的停辦導致她在1931年夏天才完成全部詩集的翻譯。1931年9月,冰心翻譯的散文詩集《先知》在上海新月書店出版,共收錄了28首散文詩,通過東方智者亞墨斯達法(Almustafa)的臨別贈言來討論人世間的生死苦樂和普遍性的美與愛,并提出了“神性的人”是個人修養(yǎng)和磨練的最終目標,要達到這個目標則必須聽從愛的召喚并堅持美的追求。1927年冬天,冰心在美國朋友家讀到了紀伯倫的《先知》,“那滿含著東方氣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她“覺得這本書實在有翻譯的價值”[1]676,遂將之翻譯成中文。冰心之所以會選譯《先知》,與她平素主張愛的哲學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紀伯倫的作品契合了冰心個人的文學主張。除翻譯了這部譯詩集之外,20世紀30年代冰心翻譯的外國作品還有美國詩人威爾士(Nym Wales)的詩歌《古老的北京》(OldPeking)。這首詩在1936年2月24日翻譯完畢,后發(fā)表在梁實秋主持的《自由評論》上。《古老的北京》刻畫出日本全面侵華逼近前北京的蕭條與破敗,與風格清新自然和主張愛的哲學的冰心創(chuàng)作存在不小的差異。也正因為如此,才表明在國難當頭之際,冰心借助詩歌翻譯來表達對民族新生的渴望及對日本侵略者的憤慨,折射出時代情感在詩人個體生命體驗中激起的漣漪。
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是冰心文學翻譯的鼎盛期,該時期的翻譯作品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民族情懷。冰心主要翻譯了印度作家的詩歌、散文、小說和詩劇等作品,掀起了繼五四之后中國翻譯印度文學的又一個熱潮。作為一個充滿童趣和柔情的女性作家,冰心對“小讀者”的愛也體現(xiàn)在文學翻譯活動中。她率先翻譯了印度作家穆·拉·安納德(M.R.Anand)的12篇童話故事,1955年1月結集為《印度童話集》并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這些童話收入《冰心譯文集》時改稱為印度民間故事并重新命名為《石榴女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國內(nèi)主流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對反帝反封建主義斗爭的刻寫以及對新生活的歌頌,文學翻譯同樣如此。比如冰心翻譯安納德的童話作品看似兒童讀物,但實際上仍然沒有離開時代對文學主題的規(guī)定,因為安氏的作品主要“描寫印度人民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壓迫下的痛苦生活,他是一個反帝、反封建、反戰(zhàn)爭的作家,印度和平運動的健將”[2]686。冰心還翻譯了印度詩人安利塔·波利坦的《許愿的夜晚》《我寫歌》和《一封信》,這3首詩于1956年12月發(fā)表在《譯文》雜志上。她翻譯的印度詩人薩洛季妮·奈都的《薩·奈都詩選》于1957年8月發(fā)表在《譯文》雜志上,后收入《冰心譯文集》時有11首譯作。除了以上列舉的印度作家之外,冰心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還翻譯了4位加納詩人的作品,分別是以色列·卡甫·侯的《無題》、波斯曼·拉伊亞的《科門達山》、約瑟夫·加代的《哈曼坦》和瑪提·馬奎的《我們村里的生活》等。冰心把4位詩人的譯作以《加納詩選》為題,發(fā)表在1962年12月出版的《世界文學》上,應該說這是中國翻譯文學史上翻譯、發(fā)表加納文學乃至非洲文學最集中的一次。冰心翻譯的歐美作家的作品有如下3首(篇):美國詩人杜波依斯的《加納在召喚》(《世界文學》,1963年9月),阿爾巴尼亞作家拉齊·帕拉希米的小說《巡邏》(《世界文學》,1963年11月),北美印地安民間故事《漁夫和北風》(《兒童文學叢刊》,1964年第3期)。冰心在這一時期還翻譯了鄰邦國家的作品:一是翻譯了3位朝鮮詩人的作品,即元鎮(zhèn)寬的《夜車的汽笛》、樸散云的《寄清溪川》和鄭文鄉(xiāng)的《你雖然靜立著》,這三首譯詩發(fā)表在《世界文學》1964年的1-2月合刊上;二是翻譯了3位尼泊爾詩人的作品,即西狄·恰赫蘭的《臨歧》和克達爾·曼·維雅蒂特的《禮拜》(《世界文學》,1964年4月),馬亨德拉的則是詩集《馬亨德拉詩抄》,1965年5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綜上所述,冰心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共計翻譯了印度、加納、朝鮮、尼泊爾、阿爾巴尼亞和美國的16位作家的作品,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17年間中外文學交流和文學翻譯活動中不可多得的翻譯家。
冰心對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作品的譯介達到了她文學翻譯生涯的頂峰。泰戈爾是冰心十分青睞的東方詩人,她早年的小詩創(chuàng)作就受到了鄭振鐸翻譯的泰詩的啟發(fā),因此她對泰戈爾的翻譯主要是基于個人審美性的選擇,但也受到了時代語境的影響。泰戈爾的大部分詩歌是用孟加拉文創(chuàng)作的,但也有少量作品是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比如《吉檀迦利》這部散文詩集。冰心將這部英文散文詩集翻譯成中文,于1955年4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共計收錄了103首短詩。這些作品主要表達了詩人對祖國的熱愛、對婦女的同情及對兒童的喜愛,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冰心當時的愛國情懷、女性作家身份及創(chuàng)作理念。三年之后的1958年5月,冰心把自己翻譯的泰戈爾詩歌作品精選為《泰戈爾詩選》,同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除序詩之外收錄了130首短詩。對于這部譯詩選集而言,冰心其實是有所偏重的,那就是她主要“編入了許多泰戈爾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詩”[3]282,對20世紀50年代前后主張在國際上和平共處的中國而言,這部詩集無疑是最好的“宣傳品”。冰心在詩歌之外還翻譯了泰戈爾的詩劇《齊德拉》和《暗室之王》,兩部作品于1959年8月在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冰心還翻譯了泰戈爾的小說作品,《譯文》雜志1956年9期發(fā)表了她翻譯的《喀布爾人》《棄絕》和《素芭》3篇短篇;《世界文學》1959年第6期發(fā)表了她翻譯的《吉莉芭拉》和《深夜》2篇短篇,后加上《流失的金錢》共6篇結集為《流失的金錢》,于1961年4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冰心還翻譯了泰戈爾著名的散文詩集《園丁集》,于1961年4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該譯詩集收入了85首詩歌。1962年4月,《世界文學》雜志刊發(fā)了冰心翻譯泰戈爾的書信集《孟加拉風光》,后收入《冰心譯文集》時又翻譯了泰戈爾的英文序言。加上1988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冰心所譯泰戈爾《回憶錄(附我的童年)》,她一共翻譯出版了7部泰戈爾的作品,足以顯出她在中國泰戈爾翻譯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20世紀80年代是冰心翻譯的最后階段,她在年邁之后為中國的文學和翻譯事業(yè)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貢獻。該時期冰心翻譯的作品主要包括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沙與沫》,這首長詩的主體部分刊發(fā)于1981年第2期的《外國文學季刊》。紀氏以自然景物“沙”與“沫”寓意人在世界上如同沙之微小,且萬事如同泡沫般無常與虛幻,仍然是關于生命和人生思考的哲理詩篇。1981年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冰心翻譯的馬耳他時任總統(tǒng)安東·布蒂吉格的詩集《燃燈者》,收入了58首詩作,這部譯作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翻譯史上唯一的馬耳他文學譯作,在推進國際文化交流和友好合作的同時,開辟了新鮮的文學翻譯領地。正如上文所提及,冰心該時期還翻譯了泰戈爾的《回憶錄(附我的童年)》。泰戈爾在開篇中說他所寫的回憶錄不單是對過往生活的記錄,也不只是“忠實地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摹了下來”[4]3,而帶有較強的文學色彩。這表明泰戈爾的回憶錄具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分,具有較強的可讀性和文學性特征,不只是過往生活的鏡像反映,為中國作家回憶錄的書寫提供了較好的范式。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看出,冰心的文學翻譯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取得了突出成就。冰心的譯文能夠在忠實原文內(nèi)容的同時保持語言的明白曉暢,其鮮明的翻譯特色不僅彰顯出本人的文學審美趣味,而且也讓譯作較好地融入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園地。
冰心的文學翻譯在不同階段具有不同的選材標準。她早期多根據(jù)自我的審美偏好來選擇翻譯原本,后來則主要受時代風尚的影響,翻譯有愛國熱情及友好國家的作品,表明“贊助人”系統(tǒng)對冰心文學翻譯活動產(chǎn)生了“規(guī)定性”影響。
冰心早期多根據(jù)個人的審美偏好來選擇并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其超于世俗名利的翻譯出發(fā)點和動機決定了譯作的質(zhì)量和譯文內(nèi)容的文學性品格。比如冰心對黎巴嫩詩人紀伯倫和印度詩人泰戈爾詩作的翻譯緣于原作契合了她對美的體悟,那“充滿了東方氣息的超妙的哲理”讓她覺得有翻譯的價值和必要,而且這種源自興趣的翻譯讓她忘卻了翻譯的辛苦而“只得到一種美的享受”[5]672。冰心多年以后曾坦言,她所翻譯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她所喜愛的,比如“我最喜歡泰爾戈的散文詩《吉檀迦利》,這本詩和《先知》有異曲同工之妙,充滿了詩情畫意”[6]1。但是,任何文學翻譯活動作為社會上層建筑的構成部分,都不可能獨立于一定的文化語境而存在。冰心的文學翻譯選材在充分考慮自我興趣愛好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受制于強大的“贊助人”系統(tǒng)。美國學者安德烈·勒非弗爾認為,贊助人“可以是個人,比如麥迪琪、麥西那斯或路易斯十六;也可以是群體,比如宗教組織、政治黨派、社會階層、皇家朝臣、出版機構或媒體”[7]15。正是這些贊助人決定了譯者的翻譯選材、翻譯改寫和翻譯傳播接受,冰心的文學翻譯同樣會受到這些“贊助人”的影響和制約,比如她對泰戈爾的翻譯是“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約”,受到了出版機構的邀約而不完全是出于自“我”的興趣愛好。冰心有時為了完成“交給的任務”[8]2也不得不從英文中轉譯作品。比如冰心對尼泊爾時任國王馬亨德拉的《馬亨德拉詩抄》的翻譯,就是根據(jù)英譯本翻譯的;對馬耳他時任總統(tǒng)安東·布蒂吉格散文詩《燃燈者》的翻譯,依據(jù)的也是英譯本。為什么冰心會一再違背自己不主張轉譯的翻譯選材原則呢?冰心一說是“上頭”交給的任務,一說是“有關方面”的安排,其實也就證明了她的文學翻譯活動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必然會受到諸多社會因素的牽制。更多的時候,譯者的翻譯活動是在興趣愛好和贊助人之間的糾纏中展開的,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翻譯動因,譯者的責任感和求真務實的翻譯作風才是決定譯作質(zhì)量的關鍵因素。
冰心后來的翻譯選材具有鮮明的情感取向,從她選材的國別和主題均可見出其翻譯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表達了“共名”①時代中國社會的情感訴求。在冰心所翻譯的8個國家的19位作家的作品中,只有3篇來自西方國家,其余的均來自亞非拉國家②。冰心之所以會翻譯大量亞非國家的作品,其實還是中國社會的實際需要,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些作品“充滿著強烈的愛國主義和憤怒反抗的呼吼,因為他們都受過或還受著西方帝國主義者的壓迫,也正是如此,而特別得到解放前的我的理解和同情”[8]675。這段話表明冰心受著亞非詩人作品情感的感染而有了翻譯的動力,不過促使她走上翻譯亞非國家作品的另一個原因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亞非國家因為萬隆會議的召開而空前團結起來,客觀上強化了中國與這些國家的文學交流。對于第二個原因,冰心在1956年重版紀伯倫的《先知》時也有所提及:“在劃時代的萬隆會議召開以后,同受過殖民主義剝削壓迫的亞非國家的億萬人民,在民族獨立的旗幟下,空前地團結了?!盵9]676冰心曾多次表明她不敢輕易翻譯外國的詩歌作品,她所謂的外國作品實際上更多地指的是西方國家的詩歌,因為她認為自己的譯筆難以抵達西方詩人心靈的深處,“但是,對于亞、非詩人的詩,我就愛看,而且敢譯,只要那些詩是詩人自己用英文寫的”[8]674。很顯然,冰心在這里傳達出一種非常明顯的國家情感立場,那就是中國人的情感與西方國家相隔而與亞非相通。
冰心翻譯得最多的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作品,除了因為泰氏本人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結之外,也與他對中國特殊的情感密不可分。泰戈爾多次在不同場合表達了對中國友好的聲音:早在1881年,泰戈爾便創(chuàng)作了《死亡的貿(mào)易》來譴責東印度公司向中國傾銷鴉片,毒害中國人民的罪行;1916年在日本公開發(fā)表演講,譴責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山東的侵略行為;1937年屢次發(fā)表公開信和詩篇,譴責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行徑,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上支持正義的反抗斗爭[10]683。泰戈爾的這些行為贏得了中國人民的尊重,翻譯介紹其作品自然成為冰心的首選。即便是那3篇譯自西方國家的作品也烙上了意識形態(tài)的印跡和國家的情感色彩,比如冰心翻譯的美國詩人杜波依斯的《加納在召喚》,該詩充滿了對美國白人社會的強烈控訴,號召黑人和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覺醒吧,覺醒吧,啊,沉睡的世界/尊禮太陽”。冰心翻譯這位美國詩人作品的原因除了作品本身蘊含抗爭精神之外,與杜波依斯是一位被壓迫的黑人作家身份有關。也與他在1959年和1962年兩度訪華有關。他的話“黑色大陸可以從中國得到最多的友誼和同情”[11]553拉近了中國與非洲國家的距離,成為1955年萬隆會議之后亞非國家團結互助的具體例證。冰心翻譯的另一位美國作家威爾士的《古老的北京》,敘述的是在日本全面侵華逼近前北京呈現(xiàn)出蕭條死寂的景象。詩人多次采用“北京死了,死了”的詩行來引領全詩情感脈絡的走向,傾述了一位中國人面對日本入侵時的內(nèi)心情感。梁實秋先生評價說:“日本的軍人恣肆,浪人橫行,我們?nèi)稳嗽赘?,一個詩人能無動于衷?冰心也忍耐不住了,她譯了一首《古老的北京》給我,發(fā)表在《自由評論》上。那雖是一首翻譯作品,但是清楚地表現(xiàn)了她自己的情緒?!盵12]冰心所有的翻譯作品豈止只是表達了她自己的情緒,更多地是代表中國人民發(fā)出的沉重呼聲。冰心翻譯的第三位西方作家是來自歐洲阿爾巴尼亞的詩人帕拉希米,他曾到訪過中國,而且他身居的國家先遭遇了土耳其、后遭受了德國法西斯的侵略,與中國同屬被壓迫民族的地位。冰心選譯的小說《巡邏》正好反映的是德國法西斯入侵阿爾巴尼亞的故事,容易引起同樣遭受日本法西斯侵略的中國人民產(chǎn)生共鳴。有學者在評價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國的文學翻譯為什么偏重亞非拉作品時說:“因為都是受壓迫受剝削的民族,我國對亞非拉各國民族所遭受的苦難深表同情,對他們的獨立斗爭給予支持,對于他們建設國家的熱情給予贊揚,這些感情都反映在文學翻譯的選材和譯介過程中?!盵13]156冰心的文學翻譯大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完成的,其譯作在具備個人獨到審美特質(zhì)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染乎世情”,成為那個時代翻譯文學的構成部分。
冰心的翻譯在選材上除了具有一定的國家立場之外,也與國內(nèi)的時代語境密不可分。冰心翻譯泰戈爾《吉檀迦利》的時期,中國正好是一個民族激情高漲且“勞工神圣”的年代,政治抒情詩成為國內(nèi)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導,詩人多抒發(fā)對新社會、國家和人民的熱愛之情。在一元化審美和政治意識空前濃厚的語境下,此種文學訴求勢必要求翻譯文學同樣具備“頌歌”的品格,而冰心翻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正好應和了該時期中國的文學發(fā)展需求,因為這些詩歌多是抒發(fā)詩人對有著悠久歷史文化的祖國、愛和平愛勞動的人民、雄偉美麗的山川等的熱愛和贊美之情,顯示出詩人對祖國未來的美好構想。這一時期,中國的作家必須與人民融為一體,成為大眾中的一員,冰心認為泰戈爾就是這樣的詩人,他“是屬于印度人民的,印度人民的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如魚得水地生活在熱愛韻律和詩歌的人民中間,他用人民自己生動樸素的語言,精煉成最清新最流麗的詩歌,來唱出印度廣大人民的悲哀與快樂,失意與希望,懷疑與信仰。因此他的詩在印度是‘家弦戶誦’,他永遠生活在廣大人民的口中”[14]680。由此可以看出,泰戈爾被冰心描述成當時中國理想的作家形象,其具有民族主義情結的詩作也被看作是當時理想的贊歌,反映出冰心對泰戈爾作品的翻譯具有濃厚的時代特點。冰心20世紀50年代對印度作家安納德童話作品的翻譯同樣也是因為這位印度作家的作品“描寫印度人民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壓迫下的痛苦生活”[2]686,這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遭遇極其相似,成為中國勞動人民控訴舊社會的有力武器。因此,外國作品主題的合時代性成為冰心譯介的關鍵原因。
文學翻譯因為表達了譯者的情感或譯語國某個時代的情感訴求而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的功能,同時也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中贏得了生存空間。冰心的文學翻譯在秉承文學性的同時,也給中國讀者帶來了期待中的精神食糧,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有機構成部分。
冰心在長達半個世紀的翻譯活動中不僅體認到了譯者應該具有嚴謹?shù)膽B(tài)度,而且積累了豐富的翻譯經(jīng)驗,其關于翻譯的見解是當代中國翻譯思想的重要元素。
冰心主張翻譯應該直接面對原文而不能通過其它譯本進行轉譯。她在《冰心譯文集》的序言中說,其所翻譯的泰戈爾詩歌“都是作者用英文寫的,而不是經(jīng)過別人翻譯成英語的,這樣我才有把握了解作者的愿意,從而譯起來在‘信’字上,我自己可以負責任,我從來不敢重譯”[6]1。冰心翻譯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散文詩是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并非紀氏阿拉伯語文本的英譯本;她翻譯的印度作家安納德的童話《石榴公主》也是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而且她又到訪過印度,對原作的故事背景較為了解,翻譯起來可謂得心應手。文學作品的翻譯難免會因為譯者獨到的理解或翻譯出版的需要而具有幾分“創(chuàng)作”的姿色,如果我們根據(jù)第三國語譯本轉譯的話就會二度背離原作者意圖和原文意義。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冰心認為譯者唯有直接面對原文才能真正“把握了解作者的愿意”,最大限度地為國內(nèi)讀者呈現(xiàn)原作的風貌,擺脫五四前后泰戈爾翻譯熱潮在選材上難以遵從孟加拉語文本的不足。五四前后,泰戈爾在中國的譯介多是根據(jù)英文譯詩轉譯的,英文譯詩已經(jīng)失去了原文的音韻節(jié)奏,而翻譯成漢語詩歌后,很多人又不注重譯文形式而按照新詩形式來對應翻譯,導致譯詩與泰戈爾原詩在形式和音韻節(jié)奏上存在較大差異,難怪創(chuàng)造社的鄭伯奇認為其時泰詩譯本是“惡劣譯本”:“太戈爾詩的中國譯本,本沒有好的,又都是由英文間接譯來的,更與原文相左,遑論音節(jié)之妙?!盵15]因此,冰心的泰戈爾翻譯在中國翻譯文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它實現(xiàn)了泰詩中譯選材的原初性。當然,冰心翻譯選材的嚴謹作風也給她的翻譯活動帶來了局限,那就是她所認為的“我翻譯的文學作品很少”,因為她不主張轉譯而要求原作必須是英文寫成的,否則她“總擔心重譯出來的東西,不能忠實于原作”[5]673。
冰心常常以國內(nèi)讀者的接受能力為潛在的翻譯標準,認為文學翻譯應該顧及讀者的閱讀能力和閱讀期待,是關于翻譯文學接受問題的最早論述之一。根據(jù)接受美學的觀點,大部分作家是針對其隱含讀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接受是作品自身的構成部分,每部文學作品的構成都出于對其潛在可能的讀者的意識,都包含著它所寫給的人的形象”,并且“作品的每一種姿態(tài)里都含蓄地暗示著它所期待的那種接受者”[16]105。翻譯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而且翻譯作品的針對性更強,譯者的翻譯活動更是按其隱含讀者的接受情況展開的。“譯者為了充分實現(xiàn)其翻譯的價值,使譯作在本土文化語境中得到認同,他在翻譯的選擇和翻譯過程中就必須關注隱含讀者的文化渴求和期待視野?!盵17]3早在20世紀20年代,冰心就撰文呼吁翻譯西書的時候應該以讀者的理解為原則,譯文語言既要通俗易懂又不能出現(xiàn)外國文字:“既然翻譯出來了,最好能使它通俗……譯本上行間字里,一夾著外國字,那意思便不連貫,不明了,實在是打斷了閱者的興頭和銳氣;或者因為一兩個字貽誤全篇,便拋書不看了?!盵18]除翻譯作品的文字要考慮讀者之外,譯文的表達也應該“圖閱者的方便”,不能因為過于依賴外國文法而造成譯文語氣顛倒并疏離讀者。她在翻譯印度童話時,“為了便于中國兒童的閱讀,我把較長的名字,略加刪節(jié);有關于印度的典故,也加上簡短的注釋;在文字方面,根據(jù)中國的口語的形式,也略為上下挪動”[2]686,這樣做的直接目的就是要讓中國讀者更容易接受外來作品。冰心是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史上討論譯作接受問題的先行者,她在譯文語言和表達方面的形式自覺意識有助于提升文學翻譯的質(zhì)量。
冰心指出詩歌因為具有很強的音樂性而難以用他國文字加以再現(xiàn),這也成為她所謂“譯詩難”的癥結所在。冰心雖為詩人卻懼怕翻譯外國詩歌,她的譯作多是散文或散文詩,遇上迫不得已的“要求”才翻譯詩歌作品。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冰心意識到詩歌是音樂性很強的文體,一經(jīng)用他國語言加以翻譯便失去了韻致。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翻譯史上關于譯詩難的認識較為普遍,但能夠從詩歌外在節(jié)奏和韻律的角度對此加以言說顯示出冰心對譯詩形式的倚重。冰心回憶她在美國留學期間對英語詩喜愛有加,常被其抑揚頓挫的鏗鏘音節(jié)所迷醉,但當她將這些詩歌翻譯成漢語后,原作的節(jié)奏便蕩然無存。在冰心看來,譯詩難保原作音樂性的弊端不僅體現(xiàn)在外詩中譯方面,中詩外譯也同樣逃不過語言差異帶來的“是非恩怨”。冰心早年在美國作碩士畢業(yè)論文時翻譯李清照的詩詞就遇到了這樣的難題:“英語翻譯要保持中文中易安詞的韻或節(jié)拍是不可能的。這些成分在翻譯中只有割愛,就像當時吟誦這些詞的伴樂在朗誦時也只好舍去?!盵19]660-661詩歌的形式內(nèi)容很難用另一種語言等值地翻譯到異質(zhì)的文化語境中,冰心找到了人們一直以來所喟嘆的“譯詩難”的關鍵之處,那就是在音韻形式上,因為發(fā)音、聲調(diào)和文化的差異,兩種語言很難實現(xiàn)對等的翻譯。依照翻譯語言學理論,詩歌翻譯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到語言和技巧層面上,認為翻譯是用一種語言材料去等值替換另一種語言材料。但實際上,這種完全的“替換”對形式性極強的詩歌翻譯來說是難以實現(xiàn)的:“形式感是可以把握的,如果從字、詞、句、段、篇的組合來考察的話;但假如涉及聲音、節(jié)奏、象征等等,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詩的音樂效果是無從翻譯的。音樂性愈好,一首詩愈難翻譯?!盵20]385譯語(漢語)與源語(英語)之間的差異,使詩歌形式的誤譯成了譯者永遠難以逾越的必然性結果。美國學者伯頓·拉夫爾(Burton Raffel)從語言差異出發(fā),認為原詩的形式“無法在新的語言中再現(xiàn)”[21]215-216,其實闡發(fā)的也就是冰心所謂“不敢譯詩”的旨趣所在。
以上關于冰心翻譯成就、翻譯選材以及翻譯思想的論述觸及了相關內(nèi)容之一斑,況且冰心譯作的影響、冰心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等也是值得研究的重要話題,故而其豐富的文學翻譯成就和翻譯思想有待學界作進一步探討。
注釋:
① “20世紀中國的各個歷史時期,都有一些概念來涵蓋時代的主題。……這些重大而統(tǒng)一的時代主題深刻地涵蓋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同時也是對知識分子思考和探索問題的思索?!?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頁。)
② 冰心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涉足翻譯到80年代,一共翻譯了8個國家19位作家的作品,具體情況如下:黎巴嫩1位詩人:紀伯倫的散文詩集《先知》、短詩集《沙與沫》。印度4位作家:泰戈爾的散文詩集《吉檀迦利》《園丁集》,詩選集《泰戈爾詩選》,小說6篇(《喀布爾人》《棄絕》《素芭》《吉莉芭拉》《深夜》和《流失的金錢》),詩劇《齊德拉》《暗室之王》,書信集《孟加拉風光》;安納德的民間故事集《石榴女王》;波利坦的詩歌3首(《許愿的夜晚》《我寫歌》和《一封信》);奈都的詩歌集《薩洛季妮·奈都詩選》。加納4位詩人:以色列·卡甫·侯的詩歌《無題》;波斯曼·拉伊亞的詩歌《科門達山》;約瑟夫·加代的詩歌《哈曼坦》;瑪提·馬奎的詩歌《我們村里的生活》。美國2位詩人加上民間故事:杜波依斯的詩歌《加納在召喚》;威爾士的詩歌《古老的北京》和北美印地安民間故事《漁夫和北風》。阿爾巴尼亞1位作家:帕拉希米的小說《巡邏》。朝鮮3位詩人:樸散云的詩歌《寄清溪川》,鄭文鄉(xiāng)的詩歌《你雖然靜立著》,元鎮(zhèn)寬的詩歌《夜車的汽笛》。尼泊爾3位詩人:恰赫蘭的詩歌《臨歧》;維雅蒂特的詩歌《禮拜》;馬亨德拉的詩集《馬亨德拉詩抄》。馬耳他1位詩人:布蒂吉格的詩歌集《燃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