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哲
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是國際勞工運動的產物,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全球化引發(fā)的問題。自1886年5月1日美國工人罷工爭取八小時工作時間運動以來,實現八小時工作制成為國際勞工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清末民初之際,國內報刊也開始關注歐美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1897年,《時務報》刊登了英國工人罷工“議減工作時刻”的消息(1)《論英國機器制造各工匠停工事》(摘譯《北中國每日報》西十一月廿二號),《時務報》第47冊,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913年,《法政雜志》摘譯了《日本國家學會雜志》關于美國八小時工作制法案的報道(2)希白:《美國議會通過之八時間勞動法案》,《法政雜志》第2卷第7號,1913年1月10日,第115~117頁。。1916年9月1日,美國鐵路工人罷工推動了《亞當森法》的通過,其中規(guī)定了鐵路工人的八小時工作制,《民國日報》稱此為工人運動“未有之大成功”(3)《勞動時間縮短》,《民國日報》1916年9月24日,第12版。。不過,這一時期的報道仍比較零散和簡略。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工人工作時間開始成為國內輿論關注的重要話題。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發(fā)表李大釗的《庶民的勝利》和蔡元培的《勞工神圣》,“認識勞工的價值”成為知識界的關注焦點。1919年的華盛頓國際勞工大會,又通過了與中國相關的工人工作時間規(guī)定,進一步引發(fā)時人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討論。而《新青年》開始探討蘇俄的勞工政策,并通過對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解讀,從理論上解析工作時間的意義,為八小時工作制理念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理論基礎。1920年《新青年》的“勞動節(jié)紀念號”,系統(tǒng)調查了中國工人的工作時間,開始運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分析中國的工人運動,逐步將“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確立為工人運動的目標之一。這些舉動也使《新青年》成為國內較早關注八小時工作制,且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解析工人工作時間價值的刊物,推動了中國工人運動的發(fā)展。以往《新青年》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4)參見董秋英、郭漢民《1949年以來的〈新青年〉研究述評》,《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第218~245頁;遲延政《近十年〈新青年〉研究綜述》,《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7期,第57~62頁。,但有關于該刊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譯介、論述等內容,仍有較大研究空間。本文在以往研究基礎上,以《新青年》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譯介和述論為中心,探討八小時工作制理論與中國工人運動之間的密切關系。
在發(fā)現“勞工”價值的背景下,《新青年》也開始關注勞工的工作時間問題。1919年,李大釗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中指出,馬克思的“勞工價值論”是從“余工價值說”演化而來,并認為“余工價值說”是“揭破資本主義的密秘”。他在解析資本家“盡力延長工作時間”以“增大余值”時認為,通過立法“強制些產業(yè)限制工作時間,于阻止余值的增長多少有點效果。但推行的范圍,究竟限于少數產業(yè),所以‘八時間工作’的運動,仍不能不紛紛四起”(5)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下),《新青年》第6卷第6號,1919年11月1日,第612~614頁。。可以說,李大釗較早運用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對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內在原因做了清晰說明。與李大釗文章同期的另一篇文章《馬克思學說批評》,作者黃凌霜盡管并不贊同馬克思學說的某些內容,但對剩余價值論則表示“他的價值,是不可磨滅的”(6)凌霜:《馬克思學說的批評》,《新青年》第6卷第5號,1919年5月,第467頁。。與此類似,顧兆熊在《馬克思學說》中評價剩余價值理論時也認為,馬克思的學說“在歷史上的大意義,卻是終古不能磨滅的”(7)顧兆熊:《馬克思學說》,《新青年》第6卷第5號,1919年5月,第464~465頁。。從中可見,時人雖對剩余價值論的認識不一,但對其理論意義則高度認可,特別是對工人工作時間價值的解析,為發(fā)現“勞工”價值提供了理論工具。
1920年5月1日,《新青年》出版“勞動節(jié)紀念號”(7卷6號),刊登20多篇文章,較為全面地介紹了歐美工人運動的情況,特別是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以及國內的勞工狀況。其中,李大釗的《“五一”運動史》詳細梳理了“五一”紀念日緣起,又剖析了八小時工作制與“五一”紀念日的關系,在他看來,“五一運動的歷史,胚胎于八小時工作問題”。他還關注了華盛頓勞工會議有關工作時間限定的公約,特別是關于中國勞工的相關規(guī)定。劉秉麟的《勞動問題是些什么?》一文專列“時間問題”一節(jié),對童工、女工及成年男工的工作時間進行解析,在他看來,“所謂時間問題,與增加傭資問題,同一樣的重要。近來這個問題,也風起云涌。研究‘五一’運動史,這就是第一件事”。在介紹國外勞工運動的相關情況時,李澤彰翻譯的《俄羅斯蘇維埃聯(lián)邦共和國勞動法典》也引人注目。俄國十月革命之后,蘇俄頒布《關于八小時工作制》的法令,1918年又頒發(fā)《勞動法典》,詳細規(guī)定了工人的工作時間。《新青年》翻譯、刊登該法典的內容,對于國內了解十月革命之后蘇俄有關工人工作時間的規(guī)定起到了推動作用。
《新青年》“勞動節(jié)紀念號”的另一突出貢獻,是對當時國內工人勞動狀況的調查,所涉范圍包括南京、唐山、山西、江蘇江都、長沙、蕪湖、無錫、北京、上海、天津、湖北、河南、浙江等地,所涉內容包括工人的工種類型、工作時間和工資收入等。莫如的《南京勞動狀況》一文調查了機工、手藝、傭工和苦力四種類型60個工種工人的工作時間。當時上海的工業(yè)發(fā)達,也受到《新青年》重點關注,李次山在《上海勞動狀況》一文中說“本志這回調查勞動狀況,在上海方面特別注意。有托朋友調查的,有登報征求又派人親自調查的,才得有這些材料”,其中工人工作時間的調查數據也較為詳細,即以紗廠為例,涉及120多個工種的工作時間,大多數工人工作時間都在12小時,甚至女工和童工也不例外。在這期中,陳獨秀等人還圍繞上海厚生紗廠的湖南女工工作時間及工資收入問題作了長篇討論,對資方以救濟女工為名增加她們工作時間進行了批駁,并且指出“趕快實行八時制,為窮苦的工人謀點教育,救救他們的苦惱”(8)陳獨秀:《上海厚生紗廠湖南女工問題》,《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44頁。另外,對此問題的最新研究可參閱李國芳《一九二○年初上海厚生紗廠招募湖南女工爭議》,《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5期。。這些調查較為系統(tǒng)地梳理了國內工人工作時間的基本概況,特別是將工人工作時間問題與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相聯(lián)結,為推動工人“減時加薪”的訴求奠定了基礎。
此外,《新青年》以編讀互動的形式辨析了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重要意義。名為章積和的讀者在談及自己籌辦工人補習夜校受挫情況時認為:“工人去受補習教育,先不能不減少他們的工作時間?!标惇毿銓Υ苏f法也表示贊同,說“工作時間不減少,工人教育自然是沒辦法”,但同時主張“只減少時間,若不增加工資,仍然是沒有辦法”(9)《工人教育與工作時間》,《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通信”,第3~4頁。。而陳獨秀與名為“知恥”讀者之間的互動更引人注目,該讀者曾三次致信《新青年》,與陳獨秀就工人工作時間與工人教育問題進行辨析?!爸獝u”在來信中認為:“工人缺乏知識,非注重工人教育,則減少工作時間,增加工資,適足以資其為惡?!彼ㄗh:“減少工作時間,必與施行強迫工人教育并行;如減少工作時間一小時,即以此一小時供強迫工人教育之用;而增加工資,又必須與強迫工人儲蓄并行,如此庶不致浪費時間及金錢,而于工人方面可得實益?!标惇毿銊t認為工人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被剝奪才是引發(fā)勞動問題的根源,不能強迫工人接受教育來解決此問題(10)《工人底時間工資問題》,《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通信”,第2頁。。針對社會輿論以為工人罷工影響“勞工神圣”的誤解,陳獨秀在《勞工神圣與罷工》一文中指出:“提倡勞工神圣”與“提倡罷工或提倡減少工作時間”并不矛盾,反倒是“一致的”,因為“我們所崇拜的勞工神圣,是說勞動者為社會做的工——即全社會所享用的衣、食、住及交通機關——是神圣事業(yè),不是說勞動者拼命替資本家增加財產是神圣事業(yè)”(11)《勞工神圣與罷工》,《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1日,“隨感錄”,第2頁。。通過這些論說,《新青年》對當時社會輿論關于工人爭取利益減少工作時間的偏見進行了辯駁,并確認了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在“勞工神圣”社會思潮的影響下,勞動問題成為中國知識界關注的焦點,而勞動問題“最重要的,就是工作時間的問題”(12)繆金源:《什么是中國今日的勞動問題》,《北京大學學生周刊》第14號(勞動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13版。?!缎虑嗄辍方梃b歐美及蘇俄工人運動的經驗,持續(xù)推進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討論,將這一“思想”論題與中國社會現實問題關聯(lián),既是對知識界關于勞動問題的啟蒙,又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深化了人們對勞動問題的認識。1920年《新青年》的“勞動節(jié)紀念號”用較大篇幅集中討論勞動問題,包含圖片、題詞等有396頁之多,所涉內容遠超同期其他刊物,如《星期評論》“勞動紀念號”有10張40版,《民國日報·覺悟》“勞動節(jié)紀念”有8版,《晨報》“勞動節(jié)紀念”僅有1版?!缎虑嗄辍贰皠趧庸?jié)紀念號”的豐富內容,也得到其他刊物編輯的高度評價,《星期評論》主編戴季陶說“凡注意勞動問題的人,不可不手置一編”(13)戴季陶:《〈新青年〉的勞動節(jié)紀念號》,《星期評論》第49號,1920年5月9日,第4版。。同時,《新青年》對工人工作時間問題的討論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李大釗的《“五一”運動史》被印成小冊子,寄往唐山等地。1920年5月1日,羅章龍受李大釗派遣前往開灤煤礦組織“五一”慶祝大會,煤礦工人高呼“勞工神圣”等口號,提出“實行八小時工作制”等要求。這是中國煤礦工人第一次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14)薛世孝:《煤海集塵》,北京:煤炭工業(yè)出版社,2010年,第166頁。。與此同時,在陳獨秀等人的推動下,上海工人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也提出“要求中國全國工人,每日作工八小時、休息八小時、教育八小時”的訴求(15)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88頁。。八小時工作制從被譯介進入中國,到工人將之視為爭取經濟利益的口號,《新青年》的推動之力極為突出。1921年,上海吳淞大中華紡織公司迫于工人罷工的壓力,實行了八小時工作制。領導此次工人運動的李啟漢就認為:“數十年來的紗廠工作,從來沒有八小時工作的,其所以有這相當的工作時間,都是從五一運動以后,一班提倡勞工神圣的同志爭來的。”(16)《勞動界消息》,《勞動周刊》第15號,1921年11月26日,第3版。另一方面,《新青年》對中國工人工作時間的調查,促動了知識界對勞動問題的關注,也使部分知識分子思想發(fā)生轉向。蔡和森評價陳獨秀的思想變化時就說,《新青年》曾是“美國思想宣傳機關”,陳獨秀傾向社會主義之后,《新青年》也開始宣傳社會主義,不過“一直到一九二一年‘五一’勞動節(jié)特刊問題才完全把美國思想趕跑了”(17)蔡和森:《中國共產黨史的發(fā)展(提綱)》,《蔡和森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2頁。按,此處所說的“一九二一年”應為“一九二○年”。。
隨著八小時工作制的廣泛傳播,工人群體開始將之作為重要的利益訴求。不過如何實現八小時工作制,成為工人運動需要直面的課題。1920年,上海工人在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的傳單中說:“我們不應該為獲得八小時工作制而滿足,應該進一步收回土地,收回那些強盜們開設的工廠……這樣我們才能享受我們的權利?!弊詈筇栒俟と恕奥?lián)合起來,推翻政府、資本家,建立一個新政府”(18)文今:《我國工人第一次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工運史料》1958年第2期,第71頁。。在李達看來,“勞動問題,是勞動者自身死活的問題,勞動者自己非有覺悟不可”。所以,他設想了工人從“勞工覺悟”到“勞工專政”的循序進程:“勞動者若看清了資本的專橫跋扈掠奪無人道,就應該組織勞動者的團體(如工會之類)去和資本家對抗。團體越鞏固,勢力越大。團體組織好了,首先就干同盟罷工的事情,要求減少做工的時間(每天只做四五點鐘就夠了),增加工錢(更多更好)。等到團體的勢力加大了,然后就和資本家階級開戰(zhàn),一哄把資本家鏟除了,然后方能達到最后的目的。”(19)立達(李達):《勞動者與社會主義》,《勞動界》第16冊,1920年11月28日,第3頁。相比于此類“激進”的主張,陳獨秀的述論則頗為“低調”,他在《中國勞動者可憐的要求》一文中說:“中國工人但能結起團體來要求得到外國工人已經得著的各樣好處,那便算是大大快意的事了;再說得可憐一點,眼前只求得著‘星期日休息’、‘每天只做八點鐘工’、‘每月工錢加上三元五元’這三樣好處,也可使工人們牛馬似苦惱減輕一點。”(20)陳獨秀:《中國勞動者可憐的要求》,《勞動界》第11冊,1920年10月23日,第2頁。從當時中國工人運動的組織程度及中國工業(yè)發(fā)展狀況看,陳獨秀的論斷更符合實際,而聯(lián)合起來也成為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最為現實的途徑。
不過,勞工通過何種方式實現聯(lián)合,既是工人運動面臨的挑戰(zhàn),也是理論上需要討論的問題。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有利于推動工人的橫向聯(lián)合,被知識界賦予了重要意義,但工人的訴求多為加薪。正如《新青年》調查上海工人勞動狀況時一位工人說的:“我的意見,以為現在那些熱心提倡勞工解放,高唱減少工作時間的諸君,不如先替我們解決工資問題。解決工資問題,當先從打破包工制度入手。不然就是將來實行每日八小時的工作制度,他們資本家可以多招些工人,一律做改包工,我們工人豈不是依舊換湯不換藥,沒有什么好處嗎?”(21)李次山:《上海勞動狀況》,《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20頁。鄧中夏曾統(tǒng)計1922年9月至12月間的41次罷工事件,工人提出的條件為97項,其中要求增加或維持工資37項,反對管理規(guī)則15項,承認工會11項,給假休息10項,養(yǎng)老撫恤金6項,恢復革工5項,反對工頭5項,響應他處5項,減少工作時間3項(22)鄧中夏:《我們的力量》(1924年11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85頁。。即便是將給假休息和減少工作時間合并計算,工人對于工時的訴求仍遠遠少于增加和維持工資的訴求。究其原因,在中國工業(yè)尚不發(fā)達及勞動力市場供過于求的情況下,工人爭取加薪的訴求更為實際。但工人群體要增加薪資,必須走向聯(lián)合,而減少工作時間是推動工人聯(lián)合的前提,就如陳獨秀所說:“八小時工作制及星期日休假,是勞動運動中重要事件之一,此目的不達,一切教育問題、衛(wèi)生問題、集會問題都無從談起?!?23)陳獨秀:《告做勞動運動的人》,《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5月1日,第1版。
《新青年》對勞工聯(lián)合的論述,特別是對八小時工作制實現路徑的分析,最初主要參照歐美工人運動的經驗。1920年,陳獨秀說:“第一步覺悟后所要求的,是勞動者對于國家資本家要求待遇改良(像減少時間、增加工價、改良衛(wèi)生保險教育等事);第二步覺悟后所要求的,是要求做工的人自身站在國家資本家地位,是要求做工的人自己起來管理政治、軍事、產業(yè),和第一步覺悟時僅僅要求不做工的人對于做工的人待遇改良大不相同?!眳⒄者@一規(guī)律,陳獨秀認為中國的勞工運動“還沒有萌芽,第一步覺悟還沒有”(24)陳獨秀:《勞動者底覺悟(在上海船務棧房工界聯(lián)合會演說)》,《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2頁。,因而“增加薪金”和“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成為工人更迫切的任務。高一涵撰文介紹日本的勞工運動,比較日本和法國的勞動組合特點,認為日本的勞工運動仍然停留在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星期日休息和增加工錢的階段。針對此種情況,他建議中國工人“以‘同業(yè)組合’來解決自身問題,不愿意他們借政治勢力來解決自身問題;要想借政治勢力,那么非行‘布爾札維主義’不可,其余的方法都是不中用的”(25)高一涵:《日本近代勞動組織及運動》,《新青年》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1920年5月1日,第14頁。。高一涵關于“同業(yè)組合”的論說,即“脫離政治關系,專重自治”的聯(lián)合方式,更多借鑒了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運動的經驗,主要通過工人組織工會實現“減時加薪”的目標。這也是《新青年》早期論說勞工聯(lián)合的重要方式之一。不過,《新青年》也注意到歐美國家勞動組合內部的差異,這在論述法國勞動組合時表現得最為明顯。1921年6月,李達就聚焦了法國勞動組合的“改良主義”和“革命主義”兩種取向,并認為“革命主義”的勞動組合“支配了法國全部勞動運動的精神”(26)李達:《馬克思派社會主義》,《新青年》第9卷第2號,1921年6月1日,第4~5頁。。
蘇俄的勞動組合運動成為《新青年》日漸關注的焦點?!缎虑嗄辍废群罂d李漢俊翻譯的《俄羅斯同業(yè)組合運動》,楊明齋翻譯的《俄國職工聯(lián)合會發(fā)達史》,震瀛翻譯的《全俄職工聯(lián)合大會》《勞農協(xié)社》《蘇維埃俄羅斯的勞動組織》《蘇維埃政府的經濟政策》《俄羅斯的實業(yè)問題》《俄國與女子》,陳望道翻譯的《勞農俄國底勞動聯(lián)合》,周佛海翻譯的《社會主義國家與勞動組合》等文章。這些文章對蘇俄勞動聯(lián)合的介紹,使人們對社會主義國家的勞動聯(lián)合有了全新認識。以陳望道、周佛海翻譯的日本馬克思主義者山川均的《勞農俄國底勞動聯(lián)合》《社會主義國家與勞動組合》為例,前者簡要介紹了十月革命之后蘇俄勞動聯(lián)合的變化,“俄國已經沒有職業(yè)的聯(lián)合,只有產業(yè)的聯(lián)合了”,在蘇維埃政府之下,勞動聯(lián)合和資本主義國家也有了根本區(qū)別,即“已經不是戰(zhàn)斗底機關,卻已是新經濟組織底一部,而且就是他重要的基礎”(27)山川均:《勞農俄國底勞動聯(lián)合》,陳望道譯,《新青年》第8卷第5號,1921年1月1日,第13~24頁。。后者再度強調“俄國勞動組合,無論就事實上,或多數勞動者底意識上,現在已失了為反抗舊經濟組織而戰(zhàn)斗的武器性質,而成為新經濟組織底一部分了”,在這一基本判斷之上又詳細介紹了勞動組合在蘇俄社會經濟組織和政治組織中的地位,勞動組合與國民經濟最高委員會的關系,勞動組合與共產黨的關系,以及勞動組合內部的原則、組織機構等等(28)山川均:《社會主義國家與勞動組合》,周佛海譯,《新青年》第9卷第2號,1921年6月1日,第1~26頁。。此后陳望道又翻譯日本學者北澤新次郎的《職業(yè)的勞工聯(lián)合論》,自述該文對蘇俄“產業(yè)的勞工聯(lián)合”論述清晰,是促成他譯介此文的重要因素(29)北澤新次郎:《職業(yè)的勞工聯(lián)合論》(上),陳望道譯,《東方雜志》第18卷第21號,1921年11月10日,第18頁。。而八小時工作制作為勞動組合的原則之一,在蘇俄的法律上予以保障,既維護了工人的利益,也重構了工人與政府的關系。這些文章呈現了蘇俄與歐美國家不同的勞動組合方式,以及實現工人八小時工作制的新途徑,給中國知識界思考勞動聯(lián)合問題提供了新的參照。受到蘇俄的影響,《新青年》對勞動聯(lián)合的論述也從聚焦“同業(yè)聯(lián)合”向側重“階級聯(lián)合”轉變。1921年,李達說:“勞動組合已由職業(yè)的組合變?yōu)殡A級的組合了。勞動運動已由同業(yè)運動變而為階級的運動了。更有一種新勞動組織,已經創(chuàng)造了新生產組織了。階級的覺悟與階級的心理,愈益增大,而階級斗爭的運動,亦日增劇烈了?!?30)李達:《馬克思還原》,《新青年》第8卷第5號,1921年1月1日,第8頁。這種認識對中國共產黨建立初期的“勞動聯(lián)合”論述也產生了影響。1922年,中共二大通過《關于“工會運動與共產黨”的議決案》,針對中國工人運動并未形成“普遍性質的運動”,“工人的組織也不強固,組合的人數也不多”,這一議案指出:“工會只是產業(yè)組合的構造,還不算最好的工會,真正的工會除了是產業(yè)組合的構造和以革命為目的以外間還須要有階級一致和紀律的訓練。就是要使全勞動階級都聯(lián)合起來,決不可有一個工廠或一部分工人的特別利益與一個產業(yè)組合的利益沖突之事發(fā)生,也須調和一個產業(yè)組合和全國勞動階級間的利益。”(31)《關于“工會運動與共產黨”的議決案》(1922年7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0頁、153頁。由此可見,從同業(yè)組合走向階級聯(lián)合,“使全勞動階級都聯(lián)合起來”,已成為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推動勞工聯(lián)合的目標。但在“階級聯(lián)合”背景下的“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則具有不一樣的意義,就如蔡和森所說:“‘增加工錢’、‘減少時間’,這本是勞動運動迫切的急務,但這不過是工人階級在社會革命未實現以前,為一天一天的生活所壓迫,不得不日日從事這種救急的要求運動罷了?!?32)《中國勞動運動應取的方針》(1922年5月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61頁。換言之,通過群體聯(lián)合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只是工人實現自我解放的階段性目標,先進知識分子將其嵌入中國革命的總體設想中,無疑將推動中國工人運動的深入發(fā)展。
盡管這一時期很多刊物都主張通過勞工聯(lián)合實現勞工解放,但如何實現聯(lián)合,恰恰是《新青年》與諸多刊物的分野所在(33)蔣凌楠:《列寧無產階級專政學說的早期引介——以1920年代山川均譯介為中心》,《史林》2021年第4期。。即以《覺悟》副刊為例,從1920年至1925年間,《覺悟》都有“勞動節(jié)紀念號”,持續(xù)關注工人的工作時間問題。不過,該刊主編邵力子堅持主張工人爭取“團結權”以實現自身利益,與《新青年》“階級聯(lián)合”的訴求有明顯差異。1922年,邵力子就認為:“我更相信中國各地工人能多做些功夫,第一步必先取得團體組織權。”(34)力子:《勞動運動中的兩個問題》,《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2月9日,第4版。直至1924年,他仍說“世界各國底勞工運動,沒有不從力爭團結權入手的”(35)力子:《勿忘二月七日》,《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2月7日,第2版。。邵力子的此種主張,實際上仍遵循了歐美國家工人運動的經驗,期望通過個體覺悟實現群體聯(lián)合,甚至是資本家同情工人處境而同意組建工會,并“要靠勞動界自身努力爭得”(36)力子:《“八點鐘工制”的成績》,《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5月1日,第4版。。這些論述也是邵力子依據“勞動者底本位”得出的結論,尚帶有同情工人的立場。但并非只有《覺悟》秉持此種主張,1920年《解放與改造》也指出:“解決勞工問題最上的方法,全靠調和雇主和工人間的利益,工人也要作股東的分子,有盈余的分配?!钡谕笆勾筚Y本家——主雇——覺悟,改變生產的組織和報酬的方法”,“使資本家和工人大家融洽平等”(37)宗一:《上海的勞工問題》,《解放與改造》第2卷第1號,1920年1月1日,第 61頁、57頁。,這種脫離實際的應對之策難收實效。相較之下,《新青年》從“同業(yè)組合”轉向“階級聯(lián)合”,且將“階級聯(lián)合”視為鍛造“階級”結構的重要方式,提出了更為現實和徹底的八小時工作制解決方案。
中國共產黨成立后將工人運動作為工作重心,推動了全國工人運動的發(fā)展。192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發(fā)表《對于目前實際問題之計劃》,指出“中國的工人運動,已有由地方的組織進到全國的組織之傾向,由經濟的爭斗進到政治的爭斗之傾向,中國共產黨的勞動運動,除普通運動(如減時加薪、勞動立法等)外,應利導此傾向依次進行下列具體的計劃,以增加其實際的戰(zhàn)斗力”,這些措施包括有系統(tǒng)的巡回政治宣傳,工廠委員會之運動,組織全國鐵路總工會及礦工總工會,組織鐵路工、礦工、海員三角同盟,并提出“全國勞動運動統(tǒng)一”的口號(38)《中國共產黨對于目前實際問題之計劃》(1922年10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197~198頁。。不過,1923年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遭到吳佩孚鎮(zhèn)壓,中國共產黨期望引導工人運動從經濟斗爭轉向政治斗爭,加之共產國際對中國共產黨的影響日漸凸顯,這雙重因素影響了《新青年》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論述。另一方面,中共中央對《新青年》的新定位,也促使其從適應中國共產黨思想斗爭的角度思考工人運動問題。1923年10月,中共中央頒發(fā)《教育宣傳委員會組織法》,將《新青年》季刊明確定位為“學理的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宣傳機關”(39)《教育宣傳委員會組織法》,中共中央組織部等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8卷《文獻選編(上)》,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26頁。。1925年1月,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對于宣傳工作之議決案》,又指出黨的宣傳工作的主要目標是“努力宣傳民族革命運動與世界革命運動之關聯(lián)和無產階級在其中的真實力量及特性——世界性與階級性”,同時,“在我們黨的力量上說,現時尚不能發(fā)行許多定期刊物,故集中我們力量辦《新青年》月刊,使其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見地,運用到理論和實際方面,作成有系統(tǒng)的多方面問題的解釋”(40)《對于宣傳工作之議決案》(1925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冊,第255~256頁。。而聚焦工人運動的“世界性和階級性”,成為這一時期《新青年》的論述重點。具體到八小時工作制問題,《新青年》將之放置于國民革命和國際勞工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進行探討。
1923年6月,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作出新判斷:“鑒于國際及中國之經濟政治的狀況,鑒于中國社會各階級(工人農民工商業(yè)家)之苦痛及要求,都急需一個國民革命?!?41)《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3年6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277頁。對于工人運動的斗爭形式,中共認為:“我們須努力引導勞動群眾由日常生活的爭斗到政治的爭斗?!?42)《關于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議決案》(1923年6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259頁。其緣由可從同年11月中共第三屆第一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全體會議制定的《勞動運動進行方針議決案》得到明確解釋:“自‘二七’工潮以后,中國北部中部之工人組織大部分破壞了,工人階級內部的精神,亦因此而渙散、膽怯,有的還墮落了?!?43)《勞動運動進行方針議決案》(1923年1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350頁。即便是形勢較好的廣東,勞工運動“到今日漸將回復其原始狀態(tài),三年來帶經濟性質之運動已普遍做過,加薪減時之口號,在現在很難適用”(44)《中共三屆一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各委員報告》(1923年1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345頁。。與這些論述形成對照的是,《新青年》繼續(xù)關注工人的經濟斗爭。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復刊后的第1期刊登了陳獨秀翻譯的共產國際第二次大會議決案,其中共產國際對殖民地半殖民地工人運動的指示之一就是“當實行有系統(tǒng)的不折不撓繼續(xù)不斷地奮斗,以求殖民地本地工人與來自宗主國之白種工人,勞動條件相平等(工資、工時及一般待遇)”(45)陳獨秀譯:《殖民地及半殖民地職工運動問題之題要(赤色職工國際第二次大會之議決案)》,《新青年》第1期(共產國際號),1923年6月15日,第108頁。。這是共產國際1920年的文件,時隔三年陳獨秀才翻譯成中文,但其中要求工人運動持續(xù)不斷地推動“減時加薪”的經濟斗爭目標,仍對中國共產黨領導工人運動有理論指導意義。1925年4月,《新青年》出版“列寧號”專刊,鄭超麟在《列寧與職工運動》一文中,集中討論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和增加工資在工人運動中的作用。他比較了資本主義國家工會與蘇俄的不同:“在資產階級國家內,職工會是同一產業(yè)工人的結合,從改良日常生活條件的斗爭中,養(yǎng)成工人群眾的階級覺悟而為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利器”,不過在蘇俄,“列寧以為馬克思主義者絕不主張忽略工人的工資和工時,我們自然要增高工人工資、縮短工人工時、改善工人生活條件,但我們所要的決不是如斯而已。我們要工人來管理國家,變成國家的主人翁和指導者。因此絕沒有一個問題,和工人了無相干”。作者還特別強調:“在職工運動正處幼稚、半覺悟,甚至完全原始狀態(tài)的中國無產階級前面,列寧主義的職工運動理論是對癥的藥?!?46)鄭超麟:《列寧與職工運動》,《新青年》第1號(列寧號),1925年4月22日,第101頁。這一論述基于蘇俄工人運動的經驗,在列寧半殖民地革命理論的指導下,聚焦中國工人運動“減時加薪”的斗爭策略,突出了經濟斗爭對工人運動的重要意義。1925年10月,中共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擴大會議制定的《職工運動議決案》指出,“經濟爭斗是工會的日常生活,今后不但不能忽略此項爭斗,并要增加爭斗之深入的程度,即在政治爭斗中亦不可忘了經濟的要求,因為只有經濟爭斗的奮進,才能增長政治爭斗的力量”(47)《職工運動議決案》(1925年10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冊,第532頁。。該議案再度確認了以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增加工資為主要內容的經濟斗爭在工人運動中的地位??梢哉f,《新青年》對西方與蘇俄工人運動經驗的對比闡釋,為中國共產黨認識八小時工作制在工人運動及國民革命中的作用提供了理論參照。
1926年3月,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第六次擴大全會召開,洛若夫斯基作了“世界職工運動之現狀與共產黨之任務”的報告,瞿秋白將該報告全文翻譯后刊登在《新青年》上。這一報告對一戰(zhàn)后國際工人運動狀況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針對工人運動受到日益嚴重壓制的狀況,提出新的應對綱領,其中第一條就是“反對直接的間接的延長工作時間,堅持八小時制為最高限度的工作時間”(48)洛若夫斯基:《世界職工運動之現狀與共產黨之職任》,瞿秋白譯,《新青年》第5號(世界革命號),1926年7月25日,第29頁。不過,共產國際以洛若夫斯基報告為基礎通過的綱領,對工人工作時間的規(guī)定更為細致:“反對直接或間接地延長工作日,爭取一般工作日最多為八小時,地下采掘工作和有害健康的生產部門為六小時?!眳⒁姟豆伯a黨人在工會運動中的當前任務(根據洛佐夫斯基同志的報告所擬定的提綱)》,《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42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400頁。。另外,此次會議還對中國工人運動做出了決議:“中國共產黨應當竭力為改善工人極端艱苦的處境而深入展開經濟斗爭,加強和擴大今后工人的工會運動,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會今后固然應當最堅決地和經常地參加中國一般的革命斗爭,但同時也應當成為能密切關心工人日常經濟要求和領導他們進行反對內外資本家的斗爭的真正具有經濟性質的工人組織?!?49)《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42卷,第485頁。在該決議的影響下,同年5月在廣州召開的第三次全國勞動大會通過《經濟斗爭最近目標與其步驟決議案》,提出工時方面“我們要求八小時工作制度的規(guī)定,并要求一星期內必有一日的休息;且礦山窯內的工人,每天工作至多不能過六小時;火車輪船及一切生火的工人,每日工作不得超過兩次,每次不得超過四小時”(50)《經濟斗爭最近目標與其步驟決議案》,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工人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工會歷次代表大會文獻》第1卷,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年,第113~114頁。。爭取八小時工作制,仍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工人運動進行經濟斗爭極為重要的目標。而在稍早之前的3月18日,北京段祺瑞政府制造了屠殺民眾的慘案,瞿秋白指出,面對北京政府鎮(zhèn)壓,工人運動策略之一即是“鞏固發(fā)展工人的組織,在不斷的日常改善生活的斗爭里,指示工人階級的總要求——八小時工作制,按物價遞加工資等,一直到一般勞動平民的政權”(51)瞿秋白:《北京屠殺與國民革命之前途》(1926年4月7日),《新青年》第4號,1926年5月25日,第14頁。。同時他也認為“中國革命的過去經驗和現時形勢,正從示威抵制的斗爭之中,要再造成總罷業(yè)的革命高潮,各方面準備武裝暴動,以實行革命戰(zhàn)爭”(52)瞿秋白:《中國革命中之武裝斗爭問題》(1926年4月12日),《新青年》第4號,1926年5月25日,第30頁。。盡管此時瞿秋白仍在強調經濟斗爭,但更注重將經濟斗爭納入國民革命的進程中??陀^地說,從經濟斗爭轉向政治斗爭,是由于中國工人運動遭受軍閥和帝國主義武裝鎮(zhèn)壓的現實困境決定的,只有推進政治斗爭,經濟斗爭的成效才會更為明顯。這也是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發(fā)展的結果。
受國際勞工運動特別是共產國際的影響,《新青年》也將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置于構建國際勞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維度加以討論。對近代中國工人而言,遭受西方資本主義和本國資本主義的剝削,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推動的工人運動,必然帶有階級解放和民族革命的雙重屬性。所以,早在1921年,蔡和森在給陳獨秀的信中就提到:“勞動解放絕不是一個地方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問題,乃是一個世界的社會問題,馬克思社會主義乃是國際的社會主義,我們絕不要帶地域的民族的色彩。中國的階級戰(zhàn)爭,就是國際的階級戰(zhàn)爭。”(53)蔡和森:《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新青年》第9卷第4號,1921年8月1日,“通信”,第8頁。而八小時工作制以標準時間為參照,成為國際勞工運動通行的標準,也是促成國際勞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重要抓手。1923年6月,共產國際第四次大會議決案指出“全世界無產階級奮斗的口號是為勞動運動的統(tǒng)一”,而在東方問題決議案中要求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推動國民革命,也要“組織工人及農民”“為他們特別的階級利益的爭斗”(54)《向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工會國際和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東方部遠東局的報告》(1923年6月25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文獻資料選輯 1917—1925》,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492頁。。受共產國際的影響,瞿秋白說:“我們在五一紀念——世界無產階級同時示威罷工,要求八小時工作制,表示工人的國際團結力的日期,應當力爭:‘世界工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55)瞿秋白:《五一紀念與共產國際》(1925年4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3頁。1926年7月25日,《新青年》出版了最后一期“世界革命號”,其中的專論和譯文多聚焦中國革命與世界革命的關系,如陳獨秀的《世界革命與中國民族解放運動》、瞿秋白的《世界的及中國的赤化與反赤之斗爭》以及劉仁靜的《世界革命與世界經濟》等。這些文章縱論中國革命與世界革命的關系,解析了中國工人運動與國際勞工運動的關聯(lián),也使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有了更為豐富的意涵。
在國民革命興起的背景下,作為中共中央機關刊物,《新青年》結合譯介相關的共產國際文獻,分析了八小時工作制在經濟斗爭與政治斗爭中的作用,以及八小時工作制對構建國際勞工運動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意義,豐富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理論。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運用自身的組織系統(tǒng)傳播《新青年》,也推動了革命理論的通俗化。1923年,中共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教育宣傳問題議決案》指出:“凡能與工人接觸之黨員當盡力運用《前鋒》、《新青年》、《向導》社會科學講義等之材料,使用口語,求其通俗化?!?56)《教育宣傳問題議決案》(1923年1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冊,第353頁。1924年9月,中共中央發(fā)布《各地方分配及推銷中央機關報辦法》,規(guī)定各地黨組織對《新青年》“每組贈閱一份,每組擔任推銷三份以上”(57)《各地方分配及推銷中央機關報辦法》(1924年9月2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編:《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上卷(1921—1949),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年,第15頁。。1925年3月,中共中央組織部再度發(fā)布《各地方分配及推銷中央機關報辦法》,重申了贈閱和推銷《新青年》的規(guī)定(58)《各地方分配及推銷中央機關報辦法》(1925年3月6日),《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上卷(1921—1949),第24頁。。相比于中國共產黨其他的理論刊物,這一時期《新青年》的文章篇幅較長,定價稍貴,發(fā)行對象主要為經濟較為寬裕的知識分子(59)王曉嵐:《中共早期黨報發(fā)行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06年第5期。。實際發(fā)行效果也確實如此,如1926年中共寧波地委在匯報黨刊推銷的情況時說,“理論的宣傳工作僅能推銷《新青年》及介紹本校出版物到知識階級中去”(60)《寧波地委宣傳部十一月份工作報告》(1926年12月3日),中央檔案館、上海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寧波地委文件):一九二五年—一九二七年》,館藏本,上海群眾印刷廠1989年印刷,第421頁。。但借助于以往《新青年》所積累的社會聲望和營銷網絡,中國共產黨的其他刊物與《新青年》相互聲援,仍較為廣泛地傳播了《新青年》的主張。1925年,中共北方區(qū)委機關報《政治生活》評價《新青年》的“國民革命號”,“供給了許多革命之實際理論”,“已感化了許多的新青年,茲后新青年雜志的任務是要使中國革命青年入于科學的社會主義正確之路”(61)樂生(趙世炎):《介紹新青年雜志國民革命號》,《政治生活》第27期,1925年1月11日,第4版。。
從“勞工神圣”到“勞工聯(lián)合”,再到“勞工專政”,盡管《新青年》的發(fā)行時有中斷,但其對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問題的論述不斷深化,貫通了新文化啟蒙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啟蒙。成為中共中央機關報后的《新青年》,深入探討八小時工作制與工人階級解放、國民革命的關聯(lián),并通過中國共產黨組織化的網絡,“以黨辦刊物、黨來發(fā)行為主導,讀者也逐漸黨組織化”(62)參見趙廣軍《黨化、同志與社會化——中共建黨初期〈新青年〉的三個輿論共同體》,《鄭州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這一過程推動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運動的發(fā)展。正如劉仁靜所說,中國的先進分子開始注意到中國的勞動問題及社會主義運動,是受俄國十月革命及國際勞工運動影響,經過《新青年》等的宣傳,“才開始有工人運動,一般先進分子以平民學校為工具,接近和組織工人群眾,引導他們作政治的及經濟的斗爭”(63)劉仁靜:《世界革命與世界經濟》,《新青年》第5號(世界革命號),1926年7月25日,第15頁。。簡而言之,從整體性視角解析《新青年》對八小時工作制問題的論述,能更好地理解這一問題從思想討論走向革命實踐的過程。
《新青年》在新文化運動中所累積的文化資本,也對其后的理論探討產生了影響。1926年7月,中共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擴大會議通過的《關于宣傳部工作議決案》,要求《新青年》“務須按月出版,適應革命的思想斗爭之急需”,同時因為“黨內理論力量既然很少,必須把他們暫時集中于《新青年》(如《向導》上過于偏重理論分析的論文,北京《政治生活》上的歷史的理論的文章,都可以登載于《新青年》)。再則《新青年》上須設法增加中國經濟的研究及工農運動的歷史的理論的論述”(64)《關于宣傳部工作議決案》(1926年7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3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85~286頁。。這是中共中央第三次對《新青年》的定位做出決議,但在“黨內理論力量”很少的情況下,何以要求《新青年》“偏重理論分析”呢?實際上,早在1918年12月,《新青年》推介《每周評論》的廣告就說:“《新青年》里面都是長篇文章,《每周評論》多是短篇文章”,“《新青年》是重在闡明學理,《每周評論》是重在批評事實”(65)《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15日。。從新文化運動時期到中共中央機關報時期,《新青年》為維系并擴展其社會影響,始終堅持深度聚焦社會問題的風格。這也是中國共產黨再三將《新青年》定位為“偏重理論分析”“中央理論機關報”的原因所在,使其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討論與其他刊物不盡相同。
“勞工問題是社會與政治的鏈鎖”,這是陶希圣在談到五四時期“社會問題的主流的勞工問題”變化時的論斷(66)陶希圣:《潮流與點滴》,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87頁。。《新青年》的八小時工作制討論,是在中國日漸被納入全球標準時間體系,且國際勞工運動極為關注工作時間的情況下進行的,又負載著中國知識界“眼光向下”尋求新社會變革力量的訴求。正因如此,“勞工神圣”討論呈現出多元的思想光譜。不過,面對軍閥和帝國主義的干涉,如何配合中國共產黨階級革命動員,從理論上探究勞工解放途徑,就成為中共中央機關報《新青年》需要解決的課題。1924年,邵力子說:“今后階級斗爭的情勢必日益形成,無論手工業(yè),或機械工業(yè),工人與資本家將永立于雙方對峙的地位……將使工人對于階級斗爭的覺悟自然而然地日益深刻。事勢如此,殆已成為必然的問題?!?67)力子:《對于墨業(yè)工潮的兩種感想》,《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6月25日,第2~3版。相比而言,《新青年》很早就洞察到這一趨勢,述論了如何通過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以“勞動聯(lián)合”構造階級結構,建立“國際勞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僅使知識分子“逐漸從純書齋轉入到產業(yè)工人群眾中去”(68)羅章龍:《椿園載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56頁。,而且通過中共組織化的媒介網絡,推動了革命理論與革命實踐的互動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