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隆溪
(香港城市大學 中文及歷史學系,香港)
是什么推動詩人和史家去寫作呢?作為“具有歷史感的人”(homohistoricus),我們深感時光流逝、人生短促,于是有一種根本的沖動,想把生命當中值得留戀的、美好的甚或痛苦的記憶都保存下來。(1)關于“具有歷史感的人”,可參見Christophe Charle, Homo historicus: Réflexions sur l’histoire, les historiens et les sciences sociales (Paris: Armand Colin, 2013).在我們這個數(shù)據(jù)化的時代,這一點也許比以往任何時代都顯得更清楚,因為只要有一部電腦或智能手機,誰都可以把無數(shù)的照片和信息上傳到社交媒體上去展示,在網絡空間留下所謂“數(shù)據(jù)腳印”來滿足那種基本的欲望,而這些“數(shù)據(jù)腳印”也像海灘上留下的腳印一樣,很快就會被新一波上傳的照片和信息之浪潮淹沒而沖刷殆盡。這就是即時上傳、但轉瞬即逝的網絡通訊與史家和詩人作品的區(qū)別:一部真正偉大的文學或歷史著作將永世長存,不會遭受時光的侵蝕而墜落遺忘的深淵,而社交媒體上那種虛擬的互動就其本性而言,便是即刻而短暫的,隨時可以被取代。
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第18首中警告說:“一切的美終究都會失去美色,/或因偶然,或由自然的轉變,”但詩人又驕傲地宣告說,詩文可以使美獲得永生:
但你永恒的夏日不會消失,
你所有的美也不會消亡;
死神不可能吹噓將你擄去,
永恒的詩句使你與時間共長。
只要還有人呼吸,人還有眼睛,
只要這詩還在,你就有永久的生命。(2)William Shakespeare, Sonnet 18, The Riverside Shakespeare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74) 1752.
人總會死去,但一旦寫入詩中,那“永恒的詩句”便可以給人“永久的生命”而令其不朽。在世界各國的文學中,我們都可以找到表現(xiàn)這同一主題的詩作,而在下面這一首杜詩及其評論中,我們也看得見這一想法,這就是杜甫的一首絕句: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3)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818頁。
蘇東坡的評論很妙,他說:“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tài),故仆喜書之。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而托此詩以不朽,可以使覽者一笑。”(4)蘇軾:《書子美黃四娘詩》,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03頁。此詩杜甫作于成都浣花溪畔,黃四娘當是詩人鄰里,一普通人家婦女,其身份地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任何大臣相比。然而我們今天讀這首詩,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黃四娘和她那滿園的花朵都栩栩如生,就像在一千兩百多年之前一樣,而且在我們這一代和以后許多代讀者都早已作古之后,黃四娘和她那些花朵仍然會栩栩如生,活在未來讀者的心目中。
詩文不僅使寫進詩中之人永在,當然也會使詩人聲名不朽。曹丕《典論·論文》說:“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5)曹丕:《典論·論文》,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第14頁。和“永恒的詩句”一樣,曹丕提及的“良史之辭”也會使已為陳跡的人和事復活再生。古希臘歷史家希羅多德完全意識到這一點,他自謂撰寫《歷史》之目的,就是要從不斷消失的時刻中,拯救有價值的東西,“不使時間讓人們成就的一切黯然失色,不讓希臘人和野蠻人都做出的偉大業(yè)績悄然逝去,不為后人所知”。(6)Herodotus, History, trans. David Gren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33.中國古代的歷史家司馬遷也很明確這一點,他認為史家的任務就在于記敘重要、有價值的德行偉業(yè),不使其湮沒無聞。他認為對史家而言,“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7)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見李偉泰等編:《史記選讀》,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4年,第530頁。所以歷史和詩文一樣,都因為我們深感時光流逝、人生短促,于是努力把生命當中值得留戀的、美好的甚或痛苦的記憶都保存下來,而且要做出真實的記錄,使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然而就司馬遷而言,記敘和保存的意愿更帶有個人際遇的感懷,著了些悲劇的色彩。他十歲誦讀古文,二十歲遍游大江南北,成為一位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又繼承父志為太史公,常待命于武帝左右。不料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災禍突降,漢將李陵受命帶兵五千北伐匈奴,深入敵境與數(shù)萬匈奴騎兵鏖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而兵敗投降。漢武帝聞訊大怒,要懲處李陵家人,朝中竟無人敢置一言。司馬遷雖然和李陵非親非故,卻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為李陵的英武忠勇辯解。武帝盛怒,將太史公禁錮牢中,后來又處以宮刑,不僅使他有皮肉之苦,而且遭受奇恥大辱。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痛陳自己何以要忍辱偷生的緣由,有這樣著名的幾句話:“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也。”(8)司馬遷:《報任安書》,見李偉泰等編:《史記選讀》,第561、564~565、566頁。這表明他有一種明確的使命感,然后他又揭示出深藏于內心深處的抱負和志向,使他能傲視死之威脅:“仆雖怯耎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尤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9)司馬遷:《報任安書》,見李偉泰等編:《史記選讀》,第561、564~565、566頁。正因為他抱有如此堅定的決心,深信其著述將廣傳于后世,才可能隱忍而發(fā)憤著書,“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不顧一切艱難困苦而完成夙愿,于是可以坦誠宣告說:“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10)司馬遷:《報任安書》,見李偉泰等編:《史記選讀》,第561、564~565、566頁。司馬遷抱有明確的目的、堅定的信念和達于不朽的強烈愿望,終于完成巨著,歷述自黃帝迄于漢武帝三千年歷史,記載了歷代列國的起伏興衰,遍及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社會、民族乃至天文、地理等各方面內容,并初創(chuàng)紀傳體史書,不僅記錄了帝王將相、達官顯貴的業(yè)績,而且講述了儒林士子、游俠刺客、貨殖商賈等社會各階層人士的生平際遇,展現(xiàn)出古代中國社會一幅全景式的圖畫。司馬遷的肉體雖遭腐刑摧殘,早已灰飛煙滅,但他宏大的精神、著作及文采卻永遠存留世間,垂于不朽。
我們都希望在個人或集體的記憶中,保存有意義和有價值的東西,而歷史和文學雖然不同,卻又同是滿足這一基本愿望的途徑。作為兩種寫作類型,歷史敘述和文學敘述在結構上有許多共同點,兩者都會建立一個連貫合理、令人信服的敘事架構,情節(jié)描繪得精彩生動,人物也刻畫得真實可信。寫作的過程首先要選擇行動或事件有意義而互相關連的要素或片段,然后用文字再現(xiàn)這些片段,創(chuàng)造出前因后果符合邏輯、完全合情合理的故事。這當然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需要運用想象,也會對事情的始末緣由作出合理解釋,所以也就有史家闡釋的活動。史家往往善于作文,也應該善于作文。正如章學誠所說:“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借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11)章學誠:《史德》,見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0頁。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理解中,這個“文”字,即歷史敘述之文學價值是得到充分承認和贊賞的,歷史敘述是寫作的一種類型,也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一個部分。雖然歷史敘述和文學敘述目的各有不同,體裁的要求也各異,文與史卻未可截然劃分。司馬遷的《史記》常常被人稱道的,除歷史的意義之外,便是其文學的價值,其文字之精美,以及描繪之栩栩如生。
其實不僅中國如此,歐洲傳統(tǒng)又何嘗不是如此。正如海登·懷特所說,直到法國革命之前,“歷史通常被視為一種文字藝術。更具體一點說來,歷史被視為修辭學的一枝,而且人們也普遍認識到其‘虛構’的性質”。只是到了十九世紀,在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影響之下,歷史與文學才分道揚鑣,形成僵硬的對立。“歷史被設定為虛構的對立面,尤其與小說對立,歷史乃‘真實’的再現(xiàn),小說則是‘可能’、甚至是‘想象’的再現(xiàn)?!?12)Hayden White, “The Fictions of Factual Representation,” Tropics of Discourse: 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8) 123.正是針對這種實證主義的偏見和謬誤,懷特才極力揭示“事實再現(xiàn)之虛構”,強調歷史寫作乃是一詩性創(chuàng)造的過程,指出“歷史家和詩人及小說家一樣,會采取完全相同的比喻性策略,使用完全相同的用文字再現(xiàn)事物之間關系的模式”。(13)White, “The Fictions of Factual Representation,” ibid., p. 125.可是威廉·馮·洪堡1821年在柏林科學院的演講中卻說,歷史事件已知的事實只不過提供了“事件的骨架”,那只是“歷史必要的基礎和材料,但還不是歷史本身”。歷史家的任務則是要尋找“基于因果關系之上那種本質性的內在真理”,而在這一過程中,“和詩人一樣”,歷史家“必須把自己收集起來那些零散的片段,綜合為一個整體”。(14)Wilhelm von Humboldt, “On the Task of the Historian,” ed. Kurt Mueller-Vollmer, The Hermeneutic Reader: Texts of the German Tradition from the Enlightenment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Continuum, 1990) 106.洪堡充分承認想象在歷史寫作中起重要的作用,并且認為歷史和詩完全可以相比,“歷史的描繪和藝術的描繪一樣,都是自然之模仿”。于是洪堡認為,“我們因此不要不情愿把更容易認識的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歷史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相比,只是歷史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受到了更多的質疑”。(15)Humboldt, “On the Task of the Historian,” ibid., p. 109.在德國傳統(tǒng)中,洪堡的影響當然不可小視,這就使我們意識到,由蘭克提倡那種注重檔案材料、以文獻為基礎的史學無論多么重要,那也不是十九世紀唯一的歷史哲學。
由此看來,懷特力斥“事實再現(xiàn)之虛構”就并沒有那么激進和革命的意義,因為他極力顯示歷史敘述的文學性,而那是東西方傳統(tǒng)都早已認識到的常識?!罢f歷史的文本因為是一種敘述,就和小說的敘述有一些共同之處,看來不過是不言而喻的自明之理。”卡洛·金斯伯格這句話其實是對懷特說的。“遠更有趣的是再進一步,去探討歷史文本中講述的事實,為什么我們會覺得是真的?!?16)Carlo Ginzburg, “Ekphrasis and Quotation,” Tijdschrift voor Filosofie (MAART 1988): 5.金斯伯格征引許多希臘和拉丁的古典文獻,說明在歷史家通過語言的魔法傳遞歷史知識時,描繪生動,即希臘文的enargheia和拉丁文的demonstratio,會起多么重要的作用,它可以使早已消失的過去直接呈現(xiàn)出來,真實可感,使人覺得歷歷在目?!叭绻闶且晃还诺涞臍v史家,”金斯伯格接下去說,“你就應該用enargheia來傳達你所敘述的真理,打動你的讀者,使他相信你說的話”。(17)Ginzburg, “Ekphrasis and Quotation,” ibid., p. 7.他從普魯塔克的論文《論雅典人的聲望》中引用的一段話,特別值得注意。普魯塔克把歷史與繪畫相比,認為“能夠把人物及其感情描繪得栩栩如生,使其敘述有如繪畫者,就是最成功的歷史家”,因為他認為用文字再現(xiàn)事物可以描繪得生動如畫,即希臘文的ekphrasis,“那就是歷史敘述的目的”。(18)Ginzburg, “Ekphrasis and Quotation,” ibid., p. 10.換言之,歷史家的任務其中一個主要部分,就是通過生動的描述來產生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馬瑞·克里格有一部研究描繪如畫的文字即ekphrasis的專著,其中也提到enargeia“是描繪生動,…… 可以使事物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19)Murray Krieger, Ekphrasis: The Illusion of the Natural Sign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68.克里格指出這一修辭手法具有兩面性:“由ekphrasis描繪出來的既是一種奇跡,又是一種幻像:它是奇跡,因為只有語言才可能追蹤的前后相隨的一連串行動,好像突然凝固在一瞬間的景象之中,但它又是幻像,因為這難以想象的圖畫之幻像,只有詩的詞句才可能暗示出來。”(20)Krieger, ibid., pp. xvi-xvii.與圖畫相比,古代的普魯塔克和現(xiàn)代的克里格都更喜歡如畫的語言,即ekphrasis,因為語言可以充分描繪在時間的推移中變化發(fā)展的整個行動或事件,而繪畫和雕塑則凝固在時間當中,只能表現(xiàn)某一特定時刻里的一個場景;這不免使我們想起萊辛在《拉奧孔》中表達的觀點。萊辛曾說,繪畫的再現(xiàn)只能使用“單一的時刻”(nureineneinzigenAugenblick),也因此“必須選擇那最具包孕性的片刻,即最能構想前面發(fā)生的和后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那個片刻”(mu?daherdenpr?gnantestenw?hlen,auswelchemdasVorhergehendeundFolgendeambegreiflichstenwird)。(21)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Laokoon: Wie die Alten den Tod gebildet (München: Wilhelm Goldmann Verlag, n. d.) XVI, S. 91.詩人和歷史家使用如畫的文字,就能夠把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在讀者的心目中活靈活現(xiàn)地一幕幕展現(xiàn)出來,就像畫家能描繪出一幅生動的圖畫,展示出各種細節(jié),形態(tài)和色彩都歷歷在目一樣;不過詩人和歷史家更勝一籌,因為他們可以展現(xiàn)在邏輯上和因果關系上相互關聯(lián)的一系列畫面或活動的畫面,講述一個在時間上完整的故事,而不是凝固在時間里的某一片刻。但克里格說,由文字圖畫喚起的只是一個幻像,是讀者借助于想象在心目中所見的意像。然而詩人和歷史家能夠做到的,也就是ekphrasis即文字描繪出來的圖畫,因為逝者不可追,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早已消失于無形,詩人和歷史家也只能通過生動描述的文字,創(chuàng)造一種真實感,或如金斯伯格所說,“一種effetdevérité,那是他們的任務當中一個內在的成分”。(22)Ginzburg, “Ekphrasis and Quotation,” Tijdschrift voor Filosofie (MAART 1988) 5.因此我們應該認識到良史之作的文學性,明確歷史著作的審美價值乃是寫作歷史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
在歷史寫作中,報道歷史人物所說的話也許最能顯出史家使用文學的技巧,因為這類記言不大可能是當時人所說的話之真實記錄,而往往是假想出來的,因而是虛構的。歷史記言的虛構性是史家及其批評者們都認識到的,但歷史敘述中幾乎總會包含這類記言,以使描述更生動,而且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也使描述更可信,因為語言在人的活動和交往中如此重要,我們很難設想記載人的行動或有人參與的事件,其中完全沒有語言。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認為,語言是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的東西,亞里士多德曾把人定義為“有邏各斯的動物”,傳統(tǒng)上往往將之理解為“理性的動物”(dasanimalrationale,dasvernünftigeLebewesen),但伽達默爾認為應該更準確地從語言上去理解,也就是說,“人是有語言的動物”(MenschistdasLebewesen,dasSprachehat)。(23)Hans-Georg Gadamer, “Mensch und Sprache (1966),” Hermeneutik II, Gesammelte Werke, Band 2 (Tübingen: J. C. B. Mohr, 1986) S. 146.由于語言在人的活動中起如此關鍵的作用,一場完全不說話的啞劇很難讓人相信是人之歷史的記錄。
比司馬遷《史記》更早的《左傳》就有一些段落,可以為歷史記言之重要提供幾個有趣的例證。如“介之推不言祿”那一段,講述晉公子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終于在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返國即位,為晉文公。晉侯想獎賞跟隨他在外流亡的人,但介之推認為他們不配獲賞,他自己也拒絕接受獎賞,而且決定到山里隱居。他和母親商量,他母親先勸他接受獎賞,但介之推心意已決,不愿改變主意?!蹲髠鳌酚羞@樣一段記載: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逼淠冈唬骸澳苋缡呛??與女偕隱?!彼祀[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24)《春秋左傳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17、1867頁。
綿山在今山西省界內,據(jù)說就是介之推和他母親隱居的地方。傳說晉文公很想找到介之推,反而鑄成大錯。他既無知又武斷,竟下令放火燒山,本意是想迫使介之推出山,結果非但沒有獎賞介之推,反而把他母子兩人活活燒死在山火里。晉文公悔恨不已,下令在介之推死的那一天不準生火,那就成為古代中國非常重要的寒食節(jié)之起源。后來寒食又與清明節(jié)相合,每年春分后十五日,人們都去掃墓踏青,祭拜先人,至今仍然是中國人十分重要的節(jié)日。不僅中國,而且新加坡、印尼、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只要有華人居住的地方,便都有這樣的節(jié)日。所有節(jié)日慶典都起源于過去的歷史,而且往往有非常有趣的故事,這些故事也都活在人們集體的記憶之中。
《左傳》還有一段關于鉏麑的記敘,也非常有趣。晉靈公是個很不像樣的君主,他百無聊賴,曾站在高臺上用彈弓射人,看人如何躲避來取樂。有一次因為嫌廚師燉的熊掌不夠熟,就把廚師殺掉,裝在草編的框子里,命令宮女抬出去示眾。老臣趙盾不斷進諫,使他很厭煩,于是晉靈公派了力士鉏麑去刺殺趙盾。那是在《左傳》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鉏麑奉命去殺趙盾,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卻令人頗感意外:
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25)《春秋左傳正義》,阮元???《十三經注疏》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17、1867頁。
鉏麑這段獨白揭示出他陷入兩個互相沖突的選擇之困境,一方面是殺戮一個無辜的好人,另一方面是違背主上的命令,他的自殺則是他擺脫那個困境的辦法,同時也顯露出他的武勇和他高尚的品格。沒有那段獨白,史家就只能給我們描述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鉏麑去到趙盾家里,卻死在一棵槐樹下,但那就會造成一個謎團,使我們困惑不解,他怎么會死,為什么他會自殺而不去殺死趙盾,而刺殺趙盾正是他特別奉命去做,而且完全有能力去做的事。鉏麑死前說的那些話揭示出了他所處心理的困境,那些互相沖突而又不可調和的道德原則,那些話也為讀者解開那個謎團提供了值得信賴的答案,否則讀者會難以理解他的行動和他這個人的品格。
這使我想起勞倫·斯特恩的看法,他認為“如果歷史的記敘只限于描寫可以觀察到的事件,歷史家們就不可能成功地告訴我們,非自然的事件是如何發(fā)生的”。(26)Laurent Stern, “Narrative versus Description in Historiography,” New Literary History 21:3 (Spring 1990): 555.上面這段歷史中的記言產生自歷史家對事件是如何發(fā)生所做的解釋和推想,來自史家“對當事人的信念、欲望、意圖和目的之理解”。(27)Stern, “Narrative versus Description in Historiography,” ibid., p. 556.斯特恩認為,“描寫(description)記敘歷史事件參與者的周圍環(huán)境;敘述(narrative)則講述這些參與者做了什么或造成了什么”。(28)Stern, “Narrative versus Description in Historiography,” ibid., p. 558.按照斯特恩的理解,描寫是可以觀察到的歷史事件的記錄,而敘述則是關于歷史事件的寫作,帶有史家對發(fā)生的事件的解釋,包括對參與者的精神和心理狀態(tài)的解釋,正是這些精神和心理狀態(tài)驅動參與者去行動,去做他們要做的事情。就鉏麑的自殺而言,他去刺殺趙盾,卻死在一棵槐樹下,這就構成一件可以觀察到的事實,可以用嚴格的描寫記錄下來,但這段中的記言則在描寫之上增加了內容,使這段記載成為敘述,其中包含了史家的解釋,設想鉏麑內心里必定發(fā)生了怎樣的沖突,最后怎樣使他決定觸槐而死。
在斯特恩發(fā)表文章的同一期《新文學史》里,哈斯凱爾·費恩作了一些有趣的評論,挑戰(zhàn)斯特恩對描寫和敘述的區(qū)別。他認識到斯特恩作出的區(qū)別與歷史寫作中的闡釋作用有關,因為“歷史家記敘過去發(fā)生的事‘有賴于’對過去發(fā)生的事件之解釋,這在某種意義上不同于歷史家對歷史環(huán)境嚴格的描寫,因為這種描寫是‘獨立于’描寫本身的”。(29)Haskell Fain, “Some Comments on Stern’s ‘Narrative versus Description in Historiography’,” New Literary History 21:3 (Spring 1990): 571.但是費恩卻并不認為寫作中解釋的部分就是敘述?!跋L乩障铝钸M攻蘇聯(lián),因為他想成為歐洲的霸主,他也相信一個夏天的戰(zhàn)役就可以把蘇聯(lián)擊敗?!辟M恩把這句話作為例子,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句話是一個行動的描寫呢,還是對希特勒所做事情一個一句話的敘述?”(30)Fain, “Some Comments,” ibid., p. 572.他認為這是描寫,不是敘述或故事,但是在我看來,如果我們采用斯特恩的看法,這句話就已經是敘述,而使之成為敘述的,正是歷史家對希特勒在1941年六月發(fā)動“巴巴諾薩行動”的意圖或謀劃的解釋?!跋L乩障铝钸M攻蘇聯(lián)”就像“日本在1941年十二月轟炸了珍珠港”,都是對可以觀察到的歷史事件簡單的描寫,其中包含了撰寫歷史的材料,但卻不是真正的歷史。當歷史家在這簡單的描寫之上,加上對希特勒或對山本五十六以及其他日本軍部指揮官的信念、欲望、意圖和目的之解釋,說明這些如何造成歷史事件的爆發(fā),描寫就會變?yōu)闅v史的敘述??捎^察到的歷史事件“理論上中立”的描寫,在原則上說來是可以驗證的,也不會受到質疑,但對歷史事件的解釋則“浸潤在理論中”,也總是可以挑戰(zhàn)、可以證偽的。不同的歷史敘述可以給可觀察到的歷史事實或事件作出不同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又可以被別的歷史著作進一步挑戰(zhàn),作出另外的解釋。在十八世紀,約翰·馬丁·克拉登尼斯已經提出了有名的“觀點”(Sehe-Punkt)概念,認為“事件只有同一的一個,但關于此事件的觀點卻不同而且有各種。事件本身沒有什么矛盾;矛盾都產生自對同一事物不同的構想之中”。(31)Johann Martin Chladenius,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Books and Accounts,” Mueller-Vollmer (ed.), The Hermeneutic Reader, p. 69.再回到《左傳》所述鉏麑之死,他受命去刺殺趙盾卻自己死去,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歷史事實,但是記言中表露出他的心理狀態(tài)和他頭腦中道德原則的沖突,最終使他自殺而死,則完全可以質疑,受到挑戰(zhàn)。如果歷史家把鉏麑死在樹下這一事實做一個簡單的描寫,就不會受到挑戰(zhàn),但那也就會成為一個索然無趣、干巴巴的統(tǒng)計,而不是生動的描繪,使歷史事件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即成為歷史的敘述。
《左傳》記言確實使記敘的場景更生動,使人讀后印象更深刻,但這類記言的真實性也確曾引起質疑。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已經有人懷疑其真實,質問誰會偷聽介之推和他母親的對話,誰又可能見證鉏麑死前的獨白。然而錢鍾書卻肯定這類記言在歷史敘述中合乎情理,無可厚非,并且稱贊《左傳》的文學價值。他說:“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庇浹噪m為虛構,但并不因此就不能存在于歷史敘述之中,他又引用了羅馬時代的昆體靈與十九世紀黑格爾的話,支持記言在歷史敘述中應該有一席之地的意見。錢鍾書說:
《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后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chuàng),未遽過也。古羅馬修詞學大師昆體靈(Quintilian)稱李威(Livy)史記中記言之妙,無不適如其人、適合其事(itaquaedicunturomniacumrebustumpersonisaccomodatasunt);黑格爾稱蘇錫狄德士史記中記言即出作者增飾,亦復切當言者為人(W?rennunsolcheReden,wiez.B.diedesPerikles...auchvonThukydidesausgearbeitet,sosindsiedemPeriklesdochnichtfremd)。鄰壁之光,堪借照焉。(32)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6頁。
錢鍾書提到的古希臘歷史家蘇錫狄德士現(xiàn)在通譯修昔底德,他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宣稱比他的前輩希羅多德所著歷史更真實可靠,但他也坦然承認,他記載歷史人物所說的話,不可能是自己親耳所聞?!拔乙约案嬖V我的人,都難于準確記住過去說過的話,”修昔底德完全承認。“因此,我寫下的話是我認為說話者在他們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下,一定會說的話,同時我又盡可能貼近他們當時的確說過的話的大概意思。”(33)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 trans. Walter Blanco (New York: W. W. Norton, 1998) 11.金斯伯格也引用普魯塔克的話提醒我們說:“修昔底德在寫作中總是力求描繪生動(enargheia),因為他希望把讀者變成一個身臨其境的觀察者,在讀他的敘述時,在他們頭腦中會產生驚訝和恐懼的感情,而那正是過去的人們親身體驗到的感情?!?34)Ginzburg, “Ekphrasis and Quotation,” Tijdschrift voor Filosofie (MAART 1988) 10.由此可知,在古代中國和古代希臘的歷史家們那里,想象產生的記言都是歷史敘述一個必要的成分,可以產生一種真實感,使描繪栩栩如生,也可以為人們的行動提供可信的理由。
歷史家為了使歷史敘述生動而真實,的確像詩人和小說家一樣,使用相同的技巧和修辭手法,但歷史寫作中的記言有時受到質疑這一事實,就說明歷史畢竟還是不同于想象虛構的文學。錢鍾書就曾拿鉏麑死前那段獨白為例,說明二者之區(qū)別。
《左傳》宣公二年記載鉏麑自殺以前的獨白,古來好些讀者都覺得離奇難以相信,至少嫌作史的人交代得不清楚,因為既然是獨白,“又誰聞而誰述之耶?”(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鈔》卷一《鉏麑論》)。但是對于《長恨歌》故事里“夜半無人私語”那樁情節(jié),似乎還沒有人死心眼的問“又誰聞而誰述之耶?”或者殺風景的指斥“臨邛道士”編造謊話。(35)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5頁注1。
人們期待歷史是真實的記錄,講述的是實在的世界,可以由文本證據(jù)或考古發(fā)現(xiàn)的實物來驗證。正因為如此,有不少人抱怨海登·懷特過分強調了歷史著作的文學成分,模糊了文學敘述與歷史敘述的分別。例如安凱斯密特在《歷史再現(xiàn)》一書中,就在文學理論和歷史哲學之間,劃了一道重要的界限。他說:“不幸的是,在文學理論的語言哲學中,指證和意義往往只是一些個可憐的、沒有想清楚而且沒有決定性意義的意見?!钡珜τ跉v史而言,真理、指證和意義都非常重要,消除這些概念就會引出嚴重的問題,“會讓歷史理論家們切斷歷史敘述與其相關的東西之間一切的聯(lián)系”。(36)F. R. Ankersmit,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21.現(xiàn)實和真理就是歷史敘述相關的,因為歷史家是在指稱語言之外的事物那個層次上說話,即“歷史家通過個人的陳述談論歷史事件、事情的狀況、因果關聯(lián)等等來描述過去那個層次”。(37)Ankersmit, ibid., pp. 41-42.的確,自懷特和后現(xiàn)代理論風行一時以來,已經有太多對真理和現(xiàn)實這些基本觀念的質疑,有太多關于“語言學轉向”的談論,把世間的一切都變成了文本符號?,F(xiàn)在應該來談談歷史寫作的另一面——即歷史的真實和歷史家應該說出真理的道德責任。
在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中,歷史家在認識論和倫理的意義上,都與實在發(fā)生的實事相關連,應該“直筆”書寫。在中國古代的史書中,《左傳》又為這個觀念提供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例證。那是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齊國大夫崔杼謀殺了齊國君主。崔杼曾迎立太子光,即齊莊公,在齊執(zhí)政多年,頗有權勢。齊國貴族棠公死了,崔杼去悼念,見到棠公的妻子東郭姜貌美,便要娶之為妻。他不顧他們同姓不當婚,也不顧占卜不利的結果,娶了這貌美的寡婦為妻??墒驱R莊公是個好色之徒,強迫崔杼之妻與之私通,又侮辱崔杼,使崔杼萌生了殺他的念頭。那年五月,莒國的國君來朝見齊君,齊莊公設宴款待,崔杼卻稱病不去參加。莊公來看望他,其實是想去找他的妻子東郭姜,而崔杼與人串通,在他家里殺死了齊莊公;這使人想起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麥克白》,麥克白也是在自己家里殺死了國王鄧肯。從《左傳》的記載可以知道,齊莊公不是什么有德行的人,但那并不能成為崔杼謀殺他的借口,所以齊國的太史便把此事作為“弒君”記載下來。令人驚訝的是《左傳》描寫齊太史如何秉筆直書,甚至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贝拮託⒅F涞芩脮?,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已書矣,乃還。(38)《春秋左傳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二冊,第1984頁。
從上面所述我們可以了解到,中國古代的史官是正式任命的,其職責就是要真實記述重大的事件,而這一職務是在一家人里繼承的。司馬遷就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了漢代太史之職。在《左傳》這一段記載里,三個兄弟都是為了真實記錄事實,作為太史而赴死,第四個弟弟冒著生命的危險,繼續(xù)要做同樣的記載,還有齊國南方一位史官也準備好,如果有必要就犧牲自己的生命來直筆書寫,只是聽說正確的記載已經寫下來了,才返回南方去。《左傳》這一片段頗有名,無論這段記載多么簡短,無論其文字多么精煉,都使我們覺得這是高度自覺的、指向自我的一段話,因為這是很稀有的歷史家站在歷史之外來看歷史的一刻,在此史家宣告了自己堅定的信念,即撰寫歷史的目的就是要真實記錄在時空中發(fā)生的事情。真理是如此重要,史家隨時準備好要為之獻出自己的生命。
當然,寫下“崔杼弒其君”這句話,并不只是記錄一個事件,而且也對這一事件的性質作出了判斷;于是歷史家也就負起了按照是非公理和公正的原則、該如何記載并作出褒貶的責任。齊莊公固然荒淫無道,但依照太史的判斷,把他殺死而造成社會動亂無序,乃是更大的惡。歷史敘述本身便是有組織的結構,力圖弄清楚行動的來龍去脈,如何導向事件的發(fā)生。例如,崔杼不顧占卜不利的結果而娶東郭姜為妻,齊莊公好色淫亂,崔杼找到一個侍人幫助他謀殺齊君,如此等等——所有這些都互相關聯(lián),建立起前后連貫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其基礎是歷史家從可以得到的各種材料中挑選出來的事件和行動,而這些相連的環(huán)節(jié)產生一種因果關系的感覺,使故事的線索清晰而可信。詩人和小說家可以馳騁想象,自由構建他們的故事線索而無須證實他們虛構的敘述;史家在建構他們的歷史敘述時,卻絕不能歪曲任何事實,他們宣稱的真實性也要受到檢驗,在原則上必須可以得到驗證。
這在中國傳統(tǒng)中,就是“史德”的觀念,是良史必備的條件。章學誠說,良史不僅要善文,有史識,有判斷能力,更重要的還須有史德。他說:“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39)章學誠:《史德》,見《文史通義校注》第一冊,第219頁。于是傳統(tǒng)的“史德”觀念就為歷史家這個概念設立了一個相當高的道德標準。實際上歷史總是從某一個觀點出發(fā)來書寫,還往往受到政治權力的影響,史書可能會有事實的錯誤或并不精確之處,也并非所有的歷史家道德都那么高尚——但所有這一切從理念上說來,都無損于中國學者和讀者都十分珍視的史家的“史德”觀念。那些做事圓滑而自認老練者,那些不講道德而只看實際效果者,都會懷疑甚至挑戰(zhàn)“史德”這個觀念,但這個理念或者說理想乃植根于人們堅定的信念之中,即相信歷史家必須說真話,相信歷史總會超過任何現(xiàn)存的權力,歷史的真相終究會露出來,活在人們集體的記憶之中。這樣一來,歷史似乎就有一種超越一切現(xiàn)存權力的意義。一個人在歷史上將如何被人記住,無論是自己家庭、社會,甚或整個國家民族的歷史,最終說來就比錦衣玉食、金銀財寶這類身外之物更重要。善莫過于名留青史,聲名永傳于后世,悲莫過于在史上留下罵名,永被人唾棄。這就可以讓我們理解司馬遷何以要隱忍發(fā)憤,完成他的巨著,也可以理解崔杼何以要一連殺死三位史官,最終也只好放棄。中國傳統(tǒng)沒有像基督教或伊斯蘭教這類制度化且影響極大的宗教,在中國文化里,信史的觀念以及一個人將如何被后人評判和記住,可以說在中國人頭腦中就形成了道德的基礎,也形成了遏制人作惡的威懾力,其效力有如宗教想象中天堂之幸福和地獄之痛苦。
歷史固然是已經消逝的過去的記錄,但歷史感卻不是對已經死去、與現(xiàn)在脫離開的過去一種古玩收藏家式的興趣,而是對現(xiàn)在仍然還活著且有意義的東西一種鮮活的體驗。正如伽達默爾所說,“只有過去當中還沒有過去的那些部分,才提供了歷史知識的可能性”。(40)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2nd revised ed, trans. and revised. J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 Marshall (New York: Crossroad, 1991) 289.如果歷史是保存有價值和有意義的東西,使之不被遺忘,那么記憶的活動就已經是一個積極選擇的過程。伽達默爾說:“記憶必須形成;因為記憶并不是不加分辨,事無巨細都記住。人們會記住某些事,卻記不住其他的事;想在記憶中保存某件事,卻扔掉另一件事?!?41)Gadamer, ibid., p. 16.在建構歷史敘述時,哪些應該記住而得以保存,歷史家已經作了選擇,其最后的結果就是歷史著述,用生動的敘述(enargheia)把過去展現(xiàn)在目前,在讀者心目中呈現(xiàn)出栩栩如生的文字圖畫和意象(ekphrasis)。在這種情形下,伽達默爾提出的“同時性” (Gleichzeitigkeit)就是個很有用的理論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在歷史知識當中,我們體驗過去那種直接的性質。這同時性概念“構成‘存在于當下’的核心”,其意義就是“無論其起源多么遙遠,呈現(xiàn)給我們這個特殊事物在其呈現(xiàn)當中,完全達到了在當下充分的存在”。(42)Gadamer, ibid., p. 127.這就是說,作為讀者或觀眾,我們通過積極的參與,可以遙想歷史人物在過去時刻、在不同境況中的所思所感,在我們直接體驗的那一刻,我們體驗到的東西就變得鮮活起來,直接呈現(xiàn)在我們的意識當中,歷歷在目,盡管其起源有可能在遙遠的往古。
伽達默爾這個概念取自索倫·基爾刻郭爾在神學中對此概念的應用,又用對藝術的審美經驗為例來加以說明。在傾聽音樂或觀賞一幅繪畫作品時,來源于過去的藝術品由我們的參與而激活,在這個意義上說來,讀者或觀眾的意識從一開始就包含在藝術品的概念本身之中?!霸谖覀兎Q為審美的這類游戲當中,觀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分?!?43)Gadamer, ibid., p. 128.不過與繪畫及其他形式的藝術相比,書寫文字更有特殊的力量,可以最生動地喚起過去,把它帶入現(xiàn)在。伽達默爾說:
沒有任何東西比書寫文字更純粹是頭腦思考的印跡,也沒有任何東西更有賴于理解的頭腦。在辨識和解釋文字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一個奇跡:陌生和死去的東西轉化為完全與我們同時而且熟悉的?!?書寫文字的傳統(tǒng)一旦被解讀出來,就在如此高的程度上成為純粹的頭腦,它對我們說話好像就在當下。正因為如此,有閱讀能力,能夠理解文字的意義,就像是一種秘密的技藝,甚至是一種魔法,可以禁錮我們,也可以放我們自由。在閱讀中好像時間和空間都被超越了。能夠閱讀過去用書寫傳下來的文字的人,就可以把過去完全轉變成現(xiàn)在。(44)Gadamer, ibid., pp. 163-64.
這段話很好地描述了我們與過去相遇的情形。過去的事件轉瞬即逝,只能由文字得以保存,在古代或在錄音錄像的技術未發(fā)明之前,更是如此,那么我們說與過去相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意思只可能是主要通過閱讀歷史敘述重現(xiàn)那些事件,體驗歷史,獲得歷史知識。在閱讀當中,的確像魔法一樣,文本的字句會變得鮮活起來,就像伽達默爾所說,“會出現(xiàn)一個奇跡:陌生和死去的東西轉化為完全與我們同時而且熟悉的”。正是通過閱讀,記住我們讀過的東西,我們才獲得歷史知識,產生一種歷史感,而這對于形成我們自身的認同感,意識到我們是誰,都至關重要。的確,過去的大部分都消失不見了,就像泥沙和渣滓沉入了時間之流的河底,大部分時間都湮沒無形了,但在某個特殊的時刻,當河水被攪擾或水流改變方向的時候,也有可能重新泛起。時間的確常常在概念性比喻中,被想成是河流,希臘古人和中國古人都有相似的比喻,顯出時間的性質就是朝向某個未來之點不斷流動。赫拉克利特說:“對那些踏入同一條河的人,流過的水卻是不同而又不同的。”他還說:“我們走進又不能走進同一條河。我們是,我們又不是?!?45)Heraclitus, fragments 61, 63, trans. Richard D. McKirahan, Jr., ed. Patricia Curd, A Presocratics Reader (Indianapolis: Hackett, 1996) 36.孔子站在江邊也嘆息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46)程樹德:《論語集釋》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10頁。我們都站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周遭的一切都在變化,我們自己也隨之而變。沒有什么是靜止不動的,每一時刻都會不同。
如果我們每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過的水都不一樣,或者換一個說法,如果我們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里,時間那不停變化的狀態(tài)就會對歷史理解的性質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理解得不同,我們怎么能夠獲得前后一致的整體的歷史知識呢?在討論同時性概念時,伽達默爾用藝術作品的審美經驗作為例子,也會引向同一個問題,因為審美經驗和審美判斷都總是個人的。伽達默爾說,弗利德里?!な┤R爾馬赫提議,“所有個人都是普遍性生命的顯現(xiàn)”,因此“‘通過把自己轉化為他人,’我們就可以直接把握住作者的個人性”。(47)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p. 189.然而這種普遍性的預設沒有充分考慮到人們理解的差異性,便越來越會出現(xiàn)問題。威廉·狄爾泰提出歷史理解的觀念是重新回到維科的真理與創(chuàng)造可以互相轉換的觀點(verumipsumfactum),即歷史是人創(chuàng)造的,因此人對歷史的認識勝于對自然的認識,因為自然乃上帝所造,也最能為上帝所認識。伽達默爾引用狄爾泰的話說:“歷史科學之所以可能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我自己就是一個歷史的人,研究歷史的人就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48)Wilhelm Dilthey, Gesammelte Schriften, VII, 278, quoted in Gadamer, ibid., p. 222.不過伽達默爾認為,“主體和客體具同一性”這個假設也有問題,因為基本的問題是,“個人的經驗和知識如何成為歷史的經驗”。由于每一個個人在眼界、經驗和知識等方面都各有局限,“人的這種有限性如何可能達于無限的理解,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重大問題”。(49)Gadamer, ibid., pp. 222, 232.伽達默爾對歷史哲學的貢獻就在于充分承認人之理解的差異和多元,并提出“視野的融合”這個概念,即主體和客體、理解者和被理解者,在達于理解的那一刻交匯融合在一起,產生出真正的洞見和認識。由于我們的視野各不相同,理解也就不可能完全一致。伽達默爾批評科學主義盲目相信方法,總以為按照科學方法循序漸進,便可不斷取得進步,他更強調歷史和傳統(tǒng)這樣的人文觀念,并且說:“理解其實不是理解得更好。…… 我們可以說,如果我們理解了,我們的理解就總是不同,那就足夠了?!?50)Gadamer, ibid., pp. 296-97.我們對文學和藝術的理解的確就是如此,我們對歷史的理解也是如此。
然而那絕不是一個極端相對主義的看法,不是“無可無不可”,也不是每一種理解都是自足而獨特的,所有的理解都是同等而且同等有效的。那個“同時性”的概念本身,即作為讀者和觀眾,我們能夠感覺和體驗到他人在過去的感覺和體驗,就已經設定了某一程度的共同性,雖然不是普遍性和完全的同一性。其實,保羅·瓦勒利曾說,他的詩的意義完全由讀者來決定,伽達默爾就摒棄了這種看法。按瓦勒利的說法,“對一個作品的一種理解,并不會比另一種理解差。并沒有一個評判的標準,來判斷什么是合適的反應”。但伽達默爾批評了這種觀念,認為這只不過是“站不住腳的闡釋虛無主義”。(51)Gadamer, ibid., pp. 94, 95.我們的確理解得不同,但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理解的層次不同,我們理解之合理性和有效性的程度也不同。換言之,我們認識到歷史的敘述和再現(xiàn)也許不可能達到完全絕對的真實,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就放棄求真,也不能因此否認歷史敘述、再現(xiàn)和認識沒有高低上下和正誤之分。盡量接近于真——真實和真理——這是史家的職責所在,也是我們所有人應該堅持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