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揚州 225002)
新文化運動包括性質(zhì)有別、但關系緊密的兩大內(nèi)容,即思想啟蒙運動和五四學生運動。這兩大內(nèi)容在后五四時代又演化為發(fā)展學術文化與致力社會改造,兩者間關系錯綜復雜。學界關注較多。近年王汎森研究指出,在馬克思主義等“新主義”崛起的同時出現(xiàn)“新學術運動”,前者強調(diào)以“主義”指導“政治、思想、文化、教育”活動,后者則認定學術、文化發(fā)展的基礎是自由、要避免政治干涉,兩者間的競爭帶來1920年代思想界的分裂。(1)王汎森:《“主義”與“學問”:20世紀2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分裂》,許紀霖主編:《啟蒙的遺產(chǎn)與反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1、237~246頁。那么,作為“新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究竟為何又如何“為主義而學問”。這是理解后五四時代馬克思主義傳播和中共革命的重要切入點。
后五四時代的思想界,不僅有因“新主義”和“新學術運動”對立所帶來的分裂,也存在“新主義”與“學術”結合的另一面。這一面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馬克思主義與社會科學的結合,在很大程度上這甚至是后五四時代思想界的主要面。朱伯康1938年就將“五四之后,中經(jīng)國民革命運動,以至于國難時期”,稱為中國近百年思想上的“社會科學運動之階段”。(2)朱伯康:《中國思想之巨流——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 》,《現(xiàn)代中國》(廣州)第1卷第8期,1938年10月1日,第17頁。王汎森的研究也注意到共產(chǎn)黨人對社會科學的熱衷。(3)王汎森:《“主義”與“學問”:20世紀2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分裂》,許紀霖主編:《啟蒙的遺產(chǎn)與反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1、237~246頁。學界對后五四時代共產(chǎn)黨人對社會科學的重視、社會科學對史學的影響等也多有研究。(4)代表性論著有:劉輝:《民國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科學”觀初探》,《人文雜志》2008年第6期。向燕南:《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新社會科學運動與史學發(fā)展的新境界》,《江海學刊》2008年第3期。朱發(fā)建:《20世紀上半葉中國史學“科學化”問題研究》,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閻書欽:《范式的引介與學科的創(chuàng)建:民國時期社會科學話語中的科學觀念》,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本文在此基礎上,聚焦“科學”與“主義”的關系,圍繞社會科學與馬克思主義的結合,系統(tǒng)考察中共社會科學觀念的特質(zhì)、外圍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在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中的作用等,希望以此研究豐富對相關問題的認知。
五四運動之后,社會科學思潮與馬克思主義相伴而興起,(5)清末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學科的知識和觀念已經(jīng)傳入。但是“社會科學”一詞出現(xiàn)較晚,目前所見較早出自1915年葉景莘《學理與經(jīng)驗》。該文寫道:“社會科學之學理因社會現(xiàn)象復雜且多不可以試驗其信實或有視自然科學之學理為遜?!?葉景莘:《學理與經(jīng)驗》,《大中華雜志》第1卷第5期, 1915年5月20日,第2頁)。五四運動后,“社會科學”一詞大量涌現(xiàn),進而形成一種與社會改造密切相關的思潮。后五四時代,尤其1927年國共分裂之后,此社會科學思潮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推動下發(fā)展成為新社會科學運動,對中國政治和學術影響深遠。需要注意的是,中國社會科學同一時期也加速學院化過程,其與主動結合社會改造的社會科學多保持距離。思想界的重心也由思想啟蒙轉(zhuǎn)入依據(jù)社會科學進行社會改造。這是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1919年11月創(chuàng)刊的《新社會》的目標即為“創(chuàng)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會”,而其態(tài)度則是“根據(jù)社會科學的原理,參考世界的改造經(jīng)驗”。(6)《發(fā)刊詞》,《新社會》第1期,1919年11月1日,第1頁。共產(chǎn)黨人更為自覺地依據(jù)社會科學推動社會改造。1923年改版的中共中央機關刊物《新青年》(季刊)就強調(diào),“新青年當為社會科學的雜志”,強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特別需要社會科學的根本智識,方能明察現(xiàn)實的社會現(xiàn)象,求得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7)《新青年之新宣言》,《新青年》(季刊)第1期,1923年6月15日,第3、6頁。
共產(chǎn)黨人對社會科學的認識直接與社會改造相連?!缎虑嗄辍?季刊)改版伊始就主張:“新青年既為中國社會思想的先驅(qū),如今更切實于社會的研究,以求智識上的武器,助平民勞動界實際運動之進行?!?8)《新青年之新宣言》,《新青年》(季刊)第1期,1923年6月15日,第3、6頁。1923年10月,青年團機關刊物《中國青年》在發(fā)刊詞中也強調(diào),要引導青年到“活動”的路上,“要讀指導怎樣做事的那些書”,且“同時要做事”。(9)《發(fā)刊辭》,《中國青年》第1期,1923年10月20日,第1頁。這里所謂做事和做事的書很快就得以明確。一周之后,惲代英在批評蔡元培的“教育救國論”時即指出,即使“北大的文科學生,個個都成了郁根、杜里舒;北大的理科學生,個個都成了愛恩斯坦”,也不足以救國。那么何種知識才能救中國?他旗幟鮮明地提倡社會科學,以為“要中國好必須研究怎樣才可以使中國好”,“最要緊是研究社會科學”,“要靠學理來解決中國問題”、“團結民眾”、“推倒軍閥”。(10)代英:《蔡元培的話不錯嗎?》,《中國青年》第2期,1923年10月27日,第3~4頁。
共產(chǎn)黨人主張“最要緊是研究社會科學”,很快引發(fā)輿論對共產(chǎn)黨忽視乃至否認學術的批評。讀者“效春”對惲代英說:“望不要把學術看得太輕了,我們要希望大家多多注意國事,但不希望青年反對學術?!睈链⒎裾J反對學術,稱他“處處想從學術中求得社會破壞建設中所應遵循的途徑”,“很恨從前糊里糊涂讀了幾本不相干的書,完全未曾注意社會科學”,“現(xiàn)在正想多用力硏究社會科學”。(11)代英:《學術與救國》,《中國青年》第7期,1923年12月1日,第1頁。其后,他再次撰文解釋并不反對學術,但仍強調(diào)“救國仍非研究救國的學術不可”?!皩W術”和“救國的學術”有所不同,于是難免有“排斥科學文學玄學于救國范圍以外的嫌疑”。惲代英對此認為“定要打破任何學術都可以救國的謬想”,“不要以為吃飯的學術便是救國的學術,不要欺騙青年,以為吃飯的學術,比救國的學術要更重要”。(12)代英:《再論學術與救國》,《中國青年》第17期,1924年2月9日,第2、3頁。這里所謂“吃飯的學術”,指主要解決從業(yè)者吃飯問題的“科學文學玄學”等。鄧中夏也曾批判青年中“不研究正經(jīng)學問不注意社會問題,而專門做新詩的風氣”,告誡他們“新中華的改造只仗你們了,卻不是仗你們幾首新詩”。(13)中夏:《新詩人的棒喝》(1923年12月1日),《鄧中夏全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3、294頁。
惲代英對“救國的學術”與“吃飯的學術”的區(qū)分有明確的指向性。后五四時代,以追求客觀知識、為學術而學術的學術獨立思潮興起,其與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改造都源出新文化運動,但在“學術”與“社會”之間卻各有側重且互有不滿。在惲代英眼中,為學術而學術是“吃飯的學術”。他雖稱不敢反對為學術而學術、不問是否能救國的研究,因為人們有按“自己的意志,以尋求享樂”的權利,中國若能因此出現(xiàn)牛頓、愛因斯坦,就算亡國也能留存“他們?nèi)f古馨香的姓名”,國人也可“分一點榮譽”。但是,惲代英認為“這種榮譽,不享受亦罷了!”關鍵得把中國“這種貧困窘迫的慘狀”給挽救過來。故而,他“希望一般青年,多花些精神,研究挽救這些事間的學術,這似乎比那種個人的享樂,與虛空的榮譽更重要一點”。(14)代英:《再論學術與救國》,《中國青年》第17期,1924年2月9日,第4頁。同在青年團任職的林育南也對“一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青年,每日在講堂上或自修室的樂椅上研究資產(chǎn)階級的甚至封建社會”的“學術”加以批判,主張革命的“惟一的智識就是‘了解社會’”。(15)林根:《青年的革命修養(yǎng)問題》(1924年9月20日),《林育南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1~182頁。
共產(chǎn)黨人從“致用”的角度切入討論社會科學,自然無法回避自然科學更為實用的問題。當時“科學救國”思潮影響很大,其所謂“科學”主要是指自然科學,對共產(chǎn)黨的社會科學則多持批評態(tài)度。讀者“效春”指出,不少人認為研究社會科學只是做到破壞、與建設無益,建議“還是多多注意自然科學,以為將來的建設預備”。他覺得“像這樣的論調(diào),是最能迷惑人心”,“沉睡在科學救國的迷霧里的青年,實在不少”。對此,惲代英認定如“中國政治上了軌道,能夠有足夠的本國技術家,自然是再好沒有”,但“若時局不轉(zhuǎn)移,中國的事業(yè),一天天陷落到外國人手里,縱然有幾千幾百技術家,豈但不能救國,而且只能拿他的技術,幫外國人做事,結果技術家只有成為洋奴”。故而,“要救中國,社會科學比技術科學重要得多”。(16)代英:《學術與救國》,《中國青年》第7期,1923年12月1日,第2、4頁。類似的評判,惲代英在多處說過,如在《造黨》中就指出:“我不能說中國不需要工業(yè)人才,不過我們必須明白承認,在今天這種政局之下,縱然有幾多工業(yè)人才,終不能找著他們所應做的事;所以結果養(yǎng)了幾多工業(yè)學生,仍只有用非所學的到學界政界去做流氓。”見惲代英:《造黨》(1924年3月8日),張羽、姚維斗等編:《來鴻去燕錄(惲代英書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7頁。惲代英另在回應讀者“正昌”指責他只有社會科學能夠救國“立論太偏”時,認為“自然科學是建造文明的工人,社會科學是工程師”,而“現(xiàn)今中國一般學自然科學的人,他們忘了他們工人的地位,以為他們便可以假冒工程師,用不著再有什么人研究社會科學”,這是他“所反對的”。不過,他仍肯定自然科學的方法,強調(diào)“反對不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各種社會問題”。(17)代英:《通訊:學術救國》,《中國青年》第28期,1924年4月26日,第10~11頁。顯然,問題的關鍵是自然科學者的政治立場,非其科學方法。
共產(chǎn)黨人強調(diào)“社會”與“學術”相結合,但要相對偏重“社會”。讀者張銓談及將來的打算,除“加入代表農(nóng)工利益而領導民眾革命的唯一政黨”中國共產(chǎn)黨外,還打算到俄國學習“新的社會科學,革命的政治學說,與革命的知識”。(18)《讀者之聲:革命青年與自然科學》,《中國青年》第7卷第3~4期,1927年2月12日,第94、95~96頁。但《中國青年》編者并不認同:“研究社會科學,加入共產(chǎn)黨,固然是一個有明白認識的青年所應做的事;但是一定要到俄國去學革命,則不盡然”,因為革命“最重要的還是在實際爭斗中去學習理論的應用”,“在國內(nèi)學習革命,把研究和行動聯(lián)在一起并進,從實際的革命工作中求進步”。(19)《讀者之聲:革命青年與自然科學》,《中國青年》第7卷第3~4期,1927年2月12日,第94、95~96頁。實際上,1922年5月,陳獨秀就已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大會上呼吁,“青年同志們,寧可以少研究點馬克思的學說,不可不多干馬克思革命的運動”,得把馬克思學說當作“社會革命的原動力”,不要當成“消遣品”。(20)陳獨秀:《馬克思主義的兩大精神》,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1919~192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頁。共產(chǎn)黨人不僅如此引導青年學生,他們也身體力行。1925年11月,毛澤東在回應少年中國學會會員調(diào)查時,就稱其學業(yè)是“研究社會科學,現(xiàn)在注重研究中國農(nóng)民問題”,與之相應其事業(yè)為“教過一年書,做過兩年工人運動,半年農(nóng)民運動,一年國民黨的組織工作”。(21)毛澤東:《答少年中國學會改組委員會問》(1925年11月21日),《毛澤東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9頁。
共產(chǎn)黨人上述對社會科學的認識有其思想淵源。這種重實踐的趨向受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如墨家和顏李學派,以及新文化運動時期“工讀主義”等的影響;(22)毛澤東青年時代的經(jīng)歷可為代表。相關研究參見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31~134頁)和丁曉強《近世學風與毛澤東思想的起源》(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56、161頁)。同時,中國近代社會科學興起的根本目標即為“救國”,“救國”的迫切性往往催生出“救國工作太重要了,讀死書沒有用”的認知。(23)呂芳上:《從學生運動到運動學生》,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第150頁。當然,更重要的是,后五四時代的共產(chǎn)黨人自覺地將社會科學視為“救國的學術”,而其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乃是這種社會科學的靈魂乃至本身。換言之,共產(chǎn)黨人將社會科學與其馬克思主義信仰整合在一起。
(5)送給錦紅家的這把傘尤其漂亮,綠色的綢布面上灑著紅蘑菇,傘柄是有機玻璃的,里面還嵌著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紅寶石。(蘇童《傘》)
共產(chǎn)黨人在《中國青年》等輿論平臺通過推薦社會科學書目、提出研究問題、倡導社會調(diào)查和高度贊揚蘇俄社會科學等,彰顯其社會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實質(zhì)。惲代英等在《中國青年》通信欄中與讀者多次討論社會科學問題,其中就涉及推薦書籍。他接受保定讀者王中派的建議,為青年推薦社會科學著作。他“久感覺為一般青年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現(xiàn)在出版的書是很多的。除了一部分無關社會科學的書以外,談社會科學的,亦是不一定值得青年們一讀”。有些“中間偶然仍會夾著一些很荒謬不通的意見”,故而“要使青年讀書時不受他們的欺騙”,“一種批評性質(zhì)的介紹實在要緊”。他推薦《社會問題總覽》(李達譯)、《社會問題詳解》(盟西譯)和《社會問題概觀》(周佛海譯),前兩書為高畠素之同一書的不同譯本?!斑@幾本書可以給一般人對于各種社會問題的一個概念?!?24)但一(惲代英):《讀什么書與怎么樣書?》,《中國青年》第8期,1923年12月8日,第11、12頁。惲代英肯定高畠素之此書,但論及馬克思主義則指明其不足。如,他指出“關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與剩余價值說,我料看此書的必仍難十分了然”,而此又“系談社會主義的根本義,不可不注意研究”。(25)代英:《社會主義與勞工運動(讀書錄)》,《中國青年》第11期,1923年12月29日,第14頁。
其后,“冰冰”和施存統(tǒng)在《中國青年》上也各自開出書目?!氨狈Q其所開書目是“一個馬克思學說的書目”,內(nèi)列有《陳獨秀先生演講錄》、《社會主義討論集》、《社會主義史》、《共產(chǎn)黨宣言》、《社會科學講義》等22本書。他逐本加以介紹,如對《社會科學講義》寫道:“是瞿秋白施存統(tǒng)等在社會科學研究會的講義。每月一冊,十個月可出完,現(xiàn)已出到第二集,內(nèi)有《現(xiàn)代社會學》《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社會運動史》《社會思想史》《社會問題》《社會哲學概論》等篇?!?26)冰冰:《一個馬克思學說的書目——為南京社會科學研究會編》,《中國青年》第24期,1924年3月29日,第4~10頁。施存統(tǒng)認為惲代英和“冰冰”的書目“非加一點補充不可”,其中惲代英所舉書目“有的固然很好,有的實在不大靠得住”。他與兩者的分歧主要在社會科學研究是重理論還是重具體事實。施存統(tǒng)以為社會現(xiàn)象紛繁復雜,沒有足夠的時間“先從一件一件的具體事實下手研究”。同時,既有社會科學的階級觀念多不正確,“許多記載事實的書報,因階級的或能力的關系,往往不能把真相顯現(xiàn)出來,有的竟故意造謠”。施存統(tǒng)對社會科學的理解側重理論,認為“研究社會科學,還得先從理論上著手”,“服從社會科學的定律,乃是人類〈經(jīng)〉營社會生活時應取的正當態(tài)度”。他明確其社會科學理論為“馬克思派的社會科學”,因為“只有它最能圓滿解釋各種社會現(xiàn)象”,故而“研究馬克思學說,是研究社會科學”的“第一個需要”。他所列《馬克思主義和達爾文主義》、《馬克思學說概要》、《共產(chǎn)黨宣言》等23本書,絕大多數(shù)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他將書目命名為“研究馬克思主義應看之中文書籍及其次序”,還分別加以簡評。最后,施存統(tǒng)還壓縮出一個精選版:“其中特別要看的,我想是《馬克思主義和達爾文主義》、《共產(chǎn)黨宣言》、《唯物史觀淺釋》、《工錢勞動與資本》、《階級斗爭》、《共產(chǎn)黨計劃》、《勞農(nóng)俄國研究》這幾本書,這是為不能看上面所舉全部書籍的人而說的。”(27)存統(tǒng):《略談研究社會科學:也是一個書目錄》,《中國青年》第26期,1924年4月12日,第4~8頁。
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科學是基于蘇俄實踐可效法的對象。1924年3月,北京大學教授陳啟修從莫斯科致信校長蔣夢麟反復稱道蘇俄的社會科學。此信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中國青年》就是其一。陳啟修在信中以為,蘇俄的“新社會科學,是無產(chǎn)階級執(zhí)政的國家中的社會科學,他們認為是真的社會科學”,是“俄政府主要政策”和學校教育中的主要科目。與之相應,舊社會科學“為資產(chǎn)階級利益而說法的”、“是不合理的,是不徹底的,是虛論的”,“所以他們主張要推翻舊社會科學”。陳啟修對新社會科學寄予厚望:“他們研究的期間,還只有四五年,所以不敢說已經(jīng)有空前的名著”,“若再假以歲月,我想新社會科學之勢力,必定要風靡全世界的”。(28)啟修:《俄國的社會科學》,《中國青年》第22期,1924年3月16日,第2~3頁。值得注意的是,陳啟修正是在蘇期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之后他的“社會科學論著明顯接納了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的觀點,并注意體現(xiàn)其科學性”。(29)孫宏云:《陳啟修:從“庶民主義”到“新政治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4月10日,B02版。
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科學雖興起時間不長,但確實很快風靡世界?!吨袊嗄辍匪d東京來信在敘述日本政府迫害學生時提及學生對社會科學的狂熱:“日本學生近年來之如狂一般的研究社會科學,乃是資本主義迫害社會一般民眾——尤其是無產(chǎn)階級——的反映”,“純潔的青年要求完美的社會,這不但是正當,且是他們的天職”。他們“是受著蘇俄大革命的沖動為多,蘇俄革命成功后社會科學也得了一個長足的進步,因之一般青年因感于資本主義的毒焰,便對于社會科學發(fā)生了一種完善社會組織的追求”。為此,日本學生到處“設立社會科學研究會”,到1924年“成立全國學生社會科學聯(lián)合會”。他們攻擊“資本主義社會的組織”,決定“同情于無產(chǎn)階級運動”。(30)山水:《日本資產(chǎn)階級反動的蠻舉》,《中國青年》第6卷12號,1926年10月15日,第321、322頁。這自然是蘇俄革命所引發(fā)新社會科學風靡世界的表現(xiàn),后五四時代中國的社會科學熱也類似,其中的學生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更是如出一轍。
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科學很快步入革命實踐,在此過程中各地社會科學研究會起到了重要作用。1923年11月,中共三屆一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通過《教育宣傳問題決議案》,規(guī)定各地在可能時需成立“社會科學的研究會”。該案要求各地社會科學研究會要向“‘社會科學會’(即中央教育委員會)”匯報工作,會員得閱讀《新青年》、社會科學講義和黨員“關于主義之書籍”,“從事實際調(diào)查各種中國現(xiàn)實問題如勞動狀況”等。(31)《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三屆第一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文件(1923年11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編(1921~1925)》,北京:中央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208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廣東、江蘇、浙江、山東、陜西、山西、上海、河南、湖南以及上海大學等均有社會科學研究會成立,而且不少深入到社會基層,它們在組織上接受中共黨團領導。
1924年1月23日,南京社會科學研究會成立于東南大學梅庵,(32)朱斐主編:《東南大學史(1902~1949)》,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40頁。由東南大學、河海工程學校等“幾個學校底學生所組織”。該會的研究對象“偏重社會科學中之政治經(jīng)濟,尤其注重時事”,首次公開演講的論題分別為“馬克思學說是什么?”、“共產(chǎn)主義與中國”和“中俄交涉”?!吨袊嗄辍穼ζ滟澴u有加,認為“他們底精神,可供一般青年團體的采取。年來國內(nèi)不是常常有‘讀書運動’底呼聲嗎?于是居然有一般‘荒天下之大唐’的人就提倡什么‘勸學金’;一般復辟派就提倡什么‘國文會考’、‘國故’。但我們到底要怎樣讀書呢?請注意南京社會科學研究會!”(33)冰冰:《南京社會科學研究會》,《中國青年》第29期,1924年5月3日,第14~15頁。事實上,該會本身就是在中共南京黨團組織領導下成立的。(34)南京師范大學校史編寫組編:《南京師范大學大事記(1902—1990)》,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0頁。該會也曾參加反對基督教大同盟等活動,貫徹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方針政策。(35)《團南京地委組織十一月份工作報告(1925年12月1日)》,中央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團江蘇各地委、特支、獨支) 1923年—1926年》,1988年,第94頁。
1925年11月23日成立的山東社會科學研究會,也“以研究社會科學——救國學術,作實際的革命工作為宗旨”。他們“因帝國主義與軍閥的壓迫”認為只有革命一條活路,而要革命“不是所有學術都能救中國迫在目前之危機的,只有硏究社會科學才能得到救國的途徑”。研究會“成立未久,殊無成績可言,僅做了幾次唯物史觀的討論。最近正努力于社會活動,如參加國民會議促進會,并籌備于圣誕節(jié)與本處非基督教大同盟聯(lián)合,作非基督教大示威運動”。(40)《青年團體報告:山東社會科學研究會》,《中國青年》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63~164頁。1925年1月1日,山東國民議會促成會召開市民大會,青年團濟南地執(zhí)委在會上以社會科學研究會和馬克思主義學說研究會的名義,散發(fā)《列寧與被壓迫民族》等傳單、出售《向?qū)А返瓤铩?41)韓立明:《齊魯大地的曙光:中國共產(chǎn)黨山東早期組織的建立和大革命時期的斗爭》,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142頁。
需要指出,《中國青年》“青年團體通信”中的青年團體并非只有社會科學研究會,但大多與社會科學研究會內(nèi)容相近。如,通信處為南京第一中學張道任的愛群社,聯(lián)系人為山東青州第十中學校趙文繡的青州平民學會等。這些組織同樣反映國民革命的時代特征和共產(chǎn)黨的主張。如青州平民學會:“會內(nèi)同志至七十余人,對于‘五四’曾發(fā)表宣言,六月間專為收回教育運動,曾出宣言一次,引起教會的反感,他也出了一次宣言,我們又出了一宣言,教會方面就沒有反駁。我們也加入了反帝國主義大同盟,非基督教大同盟,現(xiàn)在我們發(fā)起的國民會議促成會已于一月一日成立?!?42)《青年團體報告:青州平民學會》,《中國青年》第61期,1925年1月10日,第180頁。
中國共產(chǎn)黨不僅通過《中國青年》等指導各地社會科學研究會,不少領導人還走入其中與之互動。瞿秋白、惲代英就曾受邀到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演講。1924年12月底,瞿秋白在該會的演講中區(qū)分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與既有社會科學,引導會員研究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他明確社會科學研究的立場問題,“研究社會科學須注意觀察點,現(xiàn)在須以觀察點站在世界無產(chǎn)階級上才不致與時代相?!?,“我們必須站在某階級上面,才看得出社會制度的好壞,才找得出改造的方法”。(43)《社會科學與社會科學研究會(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瞿秋白演講)》,《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2月30日,第3頁。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也聘請惲代英擬定演講計劃,一周內(nèi)每天講演兩小時。(44)張元?。骸渡虾4髮W與現(xiàn)代名人(1922—1927)》,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46頁。他在演講中強調(diào)須研究“如何實用來改造社會,如何著手進行,如何改良計劃”、“研究社會科學,倘若??繋妆舅罆苍S要為書所欺”等。(45)余澤鴻記:《我的研究社會科學方法(惲代英講演于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2月29日,第4頁。無獨有偶,1924年12月“新成立月余”的上海社會科學研究會,也開會“議決請惲代英先生指導會務事宜”。(46)《社會科學研究會開會志》,《民國日報》1924年12月13日,第3張第11版。
各地社會科學研究會在中國共產(chǎn)黨和青年團領導下,學習馬克思主義、積極參與國民革命。1925年3月孫中山去世后,河南省社會科學研究會于4月18日在杞縣縣城城隍廟舉行各界追悼孫中山逝世大會。研究會負責人張海峰“高度贊揚了孫中山革命的一生之后,表示要化悲痛為力量,積極投入國民革命”。(47)中共開封市委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chǎn)黨開封歷史(1919—1949)》,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51頁。會員吳芝圃、韓紹棠也表示,“我們愿為社會運動、崇拜國民革命者”,“要以繼續(xù)先生未竟之志,努力地工作?,F(xiàn)在就開始我們的工作,向民眾宣傳,使他們對于先生自身,先生和民眾的福利,及他們各各應負的責任有個深切的概念”。(48)吳芝圃、韓紹棠:《通信一則》(1925年4月),段佩明主編:《黃河忠魂:韓達生烈士紀念文集》,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頁。又如,保定“社會科學研究會能召集學生二千人”,共青團保定地區(qū)領導人期待他們訓練學生中的國民黨力量,“一方使民校(國民黨)分子不動搖地站在我們指導之下,一方亦擴大國民革命之宣傳于一般民眾中”。(49)《團保定地委關于宣傳工作的報告》(1925年9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河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甲 第1冊 1922年3月—1926年7月》,1997年,第335頁。顯然,這些社會科學研究會積極貫徹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張,配合了國民革命。
當然,這一時期并非所有社會科學研究會都在中國共產(chǎn)黨影響之下。不少學院派的社會科學組織對借社會科學介入現(xiàn)實政治相當警惕。北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就指出:“本會純粹為研究學術之團體,永不向外作政治活動”。(50)《社會科學研究會啟事(二)》,《北京大學日刊》1925年3月4日,第2版。此外,也存在持類似觀念的學生社會科學組織。1924年成立的完全由學生組織的上海國立自治學院社會科學研究會規(guī)定:“本社在研究學術上社員之態(tài)度為一致,至各個人之主張與信仰,則不以一定之型式限制之。”(51)《國立自治學院社會科學社成立:附國立自治學院社會科學社簡則》,《學生雜志》第11卷第11期,1924年11月5日,第151頁。這些社會科學研究會的學術研究與政治信仰并不直接關聯(lián),與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科學觀念判然有別。
共產(chǎn)黨人主導的各地社會科學組織是傳播馬克思主義、引導青年走向革命的利器。寧波社會科學研究會的組織者華少峰就是代表。1925年6月,他轉(zhuǎn)任青年團南京地委書記,同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開國中將劉少文同樣典型。1924年,劉少文在上海大學讀書的中學同學馬培毅向他介紹閱讀《新青年》、《中國青年》和上海大學的社會科學教材。受其影響,他和開封河南省立第二中學同學吳芝圃等組織了“河南社會科學研究會”。該會積極開展馬克思主義學術報告會等活動,影響遍及河南全省。1925年初,劉少文等請求青年團中央派人指導工作,同年自己也加入青年團,其后任“二中”團小組長,在校發(fā)展共青團組織。1925年6月,他由共青團員轉(zhuǎn)為共產(chǎn)黨黨員,擔任“二中”黨支部書記。(52)以上兩段參考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傳》編審委員會等編:《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傳第18卷》,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13年,第357~358頁。
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積極參與革命繼而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后五四時代共產(chǎn)黨人較為普遍的成長方式。楊尚昆的入黨之路也是如此。他1924年在成都參加社會科學讀書會,廣泛接觸馬克思主義書籍,于1925年加入共青團,1926年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53)孫耀文:《風雨五載——莫斯科中山大學始末》,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第45頁。左權也是1921年考入湖南醴陵縣立中學后,通過積極參加社會科學研究社,閱讀《馬克思主義淺說》《新青年》《向?qū)А返冉邮荞R克思主義而成為共產(chǎn)黨人。(54)姚仁雋:《左權將軍小傳》,左太北編:《左權家書》,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4年,第105頁。同時,不少共產(chǎn)黨人也通過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開展革命活動、發(fā)展黨團組織。中共“六大”代表王懋廷的經(jīng)歷足以說明。1921年他考入北京大學,參加北大馬克思主義研究會,1922年在鄧中夏介紹下加入共產(chǎn)黨。1924年秋天,他被組織派往陜西綏德第四師范學校任教,在學生中講授馬克思主義著作,成立“社會科學研究會”等團體。(55)李蓉、張延忠主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至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名錄》,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4年, 第190頁。
在各地社會科學研究會之外,我們再以瞿秋白擔任系主任的上海大學社會學系為例進一步說明。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在后五四時代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傳播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上大學生姚天羽后來指出,社會學系“使同學們感到了極大的興趣”,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學說,“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階級斗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等等“一系列的新東西、新道理,充滿在這一學系的講義和教師的講授中”。(56)姚天羽:《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洪爐——上海大學》,本書編委會編:《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大學(下卷)》,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96頁。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會即由社會學系學生主辦。(57)《上海地委兼區(qū)委第十五次會議記錄》,本書編委會編:《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大學(上卷)》,第489頁。1924年12月,上海公共租界當局注意到“該大學之大部分教授均系公開的共產(chǎn)黨人,彼等正逐漸引導學生走向該政治信仰”。(58)《上海大學瞿秋白等活動》,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日報》1924年12月。轉(zhuǎn)引自本書編委會編:《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大學(上卷)》,第250頁。
據(jù)楊之華回憶,瞿秋白上課時擅長“深入淺出地分析問題,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和當前的革命斗爭密切結合起來”,“能夠幫助同學提高階級覺悟和理論水平,解決思想問題和各種疑問”。(59)楊之華:《回憶秋白》,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頁。姚天羽也指出,瞿秋白能“把理論和當前實際斗爭密切結合起來,反復地分析、解釋著。同學們聽來都能心領神會,都很高興聽他的課”,以至其他專業(yè)“甚至別的學校愛好社會科學的同學也來校參加旁聽”。(60)姚天羽:《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洪爐——上海大學》,本書編委會編:《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大學(下卷)》,第1096頁。這無疑體現(xiàn)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將科學、主義與革命實踐合而為一的特征。瞿秋白對楊之華的入黨思想談話更典型:“你是CY,已經(jīng)是靠近黨的積極分子,只要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并且把學習理論和實際工作結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更快地進步。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只有在實際的階級斗爭中才能領會?!?61)楊之華:《回憶秋白》,第7、6、6、7、5頁。瞿秋白顯然高度重視革命實踐對于“主義”的作用。
學術獨立思潮在上海大學也很有影響。共產(chǎn)黨人要通過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引導學生,必然要面對和克服學術獨立思潮。社會學系學生當時就面臨“讀書”與“社會工作”孰輕孰重的問題。楊之華回憶說:“在一次討論會上,秋白詳細地解釋了為什么革命學校的教學方針和革命青年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都應該貫徹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原則。他說,書是要讀的,但不要死讀書,因為書不是為了代替你思想而寫的,而是幫助你思想而寫的,學習革命理論是為了指導革命的實踐;一邊學習,一邊參加實際工作,有助于領會革命理論、改造思想和取得實際經(jīng)驗。”(62)楊之華:《回憶秋白》,第7、6、6、7、5頁?!袄碚撀?lián)系實際”在共產(chǎn)黨人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觀念中被如此高度強調(diào)。
瞿秋白等人的努力效果明顯,“大家提高了認識,能夠正確地對待學習和工作了”。(63)楊之華:《回憶秋白》,第7、6、6、7、5頁。不過,在“讀書”與“社會工作”之間沖突彌合的同時,不少學生出現(xiàn)一種基于科學信仰的自負感。楊之華提到“社會學系的看不起文學系、特別是英文系的同學,說他們是貴族、少爺、書呆子;而后者則反唇相譏,說前者是‘掛名學生’‘空頭革命家’”。對此,瞿秋白勸社會學系“應該首先打破成見,不要自以為進步而看不起人家”,“革命靠少數(shù)人是不行的,應該帶動廣大群眾去干”,并指出文學中的“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對革命是有推動作用的”;他對文學系同學則強調(diào)“在階級社會里,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學文學的人應該有革命的立場,不能脫離政治”。在瞿秋白等人的引導下,上海大學“各系同學之間的門戶之見逐漸消除了,彼此在一起進行座談或聯(lián)歡,文學系的同學參加社會工作的也多起來了,在他們中間也發(fā)展了不少黨團員”。(64)楊之華:《回憶秋白》,第7、6、6、7、5頁。
以《中國青年》等為代表的輿論平臺,通過連接各地的社會科學組織和上海大學這樣的“紅色學府”,引導大批青年學生接受馬克思主義、走向革命。在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觀念的傳播中,這些輿論平臺、組織機構等被結合成一個整體。瞿秋白的工作堪稱縮影。楊之華提到他“當時的工作是很忙的,除了在上海大學教課以外,主要是參加黨中央的領導工作,并具體負責黨中央宣傳部的工作,主編黨中央機關刊物《新青年》(季刊)、《前鋒》和參加《向?qū)А返木庉嫻ぷ?,?jīng)常為這些黨刊寫文章”。(65)楊之華:《回憶秋白》,第7、6、6、7、5頁。其時同任上海大學教授,并任團中央宣傳部長及《中國青年》主編的惲代英,又何嘗不是。應該說,國民革命期間,以瞿秋白、惲代英等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人將大學、雜志、社會組織與革命結合在一起,通過學習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科學等,影響大批青年走向革命、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66)曹聚仁就稱:“中共的重要干部,多從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中來,而國共合作時期的核心人物,也都集中在上海大學”(《我與我的世界》,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43頁)。
后五四時代,社會科學和馬克思主義的結合影響深遠。1928年,朱自清在反思后五四時代的中國思想界時認為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且后者“只包括近一年來的時間”,而“前九年都是醞釀的時期”。他并注意到“三四年來,社會科學的書籍,特別是關于社會革命的,銷場漸漸地增廣了,文學、哲學反倒被壓下去了”。(67)自清:《那里走》,《一般》第4卷第3號,1928年3月5日,第371~372頁。這“三四年”恰是各地社會科學組織建立、馬克思主義迅速傳播的時期。這種趨勢并未止于國共合作期間,1927年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傳播更是如此。1930年,支持國民黨的光明學社還稱,共產(chǎn)黨“利用社會科學運動和文藝運動的兩大戰(zhàn)略,拼命地向著我們連環(huán)進攻。他們一講到社會科學便什么馬克斯中克斯地大大的宣傳其過激主義”,“青年因為沒有中心思想的緣故,便時被其熏染”。(68)文:《法政學院光明學社成立》,《申報》1930年12月3日,第9版。
當然,后五四時代共產(chǎn)黨人對“主義”和“科學”的結合也有不足。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和傳播首先服務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實際斗爭,對理論性和學術性的要求相對不夠。(69)唐寶林主編:《馬克思主義在中國100年》,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8頁。這一時期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上做出很大貢獻的李達就稱:“我主張黨內(nèi)對于馬克思主義學說多做一番研究工夫,并且自己也努力研究馬克思學說和中國社會狀況,以求對于革命理論得一個徹底的了解。但當時黨內(nèi)的人多注重實行,不注重研究,并‘有要求馬克思那樣的實行家,不要求馬克思那樣的理論家’的警句,同時我也被加上了研究系(指研究社會學說講的)的頭銜?!?70)李達:《中國所需要的革命》,《現(xiàn)代中國》(上海)第2卷第1號,1928年7月16日,第1頁。不過,后五四時代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主義”和“科學”結合中的偏重仍在其范圍之內(nèi),兩者間并未趨于對立,總體仍呈相互促進之勢。
“新學術運動”與倡導者胡適等人的自由主義立場之間,也存在與社會科學和馬克思主義類似的結合。胡繩曾指出解放前“馬克思主義者也講社會學、政治學,實際上是利用它來講馬克思主義。而中間派一些知識分子搞的社會學、政治學,就事論事,只講社會的一些具體弊端,認為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去研究解決,就能實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改變整個社會。不從根本上觸動舊的社會政治制度,不反帝反封建,這樣怎么能解決中國問題呢?是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的。因此,馬克思主義者很自然地認為它沒有用處,加以否定?!?71)“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課題組:《胡繩論“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1頁。換言之,后五四時代“學術”與“主義”的分化組合、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等的競爭,仍難脫離彼此在政治上的改良與革命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