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鑫磊
1908年,俄羅斯探險家科茲洛夫于黑水城地區(qū)發(fā)現(xiàn)大批西夏文獻,現(xiàn)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20世紀90年代,史金波、蔣維崧諸位先生前往東方文獻研究所進行拍照,后經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獻》,如今已經出版29冊。其中第9冊Инв.No.4926號文獻,被定名為《亥年新法》[1]324。關于這件文獻,第14冊對其進行了介紹,“楷書。所屬卷次不明。紙背有文書”[2]附錄8。在查找紙背文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13冊中再次出現(xiàn)此件文獻,編號修改為Инв.No.4926-1V,先前定名的《亥年新法》修改為《法條》[3]302,介紹中說“寫本,西夏文19行,行楷”[2]附錄62,雖然名稱發(fā)生修改,但并未予以定名。
到目前為止,還未有人對這一文獻進行考釋及定名,本人不揣簡陋,試對此文獻內容展開釋讀,以期正確定名,為文獻學和歷史學提供一份基礎性資料。
以下是對4926號寫本的考釋,不清楚的地方以“□”替代,“△”代表虛字不譯。
對譯:
19-1□□□歉階窾缊罈堡絍籿繕羋諜拓怖
□□□用能則神有如測難國君之寶也
19-2瞭夕(1)落萅繕綀耫歉科夕落萅繕聶緝
因間 者他國人來用內間者他國官人
19-3蔎絧禑屬握夕落綽娜夕癟纝瞭輻歉蟗
與心言為內間者敵寇間諜復依還用死
19-4夕落訂綀柴屬(2)眮屬(3)禑莀丑(4)萅繕妒前(5)蘦
間者己人詐為 詐為 言執(zhí)使 他國謂往 此
19-5瞭紏笍搏夕落前縹秊輻階蒜蹦
依利得生間者往還事報上也故
19-6窲膌秊襲夕癟廢扼嘩碙帝夕癟廢胎
兵行事中間諜于要莫賞與間諜于多
19-7嘩綃箎簁窾夕癟歉帛階稅佬簁窾
莫圣智非則間諜用豈能義仁非則
19-8夕彬歉耳階秺罵(6)簁□次纴到癿耳嘩
間諜用所能妙魏非□實虛有見所莫
意譯:
(五間)俱起,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因間者,因其鄉(xiāng)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故三軍之事,莫密于間,賞莫厚于間,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所能用間諜,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校注:
(1)“夕”,常和“癟”搭配,構成“夕癟”,包含兩種含義,一為“檢查”,一為“奸細”,在此取第二種含義。在本文中,“夕”字出現(xiàn)分兩種情況,即“夕”和“夕癟”,二者意思完全一致,皆作“間諜”義。區(qū)別在于“夕”字只用于翻譯“五間”,即“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其余情況下,表“間諜”義時,皆作“夕癟”。
(2)“訂 綀 柴 屬”,譯為“己人詐為”,即“為己人詐”,對應內容為“為誑事于外”,《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杜牧注為“誑者,詐也。言吾間在敵,未知事情,我則詐立事跡”[4]295,西夏譯者簡化為“為己人詐”。
(3)此字原無,或是傳抄過程中與“屬”字重復,產生衍字。
(4)“眮禑莀丑”,譯為“詐言執(zhí)使”,即“使執(zhí)詐言”,對應內容為“令吾間知之”,意思是讓間諜手持假情報前去敵國。
(5)“萅繕妒前”,譯為“他國謂往”,林英津老師譯為“人國說往”[5]3-176,彭向前老師譯為“人國往說”,對譯內容為“而傳于敵間也”,意思是己方將間諜消息傳往他國。
(6)“秺罵”,譯為“微妙”,其中“罵”為譯音字,本義為“魏”。
對譯:
19-9□□洽塘(1)……緋蘦焦鞘螁毋窲碈沸擂筞
□□刺使……司此△引寄于軍馬習勾管
19-10少若瞭薠挎綀睼僅萐(2)箎膁佬
言節(jié)依罪獲人金潘呂 智解義
19-11妹矖蔎瞛……螺緸弛疥頑,箃絅
條法與察……顯有等名有,立因
19-12翅,骨疲、緋頸薠□僵熾屬疥頑
投,案頭、司吏罪□地告為名有
19-13□□牡,筞非骨疲駁綀纓嘩。
□□生,局分案頭數(shù)人△無。
19-14蒜晦蒵宦唐臶倘毋□蔓。
一都巡檢于典置于□驗。
意譯:
□□刺史……司,此已引導,于軍馬勤(事)勾管……依諭文獲罪人“金潘呂”智解意,與察律法……顯示等有名緩故……投,告案頭司吏罪□地有名,緩□生,然而無局分案頭數(shù)人。
一都巡檢處查驗檔案。
校注:
(1)洽塘,為音譯詞,依《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簡稱(《天盛律令》)譯為“刺史”。
(2)“睼僅萐”,或為音譯人名,譯為“金潘呂”。聯(lián)系上文,可能是黑水城當?shù)刈⒔狻秾O子兵法》的西夏人。按傳世《孫子兵法》注本,為十一家注,即曹操、梁孟氏、李筌、賈林、杜佑、杜牧、陳皞、王晳、梅堯臣、何氏、張預,并無此人。
對譯:
19-15挨硊窲碈沸秊、擂□屬腞、縦,少若(1)瞭罏
一溜軍馬習事、管□為者、大,言節(jié)依今
19-16襯 睉 瞭 繰 梆 晦 蒵 宦(2),焊 居□薣析(3)擂
尋覓依水黑都巡檢,其敕□獲市管
19-17屬腞□□析緵逃□□□□□□□
為者□□沽首監(jiān)□□□□□□□
19-18矋□嗚析腞□城,澆矡□□穾□兵
使□買賣者□時,粗褐氈□□場□悔
19-19縇箷唐睫癓,夕□汕矑硠
家主處地經,間□等逼迫
意譯:
一溜軍馬習事、勾管者、大人,依諭文搜尋黑水都巡檢。此敕□販賣勾管者,□□市頭監(jiān)……者,使□買賣□時,粗褐氈□□市□悔,家主屬地過,逼迫間□等……
校注:
(1)“少若”,字面意思為“言節(jié)”,此處依《天盛律令》,當譯為“諭文”。
(2)“晦蒵宦”,譯為“都巡檢”,為音譯詞,《天盛律令》卷十二中有“派大小巡檢門”。按李華瑞先生意見,西夏巡檢分為邊地巡檢、捕盜巡檢和渠水巡檢,其中邊地巡檢的主要職責是“鞏固邊防,維持邊區(qū)治安”[6]。此處的“繰梆紒蒵宦”譯為“黑水都巡檢”,或為黑水城當?shù)鼐S持治安的低級官吏名稱。
(3)“薣析”,意為“獲市”,此處譯為“販賣”。
根據(jù)釋讀內容判斷,殘卷的上半部分(1—8行)應屬于《孫子兵法?用間篇》內容。
西夏譯本《孫子兵法》出土于黑水城遺址,今藏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存刻本和寫本各一種,刻本《孫子兵法》包括原文以及曹操、李笙、杜牧三家注,因此也被稱為《孫子兵法》三家注本;寫本包括下卷結尾和《孫子本傳》全文。1963年戈爾巴喬娃和克恰諾夫合著的《西夏文寫本和刊本》[7]21-22,首次向世人刊布西夏譯本《孫子兵法》,但未展示文獻的全部內容。1979年克平著《西夏文譯本孫子》[8],這是學術界對西夏譯本《孫子兵法》的首次研究,得出“三注”的內容包括《孫子兵法》第7卷—11卷以及第13卷的結論,同時在論著的后面刊布原始文獻。1994年,林英津在克平的基礎上進行再次整理研究,出版《夏譯〈孫子兵法〉研究》[5]。彭向前在前人的基礎上,對三家注《孫子兵法》進行系統(tǒng)整理,寫成《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待刊),彭向前修改了克平的意見,認為除了第7卷—11卷以及第13卷的內容外,還應該包括第6卷的部分內容。以上是已刊布的西夏譯本《孫子兵法》的研究概況。
對于《孫子兵法》的西夏譯本,學界一直以來認為存刻本和寫本兩種,但近些年來隨著西夏學研究的深入,在俄藏與英藏黑水城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孫子兵法》的其他寫本。2012年孫穎新發(fā)現(xiàn)原定名為佛經的Инв.No.3788號文獻,實為西夏文《孫子兵法》新的寫本,基于此發(fā)現(xiàn)發(fā)表《西夏寫本〈孫子兵法〉殘卷考》[9]一文,考證出Инв.No.3788號文獻包含“軍爭第七”至“行軍第九”三篇,并對這三篇進行了系統(tǒng)釋讀。2016年李曉明在英藏黑水城文獻中找到兩份《孫子兵法》殘頁,發(fā)表《英藏西夏文〈孫子兵法〉殘頁考釋》[10]一文,認為英藏黑水城文獻中的《孫子兵法》與三家注本為同類刻本,新發(fā)現(xiàn)的部分恰好可以補俄藏《孫子兵法》卷首缺失的部分。
將俄Инв.No.4926-V與《孫子兵法三注》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前7行內容與現(xiàn)存版本相同,第8行“所能用間諜,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在現(xiàn)存文本中不見,可以補現(xiàn)存文本的缺失。
殘卷的下半部分(9—19行)內容殘損,部分段首有“蒜”,并且有“妹矖”(律法)等字,因此《俄藏黑水城文獻》將其歸為法律文獻。然而,仔細考察殘卷中的部分關鍵詞,在與《天盛律令》《法則》及《亥年新法》等法典進行對比后,未曾發(fā)現(xiàn)相合內容。如文中所見“黑水都巡檢”,在《天盛律令》中,“黑水”及“都巡檢”兩個詞都有出現(xiàn),但未見二者相連的現(xiàn)象。根據(jù)《天盛律令》所載內容,前者多與其他地區(qū)呈并列關系出現(xiàn),如“邊中轉運司:沙州、黑水、官黑山、卓啰、南院、西院、肅州、瓜州、大都督府、寺廟山”[11]363;后者多介紹其職守,如“派都巡檢人捕強盜、偷盜,延誤一日至十日及十日以上等罪情,與前述巡檢人延誤罪相同”[11]457,但二者相連的法律條款并未遇到,而且《天盛律令》作為通行全國的法律,也不太可能對黑水城地區(qū)的某一官職做具體描述。因此,此件文書不應是法條或者是法律文獻。
雖然此文獻內容殘損不連貫,但出現(xiàn)有關地點的關鍵詞“黑水”,且多次出現(xiàn)“軍馬習事”“諭文”,還有“案頭”“司吏”“都巡檢”等詞語,大致可以推斷此文獻很可能是與黑水地區(qū)、勾管軍馬勤事相關的文獻。另,此部分內容出現(xiàn)于《孫子兵法?用間篇》之后,筆者推測其為西夏當局依據(jù)黑水地區(qū)的實際情況,結合兵書內容所書寫的有關軍馬習事查驗市場貿易并對其進行情況說明或用于提醒上層加強邊地防范的文獻。
因此,結合以上論述,Инв.No.4926-V可定名為“《孫子兵法》殘篇及黑水地區(qū)軍事文獻”。
本文討論的“《孫子兵法》殘篇及黑水地區(qū)軍事文獻”書寫于俄Инв.No.4926-1紙背。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14冊的敘錄中,文獻整理者為我們清楚地描述了每一件文獻的基本狀況。俄Инв.No.4926-1定名為《光定亥年告牒》[3]302,敘錄中介紹說“寫本。殘卷。麻紙。高18.7,寬43.7。西夏文23行。草書。第17行有‘光定亥年八月’(1215年)款識。有簽署。有朱點。背面為律條”[2]附錄62,從草書年號來判定,這件文書寫在光定乙亥年(1215)當無疑問。
那么,本文討論的文獻到底書寫于此文獻產生之前還是之后呢?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如此件文獻一樣,在公文紙背進行書寫的現(xiàn)象,在唐宋時期較為常見,這主要是基于三個原因:一是雕版印刷的普及造成紙張的短缺,二是造紙術的發(fā)展使得紙張品質優(yōu)良,三是古人存在“敬惜字紙”的文化傳統(tǒng)。因此,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就有“宋時印書,多用故紙反背印之,而公牘尤多”[12]221的描述。
就現(xiàn)存紙背文書來看,唐代主要見于敦煌文獻,如P.3559《唐天寶十載(751)敦煌郡敦煌縣差科簿》紙背抄寫內容為禪宗文獻,S.514《唐大歷四年(769)沙州敦煌縣懸泉鄉(xiāng)宜禾里手實》紙背抄寫內容為《眾經要攢》[13]350-351。敦煌文獻中的紙背文書多是抄本,刻本相對較少。就書寫原因來看,多是寺廟用于抄寫佛經的紙張短缺,為解決這一問題,會在市場上購買紙張,為此,寺廟會專門撥發(fā)經費來購買書寫用紙,如敦煌文獻P.2032紙背的《凈土寺食物等品入破歷》(擬題)寫有“粟一斗買紙用”,P.2040紙背的《凈土寺食物等品入破歷》(擬題)寫有“粟二斗寒食買紙用”。但西北地區(qū)存在紙張整體短缺的現(xiàn)象,因此購買回去的紙張多是已經使用過的,且官府用過的居多,這也是敦煌文獻存在大量紙背文書的原因。
黑水城文獻所存紙背文書的情況,與敦煌文獻大致相同,其絕大部分屬于官府文書。官府文書進入寺廟后,會被僧人進行二次利用,單面寫有公文的會用于佛經的抄寫,雙面書寫公文的會用于佛經的裱糊。公文紙變成佛經的套裱紙,這就涉及一個官府文書的廢棄問題。一般來說,官府文書在歸檔后,往往會被要求妥善保存,《天盛律令》卷十七中的《庫局分轉派門》中就規(guī)定:“京師管轄官物各司、邊中監(jiān)軍司、府、軍、郡、縣、經略使等,一律以本處所屬庫局分遷轉。磨勘完畢,所損耗、賣、本利限、借領、交還數(shù)等當催促交畢,又依時節(jié)所出之帳(賬)冊等,種種簿籍當好好藏之。紙當依時總計成卷,印、手記全備,藏者當明之,依邊等法為板簿登錄。”[11]533但官府的文書,除了制書、刑獄等重要公文檔案需要長期保存外,一般文書往往不會長期保存,只會有一個保存期限,西夏文書的保存期限如今不得而知,但西夏的制度建設往往借鑒于唐宋,唐代的文書檔案存放時間為九年[13]350,宋代的文書檔案不會超過十年[14]51,超過期限的文書會流向民間,進行二次書寫。
黑水城所出西夏文獻,反映的是官府文書進入寺廟后的情況,但通過進一步考察,也可以窺見西夏公文用紙情況。就目前所見黑水城文獻,可以肯定的是黑水城地區(qū)的用紙是匱乏的,佛經多書寫于公文紙背即是一個證明,但對于官府而言,公文書寫用紙的匱乏程度相對較輕。西夏的中央機構中設有紙工院,政府會將紙工院所造紙張下發(fā)給各級行政機構,來解決西夏境內的用紙問題。但中央下?lián)軙鴮懹眉?,并不意味著各級地方機構能夠有充足的紙張用來書寫,《天盛律令》卷二十中的《罪責不同門》就規(guī)定“問難者遣行文書所用紙,當由犯罪當事人、分析者均攤而取之,所需時當取,不許一并超額分取”[11]613,對于判決過程中文書所用紙張的細致規(guī)定,從側面反映出紙張的短缺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地方往往會采取不同的途徑來購買紙張,《天盛律令》卷十九中的《校畜磨勘門》就有“制畜冊所用小紙應幾何,群牧司庫中當買,使分領之”[11]585的記載,雖未標明購買的對象,但顯然不是向上級機構購買。
那么,本文討論的書寫內容與背面的光定乙亥年告牒孰先孰后呢?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大致知道西夏地方機構為了緩解用紙短缺的情況,會通過不同途徑購買書寫材料,而其中也會包括已經書寫過的紙張。如今黑水城所出紙背文書中,有很多是信函或者是信札。書信這種特殊的文體,按照官府文書的保存要求,不太可能是官府文書在紙背書寫信函后再流入寺院,很大程度上是公文書寫于信札背面,這也說明吏員會選擇在紙背書寫文書。而此件文獻背面的書寫時間為光定乙亥年,此時已經處于西夏末期,距離西夏被成吉思汗所滅僅僅剩12年的時間。按照一般文書8—10年一廢棄的周期,已然接近西夏王朝尾聲,面對對外戰(zhàn)爭頻發(fā)、國內動蕩的局面,很難想象處于邊陲之地的黑水城當局還有心思分析《孫子兵法》的用兵之計。況且,就目前所見到的西夏文書,末期文書極為罕見,由此可以推斷,光定乙亥年的告牒應寫于本文討論的文獻產生之后。也就是說,本文釋讀的俄藏黑水城Инв.No.4926-1背面寫本文獻“《孫子兵法》殘篇及黑水地區(qū)軍事文獻”書寫的時間早于光定乙亥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