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繼忠 羅 將 毛雨辰
清代石羊河流域主要包括甘肅古浪、武威、永昌、鎮(zhèn)番(今甘肅民勤縣)四縣。在甘肅武威市檔案館和永昌縣檔案館收藏的清代契約文書中,有11份土地水利契約,最早為康熙四十六年(1707)王家棟、王良棟、王朝棟立“絕賣莊田房屋永遠契”,最晚為光緒三十二年(1906)王登魁“出典田地文契”,時間跨度近200年。這些契約文書對認識清代石羊河流域的水利社會具有重要意義。
在對清代石羊河流域水利社會的研究中,王培華研究了清代黑河和石羊河流域的水利紛爭與水資源制度[1],錢國權研究了清代河西走廊的水利制度和技術[2],李并成研究了清代河西地區(qū)“水案”史料[3],潘春輝研究了政府應對水利糾紛的措施[4],魏靜研究了清代河西地區(qū)的水利碑刻及其社會功能[5],張景平、王忠靜研究了明清以來河西走廊灌溉活動中的國家與信仰[6]和河西走廊水資源管理中的政府角色演進[7],謝繼忠研究了明清時期石羊河流域的水利開發(fā)與水利管理[8]。
在上述研究中,很少涉及水權問題。水權問題在河西走廊水利社會史研究中是一個核心問題。在以往的方志等史料中,對水權的記載很少。本文主要依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契約文書,對清代石羊河流域的水權交易進行探討。
一般而言,在中國古代社會,水資源的所有權歸國家所有,而使用權、經(jīng)營權、收益權等歸私人所有。清代石羊河流域的水權交易,就是指使用權、經(jīng)營權、收益權的交易。清代石羊河流域的水權交易主要有水權買賣、水權出典與轉典、水權歸并、水權出租等類型。
水權買賣,是指土地一次性買斷的同時,水權也隨之買斷,交易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地,一買兩清。在新發(fā)現(xiàn)的甘肅武威與永昌契約文書中,一般都是“絕賣”,在契約文書中通稱“杜絕賣”、“絕賣”。所謂“絕賣”,就是把土地和水權使用權、經(jīng)營權、收益權一次性買斷,買賣雙方從此再無瓜葛。
例1 康熙四十六年(1707)王家棟、王良棟、王朝棟“絕賣莊田房屋永遠契”
立杜絕賣莊田房屋永遠契書人王家棟、(王)良(棟)、(王)朝(棟)因缺使用,今將自置中壩小莊壹處、田地貳分、水壹晝夜,其地東至周家地,南至本壩,西至陳家地,北至大北壩,四至分明,無力耕種,兄弟同商議,托中說合,情愿絕賣于本衛(wèi)監(jiān)生張生名下,永遠長久為業(yè),憑中言定,賣價系銀共柒拾肆兩叁錢整,當交無欠,除酒食畫字銀在外。自此之后,葛藤根斷,再無不明等情,任憑買主修理為業(yè),永不與王姓相干,若有房親人等爭論,良棟等一面承當。恐后無憑,立此絕賣契書存照。(畫押)
王家棟 畫字艮三錢(畫押)
康熙四十六年三月十三日立絕賣莊田人
(王)良(棟) 畫字艮三錢(畫押)
(王)朝(棟) 畫字艮三錢(畫押)
同中人(略)
代書人 何新民 畫字艮(銀)三錢(畫押)[9]
這份契約表明,王家棟、王良棟、王朝棟自置田地二分,“絕賣于本衛(wèi)監(jiān)生張生名下”,賣價銀共七十四兩三錢,水權“壹晝夜”,土地與水權同時賣斷,屬“絕賣”文契。
例2 康熙六十一年(1722)周文學、周文舉“絕賣莊田房屋永遠契”
立永遠杜絕賣莊房田地書契人周文學、(周文)舉因乏使用,今將自己祖置中壩所下周文玉田地一角,承納官糧壹石貳合五抄并草,隨地水叁個時辰,莊內房西南壹角土房貳間,上堂屋西南半間,門窗俱全,大圈壹個,隨帶門壹合,小圈壹個,前后道路通行,莊外澇池壹角,西南白楊樹伍棵、墳園樹壹棵在外。
兄弟商議,央中說合,情愿絕賣于張世俊名下,永遠居住布種為業(yè),同中得受賣價系銀壹百兩整。除酒食畫字銀在外,當交無欠,不少分文。其地上段南至本壩,北至下橫溝,東至周文英地直墾(埂),西至王定國地。中段莊北面菜地壹塊。下段南至本地斜溝,北至大北壩,東至周文英地直溝,西至王定國地,四至分明。自賣之后,葛藤根斷,永無纏繞。此系文學兄弟自己情愿,并無準折逼勒等弊,日后若有房族人等爭論者,文學兄弟一面承當??趾鬅o憑,立此永遠杜絕賣文契存照。(畫押)
周文學 畫字銀壹錢(畫押)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十九日立永遠杜絕賣契書人
(周文)舉 畫字銀壹錢(畫押)同中人(略)
中書人 柴映秀 畫字銀伍錢(畫押)[10]
這份契約表明,周文學、周文舉將祖置田地一角,“絕賣于張世俊名下”,賣價銀一百兩,水權“叁個時辰”,水權隨土地一次性“絕賣”。其特點是“自賣之后,葛藤根斷,永無纏繞”。
例3 乾隆五年(1740)陳朝相、陳朝英、陳朝俊等“絕賣莊房田地文契”
立杜絕賣莊房田地文契人陳朝相、(陳朝)英、(陳朝)俊侄懷德、月德等因為缺少使用,今□父置中壩周文玉田地壹角,承糧壹石弍合五勺并草,隨地正水照糧分澆。房屋壹間半。無力耕種,情愿出賣與焦名下,永遠布種為業(yè)、承糧應差,憑中言明,得受賣價系銀玖拾柒(缺“兩”)整,其銀當交無欠,自賣之后憑意賣(應為“買”)主安塋立業(yè)筑打莊園,葛藤兩斷,永遠為業(yè),并不與陳姓絲毫相干。若有房族異姓親?人爭論,朝相等兄弟子侄五人一面承當??趾鬅o憑,立此杜絕賣莊房田地葛藤兩斷文契為照。(畫押)
胡永福(畫押)
中親地鄰人 傅好玉(畫押)
周文英(畫押)
陳月德(畫押)
陳朝英(畫押)
乾隆五年十二月十九日立絕賣莊房田地文契人
陳朝相(畫押)
陳朝俊(畫押)
陳懷德(畫押)
書契人 陳朝俊親筆(畫押)[11]
這份契約表明,陳朝相、陳朝英、陳朝俊與侄月德、懷德共同擁有的“田地壹角”,出賣與焦姓名下,其中雖然沒有標明水權“幾晝夜”或“幾個時辰”,但卻有籠統(tǒng)的水權表述,即“隨地正水照糧分澆”。
例4 光緒十三年(1887)陳際雍“絕賣田地水利文契”
立永遠絕賣田地水利文契人陳際雍因為耕種不便,今將祖遺應分上北山上壩莊科水田地壹塊,約下種籽壹石貳斗;地下田地壹塊,約下種籽肆斗。其地四置:東至東直溝為界,西至西直溝為界。下壹塊,西至張姓和墾為界,南至王姓使水橫溝為界,北至壩沿。又與爛七斗田地壹塊,東至西直溝為界,西至沙縷直溝為界,南至陳姓使水橫溝為界,北至壩沿,四置分明,前后溝渠道路通行,水隨壩例澆灌,共地叁塊,共約下種籽貳石叁斗,共承納官糧肆斗,央中說合,情愿出絕賣與壩鄰趙垾城名下,永遠經(jīng)理耕種為業(yè),同中言明,照時估作得受賣價制錢陸拾玖千文整,當中交清,并不短欠,自賣之后,凡有官糧草束差務,有趙姓一面承當,不與陳姓相干,倘有房親戶族及異姓人等爭論者,有陳姓一面承當,不與趙姓相涉??趾鬅o憑,立此絕賣文契為證。(畫押)
說合人 何正興(畫押) 畫字錢貳佰文
代書(人) 陳世?。ó嬔海?/p>
陳際虎(畫押)
王經(jīng)國(畫押)
同中親 雷鳳鳴(畫押) 畫字錢五拾文
張伯卿(畫押)
王修禮(畫押)
光緒十三年十二月□□ 日立永遠絕賣田地水利文契人 陳際雍(畫押)
同胞叔 陳衡元(畫押)畫字錢 五百文
同堂兄 伯英 (畫字錢)五百文[12]
這份契約表明,陳際雍將三塊土地“絕賣與壩鄰趙垾城名下,永遠經(jīng)理耕種為業(yè)”,其中關于水權交易的內容,則表述為“水隨壩例澆灌”。
上述4份契約,前后延續(xù)了180年,說明清代石羊河流域的土地買賣以“絕賣”為主,即一次性買斷,“葛藤兩斷,永遠為業(yè)”;也未見多次“找價”等情形,這與安徽徽州等地土地買賣有很大的差異。
水權出典,即是指隨著土地的出典,水權同時出典。所謂“典”是指出典人保留土地和水權的所有權,僅“出典”土地和水利的使用權、經(jīng)營權、收益權,承典人要向出典人繳納一定的“典金”。土地和水權出典,必須立契約,一手交錢,一手交地,契約才能成立。立契后,雙方不能反悔,因在契約上有中人畫押并見證,這就保證了契約的信用。有學者認為,“典”是一種“活賣的形式”。楊國楨認為,“債務人直接以土地在一定期限內的經(jīng)濟收益抵算利息,交由債主掌管收租,謂之典”,“當,是在典的基礎上,每年另加納糧銀若干”,“土地在出典、出當期間,典主、當主有使用權、處分權,可以自種或招佃收租,或原主耕作納租,或轉典于他人。這樣,典當土地與活賣土地已經(jīng)沒有多大差別,實際上是活賣的一種形式”[13]27—28。
例5 乾隆二十四年(1759)陳桂芳、陳玉芳“立典莊房田地場圃文約”
立典莊房田地場圃文約人陳桂芳、(陳)玉(芳)因為缺乏使用,今將祖遺中壩十九牌陳所應田地壹角,約下種籽叁石捌斗,隨地正水叁個時辰,承納官糧柒斗壹升并草,其地南至本壩岸,西至本家伏德地界,東至焦姓地界,北至本莊,四至分明。莊北地貳段,約下種籽壹石伍斗;莊南地貳段,約下種籽壹石貳斗;頂壩岸地貳段,約下種籽壹石貳斗,內有垡地捌斗,其莊西南壹角坐西向東土房貳間,莊外窗壹個、場壹角,前后道路溝渠通行,兄弟議妥,央中說合,情愿出典于王名下為業(yè),同中得受典價銀肆拾兩整,當交無欠。自典之后,任意典主修理耕種,渠壩差徭典主一面承當,并不與原主相干,日后有銀贖取,無銀不拘年限,如有修損驗工、增迭地水、莊房,倘有不明,以及房親族姓人等爭論,桂(芳)、玉芳一面承當??趾鬅o憑,立此典約為照。(畫押)
同中人 張應舉(畫押)張潔士(畫押)王秉肅(畫押)
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初十日 立典房屋田地場圃人約人 陳桂芳(畫押)
陳玉芳(畫押)
同堂祖 陳朝英(畫押)
叔 陳合德(畫押)陳伏德(畫押)陳茂德(畫押)[14]
這份契約表明,陳桂芳、陳玉芳祖遺的七石七斗土地(以下種籽計算)及其房屋等,出典與王姓名下,“典價銀肆拾兩整”,水權為“叁個時辰”,水權同時轉移,承典人承擔官糧草、渠壩差徭等義務,并約定“日后有銀贖取,無銀不拘年限”??梢在H取,正是這類典約的特點。
所下種籽數(shù)量與土地面積的換算,可以參考清代甘肅肅州的資料。據(jù)《屯田條例》載“雍正十一、二年,總督劉公與侍郎蔣公上議”:“所下籽種,因土地厚薄,每畝多寡不同。小麥則每畝一斗六、一斗四、一斗二以至八九升不等。青稞、豆照依小麥。糜子則每畝五、六、七升不等。粟谷則顆粒尤細,每畝一、二升不等?!保?5]87若以小麥計,取中間數(shù)每畝種籽一斗二升,那么一石地的面積應在八畝二左右。由此推算,例5 七石七斗土地的面積應有五十八畝左右,每畝典價約0.69兩。
例6 光緒三十二年(1906)王登魁“出典田地文契”
立出典田地文約人王登魁,因為務(無)力耕種,金(今)將大渠堿灘溝西溝三畦應分祖遺科地二段,約下籽種一石三斗整,當中言明,其地四至:東至水溝,西至老墾,南至老憤(墳),北至老墳,四至分明,道路通行,用使本溝泉水二刻一厘,山水照地澆灌,承納官糧九□八升五合,官草六束五分。央中說妥,請愿出典與謫議寶號、天裕生號下,典價紋銀七十兩整,當中得受,至典之后,所有差法門役挑河壘壩,典者□□,不與業(yè)主相干,有銀贖去,無□□拘年限??趾鬅o憑,立典約為證,□□存照。(畫押)
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立此典約人王登魁(畫押)
同中人 王春魁(畫押) 顧永德(畫押)[16]
出典或轉典,不同于買賣契約之處,是出典人享有收回的權力,即“有錢贖回,無錢不拘年限”。楊國楨認為“清代各地廣泛存在的‘轉租’、‘轉頂’、‘轉典’、‘轉佃’等地權轉移形式,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屬于佃戶之間‘私相授受’的行為。這些都是從永佃權向‘一田兩主’過渡的中間形態(tài)”[13]83。
例7 乾隆二十八年(1763)吳貴卿“轉典田地水利文約”
立轉典田地水利文約人吳貴卿因為無力耕種,今將原典站家牌陳月、李進斈田地弍半分,約下種籽三石余,隨地正水一晝夜,承納官糧一石零五升并草,其地大小一十一段,各有四至,央中說合,情愿轉典與張名下布種為業(yè),得受典價系銀一十二兩整,當交無欠,自典之后,任憑張姓布種,不與吳姓干涉,渠壩差徭張姓一面承當,有銀贖取,無銀不拘年限。倘有房親暨異姓人等爭論,吳姓一面承當。欲后有憑,立此轉典田地文約為照。(畫押)
此地內并無冬水。
中人 陳獻可(畫押) 張立修(畫押) 吳尚卿(畫押)
同原主 陳封可(畫押)
乾隆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立轉典田地水利文約人吳貴卿(畫押)[17]
這份典約名為“轉典”,即吳貴卿的三石土地,轉典與張姓耕種,“隨地正水一晝夜,承納官糧一石零五升并草”,一并轉典至張姓名下,“有銀贖取,無銀不拘年限”。所謂“轉典”,實際上出現(xiàn)了二次出典的情形,即這塊土地及其水權是由站家牌陳月、李進斈典與吳貴卿,再由吳貴卿典與張姓,等于說倒手兩次。這在當時的民間習慣法中是被認可的。
例8 雍正二年(1724)張毓奇“轉典田地文約”
立轉典田地文約人因缺使用,今將原典中壩陳朝相田地半角,特轉典與王名下耕種為業(yè),憑中言明得受典價系銀壹拾柒兩整,當交無欠,并不短少。其地南至本壩,北至大壩,西至王定國,東至本地,四至分明,道路通行,其地約下籽種貳石五升,承納官糧五斗壹合五勺并草,渠壩差役照糧均當,其水亦照糧均澆,日后若有地水不明,毓奇一面承當??趾鬅o憑,立典約存照(畫押)。
其地冬水五斗(畫押)。
雍正二年正月初十日立轉典田地文約人張毓奇(畫押)
中人 龐一統(tǒng)(畫押) 陳朝相(畫押) 周文玉(畫押)
柴圣云(畫押)
同叔 張世英(畫押)[18]
這份典約表明,張毓奇的二石五升土地,典自陳朝相,又轉典與王姓耕種,其水權隨之轉典出去,即“渠壩差役照糧均當,其水亦照糧均澆”。這種“轉典”與江浙地區(qū)的“一田兩主”性質相同。正如楊國楨所說,“從永佃權向‘一田兩主’的轉化,經(jīng)歷了復雜的過程”。其一般規(guī)律是:“即從‘私相授受’佃耕的土地開始,經(jīng)過田主承認‘佃戶’的田面權但不準自由轉讓的初級形態(tài),到‘佃戶’獲得轉讓田面權的完全自由,并形成‘鄉(xiāng)規(guī)’、‘俗例’,得到社會的公認。這也是明清時期地權分化的發(fā)展趨勢?!保?3]88
在石羊河流域,土地與水權交易的特點是“水隨地走”,因此水權的歸并與土地的歸并也是“合二為一”的,雖名為歸并,但實際上與“出典”無異。
例9 乾隆二十四年(1759)陳良策歸并田地水利文約
立歸并田地水利文約人陳良策因軍需頻繁,無力耕種,同子德耀、德樞商議妥確,今將站家牌祖遺應分李得朝田地半分,水半晝夜,承納官糧六斗七升并草,央中說合,情愿歸并與胞弟陳良術名下布種為業(yè),憑中得受歸并價銀六十五兩整,當交無欠。自歸并之后,其地渠壩差徭官糧草束,胞兄一應完納,不與良策干涉,同中言明,日后若有銀兩,許良策歸贖,無銀不拘年限。恐后無憑,立此歸并文約存照。(畫押)
同中親人 張得本(畫押) 張如龍(畫押)王銘(畫押) 張國璉(畫押)
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七日立歸并文約人陳良策(畫押)
子 陳德耀(畫押) 陳德樞(畫押)
同族祖 陳侯抒
同叔父 陳兆玖[19]
這份契約表明,陳良策及子德耀、德樞把半分田地歸并與胞弟陳良術名下,“歸并價銀六十五兩整”。歸并之后,陳良術享有“水半晝夜”的水權,“承納官糧六斗七升并草”及其地渠壩差徭。同時約定,“日后若有銀兩,許良策歸贖,無銀不拘年限”,故這份契約又具有“出典”的特點。
例10 光緒二十五年(1899)“陳材年歸并屯田地文契”
立永遠歸并屯田地文契人陳材年,今將自己應分懷二坥花寨畦沖子溝屯地莊子北墻地四擺,約下籽種玖斗五升,外承納官糧捌斗弍升伍合,稅草捌束弍分。其地四至:東至直溝,南至使水溝,西至順年和墾,北至三坥南河沿,四至分明,道路通行,水列(例)隨畦澆灌,差徭案(按)糧均當。情因無力耕種,父子商議妥確,情愿央中周念祖來往說合,歸并與堂侄陳鎧名下耕種為業(yè)。當中三面言定,每斗估作價銀弍兩伍錢,共銀弍拾叁兩柒錢伍分,外升酒食畫字銀壹兩肆錢弍分伍厘,共三項銀弍拾伍兩一錢七分伍厘,當中交足,并不短分少厘絲毫。自歸并之后,任憑置主栽培樹株、筑打莊院、修立墳塋,亦不與失主絲毫相干,恐后無憑,立此歸并文契為證,是實存照。
同子 金泉子(畫押)
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二日立永遠歸并文契人 陳材年(畫押)
代書人 吳光耀(畫押)
同中人溝鄰戶族人 陳銳(畫押) 馬得名(畫押)
周念祖(畫押) 陳順年(畫押)
陳均(畫押)[20]
這份契約表明,陳材年將自己的九斗五升土地,“歸并與堂侄陳鎧名下耕種為業(yè)”。這里的“歸并”,沒有“贖回”的約定,故其性質同“買賣”,其價格是“銀弍拾伍兩一錢七分伍厘”。
土地與水權的出租也是“合二為一”的,出租不涉及土地與水權的所有權,它只是使用權、經(jīng)營權和收益權的出讓,承租人是新地主,所有官糧草束和差徭等義務一并轉移到新地主名下。
例11 道光二十八年(1848)杜長山承租莊房田地水利文約
立承租莊房田地水利文約人杜長山今租到焦伯選名下金龍壩石小莊田地一處,約下種籽三十余石,其地四至俱以典約為憑,同中言明,本年不出租資,自二十九年起每年出備租糧小麥四石,絕不短少。自承租后,凡有官糧草束渠壩差徭以及兵車,杜長山一應承當,約以六年為滿。欲后有憑,立此文字存照。(畫押)
(中縫)合同為證
同中人 謝博如(畫押) 南崇之(畫押) 杜毓蘭(畫押)
道光二十八年正月十八日立承租田地水利文約人杜長山(畫押)[21]
這份契約表明,杜長山租種焦伯選名下金龍壩石小莊三十余石田地,“不出租資”,從康熙二十九年起“出備租糧小麥四石”,這里的租金是以小麥作為等價物的,“官糧草束渠壩差徭以及兵車,杜長山一應承當”,租期為六年。從中可見,水權隨著土地一并出租。
清代石羊河流域水權交易契約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由于石羊河流域氣候干旱,降水稀少,晝夜溫差大,武威(清代涼州)年降水量在60—610毫米,年蒸發(fā)量卻高達1400—3010 毫米;永昌(今屬甘肅金昌市)年均降水量173 毫米,年均蒸發(fā)量達2067毫米。在這種氣候條件下,農(nóng)作物的生長主要靠灌溉,如果沒有石羊河的水利灌溉,就沒有農(nóng)業(yè),土地也就失去了價值。嘉慶《永昌縣志》“永盡水耕,非灌不殖”[22]就是最好的概括。因此在清代石羊河流域的土地交易契約中,內在地包含著水權交易的內容,如上述11 例契約中,都有水權交易的內容。在土地交易的四種類型中,土地買賣、土地出典與轉典、土地歸并、土地出租都伴隨著水權買賣、水權出典與轉典、水權歸并、水權出租,二者是“合二為一”的,故可將這一特點歸納為“水隨地走”,如例1的“水壹晝夜”、例2的“隨地水叁個時辰”、例3的“隨地正水照糧分澆”、例4的“水隨壩例灌溉”、例5 的“隨地正水叁個時辰”,這種情形在河西走廊的石羊河流域、黑河流域、疏勒河流域極為普遍,從清代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時期。
特定土地水權是農(nóng)戶享有的特殊權利,那么隨之而來的就有其承擔的義務,權利—義務體系構成了水權的系統(tǒng),可稱之為水權與賦稅、差徭一體化。如果只強調任何一方面,都會使水權失去意義。
在上述契例中,水權的表述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對時間水權的表述,如例1的“水壹晝夜”,例6的“用使本溝泉水二刻一厘,山水照地澆灌”,例7的“隨地正水一晝夜”,例9的“水半晝夜”。另一種是對水權的概括表述,如例4 的“水隨壩例澆灌”,例8“承納官糧五斗壹合五勺并草,渠壩差役照糧均當,其水亦照糧均澆”,例10 的“水列(例)隨畦澆灌”。例4、例10 沒有確指時間水權“幾個晝夜”“幾個時辰”,是因為作為水權交易的當事人各方以及中人、族人、溝鄰等見證者,都明白所交易土地的時間水權應是“幾個晝夜”或“幾個時辰”,并不因為契約中書寫“水隨壩例澆灌”而帶來誤解,或在具體灌溉過程中難以落實,可以說,這已經(jīng)形成了“俗例”,并為各方所理解和接受。
同時,上述契例都明確表明,賦稅完納、渠道維護、差徭及其他義務,在辦理完交收過割手續(xù)之后,原主不再承但。也就是說,隨著土地、水權的轉移,所有的義務都由買主、承典人、承租人等所承但。如例3陳朝相、陳朝英、陳朝俊等的一塊土地,“承糧壹石弍合五勺并草”,“情愿出賣與焦名下,永遠布種為業(yè)、承糧應差”;例4陳際雍的三塊土地,“共約下種籽貳石叁斗,共承納官糧肆斗”,“自賣之后,凡有官糧草束差務,有趙姓一面承當,不與陳姓相干”;例5陳桂芳、陳玉芳的一塊土地,“承納官糧柒斗壹升并草”,“自典之后,任意典主修理耕種,渠壩差徭典主一面承當,并不與原主相干”;例6王登魁的二段土地,“承納官糧九□八升五合,官草六束五分”,“至典之后,所有差法門役挑河壘壩,典者□□,不與業(yè)主相干”;例7吳貴卿的半分土地,“承納官糧一石零五升并草”,“自歸并之后,其地渠壩差徭官糧草束,胞兄一應完納,不與良策干涉”;等等。由此可見,水權交易已經(jīng)形成了由權利—義務構成的水權體系。這也是我們理解清代石羊河流域水權交易的重點所在。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例11杜長山租種焦伯選名下金龍壩石小莊三十余石田地,應該包括水權。一方面是契約中有“官糧草束渠壩差徭以及兵車,杜長山一應承當”的約定,這本身就包含了使用水權而必須承擔的義務。另一方面,沒有在契約中表明水權“多少晝夜”或“多少時辰”,是因為出租人、承租人和中人等都清楚這塊土地的灌溉水權,把灌溉水權省略,并不影響承租人享有水權的使用權,應當說這是當?shù)氐挠忠环N習慣。
在清代至民國,河西走廊水權交易中一直遵循“親鄰優(yōu)先”原則,即先問親鄰,如親鄰放棄優(yōu)先權,才能同其他人交易。
清代,石羊河流域水權交易中享有“優(yōu)先權”的,主要是壩鄰和宗族內成員,如例4陳際雍的三塊土地,“情愿出絕賣與壩鄰趙垾城名下,永遠經(jīng)理耕種為業(yè)”;例9陳良策的半分土地,“情愿歸并與胞弟陳良術名下佈種為業(yè)”;例10 陳材年的一塊土地,“歸并與堂侄陳鎧名下耕種為業(yè)”。
從康熙四十六年(1707)王家棟、王良棟、王朝棟“杜絕賣莊田房屋永遠契”,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王登魁“出典田地文契”,時間跨度近200年。在兩個世紀的時間內,石羊河流域的水權交易秩序保持穩(wěn)定,一方面是因為普遍簽訂契約,且契約的訂立本著“自愿”原則,這就有效約束了人們的行為;另一方面,契約簽訂過程中,“中人”發(fā)揮了見證作用,如果一旦有人違約,那么就會喪失“信譽”,他就無法在“熟人社會”中立足。與此同時,官府的介入也為契約提供了可靠的法律保障,如例1、例2皆為“紅契”,既是政府納稅的憑據(jù),又是官方對契約認可的法律依據(jù)。如果一旦出現(xiàn)糾紛,這就是最可靠的法律依據(jù),這都強化了人們的信用意識,也為契約的履行提供了有力保障。故大量水權交易契約的存在,表明石羊河流域人們信用意識在不斷強化,這是清代河西走廊基層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清代石羊河流域的水權交易主要有水權買賣、水權出典與轉典、水權歸并、水權出租等類型。水權交易的特點主要有:“水隨地走”,地水“合二為一”;水權與賦稅、渠壩差徭一體化;遵循“親鄰優(yōu)先”的原則;信用意識不斷強化。這些特點是西北內陸干旱區(qū)水利社會的基本特點。如果作進一步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特點對民國時期河西走廊水利社會秩序的運行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至少一直延續(xù)到20 世紀40 年代末。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石羊河流域、黑河流域、疏勒河流域水利社會既有傳統(tǒng)社會的特點,同時又出現(xiàn)了向近代化的轉型,對此還需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