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紫燕
梅鼎祚,字禹金,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戲曲家。他精通音律,湯賓尹為其《鹿裘石室集》作序曰:“宓羲氏以降,抵于六朝,輯其音律可被管弦者為《古樂苑》①[明]梅鼎祚《鹿裘石室集》,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375 頁。。”《古樂苑》所輯,皆是可入樂之歌詩。其編撰體例大體依據(jù)《樂府詩集》,但由于四庫館臣未見《古樂苑》之“凡例”,故有諸多批評,如“顛倒錯亂,殊不可解”,“不知其以何為別”②[明]梅鼎祚《古樂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 頁。之類。受此影響,之后的學者對《古樂苑》關注不夠,成果也不多。③相關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文學與義理研究,如王輝斌的《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學術論壇》,2016 年第1 期)、陳晨的《梅鼎祚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研究》(復旦大學2008 年博士學位論文);二是音樂研究,如沈赟昀《梅鼎祚〈古樂苑〉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18 年碩士學位論文)。而《古樂苑》不僅對《樂府詩集》“有刪有補”④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352 頁。,更著眼于樂府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歷史,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正樂體系。費元祿《古樂苑序》指出《古樂苑》在編撰過程中極為重視正樂問題,云:“苑列源委,門分旁正,聲分疑贗,論其世,盡其變……以志主詩,以詩主聲,以聲主樂,樂有不正者,鮮矣”⑤[明]費元祿《甲秀園集》,四庫禁毀本,第451 頁。。因此,本文在分析《古樂苑》編撰體例的基礎上,探討梅鼎祚的樂府史觀及其正樂理論,不僅有利于正確認識該書的價值,更可為當下重構樂府詩史提供借鑒。
古樂府詩皆可入樂而歌,但一代有一代之音樂,故學界對于樂府詩的萌生、發(fā)展、成型過程,以及樂府詩成型之后所興起的不同流別,有不同的認識。在不同的樂府史觀的指導下,古代學者編撰的樂府詩選本或總集,在體例上呈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相對于《樂府詩集》以“漢郊廟歌辭”作為第一卷,《古樂苑》將“古歌辭”匯為一編置于前卷,以溯樂府詩之源;同時,又在《樂府詩集》的基礎上,增加了“仙歌曲辭”“鬼歌曲辭”“古諺”“古誦”等類別,以窮樂府詩之流。從編撰體例上看,《古樂苑》正樂府源流之意甚明。
《古樂苑》因將“古歌辭”置為前卷,而飽受批評?!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坝珠_卷為‘古歌詞’,以《斷竹》之歌為首,迄于秦始皇《祀洛水歌》,已不及郭本之托始郊廟為得體。”⑥[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商務印書館1931 年版,第61 頁。但事實上,梅鼎祚將“古歌辭”置為前卷,不僅有其自身的內在邏輯,對于樂府發(fā)展史來說,更是有正本清源之功。
郭茂倩將“漢郊廟歌辭”放在《樂府詩集》之首,與他的樂府史觀有著密切的關系。對于樂府的起源,《樂府詩集》認定樂府之名起于漢魏,⑦[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2017 年版,第1829 頁。因而,郭茂倩將“漢郊廟歌辭”放在第一卷,而不去追尋樂府詩在漢代以前的源頭,便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上古詩、樂(歌)、舞“三位一體”,因此,能夠入樂是先秦詩歌之普遍狀態(tài)。對此,《樂記》有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皆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雹嗉?lián)抗譯注,陰法魯校訂《樂記》,音樂出版社1958 年版,第29 頁。以此觀之,漢代以前的詩歌,與樂府詩“聲依詠,律和聲”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101 頁。的標準完全契合。故《文心雕龍·樂府》中一方面說“武帝崇禮,始立樂府”⑩《文心雕龍注》,第101 頁。,認為樂府發(fā)展成熟于漢代;另一方面又在篇首說“涂山歌于候人,始為南音……”?《文心雕龍注》,第101 頁。從以樂化風俗的視角,將樂府的源頭追溯到漢代以前的古歌辭。
由于注意到了《候人歌》等古歌辭是“音樂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語言”?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8 頁。,在梅鼎祚之前,便有學者將古歌謠辭作為樂府詩的源頭。如元末左克明編撰《古樂府》時,便將古歌謠辭置為“前卷”,他在《古樂府》凡例中說:“樂府之名雖始于漢代,然其聲調蓋源于舜禹君臣之《庚歌》,實三百篇之末流也。故上溯《擊壤》《康衢》歌謠,以訖于隋,庶幾善歌者可以知其音節(jié)之一致也”?[元]左克明編撰,韓寧、徐文武點校《古樂府》,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17 頁。。此言將樂府源于上古之歌的意思表達得非常明了。稍顯遺憾的是,左克明仍將古歌、古謠與漢至隋的各代歌謠,均收入到古歌謠辭中,并未對它們再進行具體的區(qū)分,因而,《古樂府》雖將樂府詩的源頭追溯到了古歌謠辭,卻還不是太清晰。
梅鼎祚在《古樂苑》一書的編撰中,繼承、發(fā)展了左克明的觀點與做法,他將漢代以前的古歌辭匯為一卷,置為前卷。相對而言,梅鼎祚對于古歌的界定則要比左克明清晰得多,他不僅對歌與謠進行了區(qū)分,還將漢代以前的古歌辭與漢代及以后的雜歌謠辭進行了區(qū)分。因此,《古樂苑》的前卷所收,主要是漢代以前的古歌辭,而將古謠摒棄于外。其“凡例”曰:
樂府名始西漢,饗祀郊廟咸有其文。故郭氏志樂,郊廟居首,而上古歌辭乃闃焉無聞。今都為一卷,特置在前,既肇聲氣之元,亦昭升降之序。(歌謠仍各從類)?[明]梅鼎祚《古樂苑》“凡例”,萬歷十九年刻本。此刻本無頁碼,后之成段引文均引自此本,不贅注。
梅鼎祚一方面說樂府之名始于西漢,承認古歌與樂府之間在名義上有別;另一方面又闡明了樂府與上古歌辭之間的繼承關系,突出了樂府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王灼《碧雞漫志》所言“古歌變?yōu)楣艠犯?,古樂府變?yōu)榻袂?,其本一也?岳珍《碧雞漫志校正》,巴蜀書社2000 年版,第3 頁。,亦是此意。梅鼎祚不滿郭茂倩《樂府詩集》于上古歌辭都“闃焉無聞”,故將其置于正文之前,以“肇聲氣之元”。而“歌謠仍各從類”,表明梅鼎祚對樂府詩的音樂屬性有更清晰的界定。其雜歌謠辭序曰:
《詩》曰:“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薄稜栄拧吩唬骸巴礁柚^之謠?!薄稄V雅》曰:“聲比于琴瑟曰歌。”《韓詩章句》曰:“有章曲曰歌,無章曲曰謠。”(卷四十一)
可見,歌是協(xié)于樂器演唱的,謠是不合樂的徒歌,雖然二者都具有音樂性,但是區(qū)別也是比較明顯的。因此,前卷“古歌辭”于目錄之后又附注曰:“右前卷一卷。若《卿云》《涂山》……郭本僅止數(shù)篇,混載雜歌謠中,今悉厘正。其他體例宜屬歌謠者,仍從歌謠?!?《古樂苑》“前卷”。一再表明,可協(xié)樂之歌與徒歌之謠是有區(qū)別的。
在“古歌辭”的序中,梅鼎祚將古歌與樂府之間的開創(chuàng)與承繼關系說得更加清晰,其曰:
昔葛天“八闕”,爰乃皇時。黃帝《云門》,理不空綺……逮夫漢武崇禮,樂府始興。自后郊廟燕射,悉著篇章,諸調雜舞,多被絲管。雖新聲代變,厥有由然。今故特錄古歌,庸置首簡。其他琴曲、歌謠,后各類次,不復繁茲……(前卷)
雖然各代的音樂都在不斷地變化,然而,葛天“八闕”與黃帝《云門》等上古之歌,與漢代郊廟、燕射等樂府詩,都可被諸絲管,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漢代之“新聲”,亦是由上古之聲發(fā)展而來。
退一步來講,即使古歌辭與樂府詩之間的確存在差異,然而,梅鼎祚亦是將“古歌辭”置于前卷,其五十二卷的正文部分仍然是以“郊廟歌辭”為始,因此,四庫館臣“不及郭本之托始郊廟為得體”的批評也難以成立。梅鼎祚以音樂為標準,追溯了樂府詩的源頭,又能將其淵源與流脈區(qū)分開來,堪稱知樂之人,因而受到汪道昆的高度評價:
顧不佞不能詩,又惡知樂,竊惟說詩易,說樂難。詩猶解頤,樂則恐臥。非說樂之難也,論其世則難,盡其變則尤難。自其異者觀之,有族有祖惡乎異?自其同者觀之,曰采曰流惡乎同?浸假顧名思義,或合或離,審聲知音,若遠若近。藉第令取節(jié),寧詎能待舂容、盡條貫哉?(《古樂苑·序》)
梅鼎祚的貢獻,在于能夠窮樂府之淵源與流變,既能從各代之樂的不同之中,發(fā)現(xiàn)“有族有祖”的繼承關系;又能從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分辨其“曰采曰流”的不同流別。汪氏之序,對梅鼎祚《古樂苑》梳理樂府源流給予的高度評價與贊美,并非虛美之詞。
梅鼎祚編撰《古樂苑》時,大體上繼承了《樂府詩集》的分類標準,不同的是,《古樂苑》新增了“仙歌曲辭”“鬼歌曲辭”兩大類,并在雜歌謠辭中增加了“古諺”“古誦”“古語”等小類。《古樂苑》新增上述類別,體現(xiàn)出了編撰者欲正樂府之流變的編撰目的。
1.增錄仙歌、鬼歌,以厘正樂府之流變
《古樂苑》新增的“仙歌曲辭”與“鬼歌曲辭”兩大類中的部分作品,《樂府詩集》中亦收錄了與之相類的詩作。所不同的是,《樂府詩集》并沒有將其單獨作為一類,而是散見于“琴曲”“雜曲”等歌辭中,可見這兩類作品與其他樂府歌辭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馮惟訥《古詩紀》始于外集中,收錄了“仙詩”三卷、“鬼詩”一卷?!豆艠吩贰穭t輯錄《古詩紀》等文獻中可以謳歌,且《樂府詩集》中所未收之作品,分別編入“仙歌曲辭”與“鬼歌曲辭”中。
仙歌以吟詠神仙、仙境或求仙等作為主要內容?!稑犯娂肥珍浀囊髟伾裣芍惖脑娪泻芏?,《古樂苑》“仙歌曲辭”共收歌56 首,多采自《列仙傳》《洞仙傳》《云笈七簽》等文獻。梅鼎祚將“仙歌曲辭”單列一類,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社會文化方面的原因。
首先,從“仙歌曲辭”本身的特點來看,梅鼎祚認為該類作品與其他樂府一樣都能入樂而歌。對此,可以從《古樂苑》中找出很多的例證。如《乞食公歌》題解曰:“《三一經(jīng)》曰:‘楚莊公時,市長宋來子常灑掃一市。時有乞食公入市,經(jīng)日乞而歌。市人無解歌者,獨來子忽悟,疑是仙人。乃師乞食公,棄官追逐?!?《古樂苑》卷51。由此可知,《乞食公歌》是由乞食公在市中所歌之辭。又如同卷《葛仙公歌》題解云:“仙公諱玄……八月十五日白日升天,弟子鄉(xiāng)朋攀戀不已。于是仙公駐駕空中,賦五言歌詩三篇,降付鄉(xiāng)朋,普令歌誦,開悟方來。”?《古樂苑》卷51。也明言《葛仙公歌》是葛玄飛升前降付給鄉(xiāng)朋,讓他們用來歌誦的。
仙歌曲辭不僅與其他類樂府一樣可以入樂而歌,而且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對此,梅鼎祚于“仙歌曲辭”的序中云:
霞唱云謠,丹圖箓字,列仙真誥,具有其文。即不無后世依托,而其指緣秘檢,語率玄超,亦被管弦,是名“天樂”。(卷五十一)
仙歌曲辭與反映世俗生活的其他類樂府詩不同,其語言大都玄遠超脫,號為“天樂”。認識到仙歌曲辭既可以入樂而歌,相對其他樂府來說又獨具特征后,便能理解梅鼎祚將其單獨列為一類的內在邏輯。
其次,《古樂苑》專設“仙歌曲辭”,還與明代崇尚道教,并希望通過神仙道化劇、道教樂章以正風俗的社會文化背景相關。朱元璋在開國之初,便制定了三教并用以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方針,他在《三教論》中論曰:
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堯舜,率三王,刪《詩》制典,萬世永賴。其佛、仙之幽靈,暗助王綱,益世無窮,惟常是吉。?《古樂苑》卷51。
三教之中的儒家,因仲尼祖述堯舜,刪《詩》制典,所以能夠被后世所依仗。與儒家一樣,道教與佛教同樣可以起到“暗助王綱”的作用。
在此方針的引導下,明代朝廷重視道教,開始編撰道藏。如永樂年間編撰,刊于正統(tǒng)年間的《正統(tǒng)道藏》,以及萬歷年間的《萬歷續(xù)道藏》,都是崇道思想的產(chǎn)物。其中《大明御制玄教樂章》?《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858——860 頁。等,就是專門用于宮廷雅樂的儀式法曲。明代“神仙道化劇”亦承元代余緒,風靡于朝堂及民間。朱權《太和正音譜》將“神仙道化”?? [明]朱權《太和正音譜》,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489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卷52。? 王輝斌《中國樂府詩批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6——377 頁。列在各類戲曲之首,由此可見其影響力。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明代文人除了希望通過“神仙道化劇”來移風易俗外,還將道教樂章視為《詩經(jīng)》的流脈?!豆艠吩贰费茕浘矶督忸U新語》曰:“又若道家鈞天之奏,瓊笈之章,詞著步虛,歌成遍疊,皆《詩》之余也?!?? [明]朱權《太和正音譜》,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489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卷52。? 王輝斌《中國樂府詩批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6——377 頁。將道教樂章與《詩經(jīng)》相提并論,便理所當然地賦予了道教樂章美教化、移風俗的教化功能。
綜上所述,梅鼎祚將“仙歌曲辭”單獨列為一類,其“正樂”之功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突出其與樂府一樣具有音樂性的共性,以及“天樂”這一仙歌曲辭所具的獨有特征;二是迎合朝廷的方針政策,通過正樂以正風俗。
鬼歌與仙歌相對,以志怪述異,反映游魂野鬼為主。卷五十二“鬼歌曲辭”共收詩17 首,其序曰:“鬼歌詩者,斯為志怪述異耳。彼其取精已多,游魂為變,著于聲響,覃及歌吟,寓宙大矣,抑豈必盡誣誕哉?”?? [明]朱權《太和正音譜》,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489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卷52。? 王輝斌《中國樂府詩批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6——377 頁。錄鬼歌曲辭的原因在于其能“著于聲響,覃及歌吟”。鬼歌雖是后人依托而作,但梅鼎祚感嘆“寓宙大矣”,并非全是誣誕之辭,而是有一定的社會功能。這與仙歌相類,限于篇幅,不再詳論。
2.增古諺、古誦、古語等小類以厘正樂府之流變
將古諺、古誦、古語作為樂府詩收入《古樂苑》的“雜歌謠辭”中,堪稱梅鼎祚的創(chuàng)舉?!稑犯娂贰半s歌謠辭”中,主要收錄雜歌辭與謠辭,亦有少量的讖語系于其末,未見古諺、古誦、古語等。其他類別中,也未見此類作品。由于《古樂苑》收錄了古諺、古誦、古語等,與《樂府詩集》存在明顯出入,因此,這三小類是否能夠像古歌辭一樣被視為樂府詩,學界是有質疑的,如王輝斌在《中國樂府詩批評史》一書中云:
據(jù)統(tǒng)計,《古樂苑》“卷首”所收“前樂府”凡52 題62 首,而“雜歌謠辭”10 卷屬于“前樂府”者,則有118 題118 首,二者合計為170 題180 首。但是,這些“古歌辭”(“卷首”所收52 題全部作如是之稱)與先秦“雜歌謠辭”,是否全部屬于“前樂府”者,則尚可討論。如在“雜歌謠辭”的前4 卷中,屬于“前樂府”者雖然有近120 首,但其卻是以“古諺”“古語”“古言”等居多的,如果這些“古諺”“古語”等皆可稱之為樂府,則有關樂府詩的認識就必須要重新審視。?? [明]朱權《太和正音譜》,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489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卷52。? 王輝斌《中國樂府詩批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6——377 頁。
他認為,如果將“古諺”“古語”“古言”等作品,與那些能夠確定為“前樂府”的“古歌辭”都稱之為樂府的話,那么,就有必要重新審視樂府詩的概念了。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回到《古樂苑》的文本。在序雜歌謠辭時,梅鼎祚參考了《詩》《爾雅》《廣雅》《韓詩章句》《漢書》《文心雕龍》《冊府元龜》《尚書》等文獻,花了大量的篇幅進行論述,以辨明雜歌謠辭所收各體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該序篇幅較大,其主要內容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歌、謠、諺、誦皆是民之謳吟,其源本同,皆具有音樂屬性;二是謠、諺等與樂府所采之詩一樣,皆可以觀風俗,知得失,合乎《詩經(jīng)》的詩教傳統(tǒng)?;诖?,梅鼎祚總結道:
以上所稱,殊名一義。《樂府》舊載,百一僅存,近代《詩紀》,亦頗闕逸。今編古歌謠諺于首,次以歷代,間參鉤讖。仍從郭氏,總歸歌謠。(卷四十一)
歌、謠、諺、誦之名雖然不同,但是從可以入樂與可以觀風俗的本質上來看,卻是一致的。梅鼎祚雖然沿襲了郭茂倩“雜歌謠辭”這一概念,然而,概念的內涵卻發(fā)生了變化。援古諺、古誦、古語入樂府,不僅展現(xiàn)了樂府詩的豐富性,且對梳理樂府詩發(fā)展的源流具有重要意義。
梅鼎祚除了序雜歌謠辭時表明古諺、古語之類的“諧辭隱言,亦無棄矣”??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外,在“凡例”中也進行了類似的說明。如“它若諺語,本屬體歌謠”??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又如“頌主容告,讖本緯文,各有體裁,無關音樂。若‘原田’‘裘鞞’,則野誦之變體;‘鱗身’‘狗尾’,亦被歌以成文,掇其似茲,附屬謠諺?!??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梢?,“原田”“裘鞞”之類的古誦,與“鱗身”“狗尾”之類的諺語,皆可入樂而歌,所以才將其作為謠、諺收入樂府之中。
正是由于古諺、古語等體屬歌謠,故梅鼎祚在編撰過程中亦體現(xiàn)出古諺、古語等與歌謠之間的共通性。以《王子年歌》為例,這篇作品既出現(xiàn)在卷四十八“歌”類之中,又出現(xiàn)在卷四十九“齊諺”之中,兩篇文字均相同,其文曰:“欲知其姓草肅肅,谷中最細低頭熟,鱗身甲體永興福”??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其中“鱗身”之言,即上文“凡例”中所言“被歌以成文”的諺語?!锻踝幽旮琛吠瑫r被收入“諺”與“歌”中,無論是作者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都說明古諺與歌謠之間并沒有清晰的界限。另如《二賀歌》,雖然以“歌”為題名,亦被收入到卷四十九的“陳諺”之中。除此之外,“仙歌曲辭”中尚收有《方回語》,進一步說明了“語”可入樂而歌。
將諺、語與歌、謠相提并論,不僅體現(xiàn)在《古樂苑》中,還體現(xiàn)在梅鼎祚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其序《宣之風》組詩時云:
尹公為宣城六載,再入覲,所為善政,即能言之士不可勝舉,即勝舉,士反多矯飾,無信。茲各舉其鴻且要者,或為頌,或為歌,或為徒歌之謠,或為諺為語,皆本鄉(xiāng)落市井間鼓腹而游,矢口而詠,出于機,動于籟,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蓋久則民志定,而上德宣,余小子聆之沨沨焉。??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
梅鼎祚將《宣之風》組詩總稱為謠體,實際包括了“或為頌,或為歌,或為徒歌之謠,或為諺為語”等各體,皆市井之間“矢口而詠,出于機,動于籟”之作??梢娒范駥⒅V、語等,皆視為具有音樂性的樂府詩。同時,收集這些市井之作的目的,亦在于其與其他樂府一樣能觀風俗、美教化、厚人倫。
梅鼎祚在《古樂苑》的編撰過程中,不僅宏觀地再現(xiàn)了樂府發(fā)展的歷史,還非常注重在微觀層面對樂府文獻進行補闕與正訛,細化其正樂主張。他在凡例中所說“是編本據(jù)郭茂倩《樂府詩集》,補其闕佚,正其偽舛”?? 《古樂苑》卷41。? 《古樂苑》“凡例”。? 《古樂苑》卷48。? 《鹿裘石室集》,第540 頁。,明確表達了編撰《古樂苑》是為了對《樂府詩集》進行補正?!豆艠吩贰穼Α稑犯娂返任墨I的補闕與正訛,不僅表現(xiàn)在補錄大量的歌辭,更重要的是,通過題解、序言、衍錄等形式,對樂府理論、樂府批評等文獻進行補充與訂正。
《古樂苑》對《樂府詩集》等文獻闕佚之補,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
首先,從題解來看,尤可窺見《古樂苑》的補闕之功。王輝斌在《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一文作過統(tǒng)計:
梅鼎祚《古樂苑》53 卷之樂府詩,則有題解1333 條……這一數(shù)據(jù)表明,梅鼎祚《古樂苑》在收詩卷次上雖然只有郭茂倩《樂府詩集》的一半,但其題解卻較《樂府詩集》全書要多出近500 條,即《古樂苑》中數(shù)以百計的題解,乃皆為梅鼎祚所自為,由是而觀,梅鼎祚之于《古樂苑》“題解類批評”的用力之勤,乃是遠非郭茂倩《樂府詩集》可以相比的。?? 王輝斌《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學術論壇》2016 年第1 期,第108 頁。? 《古樂苑》卷4。? 《樂府詩集》,第172 頁。
由于《古樂苑》收詩止于隋,故唐世之新歌曲辭及擬作遂皆不錄;盡管詩歌數(shù)量只有《樂府詩集》的一半,但是題解卻要多出“近500 條”,可見其于資料收集方面實為有功。
具體而言,如《樂府詩集》卷一“漢郊祀歌”之《帝臨》無題解,而《古樂苑》補充題解曰:
張晏云:“此后土之歌也。土數(shù)五,故稱數(shù)以五。坤為母,故稱媼土。色黃,故稱上黃。”劉攽云:“帝指武帝,改服色尚黃,數(shù)用五。富媼者,由漢以土德王也。”按:《青陽》四歌,則后土當在中壇,張說是矣。(卷一)
按語中的《青陽》,是《帝臨》之后的一篇,梅鼎祚亦補充了題解:
《史記·樂書》曰:“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顥》,冬歌《玄冥》?!彼氖住稘h書》并云“鄒子樂”。(卷一)
按春、夏、秋、冬的順序,依次歌之,可以推斷《帝臨》為“后土之歌”,得出“張說是矣”的結論。僅此二例,亦可見其題解資料非常豐富,文獻來源也十分廣泛,同時還含有作者的判斷與見解。
其次,增補序言也是《古樂苑》補闕的重要形式。除“仙歌曲辭”與“鬼歌曲辭”兩類新增的大類序言之外,還增加了不少小類序言。如卷四的“江左宗廟歌”,增加了長篇序言,將永嘉之亂后,晉室江左宗廟雅樂的建設始末予以詳細介紹。先是“以無雅樂器及伶人,省太樂,并鼓吹令”?? 王輝斌《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學術論壇》2016 年第1 期,第108 頁。? 《古樂苑》卷4。? 《樂府詩集》,第172 頁。,此后登歌、食舉之樂略有增益。但是直到太元中,“四箱金石始備焉”?? 王輝斌《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學術論壇》2016 年第1 期,第108 頁。? 《古樂苑》卷4。? 《樂府詩集》,第172 頁。,遂有曹毗、王珣所造歌詩,然而郊祀不再設樂,則其雅樂體系仍不完備。類似的還有卷五“晉四廂樂歌”,也增加了長篇序言。這些序言,論述了樂府發(fā)展源流、樂府樂律等問題,其包含的信息量遠遠超過了《樂府詩集》。還有的是在《樂府詩集》原有序言上再進行補充,如《樂府詩集》序“宋宗廟登歌”曰:
《宋書·樂志》曰:“武帝永初中,詔廟樂用王韶之所造《七廟登歌》七首。又有《七廟享神登歌》一首,并以歌章太后,其辭亦韶之造?!?? 王輝斌《梅鼎祚與〈古樂苑〉的樂府題解批評》,《學術論壇》2016 年第1 期,第108 頁。? 《古樂苑》卷4。? 《樂府詩集》,第172 頁。
《古樂苑》卷四序“宋宗廟登歌”則曰:
《宋書·樂志》曰:“武帝永初元年七月,有司奏皇朝肇建廟,祀廟設雅樂。太常鄭鮮之等八十八人,各撰立新歌,黃門侍郎王韶之所撰歌辭七首,并合施用。詔可。又有《七廟饗神登歌》一首,并以歌章太后。孝建二年十月辛未,有司又奏郊廟舞樂,皇帝親奉。初,登壇及入廟,詣東壁,并奏登歌,不及三公行事。左仆射建平王宏重參議公卿行事,亦宜奏登歌。有司又奏元會及二廟,齊祠登歌。伎舊并于殿庭,設作尋廟祠,依新儀注登歌,人上殿,弦管在下。今元會登歌,人亦上殿,弦管在下。并詔可。(卷四)
《古樂苑》在《樂府詩集》的基礎上還增補了不少史志材料,對南朝宋宗廟登歌的施用情況有更詳細的記載。
再次,新增“衍錄”構建樂府理論體系。《古樂苑》中的“衍錄”部分,相對于《樂府詩集》來說是全新的內容,共四卷,多是輯錄他人的論述,或者根據(jù)其他文獻編撰而成。然而,在輯錄與編撰中,梅鼎祚將相關文獻重新剪裁編排,并形成相對完整的體系,對了解樂府的歷史及某些具體的細節(jié)問題,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卷一《總論》為總綱,論述樂府的性質與特征。該卷輯錄了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樂府》,鄭樵《通志》中的《樂府總序》《正聲序論》《遺聲序論》《祀饗正聲序論》《祀饗別聲序論》《文武舞序論》等專論樂府詩的篇章。卷二《總論》則分為“原古”“體例”“名義”“聲律”“品藻”五個方面,主要錄自劉勰《文心雕龍》、王應麟《困學紀聞》、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姜夔《白石詩說》、徐禎卿《談藝錄》、皇甫汸《解頤新語》、楊慎《升庵集》、陸深《陸文裕公外集》、胡侍《真珠船》等文獻,體例嚴密,主題明確。卷三《歷代名氏》評述作者生平,辨析作品主旨,并對作者與作品進行歷史定位。將作者及其生平事跡按照朝代先后順序重新編排,可視為由作家小傳構成的一部樂府簡史。該卷以馮惟訥《古詩紀》作為主要的文獻依據(jù),但對于某些作家生平的介紹及作品主旨的揭示,則比《古詩紀》要詳盡得多。卷四《雜錄》以評解與駁異為主,對各類歌辭中的細節(jié)問題進行討論,雜采眾說,材料極為豐富。要之,“衍錄”四卷,有總綱性的論述,有專題性的闡釋,有歷代作家的排列與定位,還有某些具體問題的辨解與駁異,四者共同構成了《古樂苑》富有層次性、系統(tǒng)性的樂府理論體系。
綜上所述,“補其闕佚”主要表現(xiàn)為增加大量的歌辭、序言、題解及衍錄。《古樂苑》收詩約為《樂府詩集》的一半,而增加的題解及序言卻幾乎是其兩倍,更有資料豐富的衍錄,由此可見《古樂苑》的文獻收集之功。即便四庫館臣對《古樂苑》多有指責,亦不能不承認“其捃拾遺佚,頗足補郭氏之闕。其題解亦頗有所增益,雖有絲麻,無棄菅蒯,存之亦可資考證也”??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61 頁。。
樂府文獻在流傳的過程中,特別是樂府本事在傳播中會產(chǎn)生訛傳或衍生等情況,而且《樂府詩集》務求博綜,卷帙繁復,難免牴牾。梅鼎祚在編撰《古樂苑》的過程中,非常注意對這些偽舛、訛誤之處進行訂正。
如《樂府詩集》卷三十二收錄魏王粲所作《從軍行》五首,梅鼎祚補充題解曰:
(《從軍行》)五首,《集》云《從軍詩》?!段褐尽罚航ò捕辏芄髡鲝堲?,侍中王粲作詩,以美其事。“涼風”四首,從征吳作,本非樂府,今姑從郭本收入。(卷十六)
梅鼎祚根據(jù)王粲詩文集所載,認為《樂府詩集》所收的《從軍行》原為《從軍詩》,“本非樂府”,指出《樂府詩集》存在詩與樂府混列的情況。據(jù)《古樂苑》凡例所言,這樣的例子并不在少數(shù)。四庫館臣甚至在《樂府詩集》的《提要》中,亦對梅鼎祚的這些批評予以肯定,認為“其說亦頗中理”??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 頁。? 《古樂苑》卷15。? [明]馮惟納《古詩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8 頁。。
又如《王明君》(又名《王昭君》),《樂府詩集》與《古樂苑》下均有題解,從篇幅上來看,《古樂苑》的題解比《樂府詩集》稍長。不過,從所錄文獻數(shù)量及內容來看,《古樂苑》中的題解明顯更加豐富?!稑犯娂返念}解所錄文獻,分別是《唐書》《西京雜記》《古今樂錄》《技錄》《琴論》《琴集》;《古樂苑》題解所錄文獻,則分別是《漢書》《后漢書》《西京雜記》《琴操》《唐書》《石崇自序》《技錄》《琴論》《琴集》?!稑犯娂匪浳墨I共6 種,而《古樂苑》所錄文獻有9 種。《古樂苑》中所錄《漢書》《后漢書》《琴操》與《石崇自序》4 種文獻,是《樂府詩集》所不錄。而未錄《古今樂錄》是該文獻乃轉引自《石崇自序》。以《漢書》與《后漢書》為例,《古樂苑》題解曰:
《漢書》曰:竟寧元年,呼韓邪來朝,言愿壻漢氏。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妃之,生一子。株累立,復妻之,生二女。范曄《書》曰:昭君入宮,久不見御,積怨,因掖庭令請行單于。臨辭,大會,豐容靚飾,顧影徘徊,悚動左右。帝驚悔,欲復留,而重失信夷狄,遂與之,生二子。(卷十五)
《漢書》《后漢書》所載史料雖不盡相同,但均未見于《樂府詩集》的題解中,而這些史志材料,對正確理解詩中“哀郁傷五內”??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 頁。? 《古樂苑》卷15。? [明]馮惟納《古詩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8 頁。的怨恨,以及“父子見陵辱”??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 頁。? 《古樂苑》卷15。? [明]馮惟納《古詩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8 頁。的難為情,都有積極作用。
又如《莋都夷歌》一詩,《古詩紀》題解云:“白狼王唐菆作詩三章,歌頌漢德輔,使譯而獻之?!??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 頁。? 《古樂苑》卷15。? [明]馮惟納《古詩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8 頁。《古樂苑》在《莋都夷歌》后也有題解,該題解前半部分內容出自《古詩紀》,后半部分則通過征引楊慎與王世貞之言:《丹鉛閏錄》曰:白狼王歌詩音韻與漢無異,可疑也?!端囋坟囱浴吩唬阂恼Z有長短,何以皆四言?蓋益都太守代為之也。(卷十五)對《莋都夷歌》的作者白狼王進行了質疑。楊慎與王世貞之論,分別從音韻與語言的角度進行闡釋,其立論頗有依據(jù)。梅鼎祚采二人之言,質疑《古詩紀》為《莋都夷歌》所定之作者,可供參考。
《古樂苑》中還有以序言補正者。如《古樂苑》卷八“鼓吹曲辭”之序亦比《樂府詩集》更為詳細,除抄錄原序之外,還征引了楊慎之言:
楊慎《升庵詞品》曰:“鼔吹曲,其昉黃帝記里鼔之制乎。后世有鼓吹、騎吹、云吹之名。《建初錄》云:‘列于殿廷者名鼓吹,列于行駕者名騎吹?!衷疲骸壌店憚t樓車,水則樓船,其在庭則以簨簴為樓,水行則謂之云吹?!吨禚槨贰杜R高臺》諸篇則鼔吹曲,《務成》《黃爵》則騎吹曲,《水調》《河傳》則云吹曲。’宋之問詩‘稍看朱鷺轉,尚識紫騮驕’,此言鼓吹也;謝脁詩‘鳴笳翼高蓋,迭鼔送華辀’,此言騎吹也;梁簡文詩‘廣水浮云吹,江風引夜衣’,此言云吹也。”郭茂倩、左克明并曰鼔吹,短簫鐃歌與橫吹曲得通名鼓吹,但所用異耳。(卷八)
《樂府詩集》原序主要是在講“鼓吹”其名由來,“騎吹”稍有提及,而更無“云吹”之名。《古樂苑》則引用楊慎之言,闡明了“鼓吹”“騎吹”與“云吹”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糾正了郭茂倩關于“鼓吹”內涵之誤。就目前的研究來看,歷代治樂府者,似乎都忽略了“鼓吹”中尚有“云吹”曲辭。《建初錄》其書現(xiàn)已不存,《宋書·樂志》論及“鼓吹”部分時,有引用過此書,但極為簡略。王運熙先生《漢代鼓吹曲考》認為,“云吹”之名不見古籍記載,大約是楊慎“附會簡文詩句而杜撰的”??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14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序”?!肮敝腹弧稑犯娂?,“左”指左克明《古樂府》,“楊”指楊慎的《風雅逸篇》(汪道昆在序中誤以為楊慎之作為《風雅翼》,實際上《風雅翼》之作者乃元人劉履),“馮”指馮惟訥《古詩紀》。,但畢竟只是臆測。梅鼎祚引用楊慎《升庵詞品》對三者的認識,對于理清“鼓吹曲辭”的流別具有重要的價值。
此外,衍錄卷四中的“雜記”部分,亦涉及評解與駁異。如對古樂府“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14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序”。“郭”指郭茂倩《樂府詩集》,“左”指左克明《古樂府》,“楊”指楊慎的《風雅逸篇》(汪道昆在序中誤以為楊慎之作為《風雅翼》,實際上《風雅翼》之作者乃元人劉履),“馮”指馮惟訥《古詩紀》。中的“當”字的讀音,梅鼎祚認為“老杜‘玉佩仍當歌’,‘當’字出此”??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14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序”。“郭”指郭茂倩《樂府詩集》,“左”指左克明《古樂府》,“楊”指楊慎的《風雅逸篇》(汪道昆在序中誤以為楊慎之作為《風雅翼》,實際上《風雅翼》之作者乃元人劉履),“馮”指馮惟訥《古詩紀》。,并引楊慎、王世貞與焦竑等人的論述,來反復說明“當”字應該都讀平聲。
作為《樂府詩集》之后的一部重要的唐前樂府詩總集,《古樂苑》在編撰過程中受到了《樂府詩集》的影響。但是梅鼎祚的《古樂苑》以“正樂”為目標,其正樂理論的內涵是多層次的。第一,在厘正樂府音樂屬性的基礎上,正樂府詩之源流。由于音聲消亡,后人以義相高,故梅鼎祚再三強調樂府的音樂本質。從編撰體例與內容上看,《古樂苑》在《樂府詩集》的基礎上,新增“古歌辭”于前卷,以溯樂府之源;在正文中增加“仙歌曲辭”“鬼歌曲辭”兩大類,及于“雜歌謠辭”中增加“古諺”“古誦”“古語”等三小類,以廣樂府之流。從溯源到窮流,作者立足于整個樂府發(fā)展歷史,形成獨具特色的編撰體系。第二,正樂還包括對《樂府詩集》等文獻中的訛誤與缺漏進行補正。《古樂苑》在《樂府詩集》的基礎上大量增加序言與題解,以及四卷內容豐富、文獻充實的“衍錄”,對樂府的詩題、名義、作者、本事等相關問題,都有具體而深入的探討。因此汪道昆在序《古樂苑》時,亦謂其“蜜于郭,張于左,拓于楊,核于馮”??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14 頁。? 《古樂苑》卷4“衍錄”。? 《古樂苑》“序”。“郭”指郭茂倩《樂府詩集》,“左”指左克明《古樂府》,“楊”指楊慎的《風雅逸篇》(汪道昆在序中誤以為楊慎之作為《風雅翼》,實際上《風雅翼》之作者乃元人劉履),“馮”指馮惟訥《古詩紀》。,指出該書在編撰體例與內容方面,實現(xiàn)了對之前樂府總集的完善與超越??偠灾?,通過分析其編撰體例中的源與流,可以在宏觀層面把握樂府的發(fā)展歷史;而對相關文獻的補正,則是在微觀層面豐富其史料價值。
受四庫館臣的影響,學界對《古樂苑》的關注不夠。迄今為止,《古樂苑》還未有整理本出版發(fā)行,對其進行研究的論文也不多,更不用說專著了。以“正樂”為目標而編撰的《古樂苑》,是中國樂府學史上的一部極具特色的重要文獻,理應引起音樂學、文學、文獻學等領域學者的重視。期待學界能夠從圍繞文獻整理、樂府源流史、樂府分類標準、樂府理論等問題,對《古樂苑》展開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從而推動樂府史與音樂史向縱深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