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提要:以“宋韻”作為“兩宋”文化的代稱或者作為“兩宋”文化特色的形象概括用語,庶幾已為“兩宋”文化研究界認同,特別在與“唐風”并舉指代唐宋文化之時。正確地闡釋“宋韻”,以便讓不同社會階層和不同文化群體的人們都理解“宋韻”不僅作為一個審美概念而且作為文化符號,如何最恰當鮮明地體現(xiàn)“兩宋”的文化特色,是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這種理解應該可以用抽象的或形而上的同時又形而下的也就是具體生動的案例展示給世人。如此才有可能讓“宋韻”深入人心,并最終獲得學術界和社會大眾的共同認同。
以“宋韻”作為兩宋文化的代稱,或者作為兩宋文化特色的形象概括用語,庶幾已為兩宋文化研究界認同,特別在與“唐風”并舉指代唐宋文化之時。不少浙江學者已對“宋韻”的內涵外延等予以闡釋,如姜青青認為:“‘宋韻文化’的概念或可以這樣表述:它是‘兩宋’文化的精華和精彩所在,是在物質和非物質遺產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進步思想、高尚情操、哲學理念、美學觀念、文學造詣、藝術格調、匠心精神和生活風尚等文化價值,具有積極進取、和諧包容、精致典雅、詩情畫意的人文特色,代表了當時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1)姜青青:《“宋韻”說》,《杭州日報》2021年8月23日,第5版。而陶然的理解則和姜青青不盡相同:“‘韻’本為中國古代審美范疇之一,而宋韻文化之‘韻’則具有更豐富的內涵,既包括宋代輝煌的文學藝術之風韻,也涵蓋宋代人格氣象的神韻,更指向宋代時代精神的氣韻。其外延又拓展為從宋代傳承至今的文化內涵與底蘊,展現(xiàn)為文學、思想、藝術、禮俗、民情等貼近當代民眾生活、反映時代精神的文化,集中在詩詞文賦、書法繪畫、佛道信仰、學術思想、建筑風貌、鄉(xiāng)賢名宦、禮俗文化、地域文化等各領域?!?2)陶然:《從人的層面認識宋韻文化》,《浙江日報》2021年10月11日,第7版。
此外,現(xiàn)有一些闡釋“宋韻”的文章在如何理解和闡釋“宋韻”方面似乎尚有分歧,有的用來代指整個兩宋文化或兩宋文明:“宋韻就是宋代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韻味,簡單地說,就是指輝煌的‘兩宋’文明”,(3)徐吉軍:《宋韻:登峰造極的兩宋文明》,《文化交流》2021年第1期。并以此和其他歷史時期進行比較,例如常見的“唐風宋韻”或“漢風宋韻”等。有的只是將“宋韻”理解為一個美學概念,用來概括形容兩宋的文化特征,特別是文學藝術特征和審美風格特色。有的則更進一步以“宋韻”代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比較精致含蓄、內斂低調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在兩宋時期最為普遍也最有代表性,例如前面引用之姜青青和陶然所言。誠然,對一個概念的理解有不同層次認識本屬正常,何況學術界對此概念的理解和認識也在不斷深化中。但無可否認的是,對這一概念的闡釋和認同就地域而言目前還是基本限于浙江文化界和學術界,就研究范圍而言也大致限于兩宋文化研究界,尚未提升到引起國內外學術界關注的高度。此外,對這一概念的運用也有不夠規(guī)范甚至泛用現(xiàn)象,例如認為兩宋的一切文化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都可以用“宋韻”來概括——這顯然不利于“宋韻文化傳世工程”的實施,不利于確立兩宋文化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的高峰地位,也不利于浙江傳統(tǒng)文化知名度的擴大和歷史地位的提高。誠然,從文藝理論視角而言,“宋韻”如果單純作為對兩宋文學風格或文化特色的形象概括說法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要上升到純粹藝術審美理論和文化理論高度,成為一個規(guī)范性的學術概念,則必須在學理上給予嚴謹且科學的符合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闡釋,否則無法獲得一個命名的合法性。
在2021年8月31日召開的浙江省委文化工作會議提出:“(要)在打造以宋韻文化為代表的浙江歷史文化金名片上不斷取得新突破”。(4)《加快打造新時代文化高地》,《浙江日報》2021年9月1日,第1版?!吨泄舱憬∥P于加快推進新時代文化浙江工程的意見》更進一步指出:實施宋韻文化傳世工程,系統(tǒng)開展宋韻文化研究傳承和南宋文化品牌塑造,從思想、制度、經濟、社會、百姓生活、文學藝術、建筑和宗教等方面,展現(xiàn)多元包容、百工競巧、追求卓越、風雅精致的宋韻文化氣象。(5)《浙江日報》2021年10月26日,第7版。這說明“宋韻”一詞已經從一個形象概括用語轉化為文藝術語并進而擴展到政治、文化領域,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多樣指向性的文化符號或更有象征意味的文化標識,業(yè)已承擔起弘揚浙江歷史文化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任。有鑒于此,我認為首先應該對“宋韻”一詞進行理論闡釋,明確“宋韻”是一個內涵和外延極為豐富的概念,對它可以有也必須有不同層次的理解和闡釋。如何把這個對“兩宋”文化的形象概括用語提升為具有真正學理性的學術術語并進而擴展為一個文化符號或文化象征,確定其不同的意義層次和不同的使用范圍,其實有很大難度。從最單純的審美風格概念到文化概念最后上升到一種文化體系或者生活方式的代稱,其中每一個層次都值得認真梳理辨析。然后要對“宋韻”產生的原因進行分析,為何“宋韻”產生于宋代而非其他朝代,換句話就是為何稱為“宋韻”而非“明韻”“清韻”?同樣是對兩宋文化和文藝特色的概括,北宋時期的“宋韻”與南宋時期的“宋韻”又有何異同?造成這些異同的原因是什么,與地域文化和特定時代社會生活的關系怎樣?與這一時期統(tǒng)治階級的文化政策和知識分子政策又有何關聯(lián)?再就是如何理解“宋韻”所代表的兩宋這一歷史時期,無論是在文藝發(fā)展史意義上還是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意義上所占有的高峰地位?最后,在今天應該如何正確地闡釋“宋韻”,以便讓不同社會階層和不同文化群體的人們都理解“宋韻”作為一個文化符號或者審美概念如何最恰當最鮮明地體現(xiàn)了兩宋的文化特色,這種理解不僅可用抽象的和形而上的同時也有形而下的也就是具體生動的案例成為佐證。如此也只有如此,才可以在不同學術領域和宣傳領域進行闡釋說明,才有可能讓“宋韻”深入人心并最終獲得學術界和社會大眾的共同認同。
毋庸諱言,當下人們提及“宋韻”,第一反應就是高雅、精致、內斂和含蓄等這些審美風格或審美趣味范疇之內的描述性術語,而且與代表漢代、唐代文化的“漢風”“唐風”相比,“宋韻”更多給人以陰柔含蓄之美的印象而非陽剛豪放之美,這顯然和“宋韻”一詞中“韻”這一詞匯有關。就詞源而言,“韻”最初涵義是指和諧的聲音,后轉指韻腳、押韻,以后又逐漸轉指風雅、高雅和氣韻、神韻,并形成一些可以用于人物的常用詞匯如“韻致”“風韻”等,如明沈德符《野獲編·杜韋》中有“即韋韻致故在,亦憔悴無復人理矣”之語。今人使用“宋韻”一詞,顯然即在指“兩宋”文化所特有的氣韻、風韻和韻致,這些無疑首先屬于藝術風格范疇,之后又逐漸將“宋韻”這一說法應用于代指“兩宋”文化特色甚至社會生活風貌。至于為何是“宋”韻而非其他朝代之“韻”,則有研究者認為正是在宋代,以“韻”作為評判人物事物的標志日趨廣泛普遍,不僅體現(xiàn)在文藝創(chuàng)作特別是宋詞中,也用于日常生活人物事件的評判方面。(6)對此可參看孫維城的《宋韻的人文精神及其在宋詞中的體現(xiàn)》,《中國韻文學刊》1997年第1期。此外,前引姜青青之文也有簡單闡釋。其實,如果追根溯源,則應上溯至《世說新語》以及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但最早的源頭當與《易經》陰陽之道有關。(7)如《世說新語·任誕》:“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又《贊譽》篇中有“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衛(wèi)風韻雖不及卿諸人,傾倒處亦不近。’孫遂沐浴此言?!?唐代司空圖更是以韻評詩,其《二十四詩品》雖然把“雄渾”放在首位,但所分二十四種風格中也只有雄渾、高古、勁健、豪放、悲慨等屬于陽剛之列,其他都可歸于陰柔范疇,足見他的審美傾向。從儒道釋角度看,則與道教、佛教對陰柔含蓄之美的肯定有密切關聯(lián)。至于從政治角度,則與兩宋政權政治軍事上相對衰弱、統(tǒng)治者重文輕武及所實施的一系列統(tǒng)治政策有關。特別是兩宋統(tǒng)治者所采取的相對重視士這一文人群體政策,在提升文人群體進入決策集團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藝術審美情趣更多為統(tǒng)治者和社會大眾接受。這方面相關成果甚多,不贅。在此只強調一點,就是相對唐代文人,宋代文人整體的審美趣味較高也較為純粹:“宋代民族審美之風,實又進于唐代。任就何事觀察,皆可見其高尚優(yōu)美之概,不得謂宋人講理學,偏于迂腐鄙樸,而薄文藝不屑為也?!?8)柳詒徴:《中國文化史》下,東方出版中心,1984年,第576、591、581頁。而且,于陽剛陰柔之中無疑是更偏重于陰柔、婉約一面,雖有蘇、辛等人的豪放派詞作,但放在整個宋代文壇卻不占主流。至于日常生活,伴隨著市民階層的興起和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貪圖享樂的心態(tài),也呈現(xiàn)出日益追求精致、高雅和日趨審美化的趨勢,宋瓷即為明證:“它上與唐之鮮艷、下與明清之俗麗,都迥然不同。所有這些,體現(xiàn)出一個規(guī)律性的共同趨向,即追求韻味,而且彼此呼應協(xié)調。相互補充配合,成為一代美學風神?!?9)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00、197-198頁。
誠然,如果從審美風格類型看,“宋韻”無疑是偏于陰柔含蓄一面,也是承繼發(fā)展了中國文化中偏重此一方面的特點?!芭c從中唐經晚唐到北宋的這種藝術發(fā)展相吻合,在美學理論上突出來的就是對藝術風格、韻味的追求。所以,不是白居易的詩論,而恰好是司空圖的《詩品》,倒成為后期封建社會真正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所體現(xiàn)的美學觀。……如果說,封建前期的美學代表作如鐘嶸《詩品》和劉勰的《文心雕龍》,主要是講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些基本特征,……,那末,封建后期的美學代表作如司空圖《詩品》和嚴羽《滄浪詩話》則進了一步,它更講究藝術作品必須達到某種審美風貌和意境?!乃囍许嵨?、意境、情趣的講究,成了美學的中心?!?10)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00、197-198頁。李澤厚的這些論述,說明現(xiàn)代學術界對宋代文藝作品所體現(xiàn)的審美趣味已有基本認同,只是尚未使用“宋韻”這一說法而已。總之,較之唐代,宋代文人這種對純粹審美趣味的追求雖然偏于柔美和精致,卻是宋人在審美方面走向成熟的標志。
此外,有一點以往人們不太注意或者說以往不太公開予以正視的一點就是“兩宋”統(tǒng)治者大都喜愛和擅長文藝,且藝術修養(yǎng)較高,“至于北宋諸帝,皆精研美術,士大夫復提倡品茶繪畫諸事,故陶瓷工藝,因之盡美極妍。”(11)柳詒徴:《中國文化史》下,東方出版中心,1984年,第576、591、581頁。他們的審美趣味和藝術偏好自然對“宋韻”之形成和發(fā)展產生巨大影響,誠如柳詒徴所言:“提倡美術,殆莫盛于宣和。降及南渡,仍仿宣和故事,置御前畫院。”(12)柳詒徴:《中國文化史》下,東方出版中心,1984年,第576、591、581頁。事實上,馬克思對此早有論述:“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13)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頁。此處雖然沒有明說統(tǒng)治者在審美趣味方面如何引領社會趨勢,但從人類歷史看這一點毫無疑問。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說的就是這個問題。
總之,如上所述,“韻”作為對“兩宋”文藝風格或者對文人精神風貌的描述性用語和概括性用語,經由前人和同時代人如蘇軾等人的藝術實踐和理論概括,至宋代已得到認同,也就意味著至少在藝術審美和生活美學領域具有了一定的合法性和學理性。
那么,如何從文化發(fā)展史角度理解“宋韻”所代表的兩宋文化以及文化特征呢?限于篇幅此處只能簡單論述。
所謂“宋韻”,如果從中國文化發(fā)展史角度看就是一種富有特色的文化,是繼唐代之后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高峰,對此王國維、陳寅恪和柳詒徴等都有相關論述,也早為學術界認同,不贅,此處只補充李澤厚的論斷:“宋代是以‘郁郁乎文哉’著稱的,它大概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文化最發(fā)達的時期?!?14)李澤厚:《美學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20頁。如果從中華民族審美理念發(fā)展視角看,“宋韻”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華民族在審美觀念方面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是一個民族在審美上走向成熟的標志。此外,在“兩宋”時期,所謂“美”不僅體現(xiàn)為藝術審美,也有生活審美。美的“生活”不僅在“別處”,不僅在藝術之中,而且就在此處,就在當下,就在日常生活之中。所以“宋韻”所概括的審美風格和情趣,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統(tǒng)一,是藝術和生活的統(tǒng)一,也是“雅”和“俗”的統(tǒng)一。在這個意義上,一味強調“宋韻”中高雅精致的一面,忽略其生動鮮活富有生活意趣的一面,尤其是在代指通俗文化和社會生活時,顯然不夠全面。例如兩宋時期的通俗文化、通俗文學如話本小說、戲劇等,它們顯然也屬于“宋韻”的有機構成部分。(15)對此筆者撰有《“帝都情結”與“市井風情”的契合——論“宋韻”與宋代話本小說中的“杭州”元素》,原載《中華讀書報》2021年9月29日第15版。
既然“宋韻”是一個概括兩宋文化特征的術語,那么在具體論述北宋時代的“宋韻”和南宋時代的“宋韻”時,既要注意到它們的共同點或一脈相承之處——如都具有鮮明的愛國主義情感色彩等,更要注意其不同點以及各自與時代、社會和地域文化的關系。導致兩宋時期“宋韻”文化差異的原因除卻政治經濟因素影響外,所在地域文化的差異恐怕是重要因素,劉師培曾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對此有所論述:“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民尚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16)李妙根編:《劉師培論學論政》,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66頁。當代學者童慶炳也認為:“地域文化除了與自然環(huán)境密切有關外,當然與在此自然環(huán)境中發(fā)展起來的社會環(huán)境,即生產力、生產關系、社會制度等同樣密切相關。說明地域風格及其成因,必須把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綜合起來考慮?!?17)童慶炳主編:《文學概論》修訂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00頁。僅就南宋時期的“宋韻”而言,較之北宋時期最明顯的不同恐怕就是在審美情趣上更追求精致、細膩和含蓄、內斂,在藝術創(chuàng)作格局、構思方面則有意無意忽略整體而重視局部、重視細節(jié),繪畫上馬遠被稱為“馬一角”即為明證,馬遠與范寬的區(qū)別,不在于繪畫技藝方面,而是在畫的布局和整體格局及氣勢上已經略遜一籌。至于文學中的婉約一派至南宋在審美風格上則更具陰柔意味,甚至走向消極、頹廢。從周邦彥到姜夔,再到吳文英和“永嘉四靈”,他們的詞作越來越精致也越來越消極柔弱的演變軌跡十分清晰。對此就連同時代人也看得十分清楚:“紹興渡江之初,亦自有人才,那時士人所做文字極粗,更無委屈柔弱之態(tài),所以亦養(yǎng)得氣宇。只看如今,秤斤注兩,作兩句破頭,是多少衰氣!”(18)朱熹:《朱子語類》(七)卷一百九,中華書局,1986年,第2702頁。朱熹此言與韋勒克所言倒是有契合之處:“我們應該承認,社會環(huán)境似乎決定了人們認識某些審美評價的可能性,但并不決定審美價值本身。我們可以粗略地斷定,在某一特定的社會中,什么樣的藝術形式是可能的,什么樣的藝術形式又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卻不能預言這些藝術形式必然會存在?!?19)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07頁。
至于原因當然是多方面,但不外乎外部原因和內部因素兩大方面。
外部原因,除卻顯而易見的最高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能力低下、南宋政治軍事方面更加羸弱之外,當與臨安所在之江南文化和“兩浙”文化有關。如果說北宋首都所在地汴京屬于中原文化圈,屬于內陸文化的話,則臨安顯然屬于這一文化圈的邊緣并有自己的地域文化系統(tǒng)即江南文化,這一地域文化的整體特點就是“水”文化,也是主情、尚文的文化。相對于內陸文化,江南因地理相對偏遠,受儒家影響要比中原小一些,在文化個性上也就更為自由、活躍,此外佛教、道教在此傳播也更為廣泛。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伴隨著政治文化中心的南移,上至君主大臣下至一般士人,都較多沉溺于山水而又感懷故國,其審美趣味自然多偏于惆悵多情的“淺吟低唱”,而南方特有的氣候和秀麗自然風景又強化了這一點。就南宋時期的“宋韻”而言,不僅較之北宋時期顯然更多融合了江南文化的特色,某種程度上對傳統(tǒng)文化中“雅”文化的承繼也更加突出。同時,由于市民階層的產生和都市經濟的發(fā)展,也受到通俗文化和通俗文學的影響,在追求雅致、精致美學趣味的同時也兼顧了雅俗共賞,這在南宋的話本小說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證。
歷史充滿了吊詭,一個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一直較為羸弱直至走向滅亡的宋朝,反而是在文學藝術、文化和學術領域達到高峰,也再一次證明了馬克思的那一段名言:“關于藝術,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時期決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fā)展成比例的。因而也決不是同仿佛社會組成的骨骼的物質基礎的一般發(fā)展成比例的。”(20)轉引自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第108頁。如果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對“美”有特殊認知和感受力的民族,則正是在宋代,中華民族第一次在審美觀的建構和審美趣味的成熟方面上升到嶄新的高度——“韻”這一概念的被廣泛運用就是一個標志。此外,中華民族對日常生活審美的建構和提高,也在兩宋達到高峰并形成一種新的雅俗共賞的生活方式。由此可以認為,“宋韻”之所以產生于宋代而非其他朝代,既有歷史的偶然,更有必然。在今天,我們弘揚“宋韻”文化,當然不能僅僅緬懷那一個逝去的時代及其美麗卻哀婉的社會風貌,不能只是限于對“宋韻”的精致高雅給予贊美,而是必須從中尋找“宋韻”之所以為“有宋”之“韻”的根本所在,并且把其中那些過于陰柔、消極的成分剔除,而吸收那些健康仍有生命力的成分并發(fā)揚光大——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