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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學(xué)畫記憶

        2022-11-15 09:48:42豐子愷
        老年教育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方格子畫譜扶梯

        □豐子愷

        賞月圖

        我七八歲入私塾,先讀《三字經(jīng)》,后讀《千家詩》?!肚Ъ以姟访宽撋隙硕加幸环景娈?,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只大象和一個人在耕田,后來得知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我當(dāng)時并不知此畫之意,只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面的“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有趣。那時家里開著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務(wù)討些顏料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著色,涂一只紅象,一個藍(lán)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但書的紙是很薄的中國紙,顏色涂在上面會滲透下面好幾層。我的顏料筆又吸得飽,透得更深。著好色后翻開書一看,下面七八頁都有一只紅象、一個藍(lán)人和一片紫地,好像以三色版套印而出。

        第二天,父親要打我手心,幸好被母親勸住,我嚇得把顏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晚上,我再取出顏料,偷幾張煤頭紙在扶梯底下伴著洋油燈描色彩畫,畫一個紅人,一只藍(lán)狗,一間紫房子……后來,畫被母親和諸姐姐看到,她們都說好。

        父親曬書的時候,我看到一部人物畫譜,里面花樣很多,便偷偷地取出藏在自己抽斗里,待晚上偷偷拿到扶梯底下看。這回,我不想再在書上著色,而是照樣描幾幅,但一幅也描不像。虧得紅英(管我的侍人)有想法,教我從習(xí)字簿上撕下一張紙印著描。記得最初描的是人物譜上的柳柳州(柳宗元)像。第一次印描沒有經(jīng)驗,筆上墨水吸得太飽,習(xí)字簿的紙又太薄,雖說描成了,但原本卻滲了墨水。這本書至今仍在,我每每曬舊書時都翻出當(dāng)時所描的柳柳州像來看:穿著長袍子,兩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頭作大笑狀。周身斑斕的墨點,便是我當(dāng)時印上去的。

        回想當(dāng)時印這幅畫的原因,大概是高舉兩臂作大笑狀的樣子像極了父親打呵欠時的模樣,故而感興趣吧。后來,我的“印畫”技術(shù)漸漸進(jìn)步。十二三歲時,我已把這本人物譜印全。所用的紙是雪白的連史紙,而且所印畫作都著色。所用顏料仍舊來自染坊,但不復(fù)用原色。我已能配出各種間色,在畫上施以復(fù)雜華麗的色彩,同學(xué)看了都很喜歡,認(rèn)為“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大家向我討畫,拿去當(dāng)作灶君菩薩或者新年里的“花紙兒”。

        那時候,我們在私塾中畫畫是不敢公開的。先生在館時,我把畫具和畫都藏好,跟大家一搖一擺地讀《幼學(xué)》。等到下午,先生出去吃茶,我便拿出來畫。我先一幅幅地印出來,然后再一幅幅地涂顏料。最后,同學(xué)們像看病掛號一樣,依次認(rèn)領(lǐng)自己所欲得的畫。當(dāng)然,領(lǐng)到畫的人需對我回以“報酬”。有一次,兩位同學(xué)因交換一張畫起了沖突,被先生得知。先生審問之后,得知沖突的原因,追溯到我身上。我料想戒尺是吃定了的,便低頭不睬,只覺手心火熱。先生走到我旁邊時,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拉開我的抽斗,畫譜、顏料、印好未著色的畫暴露眼前。我以為這些東西會被沒收,不承想他卻拿起畫譜坐在椅子上一張張地翻看下去,直到看完。

        第二天早上,先生翻出畫譜中的孔子像,對我說:“你能照這樣子畫一幅大的嗎?”沒想到先生竟也要我畫起畫來,頓感受寵若驚,支吾地回答“能”。其實我只會“印”,不會“放大”。這個“能”字也是被先生的威嚴(yán)嚇出來的。先生繼續(xù)說:“我去買張紙來,你給我放大畫一幅,也要著色的?!蓖瑢W(xué)們見先生要我畫畫,都流露出驚奇和羨慕的眼神。而我卻裝著一肚子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后,我?guī)е壬唤o我的紙找大姐“求救”。大姐教我用一張方格子紙?zhí)自诋嬜V的書頁中間,孔子像就在經(jīng)緯格子范圍之內(nèi)了。大姐又拿縫紉用的尺和粉線袋在先生交給我的大紙上彈出大方格子,并從自己鏡箱中取出畫眉毛用的柳條枝,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畫法。那時家里沒有鉛筆和三角板、米突尺,現(xiàn)在回想大姐教我的畫法,其聰明實在值得佩服。我依其指導(dǎo),竟用柳條枝把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畫譜上的完全一樣,不過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體差不多大。我先用毛筆勾出線條,又用大盆調(diào)好顏料。著色后,鮮明華麗的孔子像便躍然紙上。店里的伙計,作坊里的司務(wù),見了這幅孔子像都說“出色”。我在大家的盛贊聲中儼然成了一個畫家。先生看了畫作后亦點頭稱贊,次日便粘貼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學(xué)生們每天早上到塾,兩手捧著書包向其拜一下;晚上散學(xué),再拜一下。

        自從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發(fā)表后,同學(xué)們便稱我為“畫家”。有一天,先生拿出一本書和一大塊黃布,和藹地對我說:“你給我在黃布上畫一條龍,”又翻開書來,繼續(xù)說:“照這條龍一樣?!痹瓉磉@是體操時用的旗。我接受任務(wù)后,又用老法子把龍放大,然后描線、涂色。但這回用的顏料是由先生買來的鉛粉、牛皮膠,以及紅、黃、藍(lán)各種顏色。我把牛皮膠煮溶后加入鉛粉,調(diào)制出各種不透明的顏料涂到黃布上,這同西方中世紀(jì)的壁畫畫法頗為相似。龍旗畫成后被高高地張在竹竿上,引導(dǎo)學(xué)生到野外去體操。

        19歲時,我學(xué)了木炭寫生畫,讀了美術(shù)論著,方才走上繪畫正途。假如早點接觸這些,我的學(xué)畫也許就不會走這條崎嶇小徑了。

        品茶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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