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偉東
我們?nèi)タ巢褚愤^的一座山坡名叫山窩,山窩腳下住著王太婆和一條兇狠的老狗。王太婆的笑容,我回想起來挺燦爛,但那時候是令我發(fā)怵的。
深冬的一天上午,我跟隨叔叔去山里砍柴,王太婆家的老狗竄了出來,要來扯我的褲管,叔叔拿起擔(dān)槍就要揪打老狗。老狗退了幾米,緊盯著我們狂吠,一副作勢欲撲的樣子。王太婆顫巍巍從屋子里走出來,用手里的拐杖一揮,老狗就趴下了,尾巴也溫順地?fù)u了兩下,卷到屁股底下去了。
王太婆目送著我們向前走去。隨后我和叔叔來到一座茂密的山峰,選定一個平坦有利于砍柴的位置,叔叔拿著彎刀動作熟練地砍著木柴,不一會兒工夫,他的腳下擺放著排列整齊的木柴。我笨重地拿著彎刀朝著木柴使勁地用力砍著,很快手里就磨起了泡,我用嘴吹著起泡的手掌,又繼續(xù)砍木柴。呼呼的北風(fēng)吹過我們耳邊,冷冷的寒冰刺在我們臉孔,叔叔鎮(zhèn)定自如地砍著木柴,似乎忘記了冬天的寒冷,他砍木柴的驚人速度遠(yuǎn)遠(yuǎn)把我甩在后面,我快馬加鞭想要追趕叔叔的心思放在了砍木柴上,心里涌起一股暖和。
砍好木柴,叔叔用麻繩繃好,用擔(dān)槍從木柴的中間串過去,我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糁静裢业姆较蜃?。山間小路兩邊是生長著木柴的山嶺,空曠幽靜,突然傳來的鳥叫聲打破寂靜的山谷。我和叔叔不緊不慢地行走著,沉重的木柴壓著我的雙肩,饑餓填空我的肚子,我有些支撐不下去了。走在身后的叔叔看出我的疲勞,安慰我說,你要堅持住快到家了。
此時是中午時分,天氣暖和起來。我們經(jīng)過山窩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王太婆搬了條板凳,坐在門前。見到我們過來,她站起來說,叔侄兩人砍了大半天木柴,進(jìn)來喝喝水解渴。說完話王太婆來到路中央,伸開兩手作出幫助我放下木柴的動作。叔叔見狀說,好吧,有勞王奶奶了。叔叔放好木柴,跟在王太婆身后,我在門外躊躇了一下,也跟了進(jìn)去。
王太婆家是土墻房子,兩間并排列著,到處是凹凸不平的泥土,有些地方還裂了個坑,稍微不小心就會跌倒,不知道王太婆是怎么走路的。她家放木柴的一間破屋子里,架著兩根大板凳,上面擱著一副灰黑色的棺材。狗搖了幾下尾巴,然后伸了一個懶腰,身上的土灰朝我飛來,我閃了一下,卻一下撞到了堂屋的棺材。叔叔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問老奶奶,你家的棺木是杉木的吧?王太婆樂意地說,要不是我家那個死老鬼,我還享受不到這么好的杉木。叔叔突然問了一句,這是你自己的?王太婆笑呵呵地說,我一把年紀(jì)了,半個身子埋進(jìn)泥土里了,得為自己準(zhǔn)備好棺材。那時我十歲,不懂得老年人都要在生前準(zhǔn)備好棺材,只是聽著叔叔和王太婆說話。叔叔說,王太婆心地真好,什么都為鄰居想好了。王太婆嘆了一口氣,好像是把所有委屈嘆出來似的說,人老了,這樣也是為鄰居省事。
王太婆將我們領(lǐng)進(jìn)偏房的凳子坐下,我看見那條老狗蹲在土灶頭下虎視眈眈,不由得緊張起來。王太婆說,不用怕,我喊進(jìn)屋的人,它知道是熟人了。她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端上來一盤糯米團(tuán),用開水和糯米粉搓成團(tuán),揉成一只只的形似餅干狀然后用菠蘿葉包好,放在鍋里蒸熟既可食。王太婆極其熟練地把菠蘿葉撕掉,取出粘著芝麻的糯米團(tuán)遞給我們。我一試,好味道,香甜甜的。見我們吃得開心,王太婆笑呵呵地,皺紋堆得更深了。叔叔環(huán)顧一下四周,好奇問王太婆,老奶奶,你家就你一個人嗎?王太婆笑著說,我家死老鬼都鉆土好幾年了。我吃著糯米團(tuán),邊吃邊說,你一個人吃糯米團(tuán)得吃到什么時候啊?王太婆說,我拿來分給周圍的人戶,還有一些用火包起燒了,讓我家死老鬼拿去陰間消災(zāi)。我犯難了,滿臉疑惑說,陰間也消災(zāi)嗎?叔叔突然放聲地笑著,吃在嘴里的糯米團(tuán)差點噴了出來,他趕緊捂住嘴巴。王太婆看著狼狽的叔叔,著急地說了句,你小心別噎著。叔叔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王太婆看著我們,面帶笑容說,到底是叔叔,年長侄子八歲,我們獻(xiàn)飯燒紙燃香是給那些逝世的人,保我們生人平安。
我恍然大悟,鄉(xiāng)里人講究鄉(xiāng)土風(fēng)俗,也是一種精神寄托吧。王太婆拿燒滾開水的壺給我們面前的碗里倒上開水。叔叔喝過一碗開水,遲疑一下,小心問,老奶奶,你是桔鄉(xiāng)人?王太婆臉上閃過驚喜的表情,不慌不忙解釋,后生仔,你問得好,我可認(rèn)識你曾祖父,他是出了名的太老爺。說到這里,王太婆笑得更深了,皺紋擠在一起,像是我家屋后的木菠蘿樹。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叔叔,我和叔叔面面相覷,王太婆頓了頓,又說,你曾祖父老屋在羅洲城東邊,長五間屋,堂屋后邊有一口水井,那年代街坊的人都到你祖上提水喝。當(dāng)年你高祖父在羅洲城做鞋業(yè)生意,在十里橋邊修有幾十間店鋪,那里商賈云集,三教九流。你曾祖父年少風(fēng)流,還和大地主高振的兒媳婦好過,后來高振派人四處追殺他,他躲去廣西,才和廣西妹曾祖母結(jié)婚。十幾年后,他回到羅洲城,高家已經(jīng)衰落,他不敢再在十里橋定居,便搬到了現(xiàn)在你們住的這個村子里。王太婆說得條條是道,說完還笑起來,聽到她蒼老恐怖的聲音,我渾身在打顫。自家祖上的事被人原原本本地供翻,叔叔開始感到不安,眼前的王太婆不簡單。叔叔稍微安撫不安的情緒,輕聲哼了下,說,老奶奶,我聽我爸爸說,爺爺在臨終前,流著淚說他死不瞑目。我爸爸問為什么,爺爺說他對不起高家的媳婦,害她離家出走音信杳無。后來爸爸聽到傳言,說是自從高家媳婦與爺爺出事后,遭到毒打,第二天,高家媳婦就失蹤了,四處尋找沒有找到。王太婆臉上有明晃晃的水光,老狗安靜地待在她腳邊,她用手梳理著老狗的毛發(fā),發(fā)出唏噓聲。
離開王太婆后,我問叔叔,王奶奶是本地人嗎?叔叔邊挑著柴禾邊說,不是,爺爺死后第二年,王太婆和她的男人突然來到我們村子,在爺爺墳后邊不遠(yuǎn)處修了一間土房子,定居下來。再過一年,她家男人去世,聽說是得了風(fēng)濕癱瘓病。叔叔又說,當(dāng)年,我們曾祖父是老羅洲城的商賈,就住在十里橋邊。他好威風(fēng),好功夫,我們后人敬他,他就會保佑我們。我天真地說,為什么我們爺爺是個農(nóng)民,為什么他沒有當(dāng)上脫產(chǎn)干部?為什么我們還在山旮旯打光腳板穿補(bǔ)丁衣服?叔叔嘆息了一聲,陷入沉思沒有說話。我不由得有些黯然,似乎感覺有一種神秘的感應(yīng),在撩撥著我。
后來我到鎮(zhèn)中學(xué)讀書,叔叔也到了外地打工,我們再沒有在一起砍過柴了。去年清明回家,叔叔開著小轎車特意帶我去了一趟山窩,一條筆直的硬化水泥路從家門前直通向山窩。我們來到當(dāng)年曾經(jīng)走過山窩的地方,發(fā)現(xiàn)原來的泥土路沒有了,王太婆家的老屋子也不知蹤影,山嶺上到處是掛滿枝頭的紅橙。公路旁邊有個黃土堆,頂上一塊三角尖石立起。叔叔給墳上了香,叩拜三下,對我說,王太婆葬在這里。我心里像是有東西卡住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淚水,墓碑上刻著字:王氏生于民國癸丑年卒于公元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