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風文”特指將故事時代設定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的女頻網(wǎng)絡小說①。其特征是將一些當下最受歡迎的網(wǎng)絡言情敘事模式,雜糅進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為時空背景的敘事設定之中。從性質(zhì)而言,“港風文”無疑是成型并發(fā)表于網(wǎng)絡上的通俗文學作品。其主題明確屬于網(wǎng)絡文學中的都市言情一脈,即便有所取材于香港本土言情文學(如亦舒、梁鳳儀等),卻習慣從“內(nèi)地”視角書寫“香港傳奇”,無意中延續(xù)了由張愛玲所開創(chuàng)的描寫香港的敘事視角,然而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上,“港風文”則又更偏向于當下網(wǎng)絡流行的言情模式。
于是雖借用了“港風”之名,卻很難認為“港風文”是“港風”審美觀念在文學領域的延伸?!案埏L文”不可避免地具備絕大多數(shù)網(wǎng)絡文學的基本特點,它們以網(wǎng)絡文學的生產(chǎn)邏輯、流通方式被寫作、閱讀和傳播②,然而本文更關注的現(xiàn)象是,在這種通俗故事中,作為敘事場景設定出現(xiàn)的那個具有年代感的香港城市,顯然被高度符號化、抽象化和濾鏡化了。用城市文學研究常用的說法,“港風文”中的香港敘述只能稱得上是跨地域的城市想象。但想象并不意味著虛假。這重由敘事構造出來的“城市濾鏡”,極為典型地反映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內(nèi)地讀者,在凝視香港這座城市時所透露出來的種種“慣習的目光”。事實上,哪怕并非所有內(nèi)地讀者都曾去過香港或在香港生活過,而生于內(nèi)地、長在內(nèi)地的我們,也絕不會對香港一無所知。
本文想要討論的就是這個“并非一無所知”的香港認知,究竟在何種意義上促成并牽引著當代“港風文”的創(chuàng)作,而在紛繁的新媒體時代下,“港風文”又以何種方式回饋于內(nèi)地讀者所習慣抱有的種種香港印象、香港觀念。
一、以“港風”續(xù)寫“香港傳奇”
以內(nèi)地作者身份撰寫香港背景的故事,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從來不是稀奇陌生之事。張愛玲當然是其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并且她對這種站在內(nèi)地視角書寫香港的寫作抱有相當?shù)淖杂X。在談及《傳奇》中的小說時,張愛玲指出,她對香港的描寫便是“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③。這一說法不僅清楚地標榜了作者身為上海人的身份立場,同時也把她筆下的香港界定為供上海人閱讀和想象的對象④,巧妙借助香港這個相異于內(nèi)地的環(huán)境,塑造了傳奇的效果⑤。同樣專注書寫情愛欲望,王安憶的《香港的情與愛》分享了頗為類似的寫作視野,通過將香港處理為一個缺乏地方性意義的“上演故事的戲臺”⑥,恰恰反映出作者把香港理解為“他者”的潛意識。在張愛玲看來,一場介乎上海和香港之間的城與城的“對話”,可以通過“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的方式來實現(xiàn),王安憶的香港故事也勢必要以類似傳奇的筆法寫就。然而這種為香港“書寫傳奇”的做法,事實上正可以用來描述“港風文”的緣起:它們不自覺地承繼了張愛玲等人的事業(yè),在網(wǎng)絡文學的天地中,為內(nèi)地的讀者們“續(xù)寫香港傳奇”。
“港風文”好像是在不自覺的狀態(tài)下完成了對香港傳奇的續(xù)寫,但又超出了張愛玲筆下那種上?!愀垭p城間“互為鏡像”的書寫模式。在當代通俗文學中,香港仍舊是那個香港,但內(nèi)地的作者、讀者用來與小說中那個景觀化的香港城市不斷鏡鑒、比照的城市經(jīng)驗,卻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上海、廣州等少數(shù)幾個城市。更準確地說,過去三十年內(nèi)地的城市化進程不斷“生產(chǎn)”出大量具備城市經(jīng)驗的作者和讀者,他們分布并生活在過去數(shù)十年間拔地而起的各個大中小城市當中,卻將寫作和閱讀的興趣投射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一個在城市經(jīng)驗、景觀和文化上都同內(nèi)地城市多有不同的城市空間。對于同時身為文化消費者的內(nèi)地讀者而言,香港攜帶著自身獨有的城市文化特質(zhì)⑦,或者說,那種得益于中西文化交錯環(huán)境中發(fā)展出來的、相對于內(nèi)地城市而言的獨特情調(diào)(或許“港風”也不單純只限于獨特情調(diào)),不僅本身仍舊是極具消費潛能的城市風貌,同時也在不斷提醒這些讀者,這樣一個通過傳奇故事、通俗作品所反映出來的香港,和自己所熟知的城市環(huán)境在任何層面都很不一樣。在一種透過文學不斷相互比照、觀看的關系當中,“港風文”由此建構了當代的內(nèi)地城市經(jīng)驗同香港城市書寫之間的新型鏡像關系,二者最終都能在對方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
正是這種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相互“觀看”,開啟了今天網(wǎng)絡上所涌現(xiàn)的“港風文”寫作。它始于內(nèi)地讀者對香港綿延不斷的好奇,卻最終將這種好奇轉(zhuǎn)化為文化消費。通俗文學本質(zhì)上與文學的商業(yè)化相依共存,因之通俗而得以售賣,因可消費而勢必通俗。于是,埋藏在“續(xù)寫香港傳奇”之下的現(xiàn)實目的,顯然是一種帶有文化趣味的商業(yè)策略。只要“香港”“香港傳奇”在讀者那里仍有市場,它就不難在當代網(wǎng)絡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港風文”中的“香港”更近于一個可供銷售的文化概念,一個具有商品價值的文化品牌。而在商業(yè)化的文學世界里,“香港”竟然可以同時具備寫作/閱讀和商業(yè)的價值,似乎也和香港這座城市自身的特質(zhì)有關。當下流行的都市言情若非設定于一個面目模糊的內(nèi)地大中型城市,這些都市浪漫故事的最佳語境就只剩下了單調(diào)的北京和上海⑧。相比之下,在“港風文”中作為地域背景出現(xiàn)的香港,除了不同于內(nèi)地城市的濃郁的獨特性之外,香港所攜帶的城市文化的“色彩感”顯然要濃郁和分明得多。沒有任何一個內(nèi)地城市可以像香港那樣,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的集合,能夠同時展現(xiàn)出如此多元、復雜的文本可塑性。論及香港自身的復雜性,以及香港作為城市參與進敘事的豐富文化潛力,即便是以開放、多元自居的上海也遠遠不及。正因為這樣,在當代文學中,上??梢酝昝赖乇凰茉斐赏ㄏ颥F(xiàn)代性想象的符號都市⑨,但香港卻不能。任何想要平面化地把香港作為現(xiàn)代性標志的嘗試注定都會失敗。
從整體而言,“港風”更精確地說更多地指向了小說“表層結(jié)構”的塑造,“港風文”會傾向于夸大化地展現(xiàn)香港景觀中足以突顯文化異質(zhì)感的成分,這一點頗近于侶倫小說里塑造出來的香港風情⑩。一個獨特的香港既是小說的賣點,也構成了小說的風格。當今網(wǎng)絡文學的諸多類型中,與之類似的還有女頻的“金三角文”“民國文”以及男頻的“東京文”,這一類作品的共通之處在于把故事場景設定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地域和時代,以塑造出不同于當代經(jīng)驗的景觀式寫作,但在敘事上卻未必能貢獻出將之劃為固定類型的特殊之處。從這個角度看,“港風文”的特點、風格和意義幾乎完全建立在“港風”一詞所提示的城市敘事設定上,一旦將這些故事“安放”進一個與身處時代迥異的時空當中,小說在事實上被增添了一種因時空阻隔所帶來的閱讀上的獵奇感。
可在小說的場景設定之外,在內(nèi)容層面上,“港風文”很難說得上有什么敘事和情節(jié)意義上的貢獻。在這一點上,“港風文”已然篡改了張愛玲、王安憶對“香港傳奇”的定位。過去,內(nèi)地作家筆下的“香港傳奇”之所以獨特,就在于這些故事永遠不可能發(fā)生在內(nèi)地其他地方。李歐梵曾經(jīng)這樣評價經(jīng)典作家筆下的香港:“在上海的現(xiàn)實中不能發(fā)生的事,特別是關于性和欲望方面的事,卻可以在香港發(fā)生?!?1但是,“港風文”卻一再地重蹈著當代網(wǎng)絡女頻文學常見的敘事套路,執(zhí)拗地讓那些完全可以在任何內(nèi)地城市發(fā)生的相似故事,在香港這個戲臺、布景上再度上演。甚至那些為當代網(wǎng)絡讀者耳熟能詳?shù)难郧閿⑹履J?,既可以在“港風文”里出現(xiàn),也完全可以發(fā)生在以金三角或民國上海為背景的女頻小說里。在這個意義上,香港仍舊是那個講述羅曼蒂克的戲臺,只是當中國其他城市(進而包括其他被通俗文學染指的異域時空)在通俗文學層出不窮的書寫中逐漸“羅曼蒂克化”了以后,香港在整體文學世界里作為羅曼蒂克象征的城市身份,也便不再那么的獨樹一幟。
所以,不管如何將“港風”塑造得貼近那個作為對象的香港,最重要的始終是在故事中割裂一個以“香港”為名的異托邦,傳遞出一種符合大眾閱讀想象的獨特的香港。從寫作、閱讀的身份立場同書寫對象之間呈現(xiàn)的有意味的張力來看,“港風文”始終都只是在扁平且空洞地續(xù)寫“香港傳奇”,因為看起來這些“港風文”既缺乏張愛玲那樣親身在香港生活的經(jīng)驗,自然也不可能具備張愛玲挑剔、省查香港的“本土”立場12。最典型的證據(jù)在于,張愛玲所寫的都是屬于同時代的香港城和香港人,而標榜“港風”的網(wǎng)絡小說則無一例外回避了對當代香港的描寫,它們更傾向于將小說時代放置在更便于想象也更適合于虛構的“舊日香港”,一個最符合內(nèi)地認知的“香港”。
下面就將結(jié)合一些常見的“港風文”敘事要素,簡要剖析“港風”這個空洞的能指是如何在小說中被塑造出來的。
二、可被消費的香港都市奇情:符號與故事
“港風文”的特征幾乎完全放置在“港風”一詞所提示的城市敘事上,對此,不同作者采用了許多獨具匠心的方法。從時間維度來看,營造“港風”的常見做法,是在行文中穿插20世紀90年代新聞報道,以制造出一種時空“在場”的錯覺?!督褚闺x港》(作者:兜兜麼13)選擇歷數(shù)1991年的新聞報道作為開篇,由此揭開了名叫“香港”的時代劇大幕?!斗鹛m明歌》(作者:也稚14)第三十四章記錄了1997年7月的幾條代表性新聞,以此巧妙地映射出這個不同尋常的年份下的香港局勢。至于在空間維度的“港風”營造則來得更為直接。重慶大廈、九龍寨城、啟德機場等地點反復成為各類“港風文”中的文化“地標”?!断憬Ф伞罚ㄗ髡撸鹤訜Π?5)在這方面可以稱之為典型,故事以“重慶大廈”為首章篇名,故事主人公又被設定為出身九龍寨城的“北姑”之女,兩個標志性“港風”場所就此在同一故事中疊加,使“港風文”更加“港風”16。至于在小說中摻雜粵語詞匯甚至是香港本土的俚語,固然對寫手來說構成了極大挑戰(zhàn)17,卻是塑造“港風”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大量諸如“契爺”“差人”“大金?!钡缺镜卦~匯,在“港風文”的作者和讀者那里已經(jīng)成為心照不宣的場景密碼。為了讓不了解香港風土的讀者不至于產(chǎn)生閱讀障礙,許多“港風文”還會增加俚語注釋——這或許是《善男信女》(作者:步微瀾18)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這部小說在每章開篇,都會附上所用方言及俚語的介紹,甚至連帶介紹了相關的香港地名及文化。
在通俗文學中令內(nèi)地讀者感到“陌生化”的“港風”,并不限于使用上述這些城市符號去堆砌出一種流于表層的營造?!案埏L”也必須由一系列結(jié)構化、同時也仍舊是符號化的故事元素所塑造,如此才能給獨特的香港灌注進充足的羅曼蒂克想象。有趣的是,“港風文”所提供的“香港羅曼蒂克”又是高度類型化的。也許,發(fā)生在香港的“羅曼蒂克”只有經(jīng)過類型化寫作之后,才能在寫作上“制服”那個令人不安且陌生的“異色香港”。用符號堆砌起來的異域般的城市景觀,與類型化、模式化的浪漫故事套路之間,由此實現(xiàn)了一種不無默契的平衡。
(一)黑幫題材與犯罪都市
“港風文”經(jīng)常取材黑幫故事進行創(chuàng)作。被譽為“港風文”“開山鼻祖”作品的《善男信女》(作者:步微瀾)就采用了典型的黑幫題材,故事的情感線融合了“強取豪奪”“破鏡重圓”等網(wǎng)絡通俗言情常見的敘事套路。之后大批“港風文”均取材于香港的黑幫往事19,只是在黑幫題材上鋪展的“情感線”略有參差。例如,頗受好評的“港風文”《今夜離港》最終將黑幫大佬與豪門外室家的少女之間的情感線,寫成了男女主人公間的雙向情感“救贖”關系;同一作者的另一部港風作品《無間宿命》(作者:兜兜麼20)則聚焦于警察和黑幫之女的情感糾纏;近期在“豆瓣閱讀”結(jié)束連載的港風作品《地盡頭》(作者:丁甲21)寫的是黑幫大佬之女與黑幫馬仔的愛情故事,則試圖從人格意義上塑造男女主人公的“雙強”關系。即便在非典型的黑幫題材“港風文”中,例如以展現(xiàn)豪門斗爭為主題的《佛蘭明歌》,黑幫也充當了極為關鍵的要素。
這類將言情故事與黑幫題材混搭的“港風文”作品,顯然具有相當突出的共性特征。當小說主人公被設定為“古惑仔”式的黑幫人物時,故事就不可避免地穿插著大量兇殺、火拼、械斗等犯罪活動,這就勢必會將“港風”敘述的重點放置在以黑幫、差佬(警察)為代表的群體上,盡管敘事還可能輻射到一群在正邪兩股勢力斗爭下“討生活”的市井階層,但無論如何,這些小說里的香港,注定成了一個在黑幫同警察斗爭中模糊了正邪與善惡界限的城市。正如《地盡頭》里會把香港描述成一個價值觀念被顛覆的城市:“那些住山頂?shù)娜艘矔е唏倮锏膵雰禾鴺?,身光頸靚的金融精英也可能是詐騙慣犯,古惑仔在黑社會里呼風喚雨日進斗金,遇到警察照樣低頭認命?!币坏胺缸锒际小迸c言情傳奇疊加,女性主人公所在的家庭與家以外的城市,便經(jīng)常被塑造為一體兩面的關系,于是對于言情故事而言,一個多元化的香港既是上演愛情的背景,也是誘導愛情發(fā)生的前提22:都市帶來的種種風險,使得家庭很難再充當保護弱小女性的避難所;可一旦走出家庭,女性就被迫要在危險的城市中尋找“動蕩世界里唯一依靠”。把香港描寫為現(xiàn)代都市的設定,既決定性地推動著女性主人公被迫走出家庭,也構成了引導女性持續(xù)走向男性主人公的外因,而所有被浪漫化處理的“傳奇”,就發(fā)生在女性走出“父家”之后、步入“夫家”之前那段漫長的時間縫隙之中。
從前面的敘述可以看到,在這類以黑幫題材為背景的言情故事里,所謂“港風”在本質(zhì)上把香港書寫成一個現(xiàn)代都市,這一點正類似于阮朗那些意在“暴露罪惡”的作品,從中反映出的是一種高度概念化和漫畫化的先驗香港想象23。這也決定了這類故事的普遍結(jié)局通常是,一旦男女主人公的情感關系最終獲得和解,他們就必須離開這座“犯罪之都”,另覓可供安定生活的去處??傊谶@類故事中,香港就這樣牽動并成就著少女同黑幫青年之間的奇情愛欲,卻始終不被塑造成一個可以提供穩(wěn)定家庭生活的場所。
(二)封建家族的蒼涼背影
“港風文”中的香港絕非適宜安家之所,癡男愛女、苦命鴛鴦唯有脫離此地才有可能安居樂業(yè),不唯如此,小說里的香港或許本質(zhì)上就無法提供和睦的家庭生活。不僅在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悲劇,更有趣的地方在于,不少小說不約而同地將香港社會存在過的一夫多妻制度,作為表現(xiàn)家庭不幸的特殊背景。最典型的作品《佛蘭明歌》直接以香港豪門為題材,小說敘事的主線圍繞“大房”幺女裴辛夷向“二房”的復仇展開。然而,借鑒香港豪門八卦構筑一夫多妻家庭關系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網(wǎng)絡文學中屢見不鮮,在許多不被歸于“港風”的女頻小說里,也時??梢圆蹲降饺〔挠谙愀酆篱T的家庭描述。至于各類公開或半公開的多妻家庭形態(tài),在“港風文”中更比比皆是:《善男信女》中女主人公的母親本為黑幫大佬的“外室”,這樣一個原生家庭用女主人公詹美若的話說,是“他們難以想象的畸形”?!督褚闺x港》中女主人公溫玉本為家道中落的豪門溫氏“七小姐”,生母原是“船王”在內(nèi)地的情婦,因生下了唯一的兒子成為家中“三太”,而故事開始時,家里還多了一位同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四太”,整個家族住滿了“活在上世紀的太太們”。
在“港風文”的敘述中,所有這些不符合現(xiàn)代一夫一妻婚姻觀念的“畸形”婚姻關系,通常被一律視作封建糟粕制度的殘余。固然以一夫多妻為代表的種種背離現(xiàn)代婚姻制度的現(xiàn)象,在香港社會中曾一度以“合法”形式存在,然而問題在于,一夫多妻、包二奶、私生子等頗為畸形的家庭關系已然是小說構造“港風”的定勢敘說,最終成為小說中指認“封建香港”的標志。羅孚曾經(jīng)用文言文為例,指認香港長期受到封建文化影響。在“港風文”中,一個在陳舊制度下組織起來的多妻家族,或許更活靈活現(xiàn)地傳遞出了“封建”這個標簽的意涵?!督褚闺x港》對此表達得相當明確,小說把溫氏這個多妻家庭安置進名為“忠烈祠”的祖宅中,在這個不無封建色彩的地名上,更豎立著“一座砂巖鑿出來的貞節(jié)牌坊”,象征著整個家族在20世紀末仍淪陷在“古老而僵死的時光里”。《佛蘭明歌》中的人物矛盾圍繞裴氏家族的“大房”“二房”展開,在富于反抗精神的女主人公裴辛夷看來,深陷豪門爭寵的“二太”何云秋“就像深宮里的嬤嬤,害人時別有創(chuàng)造力,可自始至終都跳不出宮墻”。此種描述同樣暗示了這般畸形的家庭關系與封建文化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
通?!案埏L文”中出現(xiàn)的封建家族如今只剩下一個蒼白的背影。一夫多妻的家庭結(jié)構象征著父權因財產(chǎn)積累曾一度高漲,家道中落的現(xiàn)實則意味著父權的衰朽,家庭內(nèi)部的紛爭和不再受到家族庇護的女性,不過是父權衰朽后的一系列連帶后果。由此也可以看到,“港風文”中將香港定義為存放封建家族的場所,恰恰顛覆了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試圖構建的“封建(上海)白公館”與“浪漫香港”之間的對立。只因為“港風文”所立足的內(nèi)地本土視野當中,早已不存在任何封建家族的身影。這又一次印證了前文提出過的觀點:當代內(nèi)地城市經(jīng)驗同香港城市書寫之間所形成的新型鏡像關系,決定性地改寫了由張愛玲開創(chuàng)的“香港傳奇”在今天的文學書寫方式。
(三)價值對照下的關系敘事
對內(nèi)地與香港關系的描述在“港風文”中很少成為敘事的核心,但基于“港風”的寫作視角,內(nèi)地不論作為小說中確切出現(xiàn)的地點,還是代表一種與香港相關聯(lián)的價值立場,都不可能在此類小說中徹底缺席?;蛘吒_切地說,敘事層面主要存在于“鄉(xiāng)土內(nèi)地”與“城市香港”的對比。香港貧富差距是如此之大,既能一夜暴富又能瞬間一無所有的城市,不斷培育著內(nèi)心扭曲的個人。從內(nèi)地來到香港,對于個體來說,首先意味著價值觀上的強烈對照?!兜乇M頭》中來港讀書的鄧穎說:“來港之后我才知道原來世界這么大,路上的車又靚又寬敞。房價高得離譜,但你們?nèi)巳俗“肷?,下午茶都要講究瓷碟上的圖案是否與家具搭配?!薄斗鹛m明歌》中的反派“二太”何云秋,就因為“從惠州到九龍”后的經(jīng)歷,使她認識到“窮是萬惡之源”。然而絕大多數(shù)時候,小說中存在著那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原本在內(nèi)地生活的殷實鼎盛之家,一旦遷居香港這個花花世界,就勢必走向家道中落。《善男信女》中女主人公的家庭就是如此,而《今夜離港》中的“七小姐”隨著身為豪門情婦的母親被接到香港,沒有如愿過上豪門的生活,反而見證了溫家從風光歲月落到賭債上門的下場。
香港是如此地充滿各種機遇與可能,依靠本分努力在這個資本所主導的世界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原本富庶的家庭卻可能被這座城市的危險所捕獲,成為繁華都市里造就燈紅酒綠的祭品。無怪乎小說經(jīng)常在文化和價值意義的層面上象征著香港的對照?!斗鹛m明歌》有一個細節(jié)提到了一對來自內(nèi)地的張姓商人父子,兒子對著港人“張口‘資本主義閉口‘糟粕”,父親則大罵做灰色生意的香港商人“公然藐視法律”,如此表達著內(nèi)地與香港的觀念分歧24。在分析“港風文”到底懷著何種價值立場時,涉毒段落或許是非常好的例子。好比說,《今夜離港》十分有意地將男主人公戒毒的場所“搬回”內(nèi)地,不僅使其成為小說里那個“毒品泛濫的香港”的對比,這種敘事本身也反映了作者自身對待毒品問題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即便“港風文”可以寫到暴力、毒品等一切不符合當代主流價值觀的事實,也必須在行文中不斷暗示對此類“香港事實”的價值批判,哪怕這種“香港事實”也是經(jīng)想象后展現(xiàn)出來的不無偏頗的事實。
相比之下,沒有什么比“偷渡客”的身份更尖銳地體現(xiàn)著種種關系的復雜性。許多以黑幫為題材的言情故事,都會將男主人公設定為偷渡來港的古惑仔。前文提到的《今夜離港》必須讓男主人公回到內(nèi)地完成戒毒,發(fā)生在內(nèi)地“老家”的家庭悲劇是促成男主人公偷渡來港的直接原因,但至少在“老家”暫時不存在黑幫,也不會縱容犯罪橫生,有的只是因為私人道德墮落帶來的家庭悲劇。這也使得“內(nèi)地”在“港風文”中經(jīng)常被塑造為一個公共道德和文化價值的“凈土”,各種不為主流價值所接納的“異物”,則只能圈定在香港的地界以內(nèi)。
《地盡頭》也延續(xù)了《今夜離港》的模式,將男主人公設定為來港偷渡客的身份,但在這個故事中,男主人公是一個很不典型的黑幫馬仔。對他而言,為黑幫做事只是偷渡客“命賤”地掙扎求生,絕非他自愿選擇的生活方式。男主人公可以替黑幫大佬殺人越貨,卻拒絕吸毒嫖娼這類有違私德的行為,可在許多讀者看來,如此不典型的黑幫馬仔卻是一個理想的言情文男主25。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有些段落特別以男主人公的口吻談到對香港這片土地的認識:“這里從未給過他分毫歸屬感。金錢第一利益至上,最不缺的就是他這類幫人搏命的街頭爛仔。死了他一個,還有成千上萬個,堆砌出日新月異的繁華盛世?!毙≌f女主人公作為黑幫大佬千金,對于自身的存在也報以極為清醒的認識:“她睡的是人肉堆砌的高床,吃的是踐踏法律的菜肴,身上一針一線皆由性命編織而成。”——這或許正是作者本人的觀點。寫下充滿了黃賭毒的香江往事,并不意味著要在價值上認同這個社會。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對掙扎于污泥中的苦命鴛鴦,但作者又不忍心讓小說主人公成為徹底的負面人物;而為了讓內(nèi)地的言情小說讀者更好地接受黑幫出身的男主形象,古惑仔居然也可以在“港風文”中守身如玉。
(四)通向更廣闊異域的中介
與多元維度的內(nèi)地與香港關系不同,還有一些“港風文”注意到了香港立足華南、輻射東南亞的地域特質(zhì),從而在小說中將香港表達為一個通向更廣或“異域”的中介。由于不少“港風文”都涉及黑幫題材,自然也會在敘事中談及與黑幫生意有關的金三角等地,例如《地盡頭》中就展現(xiàn)了兩種中國香港以外截然不同的異域:一個是與黑幫生意息息相關的緬甸、俄羅斯等地,尤其是1991年經(jīng)歷蘇聯(lián)解體后“亂世出梟雄”的俄羅斯,用小說里的話說,“俄羅斯不像港島講道義,也不像意大利講倫常。這里想殺誰就殺誰,活著靠暴力,死了歸上帝”。但另一個異域則是美國,小說把芝加哥幻化為可以“躺在杰克遜公園草坪上大聲朗誦金剛經(jīng)”的理想居所,卻沒有考慮到芝加哥大學附近暴力槍擊案件層出不窮的現(xiàn)實。
但是將更廣闊的異域揭示得最細致的小說可能還是《佛蘭明歌》,小說第一部名為“南洋舊事”,開篇就揭示了這是一部聚焦中越關系的作品:
裴辛夷的一生有三次重要的飛行:一是飛抵河內(nèi),二是飛離大叻,再是飛往西貢。將三點連線,由北向南,幾乎畫出一張越南地圖。來來去去,飛行弧線的另一端皆是香港。
然而這部作品之所以仍是“港風”題材而非“南洋風”,是因為牽動整個敘事發(fā)展的矛盾中心仍集中在香港。正如故事中的阮決明本質(zhì)上是一個因感情糾紛而被卷入香港豪門恩怨的“外人”,位于越南的阮氏幫派最終面臨來自政府軍的肅清,本質(zhì)上源于“97回歸”對所有以香港為中心的地下交易的震懾,因為掌握了黑色貿(mào)易生命線的,正是位于香港的航運世家。在越—港地下交易中作為供貨方的越南,在小說里不過是一個被動的形象,正如決定小說情感關系走向的關鍵,也只能落地于香港而非越南——越南見證了裴辛夷和阮決明的定情與重逢,感情的破鏡重圓則必須發(fā)生在香港。最終正如一切“港風文”所選擇的那樣,想要廝守終生、換得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就必須逃離匯集了一切恩怨情仇的香港,換一個新身份來到安全的異域(新加坡)重新開始。
提及各種異域,就此構成了“港風文”非常值得一提的特點。哪怕這些異域也注定是帶有想象的濾鏡化書寫,但這些異域的存在,恰恰在小說里錨定了香港在敘事層面作為地點的性質(zhì)?!督褚闺x港》中男女主人公選擇定居的加拿大,“這邊社團未發(fā)達”,移民后的黑幫大佬陸顯只能“做做生意,賺賺小錢”?!兜乇M頭》里,仿佛離開了香港,就把一切鋌而走險、江湖恩怨與燈紅酒綠拋在身后,與此同時,象征著羅曼蒂克的奇情愛欲,也被一同塵封在這座城市的記憶里,不可否認的是,“港風文”中的香港,本質(zhì)上就是個在故事中任憑愛情發(fā)酵的城市。
三、回望香港:在真實與虛構之間
通俗文學的商業(yè)性及消費性,使“港風文”更需要一個具有符號屬性的香港。一個真實且立面的香港既不必須也不必要。作為小說里的城市布景,香港即便仍被賦予了浪漫色彩,卻始終是一個高度扁平化的、濾鏡化的文化符號,而當這座城市被沾染了層層疊疊的超自然般的異域想象時,卻被迫充當起容許通俗文學創(chuàng)造出獵奇的乃至超現(xiàn)實情節(jié)的“避風塘”。通過閱讀網(wǎng)絡文學,文本所構筑的虛擬現(xiàn)實部分,“實現(xiàn)”了讀者在現(xiàn)實中無法成真的愿望26,而“港風文”中所描繪的20世紀經(jīng)濟騰飛期的香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扮演起了只有借助閱讀才能滿足的欲望客體。
現(xiàn)實中的香港同內(nèi)地作者筆下的虛構香港、香港想象之間存在著值得注意的差距,造成這一點的原因卻有著多個層次。首先,過去在文學研究領域談及內(nèi)地的香港認知時,“中原心態(tài)”是一個高頻概念27,同時學者們也很早注意到,所謂“中原心態(tài)”源于內(nèi)地(尤其是城市)與香港之間存在著的互為“他者”的觀看關系。李歐梵十分犀利地指出,20世紀40年代張愛玲把香港作為上海的“他者”,“香港對上海的中國居民來說,一直提醒著他們半殖民地的焦慮”;而到了20世紀末,香港的大眾傳媒經(jīng)常將舊上海作為“時間末的城市”(梁秉鈞語)的鏡像想象物,從中捕捉到了不能為大寫的歷史敘事所闡述的神秘28。延續(xù)這種觀察視角來看,“港風文”始于內(nèi)地(或者說廣義的“中原”)對香港這個“邊緣”地帶的觀察、審視與好奇,這類小說始終是抱著“中原心態(tài)”去觀察香港后的產(chǎn)物。只不過這種“中原心態(tài)”在當代最大的變量在于,當中國內(nèi)地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高速城市化進程之后,支撐所謂“中原心態(tài)”的物質(zhì)和現(xiàn)實基礎已經(jīng)天翻地覆。“港風文”里的香港未嘗不是當下內(nèi)地城市及其未來的寓言,至少對讀者而言,在閱讀中一邊想象著繁華都市醞釀出的羅曼蒂克傳奇,內(nèi)心同時也在衡量著自己所能容受的城市發(fā)展的方向與限度。
另外,作為一座在同內(nèi)地城市經(jīng)驗多有不同的華南城市,香港在歷史上形成了既不屬于殖民主義也不符合民族主義的那種“反省、共處”的特質(zhì)29,決定了香港連同香港文學都勢必共享著這樣一種獨特的復雜、混合30。當這一切投射在內(nèi)地的讀者和觀眾的眼中時,自然很容易把香港有意或無意塑造或理解為一個充滿新奇體驗的地域,乃至一個包容了多元形態(tài)的“超自然世界”31。久而久之,這種觀看逐漸“慣習化”為站在特定立場去觀察的文化心態(tài)。反過來,瞄準香港的這般獵奇式的文化搜尋,又深化了內(nèi)地接受者對香港的多元認知。
而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批涌入內(nèi)地市場的港臺通俗文藝作品,則為內(nèi)地觀眾、讀者提供充足的想象與獵奇香港這座城市的基本素材。前文提到“港風文”脫離不了黑幫題材,而20世紀90年代正是以《古惑仔》為代表的香港黑幫片最為興盛的時代。此外,包括TVB港劇、香港武俠小說和言情文學、港產(chǎn)漫畫、香港流行音樂等,都足以為當代網(wǎng)絡文學的作者標記出一系列構筑“港風”的文化符號。這也決定了“港風文”只能從已有的通俗文藝素材中,拼接并構筑出一個與之時代接近的香港??紤]到這重影響,前文所列舉的種種指向“香港印象”的標簽要素32,之所以填塞了當下內(nèi)地通俗文學中所謂“港風文”的敘事脈絡,其原因或許并不難理解:這些由內(nèi)地作者所構筑的“香港傳奇”,即便距離真實香港相當遙遠,卻如實地寫下了過去數(shù)十年間內(nèi)地受眾以獵奇心態(tài)觀看香港之后,所堆砌出來的那個印象畫式的香港形象。
造成這種印象畫式的香港認知的根源,或許正源自內(nèi)地目光難以從香港身上發(fā)掘并寄托“現(xiàn)代性”想象的不滿足感。與“港風”審美所折射的那個經(jīng)濟發(fā)展、思想開放和流行文化繁榮的香港想象不同33,“港風文”更善于在搜幽尋奇的觀察里,表現(xiàn)因糾纏于中西文化之間而“蜿蜒流動”的香港34。作為復古流行審美的“港風”,與作為通俗寫作題材的“港風”,實際上反映了兩種文化意義層面的香港:一個是代表了經(jīng)濟騰飛時期走在世界潮流前端的、作為現(xiàn)代大都市典范的輝煌香港;另一個則是不遺余力地演繹那個掩蓋在“石屎森林”底下的、糾纏于古今中西之間的那個反現(xiàn)代性宏大敘事的香港。這兩種香港印象的表征(representation),本質(zhì)上均誕生于“真實香港”同投射在香港身上的那一束束急于擁抱“現(xiàn)代世界”的內(nèi)地目光之間的矛盾,而這種目光本身也是歷史的產(chǎn)物。
可問題在于,對網(wǎng)絡通俗文學而言,最關鍵的其實不是這種文學是否如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香港,而是怎樣更好地使香港事實上成為一個可以被消費的敘事情境。上述兩種在文化上自相矛盾的香港印象,卻同樣被匯注入新媒體時代的消費文化之中,化身成為在時尚、文學兩個領域被各自表述的“港風”。有人從中消費到了懷舊的情緒與復古的風格,有人則消費到了超越日常生活瑣事的驚奇感和被壓抑的都市愛欲。在這個意義上,“港風文”的文化意義就在于,通過對現(xiàn)實香港做了虛構化的處理,在新媒介革命的強大助推下,將埋藏在著作與閱讀之間那種極為真實的大眾心態(tài)得以暴露出來——懷舊是真實的,獵奇與窺探也是真實的,甚至連小說字里行間的批評也同樣真實,因為作者、讀者對香港的心態(tài)就是如此復雜。最終網(wǎng)絡文學中的城市更接近于電子游戲中的場景設定,不無諷刺意味的是,真實的香港舊影反而無法在商業(yè)化的書寫和閱讀中滿足讀者的期待,而這或許是絕大多數(shù)網(wǎng)絡文學中被符號化的城市敘事所注定遭遇的命運。作為構筑小說情節(jié)的工具,香港在“港風文”中簡直無所不能;但在傳遞深層意義的層面上,故事里的香港顯得一無是處。
所以我們認為,“港風文”所能寫下的可能只是一種“可控制”的香港傳奇。如果說香港文化歷來以獨特的“都市性”著稱,那么顯然“港風文”沒能延續(xù)曾經(jīng)“香港傳奇”所蘊含的特異的都市性。在當代網(wǎng)絡通俗寫作中,非但香港在不同故事中被高度扁平化、單一化了,更重要的是,香港一直以來積極介入傳奇敘事的“文學城市”特質(zhì)正在消解,反而在通俗文本中逐漸淪為一個外形獨特卻被不斷注入雷同故事的景觀城市?!案埏L文”以炮制在敘事層面上缺乏特異性的羅曼蒂克故事,使香港在大眾文化中所具有的本質(zhì)性的羅曼蒂克色彩逐漸走向消亡。即便“港風文”極為謹慎地借助符號化的敘事、方言寫作等手段,盡可能地“還原”一個符合“港風”想象的香港都市景觀,然而“港風文”卻從來不曾真正地與香港這座城市發(fā)生文化層面的“共情”,所傳遞的也絕不會是香港這座城市所獨有的都市觀念或文化態(tài)度。這種頗為糾結(jié)的著作態(tài)度,時常在小說中造成敘事與價值的割裂,而這種割裂又不能真正指向?qū)ο愀鄢鞘谢蛳愀凵鐣呐u,因為似乎內(nèi)地作者本質(zhì)只是香港的他者,常常缺乏批評的意愿,也難以“對香港作出什么看法”35。
照此看,專注于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為背景的“港風文”的寫作,大約是對張愛玲和亦舒所開創(chuàng)的“文學傳統(tǒng)”的不均衡延續(xù)。一方面它承繼了張愛玲為讀者寫“香港傳奇”并極力邀請讀者以閱讀遐想“香港”的文學事業(yè),卻又剝奪了張愛玲書寫香港時暗含的滬、港雙城對照的比較意味,因為今天與香港構成相互窺視、鏡鑒關系的內(nèi)地城市早已不再局限于上海。另一方面,香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發(fā)展出了獨到的“都會的流動變貌”36,可香港的都市文化畢竟有違內(nèi)地作者的城市經(jīng)驗,因而同樣書寫言情故事,當代中國網(wǎng)絡文學不可能用亦舒的方式撰寫發(fā)生在香港的奇情愛欲。最終只能將內(nèi)地讀者喜聞樂見的文學敘事模式,拋擲進亦舒小說所劃定的舊日香港情境中,同時將香港本土言情文學所具有那種獨到的“都市性”排除在外。在“港風文”的世界里,香港實質(zhì)上是一個時光停滯的、被敘事鎖進博物館里的舊日城市景觀,“港風文”中的香港只在確定的時段中擁有短暫的、可流逝的時間,卻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歷史。
四、結(jié)論:馴服“香港羅曼蒂克”
網(wǎng)絡文學中稱之為“港風”的表層構建營造,不管用多少文化符號拼貼起一個漂亮精致的復古戲臺,最終反映出來的,仍舊是由左翼批判話語、羅孚式的異域獵奇書寫和大量香港通俗影視素材加以糅合而成的混沌城市印象。在敘事的價值態(tài)度上,“港風文”又把從香港社會那里觀察到的一切陌生和異質(zhì)的東西,訴諸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等概念化的批評。所有這些混沌“港風”印象與寬泛價值批評的集合,大體上填補出了一幅內(nèi)地讀者對香港的集體認知與想象的圖景。
“港風文”所構筑的香港似乎還是那個“愛欲游蕩、分裂、折射、永劫回歸的中介點”37,充滿了蓬勃的羅曼蒂克色彩,卻不是一個可以在價值層面加以簡單厘清的城市。一代又一代來自內(nèi)地的作者,都選擇把香港作為羅曼蒂克發(fā)生的背景,但又將他們對香港的復雜感受,埋藏在想象的羅曼蒂克故事背后。張愛玲曾說:“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8“美而哀”的判語無不透露著價值色彩的含混、情感色調(diào)的割裂。王安憶筆下的香港也仍是美的,但支撐著那種城市之美的不再是“悲哀”而是“丑陋”:“有了這丑陋作底,香港夜晚的美便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實實在在的美了。這丑陋是石頭一樣堅硬的東西?!?9當代“港風文”的寫手們同樣一面被香港的羅曼蒂克之美所捕獲,一面又無法克制地控訴自己所寫下的這座城市?!断憬Ф伞烽_篇描述了一個“腐朽糜爛,卻又欣欣向榮”的香港:“這里是滋生黑暗的天堂,紙醉金迷的背面,最低級的享樂,黑暗里常常隱匿著白日人們看不到的蟲?!薄稛o間宿命》第三章的形容與之類似:“這正是黃金遍地的年代,碰撞毀滅的年代,是生與死的抉擇,亦是鈔票堆砌的夢幻。”在當代網(wǎng)絡流傳的通俗小說里,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悖謬地包容著“美與丑”,他們似乎相信,掩蓋在香港繁華之美的另一面,只能是種種自己未必經(jīng)驗過的“惡”。
對香港的迷戀、憧憬無法從根本上理解這座城市的萬千夜色。香港之于張愛玲不過是一個“她者”40;之于王安憶而言也不過是一個“象征”,只供生長奇跡,絕無安頓之處41。對當代“港風文”的作者而言,香港又何嘗不是一個“他者”和填塞空洞符號的“象征”?不同之處在于,“港風文”已經(jīng)不再幻想一個屬于香港的獨一無二的故事。即便正如王安憶說的那樣,“香港的故事是不會演到頭”42,只不過在網(wǎng)絡文學中,以香港為背景的故事哪怕羅曼蒂克到“狗血”,也必須以內(nèi)地讀者所喜歡的模式展開?!跋愀鄣牧_曼蒂克”正隨風而逝,剩下的只有被商業(yè)文學、消費文化所馴服的“羅曼蒂克在香港”。不管怎么說,一個從內(nèi)地視角寫就的香港羅曼蒂克故事,恐怕未必服從于香港這座城市以及香港人的意愿。因為正如趙稀方所注意到的那樣,香港人在敘述香港時不僅不浪漫,時而語帶反諷,然而“這約略的諷刺下面其實隱含著未被注意到的踏實和眷戀”43——不是羅曼蒂克而是“踏實和眷戀”,從生活意義上構成了對香港人而言“恒?!钡臇|西。
【注釋】
①“港風文”得名于“港風”一詞,內(nèi)涵卻略有不同。作為“復古”審美的一個分支,“港風”審美在女性消費領域大放異彩,這種審美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明星妝容、服飾等為模仿對象,追求在視覺上區(qū)別于當下主流審美且色彩感強烈的流行美學。同時也必須指出,男頻的網(wǎng)絡文學中也有與女頻“港風文”類似的作品,但考慮到敘事形式上與女頻作品有著明顯反差,超出了本文討論的范圍。
②有部分此處談及的“港風文”后來以圖書形式出版,如《善男信女》《今夜離港》,但我們?nèi)詫⑦@些作品看作網(wǎng)絡文學。
③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第19-20頁。
④2237王德威:《如此繁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第151、218、218頁。
⑤王淑芝主編:《臺港澳及海外華人文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第222頁。
⑥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第310頁。趙稀方:《小說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第125頁。
⑦李浴洋:《重探“香港文學”——陳國球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2018年第8期。
⑧前者作為政治中心,不斷隱晦地炮制著與政治權力相關的都市情感糾葛,其典型是所謂的“高干文”;后者作為經(jīng)濟中心則醞釀出以“霸道總裁”為代表的商業(yè)社會語境。
⑨張鴻聲:《文學中的上海想象》,人民出版社,2011,第1-4頁。
⑩趙稀方:《城市經(jīng)驗與殖民反省——侶倫與張愛玲的香港敘事》,《名作欣賞》2018年第22期。
1140李歐梵:《蒼涼與世故——張愛玲的啟示》,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第100、101頁。
12趙坤:《香港小說中的城市想象與想象中的香港城市》,《華文文學》2009年第1期。
13這部網(wǎng)絡小說已經(jīng)整理出版,兜兜么:《今夜離港》,漓江出版社,2017。
14也稚:《佛蘭明歌》,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061621。
15這部作品最初連載于“晉江文學城”,后來被搬運到其他閱讀平臺,眼下在“晉江文學城”的發(fā)表已經(jīng)被作者鎖定。子煢啊:《香江失渡》,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454696。
16但整體而言,“港風文”所涉及的香港地理亦顯得頗為貧乏,仿佛除了港島線一帶向北延伸到獅子山這片覆蓋了中環(huán)、灣仔、油尖旺和九龍城的地域,香港其他地點則極少會被關注到。像《地盡頭》那樣能夠提及粉嶺、葵涌這類地點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
17《佛蘭明歌》就曾為了增添粵語詞匯作了大幅修改,而給“港風文”中使用的香港俚語“挑錯”也是一些懂粵語的讀者閱讀時的樂趣所在。
18這部作品已出版,步微瀾:《善男信女》,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
19其中固然有網(wǎng)絡文學模仿寫作的影響,于是似乎談及港風就必有黑幫。一旦設定雷同的作品在數(shù)量上增多,就會形成類型化寫作,即便“港風文”至今仍很難稱得上是網(wǎng)絡文學中一類特定的類型。
20兜兜么:《無間宿命》,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482318。
21丁甲:《地盡頭》,https://read.douban.com/column/61289368/。
232741趙稀方:《小說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第107、86-126、125-126頁。
24不過在這個故事里,內(nèi)地與香港還有另一重反差,裴辛夷同其父的“三太”曾念同時潛逃回內(nèi)地生子,使這個廣東省境內(nèi)的“老家”成為制造、埋藏家族最大隱秘的場所。似乎香港未必適合作為炮制豪門隱秘的場所,卻很適宜用來揭露一切見不得人的秘密。
25例如有位讀者就稱小說主人公何靖為“100分的古惑仔”,見《愛,就是想把最靚的那朵玫瑰給你》,https://read.douban.com/works_recommend/1000940?dcs=works-works_recommends&dcm=works-recommend-list。
26沃爾夫?qū)ゎ櫛颍骸懂敶淖x者與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社會科學輯刊》2022年第2期。
28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 (1930—1945) 》(修訂版),毛尖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29趙稀方:《香港:邊緣的政治》,載陳平原、陳國球、王德威編《香港: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216頁。
30王德威:《文學史的香港——十個關鍵時刻》,載陳平原、陳國球、王德威編《香港: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2頁。
3134陳國球:《情迷家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第199、186頁。
32這些關于香港印象的描述,同樣見于內(nèi)地學者對香港文學的觀察,例如曹廷華、胡國強主編《中華當代文學新編》就認為香港文學的開放性和商品化決定了“物欲、色情、兇殺等帶刺激性的作品泛濫,怪誕、奇談、荒謬的文藝層出不窮”。
33《港風特輯1——港風是如何形成的》,http://xhslink.com/AniWfh。
353942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第 301、310、316頁。
36王德威:《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轉(zhuǎn)引自趙稀方《小說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第181頁。
38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全本)》,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第28頁。
43趙稀方:《香港情與愛——回歸前的小說敘事與欲望》,《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5期。
(金方廷,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