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童 孝紅波
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出生于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成長于長島,是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瑞典文學(xué)院給她的獲獎理由是:“她那無可辯駁的詩意般聲音,用樸素的美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普遍。”1943年,露易絲·格麗克的出生帶給家人的有新生的喜悅但更多的卻是悲痛,因為露易絲·格麗克的長姐在她出生七天前不幸夭折,這種與生俱來的哀傷悲情深深烙在了她的骨血之中,之后她的詩作充滿了新生與死亡、哀傷與崩潰、失去與孤寂,她也因此完全不懼怕死亡。1960年因厭食癥輟學(xué)后,她經(jīng)歷了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療。“受益于她早年學(xué)習(xí)心理分析的經(jīng)歷,格麗克的詩歌除了感情細膩外,更多表現(xiàn)為思想深邃、富有變化、筆鋒辛辣?!?/p>
自1968年出版?zhèn)€人詩集處女作《頭生子》起,到2006年共出版了一部詩歌隨筆集和十部詩集。“其中1990年出版的《阿勒山》獲美國國會圖書館的R·J·波比特國家詩歌獎,1992年出版的詩集《野鳶尾》獲普利策獎,1999年出版的詩集《新生》獲得波林根詩歌獎和《紐約客》詩歌圖書獎。”《新生》在具象上體現(xiàn)距離感,在抽象上體現(xiàn)穿透力??死锼雇 ぐ⑻乜纤箤Υ私o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認(rèn)為其詩歌“提供了對沉淪世界抒情美的一瞥”。而其中最出色的當(dāng)屬《新生》,《新生》將世界描繪得攝人心魄。詩集的第一篇,即與詩集同名的詩歌《新生》更是耐人尋味,這首詩營造了詩情畫意的世界:屬于春天的生機盎然,明麗的蘋果花,辛勤操勞的母親—一首簡短的詩文也是一幅圖景。然而,盡管新生是人們所樂見的,但死亡也從不會缺席。露易絲·格麗克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是豁達的,她刻畫的死亡有著涅槃重生般的強有力的生命力,柔和而細膩,無畏而深刻。
詩人常常依托自然意蘊表達其主觀情思,《新生》的自然意蘊主要包含詩歌意象中最為常見的自然意象以及以自然實在和詩人個人經(jīng)歷為載體的對現(xiàn)實的重認(rèn)與再現(xiàn)兩個層面。露易絲·格麗克從重建生活視角入手,將自然意象的自白式陳述與生活經(jīng)歷重組聯(lián)結(jié),同時闡釋社會文化內(nèi)涵與詩人主觀情感,既有陶冶情操的文本意義又有普遍的實踐意義。
《新生》中自然意象的類型比較豐富,主要的意象可以粗略概括為以下三類:“花、草”系列,“傳說中的人物與地獄”系列以及“大地、火、河流、山谷”系列。第一類是指關(guān)于花和草的描寫。《新生》中描寫了香氣氤氳的蘋果花、淡綠色的幾簇青草、紫葉山毛櫸的葉子、隨風(fēng)起舞的橘子花等。這一系列花草寓意著新生的生機和旺盛的生命力,但同時這些意象也是嬌弱的,人們驚艷于自然植物的美,也總免不了想到生命總會走向終結(jié)、美麗總有一天會殘缺破落。這體現(xiàn)了詩人對自然植物生存狀態(tài)的獨特定義。第二類是指希臘神話傳說中人物和地獄的描繪:迦太基女王、阿芙洛狄忒、俄爾普斯、歐律狄刻、地獄、冥王哈迪斯。露易絲·格麗克將神話寫進詩歌中,這來源于其父母對她的悉心教育,長女夭亡后,格麗克夫婦對次女的培養(yǎng)更加精心,贊揚女兒表現(xiàn)出的所有興趣與天賦,給她講圣女貞德的故事。孩提時期的英雄往往是永恒的、不死的,圣女貞德最后身亡引發(fā)了露易絲的思考,在她后來的作品中,對神話人物自然意象的描繪是將當(dāng)下與歷史、現(xiàn)實與虛構(gòu)進行重構(gòu)和改寫,神話意象起到了背景烘托和主題建構(gòu)的作用。第三類是指大地、河流、火和山谷。如:“我有許多生命。注入一條河流,河流注入一片大海。”“如今我的生活多么甜美,在向山谷的下降之中,山谷本身并沒有迷霧籠罩,而是豐饒、寧靜。”將生命匯入河流,生活中這類開闊的自然意象不再是單純的物象,而是兼有了社會化的特點。
《新生》以第一人稱的自白式表達自然意象,露易絲·格麗克曾師從艾略特,她詩歌中的非個人化特質(zhì)也是受到了艾略特的影響。這種非個人化特質(zhì)在露易絲·格麗克的另一部詩集《野鳶尾》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但在運用古典神話意象后,她逐漸回歸了里爾克的象征主義,其詩歌散發(fā)著高度的自我關(guān)注,將自我意識隱于意象背后,自然意象的運用使得情感表達形象而節(jié)制。露易絲·格麗克在《新生》中寫了結(jié)婚、離婚以及離婚后的生活重建,這些都是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要面對的具體問題。很顯然,這種種痛苦與危機都是必須要解決的。她將自己的故事形象化地訴說出來,并以此影響其他人在面臨相似問題時的判斷和選擇,這也是生活重組泛化的過程。露易絲·格麗克在《新生》中獨到的情感表達方式令人贊嘆。
(一)自然意蘊的啟示與反思
《新生》中包含的自然意蘊有自然意象及自然意象和生活現(xiàn)實再現(xiàn)的聯(lián)結(jié)表達兩部分。三類自然意象從不同的角度引導(dǎo)人們反思,第一類是“花、草”意象,花草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世間的植物都常經(jīng)歷由萌芽時期的青澀美,逐漸成長后達到的成熟知性美,再到近乎妖艷的盛放,再到不可抗拒的苦難摧殘直至凋零。人與植物都與自然緊密聯(lián)系,人的成長也大致遵循這樣的規(guī)律。人類可以將花草的凋零看作一段苦難的結(jié)束,花草化作春泥周而復(fù)始,人類也可以歷經(jīng)苦難后重獲新生。第二類是神話人物與地獄意象,格麗克對這類意象的使用是想號召人類反思自己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人類遭受的苦難除了復(fù)雜的社會因素外,很大程度上也來自自己對自然力量的蔑視,資源匱乏、病痛是心理傷痕的一大來源。神話人物與地獄是超人類的存在,格麗克借這些非自然力量喚醒人們,為人們指明方向,使人類免困于迷茫與無助。第三類是大地、河流、火和山谷,這些意象是生命的棲息所,是命運不可遁逃的歸宿,在這些意象中,作者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正如黑格爾所說:“精神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躪的生活,而是敢于承擔(dān)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生與死在一定程度上對立統(tǒng)一,生命與自然的和諧是生命的最終走向。
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揭曉后,《新京報》的書評周刊曾刊登過相關(guān)的文章,里面提道:“表達憂郁情緒的詩人有很多,為何露易絲·格麗克能脫穎而出?”詩人趙松的回答是:“格麗克的詩歌,最大的特點是你不會停留在‘這一首詩寫得好,那一首詩寫得不好’這樣簡單的評價里。相反,你會覺得,她的這一首詩在通往另一首詩,而另一首詩又在通往下一首詩。她的詩歌不是一棵樹,不是十棵樹或一百棵樹,而是衍生出了一整片叢林?!彼皇且运缮⒒⑺槠姆绞奖磉_自己,而是在淬煉個人寫作能力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獨特的“組詩體”的寫作模式,她的詩歌也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化、整體連貫的特點?!缎律放c《野鳶尾》《草場》《人生七階》這三部詩集一同被收錄于詩集《月光的合金》中,并作為它的第三部分?!恫輬觥芬杂壤魉?、特勒馬科斯和佩內(nèi)洛普的故事為基本故事原型,描寫了一場即將分崩離析的婚姻。《新生》承接《草場》,以“離婚后的狀態(tài)”為寫作內(nèi)容,而之后的《人生七階》靈感來源于莎翁《皆大歡喜》中的杰奎斯的人生幾個階段的著名論述。這些詩篇一脈相承,每個部分都有高度統(tǒng)一的主題?!缎律芬耘砸暯侵v述“離婚后的生活”,婚姻這件事情對男性和女性的生命節(jié)奏的影響和意義是有顯著差別的。相識相戀、結(jié)婚生子、離婚恢復(fù)成獨立的個體,這些事情對于男性不會是很大的難題,但對于女性卻是十分棘手的。這是因性別差異而與生俱來的挑戰(zhàn),也是很難克服的,這些問題在女性作家筆下就會以更加細膩的形式呈現(xiàn)?!?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其小說就始終集中于這些主題——借用門羅的書名,就是‘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書中所寫,是‘在目睹情欲和生死之時’,‘女性所要面對的光明與陰暗’。”在一定程度上,女性的這種苦楚、悸動又復(fù)雜的心理變化是男性難以理解的,也是讓女性詩人最能產(chǎn)生同理心的。詩人從女性視角寫作,女性讀者很容易感同身受,把個體性問題引入整個女性集體中解決,有心理傷痕的人也容易得到心理慰藉進而被治愈。
《新生》首先拋出了死亡的必然性這一觀點,在詩歌中,生與死往往似真似幻、若隱若現(xiàn),從詩集的同名詩歌《新生》的第一句“你救了我,你就應(yīng)該記得我”中,我們就能讀出死亡的問題,但是死亡是被詩人隱晦表達的?!瓣P(guān)鍵的/聲音或手勢,像/在更大的主題前修筑一條小路/而后廢棄,淹沒。”在這句詩中,我們能隱約嗅到死亡的氣息,但還是不能真切感受到,一般來說,沒有遭受極度困苦磨難的人不會有足夠的敏感度將小路與死亡相連接,這里的死亡通過小路表面的紋飾潛移默化地向人們滲透坦蕩面對死亡的意識。而之后的句子,詩人將死亡剖析得更加徹底:“挨著桌子,幾簇新草,淡綠色/融入暗色的地面?!边@里強烈的色彩差給讀者以深度的壓抑感和惋惜感?!鞍ぶ雷印?,這是一小方可以棲息、躲避風(fēng)雨的安身之所。“幾簇新草”寓意著蓬勃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希望。但接下來“融入暗色的地面”給人以壓抑之感。人們從滿心希望到對生命消逝的惋惜,但露易絲·格麗克傳達了向上的力量?!斑@一句詩,既讓我們看到新生的美好,也看到了死亡的強大,生與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次以生死抗?fàn)幍男问匠霈F(xiàn)。”
在詩人筆下,生存與苦難并不對立,反而能夠呈現(xiàn)出絲毫不顯突兀的協(xié)調(diào)。這說明了萬事萬物走向衰落、死亡都是尋常的事,是人生必走的一條路,無可避免。但盡管死亡終會到來,新生的憧憬也不可或缺。無畏坦誠與憧憬希望都會散發(fā)向上的力量。
詩集《月光的合金》的最后一個部分是《人生七階》,可以理解為經(jīng)歷苦難成功重建后的生活,《新生》表現(xiàn)的狀態(tài)是之前的準(zhǔn)備狀態(tài)——離婚后的生活,也是詩人婚變后重建生活的時期,這個時期她的生活中大多數(shù)元素是負(fù)面的:失去、離別、郁悶、失意、困頓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她在掙扎中尋求自我、自我成就。“亨特指出:格麗克的詩總在問,倘若生活終究只會支離破碎,為什么還要湊在一起?”我們可以反過來思考,既然生活的走向是不斷自我彌合、積累經(jīng)驗,那就應(yīng)該在狼藉的生活中站起來。格麗克用獨特的聲音訴說破碎的生活時臻于“峻樸的美感”,以哀而不怨的底色慰藉人心,即使知道挫折將至,仍能勇敢地開始。
露易絲·格麗克在詩集《新生》中通過描寫三類自然意象及這三類意象與現(xiàn)實重現(xiàn)的關(guān)聯(lián)表現(xiàn)了詩人從獨特的女性視角看待死亡等苦難,拓寬了自然意蘊的表意范圍,將自然意蘊同個人的人生哲思結(jié)合起來。以“組詩體”的形式連貫地剖析傷痕來源,建構(gòu)重建生活的信念體系,幫助有心理傷痕的人實現(xiàn)思想轉(zhuǎn)變,打破了傳統(tǒng)傷痕文學(xué)單純的控訴,也不是心靈雞湯式的短時的治愈,能更好地從根本的認(rèn)知層面給面對重重壓力的人們提供新的審視視角和重建生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