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苔兒

前 序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唐·元稹

遇見你

約等于遇見我五行中獨缺的水

飛鳥和魚在光陰的兩岸

寫下烙印靈魂的詩句

金為衣食，木為秉性，火為涅槃，土為息壤

水為源源不絕之愛——

干旱經(jīng)年。我的愛情罹患自閉

只容得下一瓢飲

你精通灌溉術(shù)

典當所有細軟，盤下整條河流

——搭救我

指紋記

——自此山高水闊

我們冠以花鳥或蟲魚的姓氏

成為一灣碧水的主人

之前的身世，閉口不提

在這里，水不叫水

叫唐，韻律纏腰

叫宋，詞牌覆面

叫清，平仄裹身

叫民國。穿靛藍花布衣衫的妹妹

有垂柳的細腰。給一幅白描

提供了走動的水鄉(xiāng)元素

且待我用一段唱白

喚出皮影戲里炊煙裊裊的村莊

且待我搖外婆船。聽取蛙聲，輕嗅荷香

與三千枕水打成一片

且待我取出你的刺青，胡茬，火焰

最后驗證成功的指紋，去識別

伊人沿水澤布下的蝴蝶，草叢，峰巒和山谷

指紋摁過的小局部，不是火山就是冰川

不。分明是小陽春的桃花汛

自此，月河和我們一起

進入秘密而持久的發(fā)酵期

和聲記

陷入一本潑墨的線裝水譜

河流著本草為裳，佩戴楚時香囊

就生出軟糯的醉里吳音，就生出五芳齋香粽

彩蝶從東晉飛至，追逐水云間

我輕喚：梁兄，英臺

在南山。它們已交頸千年

這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情事。蓄謀已久

月老的紅線正虛位以待

白墻黛瓦，烏篷船，三眼橋

我原是對面淺水中浣紗的女子

你是搖擼唱漁歌的小阿哥

我與你對唱。一張嘴

檀口吐出半個小江南

搖擼聲與浣衣聲交織蕩漾

三千水聲漸弱。低低，低低

幾聞不見

天地間安靜得只剩下，你我

愛的和聲部

像一曲梁祝，彈奏滿河按捺不住的小抒情

漣漪，是水與生俱來的象形字

流光記

將典當了千年的倒影從當鋪贖回

碼頭柳樹下，回廊茶館旁，水閣戲樓里

我們相依相偎，倒映何處

已無從考究

應(yīng)該隨瓷器，紙張，絲綢。游走過遠方

又循著繞過山崗歇腳低谷的云煙?；貧w故園

等河畔桃紅柳綠

等田野中麥青花黃

等鑰匙打開鎖孔。析出一條水路

向空茫的人間不斷延伸

雙橋互為瞳孔，兩兩對望。早已

洞悉了對峙而又圓滿的百態(tài)

那時，你捕魚，耕種。我養(yǎng)蠶，紡織

我取月河水洗米。你取水中星月照明

金質(zhì)，瓷質(zhì)，綢質(zhì)

都抵不過一段樸素的蠟染時光

流水多情，一直在模擬

那種可鹽可糖，又折又疊的技藝

傾斜記

中基路，壇弄，秀水兜街

我的反射弧那么短。一眼千年

老碼頭應(yīng)該還記得

轉(zhuǎn)手出去的桂花狀元糕，火腿，黃酒

在何處安身立命

而我詩歌中的兄弟姐妹

依然頷首低眉?？椡敛?，編蒲鞋，打竹器

時光舒緩，如同初見

慢慢走。兩顆心跳

搏動于同一條曲線，起伏著一致的頻率

陪著月河，流淌，迂回。起承轉(zhuǎn)合

一道終老

而此刻，木房子，遠山，天空。都傾斜在水中

我的傾斜毫無懸念——

不偏不倚。落入你的懷抱

世界多小多安全

每一種傾斜，都有出處和入處

煙火記

星辰有軌道，萬物有定規(guī)

月河獻出潮汐，沙灘與河床

我們得以融為一體

注定湍急又緩沖，撕裂又縫合

愛嘉興的三千桂子，十萬稻香

也愛河岸灰撲撲的蒹葭

多像我們?yōu)榍閷懴碌娘w白書

白得千頭萬緒，白得毫無內(nèi)容

風(fēng)一吹，它們抱頭

廝磨，纏綿，哭泣

這才是一條河流授予我們的煙火愛情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余生，我是月河街老藥鋪出品的

一粒緩釋膠囊。一不小心

把你愛成了我唯一的病人

小心術(shù)

我積攢了四十年的小心

只為甄別她的晚年

熬中藥，煮小米粥，剁雞塊

一面瓷器，一面刀具

我日臻純熟的小心術(shù)

來自母性的遺傳——

她懼驚雷，轟鳴，甚至

大點聲的嘈雜

所幸。海爾默茲癥是溫柔的橡皮擦

不著痕跡地

擦去陡峭，霜凍，坍塌

她只記得向命運喜悅獻出的

——蜂箱，彩糖紙，蝴蝶結(jié)

院子里的陽光，輕輕

裹著竹藤椅上熟睡的母親。不停

往她全身刷金黃的蜜

真好。世界小心而恬靜

她無須再一次辛苦地辨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