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然
人一靜,心自空靈。
就忘了水的來處,天空就消失。
再靜,聽覺便消失。
鐘鼓之聲,一塊一塊落地,沉重成滿山巨石。
人一走神,石便化水而去。跌下懸崖,成為瀑布之險。
人再靜,靜成通體透明的禪。
水便不流,水深入水,成為一湖凝碧的玉。以玉養(yǎng)草,草便有情,以玉蓄魚,魚應(yīng)通靈。
最適宜以溫暖之玉,養(yǎng)一枚明月。月光一絲一絲融化入水。
天上無月,月是湖。
湖是輕照天空的明月。
禪不可說,一說就破。
石不出聲,一出聲就化水而去。
石看云看霧,云起于水,霧緣于水,云霧重歸于水,水歸于石,石獨守云霧之謎。
石看草枯、樹榮。草枯石露,樹榮石藏。一枯一榮,一藏一露,便是四季輾轉(zhuǎn),三生往返。
石不著一語,看人來人往,看悲歡起落。石因此而通靈。
知天機的石是石。知人生的石,不再是石。
通靈的石,只收藏滿山的風(fēng)雨之聲。近石靜心,石入心,風(fēng)雨便滿懷。
只以傷口蓄水、養(yǎng)草、養(yǎng)魚、養(yǎng)云、養(yǎng)霧、養(yǎng)明月。
以臨危之險,布置出懸崖絕壁,讓頓悟之水,自來處來,到去處去。
山,因石而神秘,成為風(fēng)景。
石,因為沉默,而成為玄機。
寺是山的懸念,是風(fēng)景的懸念。
尋路入山,有路便是虛空。懷憂尋寺,未入寺,已是迷途。
俗事不可問,寺中無禪機。
俗事不可卜,一卜就錯,一卜煩惱便起。
案原在寺之處,寺原只是風(fēng)景,只是傳說。禪機,只在寺之外。
在山之高,水之低。在草之枯,樹之榮。在石之無語。
入山入寺,不問塵事。
只觀水賞石,洗云浣霧。扶木踏草,心自澄明。
流連不可忘返,臨別離山,心中裝走一石一水、一草一木、一云一霧。
會意一笑,石便笑、水笑、草笑、木笑、云笑、霧笑。
水中再裝走一寺。
一磚一瓦,便是禪機。
雙手合十。
塵愿就在身前身后的紅燭上,高一聲、低一聲亮了起來。
忽深忽淺的光芒,突然就讓你孤獨。讓你感覺像一棵被逼到深山的老樹,紛紛落葉。那么多苦痛的愿望,突然就約束不成一聲祈求。
再平靜下來時,你卻淚流滿面。他們說,海峽太寬,對岸太遠(yuǎn)。他們說,那邊的燈火太亮,亮得讓漂泊的心情風(fēng)高浪急。道路太寬,寬得竟走不回一個離人。而你卻不肯讓心里的思念挪遠(yuǎn)一寸。
你只是要告訴他半山腰的老屋。竹林掩去一半。另一半,可以藏他一生的滄桑。
俯身求佛。
佛說:你要山,山就高了起來。
你要海,海就深了下去。
你要一次相聚,就等三百年。
你雙手合十,如刀切向胸口。再問佛:以血相求呢?
佛無語。
那就讓寺廟變成村莊。讓圣潔的光慢慢斂入你的體內(nèi)。讓你重新變成十八歲的少女。
不吹長簫,不執(zhí)橫笛。
再讓青春的臉龐,一點一點淡去桃花的紅。再讓柔軟的烏發(fā)一點一點白成雪花的白。再繼續(xù)一場山高水長的等待。
一千年,算不算太長?
人比菊淡。那人是菊花的主人。
在雪地,隨手插三排籬笆。一排讓風(fēng)從縫隙間經(jīng)過,小成一聲嘆息。一排涂抹冬天薄如蟬翼的陽光。一排再把心情插得高一枝,低一枝。無序即是和諧,即是寧靜。
柴扉只為月光虛掩。
不養(yǎng)一顆鳥聲。只隨意收留一群小小的野花,畫在雪地上守門。
沒有任何障礙,卻是遙遠(yuǎn)的隔絕。
誰可以踏雪無痕,誰可以使野花讓路,誰終于聽清了籬笆的樂曲,誰就可以和月光一起,來推虛掩的門。
兩張竹椅,可以隨意選坐一邊。兩只青瓷酒杯,一半斟多年的等候,一半斟驚喜。
四目無語。你一個微笑,就含了此前五百年,我一個微笑,含了此后五百年。
一千年,鐵樹開花,那叫悲壯!
一千年,沉默不語,那叫智慧!
居住柴門之內(nèi)的人,不是神。是高貴到最平凡的人。
離開畫面,大雪就白到了天涯海角。
風(fēng)清、云淡,古樓蘭廢城的下午,寧靜得就像飲茶的心情。
他們說:毀滅的歷史叫做悲劇美。
他們說:廢棄的城堡叫做滄桑美。
在我,卻是比死去一萬次更深刻的痛。我回來了,故鄉(xiāng)。一千年了,我原先美麗的城堡,竟然不留給我一棵認(rèn)路的紅柳。只剩下一片廢墟,對我作比傷口更鋒利的訴說。
哭不出一聲鄉(xiāng)音。
他們可以把這一份蒼涼畫進傳世的作品。
我卻在靈魂的畫布上畫得血痕斑斑。
他們可以把那一次,唐兵乘著月色的掩殺,寫進歷史。
我卻把它寫入一個樓蘭遺民的每一滴血中。
讓我揮巨錘,擊巨鐘。一聲就把歷史蕩回千年前。讓我再組織一次最善良的抵抗。不橫長矛,不執(zhí)鐵盾。只彈起無邊無際的馬頭琴,讓琴聲折彎入侵者貪婪的目光。讓我們部落最美麗的公主,跳起動人的舞蹈。一個舞姿,就擊落無數(shù)屠刀。
是不是就可以讓河水重新從城外流過?讓青草再綠?
鐘聲一點點蕩回這個下午。歸路已斷,我仰天長嘯。
就讓我化身成廢城一扇最堅固的石門,再給我一枚月亮,夜夜守護睡著了的亡靈。
讓偶然路過的旅人,輕輕一敲門,就聽到一個叫做樓蘭美麗民族,怦然的回聲。
空山不見人。
一群鳥聲,在樹枝之手,跳上,跳下。再突然安靜下,靜一段音樂的休止,靜一條延伸落葉的小路,讓一個不留影子的魂靈走過。
突然就想起一句凄美的詩:在清晨的微光中,骸骨的世界里,會不會有風(fēng)?
泥土下面的骸骨,是半夢半醒的蓮。從稍開即閉的花瓣中,升起一個魂靈,不著一點行裝就回家。不管從哪個方向來,都請清晨的鳥聲暫時停歇,靜一條小路,讓魂靈經(jīng)過。
每一朵花,都是泥土變的。地下的蓮,睡得太深了,就凋謝成泥,再醒來時,又是一棵破土的植物,結(jié)蕾開花。
看見花朵的人,都可以猜想一個迷離的故事。
一片森林,隔開靈界和生界。靈界的路沒有盡頭,靈界的謎沒有謎底。所以就叫天涯。而回首即是歸途。
我只是偶爾闖入森林迷途的孩子。只聽鳥聲,只采蘑菇。只踏草茵。
只隨手折兩枝紅葉。
一枝插臨窗的花瓶,夜夜染月亮的舞紗。
一枝插入心間,讓它慢慢返青。
你在黑暗的繭中,用一個一個的夢前進。終于掙脫重圍,終于化身為蝶的那一刻,有一種悔意立即沿翅而行。這世界的美麗竟然讓你心驚。你自己美麗,幾乎讓你迷失你自己。
一枝花,美麗了半個夜。你往花枝上一停,美麗了另一半夜。天衣無縫的美,讓夜里的植物怎樣呼吸?夜行的人和魂靈,如何走出美麗的迷網(wǎng)?
夜晚退去。愛情的欲望在你心里羞紅了。你張開翅膀,天空就消失了。美讓你恐慌,讓你絕望。
花朵將因凋謝而死亡,你將因愛情而消失。
如果可以重新疊起藏起翅膀,回到黑暗的繭中,整個世界的美麗,全部留給想像。美即是永恒。
但是,退路己斷,春天己經(jīng)圍困過來。
你只能在愛情的飛行中,褪去翅膀的色彩。
讓整個夜輕晚,輕得像一聲嘆息。
一枝漸漸紅去的葉子,就把秋天喧染得像來世的天空。
秋天的眼睛,請以風(fēng)打開。愛情小小的婚房,為誰布置?
秋天之美就險在一道懸崖絕壁上。每一枚秋葉的飄落,就是一次寧靜的黑暗中靜靜的飛行。黑暗之美,就是每一枚落葉,都可以躺在一個柔軟的角落,想像重上枝頭的來世,守護蝴蝶翅膀一樣一張一翕的陽光。
就是一次這樣的童話,讓紅葉重新褪回新綠,讓老樹重新回到種子;在雪層下面,傾聽陌生人孤獨的腳步聲。再試問一句:可愿重新破土發(fā)芽?
而我愛你,是因為早己看到懸崖邊,一場秋葉的舞蹈。打開眼睛的窗口,心里小小的婚房,為你前生、今世和來生裝飾。你小小的溫柔,不著一語,就讓我擁你入懷。
現(xiàn)在,你我就是懸秋的枝葉了。哪一枚是你,哪一枚是我,小小的謎,不讓任何人知道。
扶我的肩。執(zhí)我的手。摟我的腰。開始飄零的舞蹈。左一腳踩著月光,右一腳踩著輕風(fēng)。當(dāng)我們踏準(zhǔn)了美麗得驚險無比的舞步。
就含淚回到了來生的枝頭。
1
寫作詩歌《林默娘》,讓我不安,四廢其稿,只為了讓自己的文字和心情,能夠稍稍妥貼一點。
宗教題材難寫,詩歌尤難,寫咫尺之間的媽祖更難。考驗的不止是文字的駕馭,考驗的是寫作者的情懷,哲學(xué)思考,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人審視自己與被寫作對像相對應(yīng)時的座標(biāo)。
神在哪里?人在哪里?我在哪里?
2
如同愛,懂得最重要。
寫媽祖,文字技巧退居其次,首先是沉重的思考。每一種崇拜、每一個神祇的誕生,必有其因,要明白相同的部分,又要追問獨特之處。寫媽祖,思考是為了做詩歌的內(nèi)部構(gòu)建,如同武功中的任督二脈,不打通,所有的局限就橫亙在那里,你要指揮的文字大軍,就停留在沒有渡船的黃河岸邊。
從人到神——從神到人。人性、神性中的平衡點,或者共同點,都要反復(fù)理順。
真正的神性,一定有人性柔軟溫暖的一面。真正的人性,一定有神性的光輝在里面。
一股蓄勢的氣要走,必須給它一條寬闊的通道。
君子為文為詩,先有器識,后有技巧。
3
要從日常中去尋找,或者審視,所有的脈絡(luò)都在那里。
一座沒有門檻的廟宇就在那里,一個最平民化的尊號“媽祖”就在那里,甚至可以直呼其名:林默娘,一種莊嚴(yán)而溫暖的祈拜方式,就在那里。
可以更深一點,更寬廣一點,去看去想。一種現(xiàn)象不可以忽略:在媽祖的崇拜者中,從目不識丁的村夫村婦,到手掌風(fēng)云的政要,僅僅這些不足為奇,更重要的是那些文化學(xué)識高深的學(xué)者、專家、睿智的精英都在其中。
不僅僅是現(xiàn)象了,不僅僅是宗教了,不僅僅是文化了。
4
我不輕跪,哪怕面對各種權(quán)威。當(dāng)然,愛情除外,低到了塵埃里,其實是對自己靈魂最尊嚴(yán)的抬高。
我思考對媽祖的跪拜,并試圖用文字說出。
我是個虔誠的人。從2006年,我每年至少上島一次,是自己多來在心里安排好了的,專門去拜媽祖。但是從40歲之后,我從不卜卦、不求簽。我要祈求的,我會對媽祖說,也對自己說。
更早之前,我在廣東,新搬進一間辦公樓,里面有一尊上一家商戶留下的財神像,我百無禁忌認(rèn)真拜了起來了。我對自己說:求神,就是求自己!我不掩飾對錢的喜歡,我告訴自己要好好做事;我祈求平安,我就提醒自己,遠(yuǎn)離各種是非和危險。
十年之后,看到百度的李彥宏也說了同樣的話,暗暗竊喜,我沾了一回光芒四射的人物英雄所見略同的光。
大道至簡,所有的道理,在深一點的層面上,都有根系相連。
5
從人到神,并不是簡單的神化。而從神到人,更不是簡單地把一尊神祇拉回到人間,貼上親民的標(biāo)簽。這個過程是民意的選擇,是人心,是一種不可逆的精神向力。
在我的文字追尋過程中,普遍意義是一個恒定的標(biāo)準(zhǔn)。我所寫的詩,一定是個性的我,原滋原味,100%的我。它可能沒有你,但一定有其他的人在里面,而且許多,不止一個。
喜歡極了《出塞曲》里的一句:有些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對那些沒有渴望的人,我們的文字會自動過濾掉;但對那些充滿渴望的人,你的文字不能引起共鳴,這些文字是失敗的,寫這些文字的人,也是失敗的。
二十年前,我寫了《林默娘》,在詩歌里,我設(shè)計了這樣的情節(jié):讓默娘成了遇難求救的人,讓更多的人成了救難的媽祖。在新寫的這首同名詩中,這個情節(jié)完整保留了下來,這是我思維的定勢,理解的定勢,它不可改,也沒有必要去改。如同房子的框架,拆除了,房子就倒了。
我想要表達的從人到神,從神到人,神性對人性的引領(lǐng),都集中說出就在這個情節(jié)里面。
媽祖的大愛,是普渡,更是引領(lǐng)人性里面神性的光輝。媽祖崇拜的高度就在那里。
眾生是佛,佛是覺悟了的人。
6
仍然寫不好,可能還會再改,或者是以后再改。
其實這首詩仍然可以視為二十幾年前的那一首。所謂變化,更多的可能僅僅是文字變化對原有思考的提升。
宗教題材的詩歌,對文字的要求是苛刻的,過于通俗口語的文字,是對詩歌的輕薄。過于晦澀艱深的寫法,會對這個題材造成削弱。
所有的遣詞造句,意像的指向性必須是明確的,不能產(chǎn)生歧義。但必須保持詩歌的美感,它有它的特性。
是的,我做得不好,以后可能也做不好。但我盡力了,相信我也盡心了。這是我寫作的態(tài)度,我以這種態(tài)度表達了對媽祖的敬重!對詩歌的敬畏!也表達了對從我文字中經(jīng)過的人的深深敬意!